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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1章 :此生不负

  “你今日倒来得迟。”端坐于杏黄色围屏之后的人声音低哑。

  庆平侯悠闲地立在丹陛下,悠闲地回禀:“是,微臣在殿外偶遇了何将军,一时性起攀谈了两句,待赶来时方知三位尚书大人刚刚进去,只好轮候……请万岁恕罪。”

  围屏后的宣佑帝微一沉吟,“……何隐吗?那人的手段、性情朕倒是极欣赏的,只可惜……只可惜是那老匹夫手中用出来的。没想到你们倒谈得来。”

  “万岁,恕臣多嘴,英雄莫问出处……”

  “那是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儿气度胆量朕还是有的。朕已允他收编连氏余党,重组白莲军——这一次,将是只属于朕的百战雄兵!”

  宣佑帝慕容澈似乎兴致昂扬,越说越激动,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咳得声嘶力竭。到最后,围屏两旁立着的数名内监哭着跪倒在地,不约而同地叩首道:“陛下龙体为要,万勿再烦劳国事,快请太医吧!”

  “太医?”围屏内一只茶盏砰的一声砸落在地,就连慕容澈的嗓音也似摔碎了似的,“一群……废物!及不上商供奉半根手指,朕要他们何用?”

  两旁的内监无言以对,依然是哭天抢地一味惨嚎,宣佑帝怒道:“哭什么哭?朕还没有死呢!”

  内监们顿时噤声,个个面无人色,许久,慕容澈的咳声才逐渐平缓下来。

  单身陛见的拓跋辰是高爵贵胄,又得宣佑帝特许,面君本可只拜不跪。此刻他却一甩前襟屈膝伏倒,行了个十足十的大礼。只听他朗声道:“万岁——臣向万岁请旨,暗访天下岐黄妙手。臣就不信海内四方,再也没有可以和商供奉媲美的医者……”

  屏内人幽然一叹,竟轻笑道:“自然是有的。莫说别的,他们南晋华氏,便是国手世家,恐与供奉不遑多让,但……他们怎肯给朕诊治?”

  辰侯爷又一顿首,似乎不假思索张口便道:“那……臣向万岁请旨,挥兵直下,旌旗南指,必将华氏医者携回玉京!”

  宣佑帝慕容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啊你……原来你是想抢朕的生意啊,哈哈哈……”

  “连氏方诛,国家正是百废待兴。辰,你说朕怎么能够歇得下来?”

  笑声落地,围屏内的话语渐渐低沉下去——这句话像是在问最信任的臣子,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出了这样的结果……趁着内忧已解,南晋大水,匈奴之主幼弱各部族离心离德,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让我如何能够歇息?你让我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停下脚步?

  而且我不能停啊……如果不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我真的害怕呼啸赶来的“过去”会将自己彻底淹没……

  “……那就去找吧。辰,你是朕的兄弟,朕只剩下你这么个兄弟了。如果是你的话,朕应当可以放心……你去找可以替朕诊疾的人,还有……顺便找一找……”

  庆平侯毕恭毕敬地聆听皇帝陛下的御旨,可是等了很久,慕容澈都没有把那句话说下去。终于,辰侯爷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万岁?”

  “没什么了,”屏内人飞快地回答,话语中满是某种艰涩难明的滋味,“一定是死了吧……纵使朕上穷碧落下黄泉,怕也只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怕是……今生梦里,不到关山。

  犹记得那日春光极盛,满眼云蒸霞蔚,绚烂到了极点。御苑的花树下,有人轻声唱着妙曼歌曲,“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眼前一下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胀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地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地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哟哟乱叫,兀自笑眯眯。

  “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不像是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他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胡乱地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他抽抽噎噎地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道:“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她伸手捏捏他的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冰雪可爱的人,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从心眼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栗暴。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被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地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伸向她的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的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通通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凄厉的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蒙眬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吗?”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地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得更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附近也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是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真的是鬼,恍惚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是年少失怙、随姑母在寂寞阴冷的红墙里慢慢长大的自己,在某个春天的下午对着满树燃烧的杏花,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境罢了。

  两个多月之后,夏天已过去一半,他的病终于好了。可无论怎样抵死哭闹,怎样耍赖撒娇,姑母和手下的嬷嬷们始终没能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她仿佛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真的在这个皇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爷,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内务府的记录。的确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宫女出去,配给从南晋前线回来的士卒为妻。”

  “然后呢?可查到下落?”

  “这……侯爷,这出了宫便销了底档,依规矩……这个……”

  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一摆手让从人下去。一晃许多年,他彻底长大成人,不知道将皇宫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许她真的如自己梦见的那般,出宫嫁人去了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宫女,那年龄大约已满二十。与其在深宫内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宫嫁人,许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间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偶尔会在最幽深的梦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纪最轻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经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个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齐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着慕容澈衮服冕旒的样子,隔着滔滔奔流的光阴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随风飘扬的杏花,朵朵鲜明清晰,犹如干枯的血。

  命运……他将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那是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原来从那个春天起,冥冥中就已注定了。

  “侯爷醒了?”宛如出谷莺啼般的娇音响起,一方不热不冷刚刚好的丝绣巾帻递了过来。他随手接了,擦一把脸,回头笑道:“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养神。”

  一双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爷,您太操劳了,总该好好睡一觉……”

  拓跋辰心念一动,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随手将巾帻抛在一旁,双臂环在他颈上,恰到好处地贴近他的身子。

  他忽然一笑,推开她,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美人一笑,吐了吐舌头,回身从几上端来水晶碗,“侯爷,知道您喜净,这都是我剥的,没让她们经手。”

  他含笑点头,却不接。只凝望她许久,他蓦地正色道:“明寐,你想当贵妃娘娘吗?”

  她端着那碗,微一怔,随即答道:“半年前倒也罢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您就不怕我招上莲花诅咒,也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丑样子?”

  他伸手摩挲她的脸,缓缓承诺,“不会的,明寐。我向你保证,很快……就给我两个月……”

  她忽然按住他的唇,微垂着头,再娇媚不过的样子。“不必这样!”她说,“侯爷是真的相信我,才肯让我去做那么重要的事,我明白的……”

  他揽着她的腰,真真温香软玉。思绪又飞回了两个人初遇的那一日,他在台下看着她于高处且歌且舞,“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世间痴情女子,大抵如此。

  他没有亲眼目睹她的死,她却一夜一夜入他梦里来。

  他梦见他们十年前的初遇;梦见第一次败在她的刀下;梦见命运的河流急转直下,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梦见离开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将要亮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到狱里来,带给他一瓶伤药和一小葫芦酒。

  依旧是长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样子,可莫名的,那一日的盛莲将军,再不见眉宇间惯有的锋芒。整个人柔和婉转,连声音都是低低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软下去,软到最后简直化成了水。

  到头来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没什么的,不过是三十脊杖,皮肉伤罢了……只叫我一人承担,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没有污了家系名声,宗主和副统领的法外施恩,叶洲没齿难忘……何况……何况雁门虽比不得玉京,却正好大展拳脚,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听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叹口气,忽然抬眼望过来,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忘。

  “……我……等你回来。”末了,她一字一顿,这样说。不过寥寥数语,在他耳中却似晴天霹雳。她趁他呆怔时,劈手夺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又飞快地将剩下的半葫芦酒塞回他手中,“为君饯别,先饮为敬——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记得,当然记得,胸里瞬间被一阵滚烫塞得满满的,那火烧火燎的滋味,远胜过世上最醇的佳酿。他几乎以为是命运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犹在耳,却转眼成空——转眼,她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叶洲自那日离了玉京,一路向北负枷而行,待走到阑山脚下的灵石驿,天将破晓时,驿卒将他急急唤醒,“这是兵刃包裹,叶校尉,出大事了!雁门关万万不能去!”

  灵石离雁门已不远,他只当是匈奴人打来了,急忙追问:“边关失守了?消息有没有传去京里?”

  那驿卒跺脚不迭,“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边关不边关……叶大人,方才玉京来了八百里加急,说连家谋逆,上上下下都被杀绝了,京城到处都在缉捕白莲军呢——您快走,快走啊!”

  这样的灾祸,远超过所有幻想,由不得他不信。从第二日清晨起,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有人说连铉想带兵谋反,有人说其实是昏君迫害忠良,甚至还有人谣传连家的新皇后原来是个冒名顶替的刺客,皇上此时重伤垂危,半死不活……但无论是怎样的流言,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连家如今已成逆贼乱党。一个寻常白莲子弟的首级值纹银百两,活捉则是二百两,就连给官府通风报信成功抓到了人也有三十两银子的赏格。

  百年世家,三千子弟。头顶上的天,说塌就塌了。

  父母呢?兄弟姐妹呢?还有……她呢?

  于是叶洲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冒死向玉京疾奔。不亲自看一眼,他是死也不能心安的。

  离开灵石驿的第五天,在官道旁某个颇热闹的茶摊前,他遇到了一位自称从京里逃出来的买卖人。

  那人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气腾腾的粗茶,连说带比画。讲到惨烈处,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搐,“……俺们盘的屋子临着朱雀大街,几乎没给骇死!从夜里乒乒乓乓打到晌午,天亮时俺揭开窗纸偷望了一眼,不得了,满地断胳膊断腿,那血流的……真是!”

  “听说连驸马……不、不,听说连铉那逆贼其实逃了,是不是?”这样热门的闲话,自然少不了好事者在一旁凑趣。

  买卖人皱眉,“逃什么啊,跟他女儿一道被皇上绑在城头,活活烧成炭了!全玉京的人都看到了!”

  世界上最美的一张脸,天底下最亮的一双眼睛,夜夜在梦里巧笑倩兮望着他的人,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化成了灰?

  “哎,要俺说,连铉这么死,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怨他自己。”那生意人慨然长叹。

  这当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生死安危?叶洲早已抢上两步,急急问道:“此话怎讲?”

  那人声音一顿,惊疑不定地望他了两眼,终究低声道:“都是连大人生的好女儿呗,就是当今……‘那位’。小哥你不知道吧,京里风传,连家此遭出事全是因她举发,是大义灭亲呢!所以合族人死绝了,她依然还能锦衣玉食稳坐着凤位……听说皇上爱她爱得紧,一刻都离不了。”

  “红颜祸水啊,”左近一位老者接口,不住欷歔,“妲己褒姒,古人诚不我欺。”

  叶洲头戴毡帽、穿着满身尘土的破衣立于当地,恍惚间一阵心悸。他仿佛回到了驸马府的绣房,再一次于昏黄烛晕中面对那张和连怀箴无比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美丽容颜……他的兄弟死在她的手里,他的一生因此蹉跎,难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难道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着毁灭连家?

  他越想越是凄然,几乎入了神,浑没在意就在方才出言发问时,茶摊另一边,正有三两形容鬼祟的人互相递个眼色,分头包抄过来。其中一人绕至叶洲身后,趁他发怔,用力地拍向他的肩,大声道:“喂,张老弟!你怎么在此处?”

  叶洲一愣,连忙回头,见那人满脸堆笑,眼中却分明闪着异光,心中已知不妙。他身随意动反应奇速,当即肩头微沉脚步分错,堪堪避开那人拍落的手掌,同时屈指为爪出手如电,只一扭。

  那人也的确草包,竟抱着卸脱了关节的手腕哇哇大叫起来:“……饶命!好汉饶命!叶校尉、叶大人快饶命!”

  人群登时骚乱,叶洲猛吃一惊,“怎么,你认得我?”

  那人拼命向远处几名同伙使眼色,只可惜叶洲方才那一招委实干脆利落,余威犹在,谁还敢上前捋虎须?挣扎良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眼看无奈,他只有老老实实答道:“叶校尉……您的尊容不凡,小的、小的在画影图形上见过……”

  叶洲脸色一沉,又问:“你们是京畿营?还是刑部三司?”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终于答道:“叶校尉,我们是……是廷尉府……”

  此言一出,茶摊上一阵哄然,众闲人顷刻间如鸟兽散。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客商,更是被吓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跑远了。所谓“廷尉”,乃是朝廷埋伏在民间的密探,由皇帝亲自执掌。身份既隐秘,根基又深,实在比摆在明处的官府还要可怕许多。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连驸马,也始终对这股力量存着三分忌惮——竟连他们都尽数调动了?看来宣佑帝真的下了狠功夫,定要将白莲斩草除根了。

  叶洲但觉喉管中骤然火烧,仿佛送别时连怀箴的那壶酒,没能咽下去,始终噎在那里似的——他厉声喝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结果如何,自己寻思!”

  那人又疼又怕,周身酸软,只有点头不迭。可是左等右等,他却始终不闻声息。时正晌午,冰冷的阳光一道一道地洒下,本是官道上再繁忙不过的要津,此刻却如同鬼影幢幢的废墟。这等待似乎被碾平了拉长了,空气莫名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许久许久之后,叶洲的声音终于响起,隐隐发颤,“连家……真的……真的……就这么完了吗?”

  就在那一天夜里,他最后一次见到了连怀箴。

  论及消息传递,廷尉府实属天下第一,经过白日这场大乱,叶洲别无选择,不得不舍去官道,转而钻入荒郊野岭。这自然比之前艰险数倍,时不时还会迷路,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玉京——可是到了,又能怎样呢?现实仿佛是一双铁铸的手死死地掐住你的脖颈,结局已然注定。

  山中的夜黑得瘆人,头顶阴云密布,瞧不见星月,只有空气中浮着一层削薄的幽辉。他好不容易寻了处避风的石穴藏身,小心翼翼地照料火堆,就着那点儿半死不活的光,啃吃行囊里的硬干粮。

  虽然许久未进食,可心里装着事,实在不觉得饿。他只胡乱地咬了几口,正要作罢,鼻端忽然嗅到大股水汽,就连手上脸上,也一下变得冰凉起来。叶洲起身走出石穴,但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灰沉沉白茫茫……原来不知不觉间,竟起雾了。

  似幻,又似真,似是山里的精怪偷窥了他的梦境,摆下这场荒谬的影子戏——在这突如其来的夜雾中,她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袭白衣,一顶峨冠,临风独立,瘦削如刀。

  这本该是阴恻恻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叶洲却丝毫不觉害怕,甚至从心底涌上一阵痛彻心扉的暖意。

  此时但恨自己心粗口拙,纵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剩四个字旋在舌尖。

  “我回来了。”他对她说。

  即使天翻地覆,灰飞烟灭,即使你已不在……我饮下分别的酒,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周遭的白雾越发浓郁,蒸腾翻涌,如同黑暗中的云海。叶洲向前踏出两步,那影子却在雾霭中无声无息地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

  “我回来了!”他大声呼喊,声音艰涩,喉管里满满都是沙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犹如画中仙子、云端神像,凡俗的男子注定沾不上你半片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吻你踩过的尘埃……我知道,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

  你已经死了……我明明知道……

  那白影一闪,脸上似乎浮现出模糊的笑容,随即转身,飘忽忽荡悠悠,竟向雾气深处去。山势虽不算陡峭,毕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树怪石,加之白雾弥漫不辨方位,越发举步维艰——可叶洲却浑然不顾,只是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劲追赶。一个御风而飞,一个拼尽全力,一逃一追之间,始终若即若离。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雾猛然散了,叶洲恍惚驻足,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此处地势渐缓,耳边又有淙淙水声,怎么?难道已经跑出山谷了吗?

  他直起身来,连怀箴缥缈的幻影已经消失无踪,可黑暗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发出皎洁光辉,像是坠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蛊惑似的,叶洲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虚浮如在梦中。四周景物自黑暗里缓缓浮现,不远处依稀有条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闪烁不定。

  再走几步,走下河床,脚尖将触到岸边的湿泥,叶洲忽然惊叫一声,也不顾河水冰凉刺骨,疯一般扑上前,银白的水花在浓黑的夜里四溅飘飞——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着一个女人,漫天的星光通通浸在她身体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闪一闪地发亮。

  宣佑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夜色深沉。周仪镇上唯一一家药铺的老掌柜正于后厢安寝,忽然被前院砰砰的拍门声惊醒。人食五谷杂粮,多有七灾八病,夜半投医也是寻常事,他翻身坐起披上褂子,却被老妻一把扯住。

  “当心!”掌柜娘子切切叮咛,“不定是谁呢,最近外头乱得紧……”

  可不是吗?自从京里出了事,连这等偏僻小镇上都满是官差来往,没日没夜地抓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他回身拍拍老妻的手,安慰她,“省得,我只是去看看,若不是熟人便打发他走,你安心睡吧。”

  老伴儿趿鞋下地向铺子里走去,掌柜娘子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心惊肉跳。拍门声停了,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大夫辰时才坐堂,您还是……还是天亮再来吧……对不住……”

  周仪镇坐落在山脚下,远离官道,最近风声又紧,大半夜的怎会有不速之客?她越想心里越没底,慌忙爬起身,可衣裳才穿了一半,便听得前头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丈夫嘶哑的惊叫。

  掌柜娘子闻声大急,胡乱将外袍裹紧,也不敢点灯,只是蹑手蹑脚地摸出去。果不其然,她刚穿过天井,便听见自家男人带着哭音的哀鸣,“……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们夫妻一辈子不曾做过坏事,遇到实在穷的还总是施医舍药,凭什么会遇到飞来横祸?老天就不长眼睛吗——掌柜娘子又害怕、又不平,双眼一热,立刻掉了泪。

  因着方才的响动,院子里鸡鸣狗吠乱成一团,倒将她的脚步声掩去了。她默默哭了片刻,心中微松,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靠上前,从后窗缝向内张望了一眼——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再不剩半丝热气。

  铺子的前门业已四分五裂,向两旁大敞着,仿佛什么洪荒巨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盘旋的冷风呼啸卷入,店中站着一个遍体玄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而药铺掌柜就瘫软在他脚下,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求饶的话,已经被吓傻了。

  也怨不得他害怕,在那男子额头、油灯的光正照着的地方清晰刺有一块墨色金印,掌柜娘子眼睛尖,隐约瞧出一个“雁”字,难不成竟是……“雁门关”?那可是大齐的前线,流徙判至彼处,说明刺配者所犯之事几与死罪无异——天!竟真是个在逃的重犯不成?

  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置于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连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指甲在“连怀箴”的玉腕上勾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不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死了?怎么会!”叶洲断然道,“这不可能!”

  将“连怀箴”从河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可心口还是暖的。他运功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分明感觉到她周身经脉并无淤塞,运转自如,甚至不曾受什么内伤。即使在路上颠簸了一两个时辰,也不可能……不可能就……

  叶洲一把挥开老掌柜,指尖搭上“连怀箴”的脉门,他内功已有相当造诣,感官极其敏锐,纵然皮肤下的脉搏再微弱,也万万不会疏忽遗漏,可是……竟然没有,当真没有!

  叶洲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简直无法呼吸。几乎都要灰心丧气,忽然,指底一跳——沉稳有力,清楚分明。他又惊又喜,连忙凝神再探,许久之后,又是一跳。

  叶洲一拳擂在床侧,险些喜极而泣。脉相如常,只不过比寻常人缓慢十倍乃至数十倍,传说西方天竺国有种神奇内功名唤“龟息术”,正是这般。

  自己可真真愚蠢,副统领是何等样人?天纵奇才,出尘绝世,连慕容小儿都害不了她,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老掌柜见病人已殁,而床前那人忽忧忽喜、如癫如狂,心中唯念睡在后厢的老妻,只盼她若是醒了,可千万别过来瞧动静,速速独个儿逃命就好……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骤见叶洲挥拳,只当他要发怒,不假思索地转身便逃,可奈何双膝酸软,才踉跄挪了两步,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药店掌柜只想着自己此番定无幸命,谁知竟有双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缓缓扶他起身。叶洲眼里漾着水光,脸上却带着笑,“店家,可有驱寒暖身的好方子?烦请浓浓煎一碗来。若有补气的参汤,也要!”

  语毕,他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递过去,话语中不无歉疚之意,“这是药钱,余下的……余下的就算赔那店门。”

  药店掌柜愣了半晌才算回过神,颤巍巍地接过银子,哭笑不得。怎的?这人瞧着凶神恶煞,原来竟是得了失心疯吗?他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店里都有,可哪怕是龙肝凤胆麒麟髓,喂一个死人吃下去,也不能还阳啊!

  老掌柜哆哆嗦嗦地捧着大包药材到屋后去煎,叶洲则拖来一条长凳置于榻前,坐下,无限温柔地握住“连怀箴”的柔荑。两个人,一双手,掌心紧紧相贴。

  内息自他手心涌出,缓缓淌入她体内,仿佛一条潺潺的暖流,冲破湖面上封锁的薄冰。片刻,“连怀箴”沁凉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血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龟息术”的缘故,“连怀箴”的身体竟像是具空壳,经脉衰弱,半点儿内息也无,犹如从未练过内功的寻常人——叶洲暗自皱眉:难不成此番九死一生,真的令盛莲将军神功尽废?

  “假如……假如她永远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冰冷而不怀好意——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此手无缚鸡之力,对顶尖高手来说,对“连怀箴”这样矫矫不群仙子样的人物来说,也许是比死还残酷的惩罚吧?

  叶洲思及此处,猛然间心念如潮,满腹悲欢喜乐,到头来终究化作唇边一个微笑——纵使连家完了,纵使她再无当日神威,只要人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从今往后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事,都有我!

  他俯下身持起“连怀箴”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向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工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刻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工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的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却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地将“连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一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一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连怀箴”半揽在怀里,微合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酥痒,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连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色光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他茫然地垂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双手心已变成晦暗的紫色,轻触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几无知觉了。

  药铺的掌柜娘子赤着一双脚在午夜的长街上疾奔,两只鞋子全都跑丢了,她却浑然忘记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她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许老头子还有救!”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她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刻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的过日子才是实打实的事情。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不知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个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就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她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中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肺,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前去,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瘫坐着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分明,忽见一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了一个上身赤裸,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刻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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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