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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风流(上)》 作者:周梦

第12章 :纨绔不羁

  无聊!其实梁王走得再远也听得见,他往后冷冷地一扫眼,路面便立刻归于一片寂静。平镇见状说起了秦王不在王府设宴的诸多不是。

  西日玄浩道:“那是他想多了。”

  平镇当即缄口。如今的梁王心似明镜,他多嘴倒惹嫌了。

  西日玄浩一行勒马在隆德坊前,忽闻身后街巷骤然人声鼎沸,他回头一望,街尾出现了耀眼的红车。不用他吩咐,平镇已遣侍卫前去探查。

  梁王将马缰递给侍从,径自昂首入店。酒坊内外顿成一冷一热的两重天,外头人声喧闹,内里食客噤若寒蝉。能上隆德坊的食客都是有身价的,而在盛京的地面谁人不知,一袭玄衣、面冷貌俊的年轻贵胄正是梁王。直到梁王上了二楼,楼下还是静幽幽的。

  一名异乡来的贵族小声问他的同桌,道:“好大的气势,他是何人?”

  他的同桌压声道:“那就是梁王!早年有人多看了他两眼,就被他一鞭抽烂了脸。”

  异乡贵族再不出声。不多久,一楼的食客纷纷结账走人。

  西日玄浩步入晟木阁,秦王、郑王和九皇子都已到了。秦王西日玄烁肤白色润、五官周正,是一位英俊富贵的王爷,可惜与梁王一比,俊就逊了色,富贵就怯了场。

  “四哥,就差你了,你到了我们就齐了!”

  西日玄浩应了声。

  一旁的郑王招呼:“四弟的伤看来大好了,哥哥我的这颗心啊,总算放下来了!”

  只有眉清目秀的九皇子起身见礼,他的三位皇兄都已封王,而他还是皇子。

  西日玄浩入席,平镇和顾侍卫与众随从守候在阁外。平镇派出的侍卫此时已经赶回,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秦王的侍卫。后者请示入阁后,报道:“启禀殿下,坊外喧哗乃令狐家送酒往太医府邸。”

  侍卫详细地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明白,令狐约出了大手笔,车队运载百坛陈年火烧云,由优渥公子领队前往太医府。

  郑王喟叹:“即便名门望族出嫁闺女的陪嫁,也不及这百坛子酒。火烧云的陈年老酒,那是重金难求。南越之地的富庶,可见一斑。”

  西日玄浩心知,浑球要回令狐府邸了,却听秦王揶揄,“听说令狐小姐为救四哥而受伤,四哥也该去送送!”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在你地头上的事,你最清楚。”

  秦王干笑着起身作揖,“五弟这不给四哥赔罪来了!”他亲自斟酒,一旁的郑王搭腔为他说话。

  西日玄浩的酒还没吃上,喧闹的街面又掀起一波高潮。他放下了酒盅,径自走到窗前,只见红车前并驾两匹骏马,马上两位年轻男子一人略长一人年少,一人橙裳一人红衣,一人爽朗一人优雅,同样容光逼人,同样风流倜傥,自然也是同样的惹人注目。年长的橙裳男子西日玄浩再熟悉不过,正是盛京的“不羁颂歌”——宋家的宋歌公子。年少的他也认识,就是那个胆敢与他说话不客气的令狐优渥。

  秦王等人也走近窗口,郑王摇头道:“两个花哨的纨绔子弟!”

  秦王明知故问:“那红衣的就是令狐家的优渥?”

  郑王答是。

  无缺适时抬头,目光与梁王相撞。无缺看得仔细,梁王薄唇一启,无音却有字:嫩!

  无缺浅浅一笑,不再看他。

  始终注意着梁王的秦王,觉着此刻的梁王他已看不懂。梁王面无表情地走回了座位。

  一路尾随令狐车队的众人,在太医府前再次掀起新一轮浪潮。太医府前率众出迎的,竟是一袭银衣的玉公子。潘微之伫立于青石阶上,他身后的众人便如拱月众星,毫无光彩。

  “微之,你在这里啊?”宋歌先行下马。

  无缺紧跟其后道:“他早在这儿了!”

  潘微之微笑着引二人入府。三人并肩的那一刻,周围的人群已鸦雀无声,当他们走入太医府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又重卷而来。除了纳兰公子不在,家族四大公子聚了仨,只是不知他们跑来太医府究竟为何?

  半个时辰后答案揭晓,一位红衣少女笑逐颜开地跟着优渥出来了。

  “三哥,我都以为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你亲自来接我啊,还带了那么多人!”

  无缺只是笑,听她把憋了半月的废话都倒了出来。

  宋歌走在两人身后,神情有些疑惑。他本是个外向的人,优渥的妹子外向他没在意,他在意的是令狐小姐除了初见面时看了他,之后竟没再瞧过他一眼。寻常少女难道不该像潘太医家的那位小姑娘一样,不是偷着瞄他就是羞得不敢看了?为何令狐小姐大大咧咧的,却当他不存在?原本优渥大力邀他同往来接妹子,宋歌的兴致很高。他没有纳兰那么清高,与南越的两位公子都很投缘。而现在宋歌的兴致换成了好奇,听优渥说他妹子与别家女儿不同,如今看来,还真的大不同。

  走过回廊时,宋歌不经意地瞟到了一旁潘微之的神情。玉公子一路微垂眼睑,面带极浅的笑容,仿佛令狐兄妹的对话很有趣。令狐团圆的话有趣吗?太医很严肃,侍女很有礼,侍卫很沉默……

  宋歌得出结论,南越的家族公子都少点儿爷们气概,换了他宋家,哪轮得到令狐团圆一路废话!但看着红衣少女嬉笑的模样,最后他还是笑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几十年,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才最要紧!

  令狐团圆走出太医府,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叫她小吃一惊,看来无缺凑桌凑火了。她一出场,人声就沸腾到极点,等她上车后还听到周围碎语。“那红衣的小姐应该是优渥的妹子!”一男子道。“优渥的妹子没优渥好看!”一女子道。“没啊,优渥的妹子好看着呢!”两人各执一词,听得车内的令狐团圆乐了。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如是而已。

  无数闲言碎语,片片抛洒,沸沸扬扬。

  潘微之在门前拱手与无缺等人告别,“我不远送了,空暇时来找我便是!”

  无缺道:“不与你见外,我先走了!”

  宋歌也道别后,潘微之一笑转身,直到银衣背影消失了很久,门外仍有人在张望。

  阿文带着侍女将令狐团圆的行装搬上了车,而那载酒的车另走库门。

  车队返回。令狐团圆见无缺与那宋歌骑马在她车前谈笑风生,与同她说话时的应声虫模样大不一样,她心底暗暗记下了,回府得好好审他,他定是躲着她,不想与她说她娘亲的事。

  当车队再次路过隆德坊的时候,无心与秦王等人闲谈的梁王刚好迈出店门。令狐团圆在车内瞅见了他,梁王同时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两道冰冷的目光刺去,令狐团圆不禁嘴一抽,这恶人怪“冻”人的。

  宋歌与梁王还算有交情,在马上向梁王微微施礼。一众随从纷纷行礼,只有无缺懒洋洋地看着,无动于衷。现下不是在望舒那会儿,梁王没了御旨,又非正式官方场合,何况他见到他就不舒服。

  秦王在楼上看得分明,梁王依然没有动怒。

  郑王道:“令狐家的小子太放肆了,梁王看在他妹子的分上竟不计较,怪哉怪矣!”

  秦王叹了声,“这六月的天哪,说变就变,我们还是早些回府。”

  郑王与九皇子都接不了他的话,眼下已是八月。

  令狐团圆被无缺风光地接回了府邸。原是令狐绅的官邸,位于盛京城南,府邸的门匾上“令狐”二字不变,主人却换了令狐约。

  望舒的七品郡守一到盛京就被雍帝提升为从五品的郡公,换了一个字,也从手握实权的地方官沦为散官。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正值盛年的令狐约来日必将大受重用,郡公只是一个台阶,倘若雍帝不打算用他,就该给个实缺而非散官。

  同是南越郡守的潘岳得的就是实职,只是他的新官位叫所有人目瞪神呆——从三品的轻车都尉,并领辅国将军衔。年过古稀的潘岳当时就老泪纵横,轻车都尉就是京畿城防的实权武官,辅国将军一衔更是给予他至高的荣耀。在他之前,雍帝只敕封了两员将军,而他竟成了雍帝朝的第三位将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当武官封将军,明显是雍帝让他在盛京颐养天年了,这份圣眷感动坏了潘岳。

  令狐约颇有点儿狐狸吃不着葡萄的酸味,他对潘岳道:“辅国将军别着急乐,还是等等再乐也不迟!”

  潘岳叹道:“郡公啊郡公,你就不能让老夫我先痛快一下?”

  结果两人一合计,还是先庆祝吧!于是便各自带着儿孙打点盛京官场,顺顺人情摸摸地头。在这样的情况下,优渥和玉公子风头大出,与盛京本土的宋歌打成了一片,唯有西秦的纳兰孤芳自赏,出场次数远少于三人。

  更让盛京人想不到的是,家族四公子之中,竟是年少的优渥风头最劲。红衣本就耀眼,而他的待人处事方式完全不似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年,倒像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往往很多人开始不想与他深交,但谈着谈着,就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宋歌便是如此。他提议与他结义,无缺却说那忒俗,他与他是真正的哥们,心里挂着对方比嘴上说什么都强。此言一出,宋歌就真正当无缺是平生难得的知己了。

  宋歌见无缺到了令狐府邸,甩开其妹就带他往书房去,心中欢喜,以为他又要捣鼓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不想无缺进了书房却正了脸色。

  “宋歌,今儿你可感到不对?”

  “如何不对了?”

  两人坐下后,无缺说出了他的疑虑。雍帝派梁王南下,颁旨召家族相聚盛京,空穴来风,风声不对。以雍帝一贯的果决圣明,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家族在京的高官与地方官置换,后面肯定还有戏。

  “无缺啊,我就这点不喜欢你,老说些朝廷上的事儿,烦不烦呢?那些事儿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无缺摇头道:“我说的事与我们也有关!”

  “哦?愿闻其详!”

  无缺当然不会告诉他梁王那个“嫩”字,而他的疑虑由此而来。他问宋歌道:“你觉着我的衣裳红吗?”

  “废话,你不就一身红衣!”宋歌恍然明白了,他看着自己绮丽的橙裳低声道,“你是说我们太惹眼了?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陛下削弱氏族势力之举早已箭在弦上,弓都拉开了,只是可猎的对象太多,在这节骨眼儿上,哪个成为他的靶子,那人身后的家族没准就会被连根拔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哪个氏族大家,撞到靶子上的就会被拿去杀一儆百!”

  宋歌惊出了一身冷汗,“依你的意思是?”

  “今日之后,你我先各自闭门谢客一阵子。我们自己不找麻烦,可保不齐麻烦会找上我们。”无缺又宽慰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谨慎总没错。陛下一日不动手,这剑就是悬在头上的。”

  “你说得不错。”宋歌起身离去。正经事上他从不废话,与无缺他也不客套,竟是连走都没告辞。

  宋歌走得远了,无缺才悠悠地道:“你可以出来了吧?”

  令狐团圆的脑袋先亮相于窗户。

  “别翻窗,盛京的窗台高,眼下你只能用爬的。”

  令狐团圆笑道:“我就不能走大门吗?”她有心追问无缺,追到了书房,却听两人说得严重,就没打搅。

  无缺看她入房,瞅她入座,听她连珠发问:“你在南屏驿站说知晓我娘亲的事,你知晓什么知晓多少,一并说与我听。还有,你知道咱们令狐家族谁还会《天一诀》?又有谁练的是阳刚的内力,是你还是别人?我怎么不知道你练的是阳刚的内力?”

  无缺垂眼,“问完了吗?”

  “问完了。”

  然而无缺没有开口作答的意思,他只望着地面,他的描金黑鞋,白边好像有些灰了。

  “你倒是说啊!”令狐团圆急了。

  无缺慢慢地抬起头,雾蒙蒙的眸子对着她,她就急不出来了。过了许久,他才道:“我那时是骗你的,我以为你要死了。”

  令狐团圆胸闷,“不愿说就别说!”

  无缺点头道:“好,我就不说。”他知道骗她不过,不如实话说了,但他不想说。

  “三哥!”令狐团圆起身,握拳道,“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起过的,你是一直知道的,我娘亲的事对我多么重要,我开始练武就是为了知道这事,而现在我越发觉着我该知道。师傅他知道,爹他知道,连你也知道,为何独独不与我说?我娘如何受的伤?爹他为何舍了一身修为救她?而西门玎为何恨我娘,万福公公如何认识我娘,我全都不知道。为人儿女的,怎么可以连自己娘亲的事都不知道?”

  无缺无奈道:“时候不到啊,团圆……”

  “不要与我说都是为了我好,不要说只有我天下无敌了你们才放心告诉我……即便我天下无敌了,你们不愿说也还是不说。”令狐团圆激动地道。

  无缺沉默地凝视她。

  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后,忽然问:“我们不是兄妹?”

  无缺那双眼睛陡然闭上。

  令狐团圆幽幽地道:“我们果然不是……”

  无缺猛地睁眼,厉声道:“你给我记牢!你生是令狐团圆,死是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盯着他的眼睛,惊诧地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抹红光,这并非错觉,也非他们的红衣映照。

  无缺缓声道:“我不是不想说与你听,而是现在的我几乎没有能力保护你,我甚至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你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想要将铁砂掌打得满地找牙吗?我当时与你说没有下次,因为那个时候我就想杀了洪甫仁。你知道结果是什么?结果是我只能借刀杀人,我根本没有能力想杀谁就立刻杀了谁!”

  令狐团圆惊愕,是无缺为她杀了洪甫仁?

  “我不想做什么好人或者坏人,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壁垒分明的好与坏,只有强者与弱者。对我而言,好坏的标准即待你好的就是好,对你坏的就是坏。”无缺奇异地笑了,“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只跟在你身后,你若爬树我就爬树,你要上屋我就上屋。以前我还想过,你跳粪坑我该怎么办?后来我知道了——我捞你出来!”

  令狐团圆无语,她终究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确实小时候无缺跟在她身后胡闹过很久,但后来无缺就变得沉稳了,从他开始沉稳后,她就再没占过主导。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她与无缺同年,无缺却远比她成熟,甚至比所有同龄人都老道。那是她逼的无缺,她的恣意率性使她的兄长不得不老道起来,不得不比无数人都睿智,不得不事事多心机长心眼。正如她自己一样,她必须要反抗,必须要坚持自我,才能不被梨迦穆影响,不受族人眼光的影响,做一个真正的自己。很小她就隐隐觉出,一旦她成为师傅那样的人,她的一生才会真正不幸,一旦她成为令狐海岚那样的家族千金,她的一生就会被束缚在世俗礼教中,变得同无数世俗人一样,或势利或明哲保身。

  令狐团圆默默坐回座位上。与无缺相比,她只在考虑自己,而无缺始终在为她着想。

  无缺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离去,才叹了一口气。又见她抬起头走了,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他的眼眸因此深邃。

  这就是令狐团圆,即便受到打击,也很快就会振作起来,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无缺收回了目光。

  令狐团圆回到自己房中,令狐约才回府。原来他早朝后被雍帝留宫用饭,他带回了令狐团圆确切入宫觐见的时间。令狐团圆初闻未觉不妥,但令狐约走后她突然想到,万福那晚来宣雍帝口谕岂不是重复了?再想万福说的话,伤好后见驾,也没个准信儿,伤好的时日可长可短,她的外伤已愈,内伤却要调理很久。看来万福有古怪。

  令狐团圆甩甩头,不去想了。她一个人待在房里翻看无缺给的无名之书,除了匿气之术外,另有不少奇特的武技。一个名为“手速”的篇章吸引了她。手的速度若能提升,对练习万福所授的指头功夫很有好处,对她练习剑技也极有裨益。只是手速的入门就叫她玩得不亦乐乎,全是指头的灵巧测试。各种稀奇古怪的不合常理的手势,换了寻常人早练得指头抽筋,她不仅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全做到了,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练到后面连她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跟不上手的动作了。西门玎满口谎言地诱骗了她,却有一句话是真的,她确实长了一双好手。

  当她将双手移开眼前,不禁大吃一惊。明晃晃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还是那位神秘的黑衣斗笠客,他就站在她面前,这一次的距离如此近,让她看得更清楚,却更看不透他。

  “你怎么又来了?”

  “你的手速练得很精彩。”依然悦耳的声音,依然出声却仍没有气息的存在感。

  “你知道?”令狐团圆惊愕,这人居然也知道手速。

  “罗玄门的旁门左道看着很有趣。”

  令狐团圆围着他转了一圈,“我看着你也很有趣,大暑天的裹得那么严实,不怕热吗?”

  她走回他面前,他才问道:“上次给你的牌子呢?”

  “哦,对!”令狐团圆连忙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将牌子从衣服堆里找了出来,房间已被她翻得乱糟糟的。

  “还给你!”令狐团圆将牌子丢给他,他已静悄悄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没有出手接那黑黝黝的铁牌,任由牌子撞到了他的身上。但牌子也没跌到地上,居然不翼而飞,仿佛凭空就消失了。

  令狐团圆睁大了眼睛。只见他伸出一只手,修长而有力的指头也做了她之前的动作。寻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尾指穿过无名指,又绕过中指,最后从食指钻出,搭在拇指尖上。当他的指头复位后,一枚银光闪闪的牌子出现在他指间。

  令狐团圆觉得她的眼睛出毛病了,银牌晃悠悠地向她飞来,她下意识地接住。

  “换个牌子给你。”

  依然是周边凹凸不平,依然是只有一个丑陋的“七”字。

  “有需要,就去‘七月’!杀人放火、抢夺掳掠,无所不应!”

  “你还有完没完?”

  斗笠下的唇挂了一弯浅笑,“上次是骗你玩的,你若真拿铁牌去了‘七月’,保证你走不出‘七月’的大门。”

  令狐团圆眉毛一挑,“你的修为明明深不可测,要杀我就跟掐死一只猫似的,为何给我那块铁牌,叫我去‘七月’送死?”

  “你不是没去吗?”面对令狐团圆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他悠然道,“喜欢你多活几年,但不喜欢你太好奇或者太冲动。叶凤瑶的女儿,就应该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女子,若一块铁牌就要了你的命,你就不配是你娘的女儿,也不值得‘七月’上下为你效命。”

  又是她娘亲!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问:“究竟什么是‘七月’?”

  那人娓娓道来,“杲律‘七杀’: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那只是律法之杀,但这世间的肮脏罪孽根本杀不干净,所以才有了‘七月’。你想杀的、不能杀的、不便杀的,甚至哪个人你看不顺眼,‘七月’都会帮你杀了。”

  “这是不对的!”令狐团圆提高声音道。那人盯着她,哪里不对她却说不上来。

  过了很久,那人才道:“现在你感觉不到危险,但危险早已流淌于你的血脉中,扎根于你的生命。你是叶凤瑶的女儿,你就不得不接受命运赋予你的使命,什么罗玄门,什么《天一诀》,对叶凤瑶的女儿来说,不过是笑话一场。”

  “为什么这么说?我娘她只是琴师啊!”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人起身,温柔地道,“留着牌子,藏好,不要再乱放了,你对‘七月’的意义比什么都重要。走了,再不走,令狐家族没准又冒出一位高手……”

  “我们还会再见的,是吗?”令狐团圆上前问。

  黑衣斗笠客不答,倏忽之间原地消失。

  令狐团圆一怔后,恍然大悟。手势不过是他的障眼法,但要把牌子凭空变出谈何容易?他的手速练到了极致。

  将银牌夹在掌中,照着那人的动作,翻尾指想把牌子变出来,却怎么都做不到,倒是把银牌弄到了地上。

  之后的小半月,令狐团圆和无缺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研究着手速,一个待在书房里,只有令狐约每天被雍帝召见。无缺担忧的雍帝高悬之剑还没有斩落,雍帝的“剑气”却已铺天盖地。

  西日雍昭告天下,推出了“祥和三令”:

  一令是他施恩于广大百姓。再次削减兵役;地方大兴土木得经过朝廷严格审核批准;京畿附近的三城十九郡免除徭役。

  二令是针对满朝的文武百官。大杲内外连续十年没有发生过一场战争,国力雄厚、国库充盈,雍帝提高了所有官员的俸禄;免除小吏三年一度的审绩,一律由地方长官分发下去,无须送抵盛京审核;长年沉寂于下僚的才官,也得到了普遍提拔,不再止步于门第位下。

  如果说二令是雍帝大力提拔非氏族出身的官员,降低朝廷高官的录用门槛,那么三令的意味就更深长了。他提倡宫内节俭,富不奢淫、贵不骄矜,而名门世家可以世代承袭的五品以下的地方封地及官位都被取消,日后将由朝廷任免。

  从三令的筹划到颁布,令狐约全程参与。纵然他没有出过一点儿主意,却完全被雍帝当了幌子,也对雍帝的三令充满了敬畏。雍帝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皇权得到了巩固,氏族的力量被削弱,而这才仅仅是开始。

  三令一下,加了俸禄不被削权的官员自然高兴,而氏族大家绝对不会有一人高兴的。朝廷的俸禄再高,与氏族本身的身家相比,那是天壤之别。地方封地和地方官位的实际好处被收回,哪个会欣然接受?雍帝等的就是胆敢冒头直言“吃亏了”的人。

  令狐约忧心忡忡,朝廷上的事是大事,雍帝来日召见团圆也是大事,而令狐立秋至今未归,他怕他凶多吉少。

  令狐府邸内,唯一不把脑筋转到朝廷政事上的令狐团圆,天天玩到手指抽筋,可惜银牌依然无法随心所欲地凭空出现或者消失,而只会叮当落地。

  这一日,她用过晚膳,又在房中弄指头时,银牌终于不跌落了。她正奇怪呢,按理说不跌出手就该成功了,但牌子并没有成功消失藏到她衣袖里去,而是神奇地停在掌前。令狐团圆不敢置信地看着牌子忽然金光一闪,下一刻,她简直要跌倒在地——银牌变成了金牌。

  “我的娘咧……”

  金牌慢慢地飘浮起来,竟停在了空中,那个神秘的黑衣斗笠客出现在金牌后的窗前。令狐团圆终于感觉到一丝内力,正是这丝内力控制着金牌悬浮到半空。她跟着明了,银牌变金牌也是他干的。两人都没有说话,与第一次见面一样,凝视着对方。

  金牌同前面两块牌子一个模样,那个“七”字金光灿灿。它在那人的操纵下,一分分靠近令狐团圆,她干脆一手将其抓住。那人笑了,只露出一小块的脸,竟是极其动人。

  “今儿心情好,所以来见你。”

  令狐团圆晃了晃手中金牌,“因为心情好,所以把银牌换成了金的?”

  那人含笑颔首。

  “拿银牌去‘七月’到底会如何?金牌又如何?”

  “银牌啊,很好,金牌呢,更好!”

  令狐团圆无语。

  “想出去看看盛京夜景吗?”

  令狐团圆摇头道:“我的心情不好。”

  显然她的拒绝无效,那人黑袖一甩,她只觉一股柔和的吸力使她如那块金牌一样慢悠悠地飞了起来。和金牌不同的是,在半空中她被他的内力弄横了身子。

  令狐团圆悬空横浮在那人的双手之上,却听那人自言自语道:“怎么抱,倒是个问题!”

  “我能掉下去吗?”

  那人又笑,随后她就落到了他的双手上,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腿。她由下往上多看了一点儿他的脸,那尖削的下巴以前见着没什么感觉,此刻却似曾相识。单凭他的小半张笑脸她就敢肯定,他年轻时的风采绝不会逊色于无缺、梁王等人。

  下一刻,她已被他紧紧抱住,她更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分明是个清瘦的男子,却给她一种胸怀宽广的感触。

  “不怕吗?”他的声音异常低柔,似乎掺杂着复杂的情感。

  “怕有用吗?”

  他笑出了声,笑声犹如远古编钟,沉郁顿挫地推开了布满尘土的历史闸门,轻而易举地感染了她,使她产生错觉。仿佛很早以前就与他相识,仿佛很早以前她就静静地等在那扇闸门背后,等他来打开大门。

  她再不吭声,任由他带着她飞出窗户,飞上屋檐,飞过宅院,飞入迷雾一般的黑夜。他的身法是她见过最神奇的,不是极快而是极慢,偏生他的慢却比那刺杀梁王的武圣的快还要快。她在他身前,感受不到应该迎面扑来的逆风,风似乎也畏惧了他的武力,到了他身边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万福公公相比,你们的武力谁高谁低?”

  那人低柔地道:“自然是万福!”

  “那为何我觉得你的身法比他还强几分?”

  那人微笑道:“所以他强。”

  令狐团圆略一思索,这句话按照寻常的理解是万福和她的师傅在翡翠玦动手,都没有施展真正的本事。他们以寻常的身法对决,未施全技,已然震山撼石了,真不知全力之下又会如何?按照不寻常的理解是,表象的强和实际不一。而这两种解释,都必须建立在他没有说谎的前提下。

  一路两人再无语,那人带令狐团圆去了“七月”。

  盛京城北的灯火较稀疏,“七月”的红灯笼显得格外醒目。那个“七”字同三块牌子上的一样,很丑陋。可能是字大而清晰,令狐团圆觉得字迹的粗陋度,与那把匕首内的三个字神似。

  她被他放在了“七月”最里面的一间平房里,她才坐定,房间里就多出了七条鬼魅黑影。七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肃立,而他们的内力令狐团圆一概感受不到。

  那人一手按在令狐团圆肩头,轻柔地道:“把牌子拿出来给他们看。”

  她依言照做,金牌在她掌中闪闪发亮,七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的动作,将右手横放左胸,单膝而跪。

  “她叫令狐团圆,望舒令狐族长令狐约的四女。”那人低缓地道,“从此刻开始,她就是‘七月’的新主人。”

  令狐团圆惊愕地看到七人齐刷刷地改了动作,双手交叠横过额头,跟着双腿跪下,伏身。这样的行礼她在古书上见过,那是前朝最尊贵的礼节,被后世皇族沿用,可民间却从来不用。

  更叫她惊骇的是,那人又道:“如你所见,他们都是武圣。”

  七位武圣,一起以最尊贵的古礼跪伏在她脚下,并没有使她产生一丝的优越感,反而令她感到无比压抑。这给她牌子的人到底何方神圣?是这世上武圣太多,还是他的势力太大?

  “你不必惊讶!”低沉的悦耳声在她耳畔如钟似鼓,“他们在你面前,甚至没有名字。”

  令狐团圆捏着牌子的掌心沁汗。

  七位武圣开始自我介绍,倒也简单,七人各报了一个月份,从二月到六月跳开七月,最后两位则报的是八月和九月。

  “谁是七月?”令狐团圆问。

  “你!”

  令狐团圆瞪眼。

  七人在自我介绍时已换了单膝跪地,此时又行大礼,“属下见过新主人!”

  令狐团圆心头发毛,这比无功受禄更叫她难受。她强压着声音问:“你又是几月?”

  “你不是问过,银牌如何?银牌啊,就是十月。”他并不答她的这一问,却答了之前在令狐府邸的一问。

  “现在,‘七月’已交给了你,他们的性命也一并交给了你。”

  那位名为四月的武圣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曾想击毙的少女,如今却成了掌握他生死的主人。另外六人又换成了单膝跪地,只有他依旧全礼伏地。

  令狐团圆凝视着四月,她心里很清楚,那一晚四月对她的杀机比对梁王的还强,而他还害得令狐立秋至今未归、生死不明。无论从哪条上看,她都该杀了他,但是她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想杀的、不能杀的、不便杀的,甚至哪个人你看不顺眼,‘七月’都会帮你杀了。”这句话犹在耳边,如果按这句话做了,她就真的是“七月”了。

  令狐团圆沉吟道:“多谢阁下厚爱,可惜我没有能力担此大任,这牌子我不能要。”她将牌子举高,递给他。

  那人的双手离开她的肩膀,与此同时,一股凌厉的内力突然暴起。他似在发怒,他的内力鼓起了她的衣裳,鼓动了武圣们的黑衣,七人各伸出一手按住了斗笠。

  不知为何他的怒火勾动了令狐团圆的心,他与梁王的怒是截然不同的,这不同令狐团圆说不上来,却很快明白。

  他的内力在房间内急速形成了气场,气场往上,如同一股龙卷风,一声闷响后将屋顶掀了。令狐团圆抬头望天,无数瓦砾在房间外变成碎片,扑簌扑簌地跌到地上。

  万福伫立在“七月”的旗杆上,一身灰黑的衣裳在夜色里竟显得白了。他的语调很阴很低,仿佛是在令狐团圆耳畔说着,“好孩子,他的东西确实不能要。”

  难道这就是传音入密?令狐团圆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身后的人也说了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她感到了一股线形的内力,笔直地穿越房屋奔万福而去,“陛下想了那么多年,就是得不到。嘿嘿!”

  万福依然站在杆上,神色凝重地盯着令狐团圆手中的金牌。那的确是雍帝想要的东西,但他真正想要的却不是牌子,同样,令狐团圆也是雍帝想要的,但他真正想要的也不是她这个人。

  那人带令狐团圆自南向北穿过盛京上空,故意泄露内力引他追踪,目的何在?“七月”的事儿并非秘密,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可长年暗中行事的杀手团“七月”为何要转到幕前,是因为令狐团圆吗?

  万福沉吟道:“把令狐团圆交给我,你的事儿我不管。”

  “她已是七月,‘七月’又不会害她。你难道不放心吗?”

  “我……”令狐团圆才吐出一个字,就被内力生生压制住,她立刻憋红了脸。

  万福闭目,阴阴地道:“一对八,我倒还没试过。”

  那人笑道:“一对九才是,七月是我们这边的人。”

  令狐团圆感觉越来越难受,房间内的气场正在变化,万福强悍的阴风悄然来袭。两种不同的气场暗中较劲,拉扯推撞,身处角力点中心的令狐团圆首受其害。可怜她原本就是场中修为最低的人,又内伤未愈,她拼命运起她那低微的内力抗衡,憋红的脸竟似滴血。七位武圣沉默肃立,只有四月一直注意着少女。

  一场恶战在即,房内武圣们蓄势待发,万福却闭目停在杆上纹丝不动。

  令狐团圆就此确定,他们全不是好人,他们待她好全是有目的的。他们一个假惺惺地委她以重任,一个要从对方手中夺回她,可他们实际又在做什么呢?他们明明都知道,她压根儿抵不住他们的气场冲击,她被他们这样折腾下去,结局只有一个——她的气脉被重创,她的修为由此而废,往后就只能当一个废人。

  她本来对万福好感渐生,万福与她多少有些师徒之情。今晚前一刻,她对那人也有些好感。可现在她醒悟了,在他们心中她不过是个彩头,谁的力气大谁就能抢到,哪一边都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令狐团圆冷静下来,武者以强凌弱,那不是她的武道。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照旷浮现于她的脑海。

  吸气绵绵,呼气微微,意守丹田,微弱的内力渐渐凝集,出气海穴,沿脊柱迟缓上行,很快令狐团圆就进入了心息相依、意气相随的境界。她涨红的面色随即恢复如常,表情安详平和,内心一片坦荡,仿佛体内自成天地。

  外界的两股强大气场犹如怒浪滔滔的大海,她恰似一叶扁舟,跟随那翻滚的巨浪上下起伏。只要把持住内心,就不会迷失在狂涛骇浪中,任他刚强猛烈,由他阴毒凶悍,她自安之若素,借风使船,顺水行舟。强傲放恣而不可系,悬浮于天地,顺依其性,人而不可不易,神而不可不为,这便是令狐团圆解读的照旷。

  房间的四面墙最先支撑不住,瘫成土灰,土灰被卷入气场,清晰地勾画出两种气场的模样。万福的气场成锥形,锥子直刺入那旋涡般的气场。旋涡中的令狐团圆仿佛置身事外,外间一切的变化她都浑然不觉。

  当万福睁开眼睛,恶战即开始。锥子似的气场随他睁眼而放开气势,猛然变幻成血口盆张的毒蛇,蛇口的凶牙落下,一口咬住圆形的旋涡。

  堂堂武圣,仅四月一人就能封锁桐山城州府的武圣们,在万福的全力发功下,只有东倒西歪的份,根本不堪一击。阴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七人一同推开。

  旋涡被毒蛇咬住后掀起惊天巨浪,冲过来的万福惊诧地发现,本应在两人气场中昏厥或受重创的令狐团圆神情有异。她是很痛苦,痛苦的却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躯体。令狐团圆鼓胀的红衣在气场中荡漾出一道道细纹,而那纹路的走势,那走势的循环,使万福知道他并没有眼花,那是她体内的气脉正在冲破一道道关卡。

  令狐团圆身后那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他心中同样大惊。他原本抱着与万福一样的心思,令狐团圆即便再奇才绝世,也与她的重要性无关,反倒是她的武力越高强,日后就越麻烦。

  但那人与万福两人都没料到,就在他们绝强的气场冲击下,令狐团圆突破了武者的一个瓶颈——她的任、督二脉打通了。她体内所有的气脉正在协调,以适应更强大的内力。令狐团圆才多大啊,年仅十六岁,就达到了铁砂掌洪甫仁终生修为的境界,距离武圣仅一步之遥,更别提这还是在她身体状况糟糕的情况下。

  让他们两人更想不到的是,正是他们以各自超强的内力替她打通了任、督二脉。令狐团圆身处内力相角的战场中心,以照旷意守心神来抵抗两股强大的外力,外力无法入侵,只在她体表撞击,宛如无数强劲水花打在她体肤,由外而内地为她打通了浑身脉络。

  那人跃到令狐团圆的身侧,斜视着她。万福前行至令狐团圆左前方,盯视着她。两人四手交在一起,还在看她。

  七位武圣纷纷起身,却无法接近两人的气场,只见三人在漫天石灰木屑中形象怪异。

  四月骇然地盯着中间的那团红影,他所看到的景象已被气场扭曲,红影忽而拉圆,忽而成扁,可在那样的气场中她居然坚持了下来。

  汹涌的海潮仿佛弱了些,令狐团圆的身体开始舒坦了,一股暖洋洋的热力从丹田升腾,不疾不徐地流淌周身。

  一周天、两周天……

  十二周天后,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世界已经大不同。

  她首先看到的是身边两人,万福正眼眶欲裂地盯着她,而那人的斗笠被气场掀飞,露出了真容。一道狰狞的刀疤毁坏了他原本绝佳的容貌,从右眉中间起,割断鼻梁一直划到左嘴角上方,只差一点儿他的右眼就没了。令狐团圆没有觉得他的面相恐怖,可他却躲避了她的目光。

  她越过两人的四手看清了前方。“七月”酒家面目全非,不仅她所在的房间不见,方圆三丈都被夷为平地。而曾经在她心目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武圣们,此刻已失去了高手的风范,一个个被逼退在气场边缘,连试图进入的勇气都欠缺。武圣这个称谓,或许她身边的两人能配,但他们七人却一点儿也不配。

  热流还在她体内流转,令狐团圆出汗了,起先她以为自己在为他们汗颜,随后才发现不对,她浑身汗湿,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般。万福清楚,这正是打通任、督二脉后的正常反应。寻常武者会出一身臭汗,汗味越重,意味着体内杂质越多,经过脉络疏通,杂质排出体外。可他离令狐团圆最近,非但嗅不到一丝臭味,还有股幽香隐约扑鼻。由此他再次确定,她到底是叶凤瑶的女儿,卓群无双,天生的武者,天才的武者。叶凤瑶在她这个岁数,修为还远远不及她。不要说叶凤瑶,就万福所知,天下的武林人士,无一人在她这个岁数打通任、督二脉。

  万福的对手同万福一样,亦是暗自感叹。这样的令狐团圆,他就更想要了。

  两人各存心思,都想摆脱对方的气场,拧断对方内力的纠缠,好先一步出手抓住令狐团圆。万福的修为虽高一筹,却被那人缠住,一时半会儿无法撤手,只能干瞪眼瞅着。他瞅着瞅着,忽然蹙眉,与此同时,对面那人脸上的疤痕就像一条蜈蚣一样颤动了脚。一阵冷风穿过气场,吹拂起令狐团圆才静止不久的红衣。令狐团圆眺望夜空,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一道银光划破夜空,一身白衣的梨迦穆持剑飘然而至。青冥宝剑未出,带着剑鞘就破开了气场。趁场中两人胶着之际,梨迦穆轻松地提起令狐团圆的胳膊飞身跃起,远远落定到适才万福站的杆子上。这一系列动作迅如闪电,只在眨眼之间,四月等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一进一出了。

  万福与对手对视一眼,双双撒手,两人气场卷起的尘土方落定。

  令狐团圆挽住梨迦穆的手臂,吊在半空俯视下方。她见万福又恢复了温和可亲的模样,而他的对手却神情复杂地盯着梨迦穆,梨迦穆也冰冷地凝视着他,一时无人言语。梨迦穆谪仙般的容貌、惊鸿般的身影,令四月等人屏息。特别是四月,他与令狐团圆交过手,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令狐团圆只可能师从此人,那剑法精妙绝伦又超凡脱俗,四月实在想不出世间还有第二人能创出那样的剑法。

  过了很久,梨迦穆才开口道:“玎妹已死,我托人送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那人一怔,忽的又眼冒凶光,“死得好!早就该死了!真该谢谢除掉她的人!”

  玎妹!令狐团圆大惊,身子却被梨迦穆摇晃了一下,“我徒儿手刃的她。”

  那人却是一呆,表情无比古怪,似大笑又似大悲。他面上比别人多一道丑疤,现在神情一变,竟无人能看出他究竟是喜还是悲。

  梨迦穆夺过令狐团圆手中汗湿的金牌,一把抛了出去。金牌落到那人身前,他也不接,金光一闪,金牌就消失了。但是这一次令狐团圆看到了手的残影,那确实是手速,他的手快过了寻常人的眼睛。

  万福见有梨迦穆陪在令狐团圆身旁,当即拱手笑道:“万福就此恭送!”

  梨迦穆没有理他,倒是令狐团圆挥手喊了一嗓子,“多谢公公的爪子!”

  万福的脸一僵,他明白令狐团圆这是在谢他传她三招,而这声谢后,令狐团圆再不记情。

  来时神奇,归时也奇妙。梨迦穆的身法素来轻灵迅捷,令狐团圆学了十年,轻身功夫学得最好,可与他相比总差了点儿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梨迦穆施展起轻功自如随意,仿佛云子风神。

  夜风吹拂起她的衣裳,她错觉回到了小时候,梨迦穆带着她来到翡翠玦。幼小的她只以为跟着神仙走了,神仙带她飞了,神仙带她去见娘亲。可是她后来知道了,这世上没有神仙。她的师傅化身为修罗,训教了她武功……

  翡翠玦仿佛永远都攀爬不上去,白衣修罗一次次在玦上以竹剑敲打她,将她打落山崖。翡翠玦仿佛是一个长满绿色锈斑的巨大枷锁,她怎么跑怎么闪躲都无用,它冷冷地圈住了她所有的出逃方向,而唯一的缺口处,绝世修罗负手俯视着她。

  令狐团圆在梨迦穆手中睡着了,她的气脉刚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身体其实很累,重叠的回忆更累。

  梨迦穆长年冰冷的面容有了一丝温度,他提起她的那一瞬间,就知晓了她的状况。十六岁打通全身所有的重要气脉,比起当年的他,令狐团圆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梨迦穆带着令狐团圆,几个纵身后停在了潘太医府邸最高的房顶上,明晃晃的圆月在他身后,却不及他白衣皎洁。

  令狐团圆再次被潘怡和苍老的嗓音吵醒,“她的内伤还未痊愈,任、督二脉倒打通了。老夫行医大半辈子,见过的武者也不少,还没见过她这样的。”

  潘微之问:“那令狐小姐有危险吗?”

  “危险倒不至于,但观察调理是万万不可少的。你最近住我府上,正好看我如何调治这样的病人。医理之重,不在于救死扶伤,而在于将可能发生的病情扼杀在襁褓中。微之,我曾与你说过,所谓治病就是将病人的身体调理到正常状况。现在这个小姑娘的情况很有趣,她看似很正常,打通任、督二脉后,连以前的内伤都不治而愈了,可正是这样的状况才叫不正常。”

  潘微之点头,见到令狐团圆眯开一只眼睛,他觉得有些好笑,也没说破她。

  潘怡和又道:“小姑娘很不错,既能吃苦又能忍痛,上回扎她八八六十四针,她一声都不吭,非常配合。这回你来试手,不要怕,她皮实着,多扎几下,扎错了也没关系。”

  令狐团圆当即弹身而起,见老太医捋须而笑,方晓老太医早知她醒了。

  “能不扎我吗?”

  潘怡和摇头道:“得扎九九八十一针,还得针针慢捻!”

  令狐团圆苦着脸问:“为什么啊?”

  潘怡和笑望潘微之,后者沉吟道:“增加针数,是因为你打通的气脉也多了。之所以下慢针捻入,也因你身强体健,只有慢针下去,才能察觉细微处的状况。”

  潘怡和颔首补充道:“有病扎针,针到病除;无病扎针,通脉强身。扎扎没坏处,换了外人,老夫才不用那么多针,随便扎两下就是了……你且放宽心,微之替我扎你也是一样,虽然才学了几日,手法却是极好。”

  令狐团圆悲哀地望着潘微之。才学了几日,要扎她八十一针。

  盛京宫廷,昌华宫。

  万福踏步于清冷的白玉阶上,两旁的宫女纷纷弯身行礼,他灰黑的身影很快隐入了雍帝的寝宫。

  偌大的寝室内,一盏青灯孤寂,青幽的光线朦胧了房间内的一切。看不出本色的帷帐只能分辨纹路,九龙盘旋散射出层层玄光。

  万福拱手伫立于帐前,低声道:“穆已到盛京,一如陛下的预见。”

  过了片刻,帷帐后传来雍帝轻飘飘的声音,“他呀,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越不叫他来,他就越会来。”

  “陛下说的是。”万福微笑道,“再说,我们也没不准他来。”

  “呵呵……”

  万福道出“七月”之事后,雍帝却沉默良久,说了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藐藐昊天,盈盈仙子,又岂知佳期如梦,翻成云愁雨恨?”

  万福揣摩了一番后道:“陛下,依老奴所见,令狐团圆的性情倒有三分像梁王,直性得多。”

  雍帝轻叹道:“天赋奇高之人,多持有一颗赤子之心,穆是,玄浩也是。至于团圆,还是再看看,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再等一阵。”

  “陛下所言极是。”

  “啊……”

  “酸!”

  “啊啊……”

  “麻!”

  次日上午,潘静初在厅外听令狐团圆不停叫唤,而潘微之却始终不发一言。她明知他是在为令狐小姐扎针,可还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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