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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风流(上)》 作者:周梦

第11章 :极难亲近

  无缺再次伫立于小房间窗外,面朝北方。雨停而未见彩虹,难道要人自己在心里架一道彩虹吗?他的嘴角勾起一缕极淡的嘲笑,此地乃山城桐山,而不是他的家乡望舒。

  他就带着那样的笑容,突然闯入了身后的小房间,截住了行刺王氏的剑客。那剑客趁顾侍卫带人出州府查看,州府里守备短暂空虚,无视小房间外伫立的无缺,从另一扇窗户悄然潜入。

  王氏惊呼一声,一道红影无声无息地挡在她身前。王氏不懂武学,只闻另一人低斥一声,道:“找死!”可这一声之后,静悄悄的红影却爆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而口呼“找死”的人却倒了下去。她在无缺身后完全看不清两人是如何交手的,只见一阵血雨伴随着巨响激散开来,血雨斑斑点点布满了一半的房间,王氏吓得昏了过去。

  无缺缓缓抹去面上溅到的血珠儿,顺手带走了那抹淡淡的嘲笑。地上的死者尸身残缺,比洪甫仁的下场好不了多少,死者只有头颅完好,蒙面的黑巾在死前脱落,露出了惊骇恐惧的表情。他到死都无法相信,他居然丧命于一个修为低他一级的少年掌下。倘若令狐团圆在场,定会认出来,死者正是她激战不敌的嵩山剑客。

  令狐约很快率人赶到,令狐族人二话不说立即清理血场。当顾侍卫赶回,他听闻的就是刺客来袭,令狐族人合力毙之,将来敌捅成了马蜂窝。因为是令狐约亲口所说,顾侍卫毫不怀疑。

  桐西营地,令狐团圆寻对了万福的兴致所在。

  “我曾以为我师傅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他的剑天下无敌。可那日公公走后,师傅亲口与我道,十二年前他不如你,十二年后依然差你一点。我师傅要么不说话,说的就都是金口玉言。”

  万福微笑颔首,那人素来冷颜冷语,亲近极难,只是不知他如何会调教出这么一个徒儿?

  “公公手无寸铁与师傅交战,师傅却道公公最擅长的还不是拳脚,不知公公最厉害的是什么功夫?”

  万福一本正经地道:“公公嘛,最擅长的功夫自然是伺候人。”

  令狐团圆苦着脸道:“公公糊弄我。”

  万福忽然心生感慨,他从小入宫修得一身本领,却束缚于宫廷,觅不到中意的年少才俊传授衣钵,不似梨迦穆一收就得一双天成美玉。刚才令狐团圆的走剑已初具剑师风范,想来优渥也差不到哪里去,两人才多大的年纪?比武艺,他是胜了梨迦穆,比徒儿,这辈子无望。

  “公公!”令狐团圆豁出去了,打算去捉万福的手来摇。

  万福伸出手,用三指掐住她的黄手提到眼前,温和地道:“好孩子,今儿单凭你死不放手,公公就该嘉奖你。公公教你三招,好叫你明白,这世间不是以修为强弱决断武力高低的。你俩都仔细看好!”

  梁王凝神观望,只见万福松了指头,令狐团圆的黄手落下,黄手只落下三分,万福又用三指掐住她手腕,“这叫兰花指,看似寻常,武林中人会的还不少,可要真练对了,公公保管你能空手入白刃。”万福又松了指,令狐团圆缩手,还没缩回到腰旁,就又被掐住。令狐团圆看得清楚,他后发而制人,每次都精准地掐在她的脉搏上。武者一旦脉搏被制,至少一条胳膊废了,再厉害就是一半身子动不得,如若万福那个级数的高人发力,估摸她一身的内力都提不上来。

  “三指合力,聚焦一点。”万福又来了一次指掐黄爪。

  “我明白了,那把刀就是被公公这样掐断的。”

  万福瞅着她的手笑道:“兰花指最难大成,不过我看你指长,练起来容易。你平日里,吃饭穿衣都翘翘指头,等到什么时候不翘指头也能掐准了,就成喽!”

  令狐团圆明白,想要真正大成还需要眼力和手速,世间武道皆如此,最简易的招式往往最难练就。只是老翘着兰花指,未免有点儿恶心吧?

  “弹指!”万福顺着掐势,又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令狐团圆顿时惊觉手腕发麻。

  万福掐指在半空虚弹,“一指弹点,二指弹纵横,三指弹气场。”他在令狐团圆手腕上的是一指弹点,在半空中紧跟着二指弹出,一股风便似刀片,从下往上斜穿透了医帐,在帐顶留下一道口子。当万福将拇指扣在三指上,却迟疑了,“这个气场一出,我们就得挪地头了!”他的气场一出,哪怕再弱,医帐都受不了。

  令狐团圆心领神会,“我猜测,三指弹就是全身之力灌注于三指之上,又分三路纵横交错形成气场。”

  万福在心底再次感慨,有徒如此,换了他也甘愿一生待在翡翠玦。

  “你的指头太长。”西日玄浩冷冷地指出。

  “哦,也是。”令狐团圆琢磨,指长于兰花指是优势,于弹指却成了劣势。兰花指是借助内力而发,弹指却是内力借了指头而出,就如同投掷,短粗木板当然比长条木板更好扔。

  万福默然,他看着梁王出生,看着他成长,却不如雍帝看得通透。世人皆知,雍帝在诸多皇子之中最爱梁王,因为梁王不仅酷似他,并且直性勇烈。曾有官僚暗议梁王不具储君之相,乃一介莽夫。万福虽没这样想,却也觉得梁王难成大器,只是但凡雍帝喜爱的就是他万福所爱。对于梁王,万福一直视他为一个被宠坏的皇子,如今看来,非也。

  山崖上他看得一清二楚,梁王在危急关头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令狐团圆不能拿来当挡箭牌,这不是道义问题,而是情势判断,同舟共济之下,保全同伴才是保全自己。万福没有为梁王解决那把飞来破刀,就是想叫他吃点苦头、得点教训。他的兄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他若再没有觉悟,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梁王。雍帝不可能庇护他一辈子,万一来日形势不好,没有觉悟的梁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雍帝的眼光比他好,此刻他信服了。或许正是由于梁王的直性,他才可能在武学上走得更远。令狐团圆的资质优厚,还有一位了不得的师傅指教,她的武学领悟高,直叫万福感叹,可是梁王却叫他缄默。没有梨迦穆那样的武学宗师执教,梁王却能先一步看出兰花指与弹指的不同。

  令狐团圆揣摩了几下指头的内力走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她先记下便是。她双手兼武,日后一手持剑一手玩指,对她来说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公公,那第三招是什么?”

  万福回过神来,柔声道:“你既然师从那人,武学心法练的定是《弥天诀》。其实这门心法本来就是以弱胜强、以下克上的。你且看好了,第三招,嘿嘿,乃公公我自创。”

  两人只见他双手合到身前,却是十指交叠,叠成寻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如盘蛇又似重门,似繁复又暗合奥理。他十指叠成之后,一股凌厉又骇人的内力顿时充斥医帐,似要掀翻帐子。

  “这叫叠结手印,汇聚浑身内力制造出势不可挡的气场。十指交叠之后,硬将原本的内力提升两至三倍,当你们碰到强过自己的对手,可用此招一决生死。说一决生死是此招一出,将抽空你们浑身的内力,短时间内你们会无力再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所以,这也是不到生死不用的招。”

  万福散开手印,又缓慢地重结三次,让两人一一记熟。看着两人拆指叠指,他又叹道:“这只是叠结手印,真正的手印是缔结手印。缔结手印已经失传,我几十年搜寻《天一诀》、《补天诀》和《弥天诀》,都未能找到缔结手印的功法,那个才是真正以弱胜强的手印,不知前辈高人是如何练就的……”

  令狐团圆熟悉着手印,手上的伤药粉末抖落一地,“公公啊,你已经很厉害了,要那么多手印干吗?我看一个就够了。”

  万福释怀一笑,又将三招的内力用法细细说明,“以你目前的修为,这招一出,便是铁砂掌重生,再对上你也是死路一条。”

  “公公,这招叫什么名字?就叫叠结手印吗?”

  “嗯,这叫万福朝宗!”

  令狐团圆实在忍不住,喷出一口。

  州府正堂,潘岳问令狐约,“他们想杀王氏灭口,你不看紧点儿,坐这跷什么二郎腿?”

  令狐约捧着茶道:“犬子年少识浅,才带着众人当场击毙了刺客。依我看来,王氏已是弃子,她打死也不会再吐半字。而那刺客是对方送上门来给我们杀的,他杀了王氏固然好,而无论他得手与否,最后都得死。”

  潘岳恍然明白了对方此举是想要借刀杀人,刺客即便杀了王氏也逃不出州府,州府的守备空虚仅那短暂片刻。

  “我估计梁王殿下已经安全,现在要复局了。”

  应着令狐约的话,侍卫来报,邻郡的信路开始恢复。

  潘岳吁出一口气,坐到他身旁道:“殿下安全了,可我家的潘迟、你家的立秋什么时候回来啊?”

  令狐约黯然地放下了茶碗。从无缺一句话怂恿黑衣武圣杀了洪甫仁开始,无缺就失去了冷静,他那功夫能轻易示人吗?

  “一桩谋杀案扯上了风化案又牵出了谋逆案,令狐族长,你如何看呢?后两案案情大体清楚了,可这花爽之死依然悬而未解。”

  令狐约却反问:“梁王殿下不是结案了吗?”

  潘岳一怔,立刻又神色如常。

  这日傍晚,桐山城城外突然入驻了三千军士,他们来自杲南最大的州府南屏,由南屏知州王咏春派出,领军的王参军王柏云正是花爽的大舅子。

  王柏云来到州府,首先说明了来意。杲南的江边水势已控,所以王咏春派他来桐山支援。王柏云得知花爽的死讯,似震惊而后悲痛,潘岳宽慰了几句。

  王柏云问起花辰和王氏,潘岳就说了梁王一事,王柏云大惊失色,“贼子竟胆大至此?”

  潘岳道:“这不王大人你来了,可解了这个局。”

  王柏云当即表示,杲南王家以王氏为耻,会协助桐山城将乱党一网打尽,杲南军士听从潘岳吩咐。

  令狐约在一旁听着两人像模像样的对白,并不吭声。王柏云的到来,意味着王家抢先复局,化被动为主动,顺便还可以将一些暴露在外的瑕疵修理掉。

  “花参军回来了。”侍卫突然来报。

  王柏云神色微变,嘴上却道:“好啊,他回来得正好!这次水祸甚猛,有他这个知根知底的人坐镇,水事可了!”

  “潘迟执事也回来了。”又一侍卫来报。

  不久花野与潘迟两人前后步入正堂。花野见到王柏云呆了呆,后者立刻上前,用力地一抱他,悲伤地道:“花贤弟节哀顺变啊!桐山城还需靠你暂为管治。”

  花野回过神来移开他的手,黯然道:“王大哥来得巧,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咱们齐心协力先把眼前的水事处理干净。”

  两人一阵寒暄。

  花野一路回州府却不见叛党踪影,此刻他身在正堂也没稳妥的法子定下杲南王家的叛逆之罪。杲南的私兵一半在他手里,另一半分布各郡。对于万福的嘱咐,花野感到很无奈,他有心杀贼却无力振臂。

  令狐约凝神望着两人,微妙的气氛顿生。另一边潘岳与潘迟攀谈起来,潘迟没有费腾祥那么倒霉,虽然一身狼狈,好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无缺站在正厅前静静地瞧着。这是一场角力后的荒谬结局,虽倒是死了不少人,可除了花爽,没有一个重要角色真正浮出水面。这也是一场储君之争的序幕,只在蛮申江区域爆发,还未到盛京血拼,已步步暗藏杀机。

  无缺的目光最后落到其父身上,他是没有父亲老道,也没有父亲看得远,但他却再次看明了令狐约的秘密,那同样也是令狐团圆的秘密,更是他心底永不能言的秘密。

  公子优渥转身,红影恰如夜光下最神秘的火焰。

  翌日午后,万福护送梁王回到了州府,一到府前,万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王二人心知,他不想见庞杂人等。平镇与顾侍卫等人见到梁王,一番激动不在话下。

  令狐团圆被其父喊去,她这才知道立秋至今未归,但时不我待,潘与令狐两家必须尽快赴京。

  按下不表,桐山城暂替知州的花野如何与王柏云周旋,王氏的下场又如何。只说蛮申江过了最猛的水洪期,梁王携南越两大家族的重要人员及家眷继续北上。

  平镇忍了几次,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梁王道:“殿下,明摆着杲南王家谋逆,殿下为何没有责难?这不像殿下平日的行事风格啊,就算没有确凿证据,好歹也要敲山震虎一番。”

  西日玄浩摸着肩上伤口道:“经此一事,本王学到了不少。那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连下猛手,可本王现在依仗什么?若非碰上潘家与令狐,本王恐怕已命丧桐山!”

  平镇惊愕至极。随即他的头脑运转起来,秦王长期与杲南封地的土豪氏族交往甚密,笼络地方势力,结党营私。而梁王远在盛京,一直与南越氏族不通音讯,也不在朝野交朋结友,相比秦王,梁王确实势弱。

  “起先以为父皇是派我打压氏族势力,而今方知,父皇更深的意图还是为我好……”梁王不再往下说,平镇也听明白了。

  另一驾马车内,令狐团圆被戚夫人缠了半日,光是手上几道狰狞的伤口,就叫令狐主母心痛不已。

  过了蛮申江,车行至南屏境内,一行人宿于南江郡。

  令狐团圆下马车后,潘微之捧着一只檀木匣上前来,喊住了她道:“令狐小姐,这个给你。”

  令狐团圆好奇地接过,“这是什么?”

  潘微之垂首道:“这是大白的骨灰匣,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装好了。”

  令狐团圆顿时伤感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木匣,仿佛抱着自己的童年时光。

  “我先走了!”潘微之没再看她一眼就走了。

  无缺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幕,却是笑若春风。阿文在边上看呆了,公子很少这样笑。阿文跟着无缺书读得也不少,他觉得公子笑得很好看,搜肠刮肚却没寻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无缺转脸看他,他一下子想到了,此刻的优渥公子正如令狐家的名酒——火烧云。一身红衣,明丽得不可方物,时逢夕阳西下,漫天的云朵霞边闪耀,而优渥恰似那最红的一朵。

  令狐团圆搂着木匣而归。她走到无缺身旁,低头没看到其兄在笑,只听到他道了一句:“我们往后再不养猫。”

  情绪低落的令狐团圆没应声,与他擦肩而过。

  “听到没有?”无缺问。

  令狐团圆停下脚步,这才觉着无缺有异。她回头只见红衣背影在漫天红光之下,透出一分孤寂,即使他们周围族人来往不绝,无缺却显得格格不入。

  “我听到了!”令狐团圆越发伤感,她举步,一只手却被无缺反手拉住。

  “团圆……”

  “什么?”令狐团圆转过身,依然只见他的背影。

  这时候,令狐约派人来叫两人。无缺应了声后,令狐团圆再问他,他却道:“没什么了!我们先去用饭。”

  无缺转回身,嘴角一抹浅笑,令狐团圆觉得那笑里似乎多了点儿什么。

  “一起走吧!”令狐团圆道。

  用晚膳时,令狐团圆不时打量无缺,优渥公子风度如常,可这如常的风度却更令她生疑,他一直没回应她的目光,这便是不寻常。所以用完晚膳,戚夫人等女眷都安睡后,她又推窗而出。

  南江的驿站已与江南不同,风格更接近大杲的粗放宽敞。令狐团圆沿着屋檐飞走时,与底下巡视的顾侍卫对视了一眼。过了梁王的房间,又翻过一堵矮墙,她窜入了无缺的房间。

  “我今儿可没喊你,你怎么来了?”无缺带着一抹浅笑问道。

  “我不能来吗?”令狐团圆盯着他,他的眼眸更朦胧了。

  “既然来了,那就吃个茶再走。”无缺斟茶,可是令狐团圆却见茶壶旁有酒盅。暗红的陶瓷瓶,瓶身绘的是云,正是令狐家的名酒——火烧云。

  “你吃酒我吃茶?”

  “是啊!”无缺微笑道,“你是女儿家,不宜饮酒。”

  “你吃得,我便不能?”令狐团圆吃过果酒,她也不管火烧云乃烈酒,夺了酒盅,并不盛器,直接咕咚一口,辛辣的液体跟着呛出了鼻子,“咳咳……”

  无缺取回酒盅浅酌一口,等她咳完了,他叹道:“其实我是有话想与你说,只有一句,很早就想说了……”

  令狐团圆倒茶,道:“你说!”

  无缺摇头,“他们都不说,我也不说。”

  令狐团圆吃了口茶,斜眼看他。

  “我还是说了吧……”过了一会儿,无缺才慢慢地正视她的眼睛,她立刻觉着他想说的话对她很重要。

  “你不像个女儿家。”

  令狐团圆一怔,“就这句?没别的了?”

  “没了!”

  令狐团圆讨了个没趣,再不理会他,翻窗而返。她路过梁王房间上方,听到了平镇的声音,“桐山城派出的军士伤亡约两百余人,黎民百姓的伤亡数目更难统计。”

  令狐团圆不禁身形一滞,落在了屋檐上。

  梁王冰冷地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朝廷又要掏出大把钱粮赈灾抚恤……”

  梁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令狐团圆蹲下了身子。她这一蹲,猛然记起之前还碰见的顾侍卫,此刻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顾侍卫的身影?

  匿气之术忽生感应,脚底下的房间内力冲天,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凶杀戾气瞬间使令狐团圆寒毛倒竖。即便铁砂掌全力之下,即便山崖下生死一线,她也没觉得畏惧,但这股冲天的内力却令她平生首次尝到了恐怖的滋味。

  离得最近的无缺第一时间感知到了,他破窗而出,只见幽静的夜色下,矮墙对面屋顶上的少女悬起了身子,跟着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悬浮,那场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无缺掠空,身在半空的他刹那间就想通了缘由。桐山城诸事暂了,梁王与众人都以为安全了,而这安全的时刻才恰是最危险的。

  令狐团圆在内力的冲击之下整个人倒悬,伴随着瓦砾的震颤,她却清醒了过来——梁王危在旦夕!他们还未收手!明知底下已成龙潭虎穴,对方修为超凡卓绝,跟她压根不是一个级数的,令狐团圆却握着细水,顶着下面强大的内力强行穿破了屋顶。

  无缺顿时窒息,他的眼眸红了,他还是不够聪明,不够有力量,不能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令狐团圆身陷绝境。一声巨响,几乎震裂无缺的魂魄。他还没有告诉她,那个足以抹杀他们所有共度的美好时光的秘密,而他的世界已在崩塌。无缺极速飞身,红衣在夜空中仿佛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黑衣武圣早已察觉梁王的屋顶上还有一人,所以他的内力也笼罩了令狐团圆。但他想不到的是,面对他如此强大的气场,顾侍卫不敌,梁王却叠结出奇怪的手势,而头顶的少女也没被他威慑住,反倒破顶而入。

  西日玄浩以“万福朝宗”对上黑衣武圣,他翻了三倍的内力依然败阵。平镇则被黑衣武圣忽视,四人之中只有他没被内力锁定。只见顾侍卫被击飞在地,而梁王却硬接了黑衣武圣一掌,两人的内力碰撞出巨响,那响彻云霄的声音令毫无武学修为的平镇难以承受,他往后一倒,就此人事不省。

  西日玄浩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往后倒去。令狐团圆的剑适时赶至,这亦是“入木三分”与细水成功结合的一次施展。贯注令狐团圆浑身内力的细水强行破开对方的内力,剑身如灵蛇般起伏,以蛇腹不停地游爬,又像一道水势难测的激流,急流直下却不休地飞甩水花,黑衣武圣所释放的无形内力,都被它逐一荡开。

  黑衣武圣放倒了顾侍卫和梁王,不曾想却无法一招解决令狐团圆。他内力雄厚,几乎掀翻屋顶,可他之前的目标不是令狐团圆,内力多放在屋里两人身上,放倒梁王后,转而再对令狐团圆就失去了先机。他仓促应对之下,令狐团圆却是全力一刺,那可能是世间最凌厉诡谲的一刺,一时打乱了他的阵脚。这一剑不知比嵩山剑法高明多少倍,若非令狐团圆的修为远比他低,单凭这一刺,便可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剑创。

  黑衣武圣恼怒生恨,令狐家族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大事,他帮这小女子毙了铁砂掌,这小女子却反过来挡他的道。此次桐山之事溃败,秦王无奈撤手,可他却不甘心。几年的辛苦经营白费了,天时地利之下都没干掉梁王,既然该灭口的都灭了,他还有何顾及?一意孤行也罢,破釜沉舟也罢,他都想放手一搏,为秦王铲除最碍眼的对手。

  西日玄浩原就肩伤未愈,叠结手印也只是初学硬使,倒下后再也无力起身。他看不清二人的身影,只见一片红黑交叠的残像,夹杂着凛凛剑光。他心知,那是令狐团圆的剑气和武圣的内力扭曲了空间。可是剑技再精妙又如何,对方不是嵩山剑客而是一位武圣,令狐团圆对上嵩山剑客都很吃力,又如何能从武圣掌下逃脱?模糊的影像中,只有令狐团圆那一双明目和紧抿的嘴让他觉得依然清晰。一二三点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一回如此深刻,几乎可以叫他一生难忘。由此,他再次定义了她:除了惹人生厌,还缺根筋,她早该自己逃命去了。

  令狐团圆占得先机,却没有讨到便宜。不知武力几倍于己的武圣,光是气势上的威逼,就足够她吃几壶了。她本不知自己为何奋勇杀入,去救援那个即便救回也不会与她客气的梁王,可当她直面对抗武圣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她的武道,行侠仗义,虽敌强而不退。以卵击石,蜉蝣撼树,那是被世人定死的铁则,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规则是束缚自由的枷锁,规矩是框架天空的囹圄,《弥天诀》的奥义就是挣脱枷锁、天马行空。

  在细水的光影下,令狐团圆浑然不觉武圣的内力如刀刮过她的周身,她的衣裳被割成丝丝布缕,她的面庞被划过道道细痕。她只知一条,没有战败的余地,没有溃逃的懦弱。寂灭七剑不足以制胜,那就出寂灭第八剑,真正的寂灭之剑还不够,那就倾尽她所学,正如万福公公所言,一招定胜负。

  黑衣武圣刚扭转了失去先机的劣势,却见令狐团圆的身形倏忽一变,红影急旋,身法之捷竟不亚于比她高一级的嵩山剑客。快有什么用?在绝对悬殊的武力下,不过是垂死挣扎。黑衣武圣刚腹议完令狐团圆的结局,却见她的剑法变了,纵然他已晋升武圣数年,也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什么剑法?一团红影中凌乱的剑光成片,片片散射又玄妙地构成一个剑气气场,左手出剑的少女,右手叠指成类似梁王所用的招式,还不时弹指,虽弹指的内力微弱,却巧妙地为气场增添了一串诡异的内力。

  黑衣武圣并非铁砂掌,他的感知毫不粗浅。寂灭第八剑加诸各样花哨,只令他参透这位令狐小姐的背后有着远比他强大的存在。那样的剑法应是出自一代剑术大家,剑路本身平凡无奇,但剑气所造成的气场却如同天罗地网,再细小的网线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此剑,他想速战速决已成泡影,何况他还察觉到了,正有无数人向这儿赶来。黑衣武圣一咬牙,梁王没能杀成,但眼前这位天赋奇才的少女若不尽早铲除,来日必是他的死敌。

  令狐团圆的剑之领域大成,可惜领域里的人委实太强,她的寂灭第八剑非但没有吓住他,还令他产生了更强的杀意。在她层出不穷、连绵不绝的剑式下,黑衣武圣同样运足了双手的气力。

  无缺赶到的时候,恰好瞧见如此一幕。屋子里遍布的无形气场中红衣泣血,黑衣武圣一掌被细水贯穿,原来他以左掌为代价,用右掌击中了令狐团圆。无缺肝胆欲裂,梁王没看清他此刻的面容,他的双眸竟是红的。

  令狐团圆呕血而飞,连带着细水拔离了武圣的手掌。无缺从空中落下,一手接住了令狐团圆,另一手已翻掌叠指。

  黑衣武圣还没来得及再出手,无缺远比梁王和令狐团圆更奇怪的手势让他觉得威力更强,他只得飞身遁去,夜空中传来他的怨语,“令狐家族……好……很好……”

  无缺收掌,怀中少女已奄奄一息,周身细小的伤口染透红衣。他不敢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只虚揽着她,在她耳畔低声道:“想知道你娘亲的事吗?你就得给我撑住!”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他也知道?他知道什么?但梁王很快将目光投向了令狐团圆。曾经充满朝气的浑球,此刻却像一只血淋淋的瘪球。梁王适才硬生的鄙夷不在,强压的动容霎时涌现,这浑球……

  令狐团圆眯着的双眼微微颤动,迷糊中,她见到敞开的屋顶上空星光璀璨……星光黯淡……星星点点……她昏厥了过去。

  搭过她脉象的无缺抬首,双眸已恢复如常,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纱。他对西日玄浩道:“以后,离她远点儿!”

  西日玄浩蹙眉,却是沉默。

  令狐团圆一路睡到了盛京,她清醒的时候少,完全不知在路上又发生了什么。她只知万福来过,帮她稳定了一下内伤。原本她只要一醒,浑身就剧痛,经过一股阴凉又强劲的内力在体内循环十二天后,她再苏醒时就没那么痛了。

  等她醒着的时候多了,已身在盛京。她听到一副苍老的嗓音浑浑道:“若非小姑娘底子好又身强体健,即使她受那样的伤不死,也被你们在半途折腾死了。”

  令狐约称是。

  潘岳刚想开口,老者就替他说了,“我也没说咱们潘家的家医处置不对,他的方子我看了,还成,路上灌的汤药也不错。可问题是小姑娘的体内多了两股内力,一股庞大性阴,一股虽弱却阳,即便这两种内力同出一脉,也是一脉相冲,真不知道那两人作何想?原本小姑娘早就该醒了,被他们这一折腾,硬生生地昏睡了一路。须知,多睡无益,更伤元气!”

  潘岳哑然。

  令狐约问:“依潘太医所言,小女该如何调治?”

  潘太医捋须道:“你且把她留下,等老夫调理完那两股内力,再遣人送回就是。”

  “那就有劳潘太医了!”令狐约作揖。

  潘太医又与潘岳说了些话,潘岳与令狐约等人才告辞。

  令狐团圆听明白了,她伤重,又被万福和另一个人的两种不同内力调治,所以才总是昏睡。现在她父亲找对了医师,不日便可痊愈。

  潘太医潘怡和的金针了得,两人走后,他当即针刺令狐团圆周身十二脉穴、六十四命穴,将她体内淤血化出。

  令狐团圆成了个金光闪闪的红刺猬,她只觉浑身被刺,穴位酸麻难当,体内气脉还隐隐作痒,抓又抓不得,挠又无处挠,好生难熬。她苦苦地忍了半个时辰,潘怡和才收了针。六十四枚金针转眼间被他收了个干净,令狐团圆浑身一轻,夸词还未出口,一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潘怡和以袖口拭去额间细汗,沉声道:“明儿得刺足一个时辰。”

  令狐团圆嘴边的赞语立刻咽了回去。太医府的侍女扶她到下房休息,令狐团圆问明了潘怡和的来历。原来这位潘太医乃潘家旁支,与潘岳早年间并不亲近,等他荣升太医后,这才得了潘家的重视。

  “我家老爷宠辱不惊,素来只专注医道,心无旁骛。令狐小姐你得了他的医治,保证很快就好。”

  令狐团圆身在他人屋檐下,什么话都答“好”。光凭潘太医下慢针起快针的手法,她就知道,如果这个太医都治不好她,那天下也就没人能治好她了。

  这样三日过去后,令狐阿文前来报了一回信。令狐族人入住了令狐绅的豪宅,令狐约携二子入宫觐见了雍帝。戚夫人因令狐团圆重伤,身子也跟着不好,一直由潘家那位家医调理。再问阿文什么,阿文也答不上来,尽说些宽慰话,叫小姐安心静养。

  令狐团圆无话找话,与阿文扯起了太医很严肃、侍女们很有礼、侍卫们很沉默的闲话。她唠唠叨叨地说了半日,阿文听懂了言外之意,小姐很寂寞,需要有人相陪。也是,小姐一直好动不安分,如今伤得像只偎灶猫,又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医府,忍耐本身就是寂寞。最后阿文保证,等公子得空,他准把公子带来看望她,令狐团圆这才放他回了。

  然而令狐团圆没等来无缺,却先等来了潘微之。陈留潘家主营医药,潘氏的药铺遍布大江南北。玉公子带来了大量珍贵药材,绝大多数送入太医府的库房,另有少数补血养气的上品药材,说是拿来给她养身子的。

  时值炎夏午后,潘微之一袭月白锦衫,手执淡色折扇,丝毫不见汗涔涔的窘迫,倒似刚从月下出来的。他言语不多,寥寥几句向令狐团圆说明了来意,便告辞离去。

  好人公子有些内向了,令狐团圆未及多想,跟着又有人来看望她。来人还未进门,娇脆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令狐小姐,你好点儿了没有?”

  令狐团圆一愣,一个上半截儿鹅黄下半段葱绿的少女,自来熟地步入了她的房间。

  “你来了那么多日,我早该来看你了,无奈爷爷布置的课业多,今儿我好不容易做完了课业,这不,立刻来看你了!”少女眉娇眼媚的,可惜脸型有点儿像大饼。

  令狐团圆问:“你是……”

  “我叫潘静初,潘怡和是我爷爷。”潘静初好奇地端详着令狐团圆,“姐姐的衣裳红艳艳的,可惜脸色白了点儿。”

  令狐团圆无语,赞衣贬人的词儿她与无缺操练了好些年,早就玩腻了。

  潘静初坐到她身旁,使唤侍女送茶。房里只剩潘静初和她两个人后,潘静初才说出了真正来意,“我见玉公子送了好些药品给你,令狐小姐与我们家玉公子相熟吗?”

  “还好,他与家兄一向走动。”

  潘静初眼睛一亮,“你说的是优渥公子吗?”

  “正是。”

  潘静初转眼,“我家的玉公子和你家的优渥公子,还有颂歌公子、纳兰公子,现如今齐聚盛京,你可知那场面有多轰动?”

  令狐团圆心想,怪不得无缺来不了,原来是被人抓去凑桌了。

  潘静初兴致极高地与她说了,这公子如何,那公子如何,众人又如何,换个场景再来一遍。

  见她两眼贼亮,令狐团圆很为她感到悲哀。男人好看能当饭吃?何况这四公子再好看又如何?只要她冰山般圣洁的师傅一现身,天下立刻就安静了。

  “令狐小姐怎么这般无趣……”潘静初撇嘴,她说了那么多,只换回简单的“嗯”、“啊”、“哦”。“我知道了,令狐小姐一定有了婚约。”潘静初装作老成地道,“这有婚约的女子就是和我们这样未定亲的不一样。”

  令狐团圆感到好笑,“不知潘小姐芳龄?”

  “十四,哦不,十五了。”潘静初笑道,“年前有人来向爷爷提亲,被我爷爷一口回绝了。”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进房送茶,捎带了一句话,“小姐,老爷命你吃完茶就回,令狐小姐还需休息。”

  潘静初敛了兴头,悻悻地呷口茶起身而去。她走后,侍女又道:“令狐小姐,梁王殿下前来复诊,老爷请小姐多待片刻,稍后会来为小姐走针的。”

  令狐团圆心中一乐,她每日饱尝金针之苦,如今有人来陪了。

  但是潘怡和并没有针扎梁王,他为梁王号脉开方后,施施然地来扎令狐团圆。六十四针不多不少,令狐团圆又吐出一口淤血。这回血色颇红,潘太医满意地道:“到底是你底子扎实,这旁人至少得挨十天半月的针,你居然五日就够了。你父亲说你皮实,还真没说错。接下来就跟梁王殿下一样,只需汤药调理、推宫过穴即可。”

  令狐团圆垂首,憋气道:“多谢太医了!”

  潘怡和瞧她半晌,又道:“我那孙女性直率真,一直关在府内没见过世面,言辞不当之处你且包涵!”

  令狐团圆这才知晓,敢情四公子如何如何,都是小姑娘道听途说来的,她真正见过的恐怕只有她本家的兄长。

  “太医见外了!潘小姐是真性情,团圆喜欢这样说真话的人。”

  潘怡和叹了一声,一样十五六岁,令狐家族的女儿就是不同。他一心栽培孙女研习医道,无奈孙女不是那块料,这样十几年一晃而过,反弄得潘静初人事不通、一派天真。

  入夜后,令狐团圆服食了汤药正打算就寝,潘静初又跑了来。白日里春光明媚的大饼脸,晚上却蔫蔫的。

  “令狐小姐……”

  令狐团圆放她进来,随后关上了门。

  坐下后,潘静初不时盯看令狐团圆的脸,一阵长吁短叹。

  “你怎么了?”

  潘静初凝视着她道:“我下午又见着了梁王殿下。”

  令狐团圆不明白了,见着那人又如何了?

  “殿下说你为救他而负伤,给你送来了千年玄参。”

  令狐团圆一怔。

  “那可是皇家才有的药材,珍稀至极,便是寻常皇族都享用不了。梁王殿下受伤,陛下拿给他的。”潘静初一字字道,“可是他分毫不用,全拿来给你了。”

  “哦。”令狐团圆寻思,总算恶人还有点儿良心。

  “你怎么听不明白啊?”潘静初急道,“玉公子来向我爷爷求教医术,梁王殿下在宫里不找我爷爷,却跑我家来了。”

  令狐团圆越发不解。潘微之向潘太医求教医术,那叫合情合理;梁王亲自莅临太医府,那是尊敬潘太医;至于药材啊参啊,也就是他们顺手捎带的。何况两人一个匆匆来见,撂话就走,另一个压根儿没见她,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待你好?”

  令狐团圆笑了,道:“潘小姐,我三哥也就是优渥公子曾与我道,这人情交往都是利来利往、互通有无。你看你爷爷位居太医,多少人来巴结他,他又得还多少人情?今儿的事也是如此,我父亲乃令狐家族族长,一路上对梁王殿下颇多照应,其实真正救了殿下的人不是我,而是家父。至于我们南越两大世家,长年就彼此守望。所以我没觉着何处不妥,来送礼的我一概收下,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哎哟,千年玄参,好东西呢!”

  潘静初“你”了半晌,“你”不出词来,气呼呼地甩门走了。

  令狐团圆关了门,心道:太医很严肃、侍女们很有礼、侍卫们很沉默,后头还得加一句,小姐很无聊!

  潘太医几乎每日上午都入宫,只有下午才待在府里。令狐团圆每天上午都盼着无缺来看望她,她要听他告诉她,她娘亲的事。可是她一日日失望了,无缺一直没来,连阿文也不来了。郁闷的令狐团圆只得每日研究万福所授的三招,扳扳指头却叫她明白了一桩事情——《天一诀》。无论《补天诀》还是《弥天诀》,都出自《天一诀》,所以万福公公根本不考虑,她与梁王学他的三招是否会有不适。同样衍生自《天一诀》的武学,却能练出迥然不同的武技,梨迦穆的剑技、万福的掌法,更不知还能练出什么?令狐家族里肯定还有人会《天一诀》,但那人的内力属阳。

  铁砂掌洪甫仁心心念念想要夺取《天一诀》,却不知他曾面对的对手就是《天一诀》的传承者。

  百年前的一代帝皇西日昌,以《天一诀》玩弄天下武林于股掌,百年之后都余毒未清。可是这绝世的武学本身何其无辜!世人都知道它好,武者都想占为己有,而它之所以被分割成补天和弥天,正因为它太炙手可热了。武者的贪婪、世人对权势利益的追逐,才是悲剧造成的真凶。正如《天一诀》能练出迥然不同的武技,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武道,所谓的武圣称号,不过是个虚名。

  令狐团圆感叹着,突然发现窗外有人正看着她。她一惊,那人同那黑衣武圣一样装扮,掩面于斗笠之下,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一身黑衣,站在日头下也不怕晒。

  “你是谁?”

  那人不发一语,透过斗笠的缝隙盯着她,令狐团圆也瞪圆了眼睛。两人不知对望了多久后,那人笑了,他的唇线弧度优美,有几分薄又有几分翘,于是令狐团圆也笑了。

  “你笑什么?”那人温和地问,声音低沉而悦耳。

  “你又笑什么?”

  那人又安静地看她,她也回以沉静。过了一会儿,那人丢给她一个铁牌,“若有需要,拿着去七月酒家找掌柜的,杀人放火、抢夺掳掠都可以替你办到。”

  令狐团圆接过,惊诧地问:“什么坏事都可以办到?”

  那人微笑道:“奸淫不成,你不成。”

  “你究竟是谁?给我这个做什么?”

  “那打伤你的人也得听命于这个牌子,换句话说,他的性命已在你手上。”

  “啊?”令狐团圆惊骇,“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多活几年。”那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却叫令狐团圆觉得不寒而栗。

  “我不喜欢你。”令狐团圆坦诚地道,她递上铁牌,那人却不接。

  再次一笑后,他神秘地原地消失,仿佛压根儿没在窗前出现过。

  令狐团圆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铁牌,长方形的毛边凹凸不平,只一面有字,一个粗陋的“七”字。她实在难以相信这块丑陋的铁牌能命令黑衣武圣,还能要黑衣武圣的性命。

  令狐团圆怀揣铁牌,对着窗户疑神疑鬼地盯了半日,却给她疑对了,半夜,万福也突然出现在窗外。

  他带来了雍帝口谕,命令狐团圆伤好后进皇宫见驾。宣读完口谕,万福道:“你好像知道我要来嘛!”

  令狐团圆沉吟着问:“公公,你知道盛京的七月酒家吗?”

  万福一怔,答:“当然知道,在北门附近,不过是一家乱糟糟的酒店,多下榻行脚商、粗夫莽汉。你问它做啥?”

  令狐团圆不语,凝视万福。万福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说了实话,道:“据我所知,那地方不干净。你一个大族小姐,最好别和那些人往来,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团圆知道了,还是公公对我好。”令狐团圆转而缠着万福求教武学,后者也有心指点。

  细细地说了一个时辰后,万福道:“公公已经待久了,得回宫交差。你伤还未大好,别着急练功,内力更是万万使不得。现在已经到了盛京,天子脚下,谁敢再胡来,陛下第一个不饶他!”

  令狐团圆心知他肯定还未交代清楚“七月”的事,但也不便再问,两人道别相约宫中再会。

  铁牌被令狐团圆包在了衣物里,放入了柜子中,很快就被她忘记。

  而她似乎也被人遗忘了,在太医府寂寞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无聊的潘静初都忘记了她,每日她只与侍女说上几句,被潘太医诊治上一会儿。

  这日侍女多了几嘴,“我家小姐最近长进了,医理接连得了老爷的赞赏。”

  令狐团圆无精打采地道:“只要专精覃思,你家小姐日后一定大有出息。”

  侍女扑哧一笑道:“那也得玉公子天天来向老爷请教……”

  “哦……”令狐团圆顿时心中不舒服。好人公子来了,也不找她说话,与她说上几句解解闷也好。

  侍女自知多嘴,想要转移话题,但令狐团圆却抓着话头不放,“你别与我说你家老爷医术高超,哪个人快咽气了,被他一针就扎活了。我想知道玉公子是否又带来了什么药材,梁王那参太贵重,我暂时还啃不了,倒是玉公子的药能吃一下。”

  侍女又一笑,道:“那是,我们潘家别的不多,属药最多。玉公子心细,但凡老爷话里提过,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取来给老爷。小姐你的药几乎都是他拿来的,老爷说你消受不了那么多,玉公子却说多的就入库。”

  令狐团圆有些高兴了,潘微之啊就是好人,做了好事都不带吭声的。

  “我得去当面谢他,什么时候他来了,你知会我一声。”

  “今儿就在呢!”

  令狐团圆双拳一碰,道:“好啊,撞日!”

  侍女带着她去了太医府书房,书房门窗敞开,房内桌明椅净。一袭白衣的潘微之坐在左首,一身黄裳的潘静初居右首,潘怡和在前台捧着书卷解说。

  令狐团圆止步于回廊,此情此景令她回想起早年和无缺听先生教导的场面。她趁先生不注意背对着他们的时候,用毛笔在先生的衣摆上画了只乌龟,而无缺惊讶地捂住了嘴。现在她后悔了,岁月一去不复返,该好好受教的时候她全调皮捣蛋了。

  潘怡和说完一段后,远远见着令狐团圆站在门外发怔,他轻咳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既然来了,一并坐下听听吧,下面这段对你也有好处。”

  令狐团圆进房,潘微之微笑着冲她点头,潘静初面色变幻,最后笑吟吟地请她坐在身旁。

  潘怡和继续解说:“寻常人包括修为低微的武者,多用马步桩和养生桩,都是舌抵上颚、双目平视、上虚下实,而后吐纳呼吸,这是两桩通用的,方式简洁。但修炼内力到一定程度后,内力运行法和内养法比前面站桩的功效更佳,这也就是修为高深的武者多半长寿,甚至个别容颜永驻的原因。”潘怡和顿了顿,瞥了一眼令狐团圆后继续道,“绝世武学《天一诀》内有一章,名为《照旷》,可愈世间伤苦、昏默和邪失,其术理甚合医理精髓。”

  令狐团圆屏息静听,《照旷》不在《弥天诀》内,但听潘怡和这么一说,肯定是重要无比的篇章。

  “老夫阅览群书,也请教过皇族众人,只寻到一句话与《照旷》有关。‘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这可能并非《照旷》,但这段话却提点了医理精髓。人都会死,只有天地长存,内心若坦荡,就如同拥有天地。武者的体内气脉何尝不是一片天地,武者的武力也受此影响,只有足够坚韧的气脉,才能修习出强大的内力。

  “老夫就此推测,照旷应是一门比内力运行法和内养法更高明的修生之术。但凡内修,都会气存丹田。意守丹田几十周天后,内力充实到一定的程度,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即沿脊柱上行,若行到某处停下,不要用意念勉强向上导引,待丹田力量继续充实,自然渐渐上行。如果上行到玉枕关再停下来,内视头顶就可以通过。呵,内视还需要武者的修为达到相当程度,这个,静初你就暂且忽略。”

  潘静初嘟嘴后点头。

  “停滞和内视都可查明体内不足,之后吸气绵绵、呼气微微,使气在体内运转,达到心息相依、意气相随的地步,逐渐起到强身治病的效果,这应该就是照旷!”

  令狐团圆不禁赞叹,潘太医好生能耐,竟推测出了《天一诀》。《天一诀》也真是玄妙无比,在医师眼中,它就是治病救人的宝典。

  潘怡和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他的用意令狐团圆心领神会。她该离开太医府了,以后的推宫过穴,她可以自己用照旷替代。

  西日玄浩的肩伤已不碍事,又骑上他的红玉骝,带着顾侍卫和平镇等一干随从,前往盛京城中最繁华的街市。秦王西日玄烁在隆德坊设午宴,邀他与另外两位皇子小聚一酌。

  梁王即便排场再小,皇家的气势亦令所过街道两旁行人为之一震。西日玄浩走得远了,一两句路人的闲话才冒出了声,说的却是时下聚集盛京的四公子如何不及梁王的一马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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