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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2章 :大梦觉

  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满溢疲惫与哀愁的梦,梦里有刀和剑,有血与火,有爱情、阴谋以及漆黑如铁的死亡。

  她梦见冰冷的、流动的水;梦见无数年少儿郎的身躯如深秋金黄的麦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梦见连铉、连怀箴、昭阳公主——甚至还有母亲的影子并肩遥遥地站在远处;梦见有人口口声声地在说:“纵使负尽天下人,我也决不负你……怀箴……”

  我不是怀箴!连怀箴已经死了,因为我而死,她已经在紫极门的城楼上化成了飞灰。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不要!风华已远盛莲凋零,而我不过是个……背负着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这个宛如一生般漫长的梦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有好几次,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腾的烟气般脱体飞出,轻飘飘地悬在半空里,从高处俯瞰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躯壳像上好的珠子般泛出洁白的荧光;她看见那个将她错认成连怀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转折进退,双掌如风;她看着他带着她翻过一道道山冈,淌过一条条溪流——她看着他……为她而杀人。

  一滴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热得发烫——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间才能迸发出这样的热量。密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萦绕不去,“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爱你,除了背负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会盛开任何花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少次,她几乎都要被这甜如蜜糖的声音蛊惑了,都要忍不住呼喊:“求你抛下我吧,你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可是他通通听不见,只是满怀沉默,低垂着头痴痴地凝望怀中苍白失血的容颜……他不是英俊潇洒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讷。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站在凤凰身边的可笑的柴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这样的男人?

  世界是一个黑暗与光明疯狂滚动的铁匣,连长安在梦与醒之间漂泊,渐次疲惫、渐次虚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紧她,一次又一次在最后的关头松开……死吗?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深邃甜美的旅行……死吗?放弃这一切遗忘这一切,毫无声息地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龙椅上哈哈大笑?

  不……绝不!

  我绝不甘心!

  药店的掌柜蜷缩在庭院中专门煎药的小窝棚里,皮肤黑紫已然气绝,身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老砂锅,依然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叶洲默默地肃立在尸身旁,双目低垂,脸上瞧不出半分悲喜。片刻,他转身返回屋内,将死在自己掌下的掌柜娘子抱出来,轻轻地安置在老掌柜旁边。

  那窝棚不过是由四根柱子支起来的茅草顶,两刀劈下去便散了,轰然坍塌,灰尘四起,将一对老夫妻深深埋在下面。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痴情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四邻被这响声吵醒了,隐约骚动起来。叶洲抬手从门帘上扯下两条布带,牢牢扎紧双腕,暂时止住手上的毒向上蔓延的速度。随即他胡乱地擦一把血迹,走到柜台前,翻出些散碎银钱和金创药,想了想又将药柜上标着人参的那一格卸下来,尽数倒空。不过是六七条小指粗细的参,还有少许芦须,在这等偏僻的镇子上,也算难得了。

  他的动作始终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似乎全未将方才的血战和杀戮放在心上——以怨报德,总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当报应到来的那一天,他可以坦然承受,他甚至可以甘之如饴……只求,在那之前,给他足够的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更长的生命和更有力的双手,他还有许多许多事非做不可。

  “走吧,怀箴,”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过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走到她面前,“我们离开这里。”

  叶洲用毕生的温柔抱起自己心爱的女子,动作极轻极仔细,仿佛稍一疏忽,便会将怀中的人吵醒。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那股情潮是如何翻腾奔涌,而他那点小小的自我,好比浪尖上的一叶孤舟,又是如何轻狂地颠簸起伏……曾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俯下身去,似想要亲吻她失血的双唇……终究,终究叶校尉肩头微颤,那个吻在落下的时候轻飘飘地滑开去,化作一声徒然叹息。

  他搂紧她——仿佛搂紧她便能将她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一并握在手心里。叶洲身形矫健,步履坚定,纵身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从何时起,头顶乌云已然散尽,半轮银月悬在天心,光华如水。四周只有风声,只有草木摇曳的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月光下纤毫毕现。

  叶洲寻了个避风处放下“连怀箴”,细细掖好裹在她身上的几件衣衫和一条薄被。想了想,他隔着褡裢拗下指尖大小的一块山参,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塞入她口中。据说这东西可以吊命,无论有用没用,总算是个安慰。他其实很想带她走远一些,更远一些,可是她中了毒,他也中了毒,毒性如此古怪,无声无息地侵入身体,发作时却又猛烈无比。即使奋力抵御,离开药铺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黑气已然突破他双腕上系着的布条,向肘间升上去。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他从腰间拔出兵刃,反握刀柄,在双手掌心各划出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紫黑色的血迅速涌了出来,并不腥臭,反有股奇异的花香。叶洲盘膝坐着,凝神静气运功许久,才迫出小半摊紫血,令指尖微微有些知觉罢了。

  那么她呢?她此刻几近油尽灯枯,周身经脉甚至连常人都不如,她再也无力抗拒任何危险……

  然而夜长,然而梦多。

  于是叶洲不再犹豫,先以重手法点了“连怀箴”胸前各处大穴,替她护住心脉,继而割破她的手,抵在自己手心的伤口上。这是每一个内功初窥门径的人都懂得的方法,却几乎没有人敢于尝试。倒转血脉运行,将他人体内的毒素引到自己身上,虽然可以让对方一劳永逸,施术者却难免毒根深重,几与自杀无异。

  这样分明危险,他却镇定自若,每一个动作都细致而稳健——有什么呢?从玉京天牢中她来看他的那一夜起,他的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宣佑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夜色凄迷。此时此刻若有人从周仪镇南三里外的荒山脚下经过,一定会被眼前的情景惊呆的,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化作人形、惑乱众生的妖灵。

  错杂丛生的乱草间,一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盘膝相对,四掌相合……他闷哼一声,她的身体则猛然一震,皮肤瞬间发亮,奇经八脉间隐隐显出一道明艳紫线。随着两人相峙,根根紫线渐渐向掌心的方向汇聚……

  风吹开她交叠的衣衫,一朵碗口大的白莲自她胸前浮现,花朵的颜色逐渐转为妖异青紫,又由紫变红,最终,仿佛将全身所有的血液尽数集中于胸口似的,花瓣如火,纤蕊如金,摇曳招展,璀璨不可逼视。

  与此同时,叶洲的脸色越发惨白,神情也越来越痛苦,两人紧贴的手掌之间,毒血淋漓而下……忽然,他浑身剧颤,急促地喘息两声,猛地推开她。几乎是瞬息间,一股黑气已自他肘侧直冲颈窝!

  叶洲张开口,满喉紫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后仰倒,立刻失了知觉。空气中骤然奇香如缕,丝丝缠绕,织成一层密密的茧,将昏厥的两个人团团裹在当中。

  天色大亮的时候,连长安睁开了眼睛,她是被落在脸上的暖洋洋的阳光吵醒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醒了,只觉得,这不过是又一个漫长的梦。

  也不知是光线还是虚弱的缘故,眼前始终浮着一片金黄色的、密密麻麻的罗网,周遭的一切都在这罗网中载沉载浮,通通模糊不清……许久,金丝一根接着一根湮灭,露出下面湛蓝的底色。原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洁白的云朵飞一般奔跑,整个世界原来……如斯美丽。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整具躯体沉重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脑海中却轻灵空明,从未有过的清晰。不知何时曾经读过的诗句恍然飘过,她忽觉双目刺痛,险些落下泪来。

  “啊!你醒了?”

  身畔传来细弱嘶哑的轻呼,一双粗糙黝黑沾着斑斑血迹的手伸了过来,却在将触及她衣衫的刹那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缩回去。那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哽咽,都是喜悦,“我知道……我就知道……命运不会这样对你……”

  命运?

  方才的平和寡淡猛地不翼而飞,连长安只觉得胸口一阵烧灼。她由衷地恨着这个说法,由衷地痛恨“命运”这个词。凭什么父亲要喜新厌旧?凭什么母亲会抑郁而终?凭什么连怀箴天赋异禀受尽追捧,自己却庸庸碌碌遭人遗忘?凭什么她倾心爱恋拼死挣扎,到头来却害人害己家破情殇?难不成只是为着一个可笑的“命运”?

  她无力驱动哪怕半根手指,唯一表达抗拒的方法只是虚弱地合上眼帘。眼前似乎有一张张脸孔浮现又消失,她的一生都在其中,她的一生都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份毒药般的悔恨,一份熊熊燃烧的不甘;即使早该死去千次万次,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在,便足够支持着她从地狱的底层一寸寸爬上来。

  是不是就因为自己始终不肯在命运面前俯首屈从,所以才饱受捉弄饱受折腾?才不得不走上这条没有退路亦没有希望的道路,世上最可悲的道路?

  “……副统领……不、不,宗主!白莲果然不死……我真是……属下真是……”

  那声音犹在絮絮说着,颠三倒四,满是难以抑制的欣慰和狂喜。这样掏心挖肺的真情实意,就是个铁石人,也要被融化了。

  可是这巨大的喜悦不过是个误会,并不是因为她的,就像这一路而来醉人的温柔都不是给她的……这温柔实在比刻骨的孤独还让人难以承受……

  白莲?是啊,白莲……

  仿佛梦中一般,如今活过来的,不过是个索命的厉鬼,不过是一枝开放在累累枯骨上的白莲花。

  我不是连怀箴——第三天夜里,她这样对他说。

  那时候叶洲正坐在火堆旁,就着炭火明明灭灭的光,凝望掌心两团紫黑色云雾状的瘢记。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从“连怀箴”那里引出的毒素并没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却也无法完全驱出身体。任凭他使尽手段,总有些毒质盘踞在掌心,始终祛之不去——这感觉就像是在怀里揣着一条冻僵的蛇。从今往后你度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光阴都将是一种奢侈,都有上天的手指冷冷拨弄,清算你总有一天必须偿还的债。

  “总有一天……”他低声沉吟,继而猛地将手掌合拢,紧紧攥成拳头。

  伴着一阵木柴炸裂的噼啪声响,无数散碎的红金色火星纷纷扬扬地飞入夜空。叶洲从自己无聊的臆想中收回思绪,站起身来照料火堆,转眼看见裹着皮裘躺在上风处的“连怀箴”,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身来。

  “……怀……宗主,您怎么了?”他急忙奔过去扶住她,闻言软语,小意体贴,“可要……可要喝点儿水?”

  最后一朵白莲在他怀中虚弱地摇着头,好几次张开口,却只是一阵接一阵低沉嘶哑的咳嗽。她的半张脸贴在他肩上,不住地喘息,额间都是汗水——在她昏迷时这样的接触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再寻常不过。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叶洲就是难以抑制自己胸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终究还是就着他手里的皮囊喝了两小口泉水,又一次试图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唇边,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要烧起来。

  残忍而突兀,那句话传入了叶洲的耳膜,细不可闻,却又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撼三分。

  她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分分明明在讲,“我不是连怀箴。”

  叶洲本不是戏谑的人,甚至有些古板认真得过了头。可听到这六个字之后,他刹那间的反应竟然是莫名笑出声来。怎么可能?绝世容貌,无双风华,即便是玉京的刀山火海,也不能损她分毫,她怎么可能不是连怀箴?

  她的脸能证明,她身上层出不穷宛若神迹的白莲印更加能够证明。她若不是盛莲将军,谁才是?谁还配?

  “怀箴……”他实在按捺不住,含在舌尖实太久太久的名字脱口而出,“我是叶洲啊,璇玑营的校尉叶洲,你还记得吧?我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怕,我会用这条命来守着你的……你的身子太差,现下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住地念着,妄图用他拙劣的口舌说服她的倔犟和执拗——无论什么原因,她是她自己,她是他为之生、为之死的唯一意义,她不能连这个都否认。

  可是“连怀箴”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竭尽全力地摇着头否定他的渴望。在她的坚持面前,他竟不由得退缩,一时间双唇翕动,只觉得尴尬万分。

  她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右臂微微抬起……齿缝间缓缓吐出两个字:“莲……印。”

  连怀箴右腕内侧有一朵文身般的白莲胎记,多少次刀光剑影,血色战袍随风招展,那朵莲花便在皓腕翻飞间忽隐忽现,烧进他眼中,烙在他心上,挑动他野草般疯长的杂念——他当然不会忘。

  只是……只是将她从河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抱着她在无边黑暗中疾奔的时候;为了她情愿用自己的命作赌注的时候;他当真从未想到它。她就是她,他看见的第一眼便笃定,这是宿命或者必然,是他信仰的命运本身——这根本是不需要验证的啊!

  身体里的毒一定是发作了,叶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刚刚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地僵住,竟然比哭泣还要苦涩。

  “你……别闹。”他说,声音艰涩,嗓子里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气了,怪我没有早些赶来,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是不是?”

  皮裘里包裹着的惨白小脸严肃而沉静,不怒自威,甚至隐隐泛出某种高洁气息。就像是一把好刀,火烧水淬千锤百炼,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里的凛然雪光。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狠咬地咬紧牙,拿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管,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来讲,她恢复得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虚弱,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的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殷勤温柔,仔仔细细地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穴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地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他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刹那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长安的心紧紧地纠结在一处,身子不敢挪动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织成了两张比这夜晚还要深暗百倍的网。即使肌肤相贴,即使触手可及,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依然困锁在各自的罗网中央。

  “你醒了?”叶洲恍然觉察出她的异样,声音几乎是惊恐的,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尴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种奇妙的魔力,正因为看不见彼此,正因为他的一反常态,倒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连长安的恨意和愤怒通通不翼而飞,只觉得心如止水。

  不知为什么,那句话脱口而出,“我杀了你兄弟,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我?”

  叶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过——是啊,若她是连长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吗?他还记得绣房的那一夜,她扑倒在青砖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棉质裙裾如花朵般盛开,双肩耸动泪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他竟然只是不断想着……她不是连怀箴而已……

  原来,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寻死路。”他这样回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丝情绪也无。

  “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兄弟,他是无辜的……”

  即使看不见,他也依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他——她这样对他说着。

  叶洲愕然。

  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一定是鬼怪控制了她的嗓子,一定是这样……她尚且无法理清思绪,一连串话语已蓬勃而出,“连怀箴想陷我于不贞,置我于死地,她设计……设计点了你兄弟的穴道,把他放在我的床榻上……而我不想死,所以我杀了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这么……这么被她毁了……”

  寂静。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汗水依然贴在她的指尖,夜风吹过,冷飕飕的。

  也许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叶洲的声音才在黑暗的彼端响起,毅然决然道:“那不可能。”

  连长安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不该告诉他这些,这委实太残忍,况且毫无意义。连怀箴已死,那个她最痛恨又最亲近的手足骨肉已在她面前彻底化作尘埃——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算计了谁,又何必呢?

  可是她依然这样说了,因为他有权知道,因为她必须清算一切——她要与过去作别。

  黑夜无边,两个人都在忍耐。许久,连长安听见叶洲用一种极端疲惫、支离破碎的语调喃喃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您是最后的白莲,您有权利决定……决定我们的……生……死……”

  连长安忽然觉得厌倦,无比厌倦,竟然又是如此,竟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正因为她不住地挣扎,命运的绳索反而越收越紧吗?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尖利狂乱,耳膜中嗡嗡作响,“我不是最后的‘白莲’,我也不想当什么‘白莲’!我绝不会像连怀箴那样自私而冷酷,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我绝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叶洲的嘶声怒吼打断。下个瞬间,他的手已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恶狠狠地一把攥住,攥得隐隐作痛。

  “住口!”他朝她咆哮,“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惨笑,她以为他要动手打她,甚至……一刀杀了她……她几乎都在想象中感觉到了他的手掌落在她皮肤上那火辣辣的痛……可是,没有,都没有。

  宛如一阵风,肩胛上的手骤然松开,血流猛地涌上去。他已风一般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

  这是极冷极冷黎明前最深的暗。连长安努力聚集起最后的勇气,活动虚弱的手脚,一点儿一点儿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手撑在裸露的土地上,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站起来过,没有自己迈开步子向前走……忽然,双肘酸软掌心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颌磕在尘埃中,唇间隐约尝到了血的甜腥气。

  已不会有人搀起她,助她一臂之力……自伤、自怜、委屈和软弱,这些东西她通通不再需要——我们从来都是孤独的,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不会和任何人同路,所有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连长安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天亮了。叶洲归来的时候,正是朝阳如血。那泼辣鲜红,仿佛一刀斩断过去与未来的淋漓的伤口赫然挂在天边。他怀中揣着自二十里地外的小村落里寻来的、依然冒着热气的粗麦饼。

  夜晚避宿的岩穴外,唯余火堆黑红的灰烬,缕缕青烟还未散尽,人已无踪。

  叶洲弃她而去,连长安心内痛如刀割。但凭着胸中一股硬气,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勉力套上马车,也不辨方向,便摸黑咬牙驭马奔行——宁肯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也胜过留在原地伤心绝望——自小到大,她已等待得太久、顾虑得太多、忍耐得太辛苦,这条命根本是从上天的指缝间抢出来的,她绝不愿再次重蹈覆辙。

  论志气,连长安决计是不缺的。可毕竟自小生长在驸马府中,她哪里懂得驾车之术?加之气虚体弱,奔着奔着她便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缰绳自手里不住地滑脱出去。她本就外柔内刚,又遭逢大变,性子越发偏激执拗。既打定了主意,就是明知前头是个“死”字,她也宁死不会回头了。

  车前套着的枣红马驯得极熟,见主人不拘它,乐得撒开四蹄埋头乱跑。连长安起初还徒劳地努力控制方向,后来索性松开手,眼睛定定地望着四周不断倒退的、深深浅浅的黑色,唇边现出一丝苦笑,叹息道:“马儿,你若有想去的地方,那便去吧……”

  朗朗乾坤,茫茫天地,我能去向何处?

  去向何处……都是一样的。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光渐白,马放缓了步伐,曳着蹄子慢悠悠地向前踱,一路走,一路垂下头啃草叶子吃。连长安裹紧衣袍,半倚在车厢上,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刮过身畔的野风之中,竟忽然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荒山野岭,怎会有人?她猛地睁开眼,瞬间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慌忙去扯马缰,想驾着车子远远避开,谁知那马竟突然精神抖擞,昂首长嘶一声,便向着人声来处疾奔过去。连长安暗叫不妙,满心惶急,可人在车上颠簸不定,勉强维持平衡已然不易,真真是身不由己。任凭她使尽浑身解数,马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铆定了那个方位纵蹄如飞。

  星星点点篝火的明辉从天边鱼肚青的底色上次第浮现,原来是块颇大的宿营场——说时迟,那时快,连长安还未看清,马车已然奔近,她无计可施,只得一面死死地扯住缰绳,一面缩着头尖声惊呼。营地上的人们想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异状又发生得如此突兀,根本来不及辨明是非曲直,只是匆忙避让,四散而逃。

  一时间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充斥在她四周,又飞快地被呼啸的风通通席卷了去——语言音调通通怪异,连长安一句也听不明白。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已冲出了营地,驾车的枣红马依旧疯一般向前狂奔。想是不巧碾到了大块的石头,整辆车子猛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连带着连长安也被甩起来又落下去,额头磕在了车框上,疼得她一阵眩晕——更要命的是,缰绳从手中飞了出去,幽暗里但见一道灰色的绳影,随着马鬃狂舞的韵律上下翻飞。

  车毁人亡就在眼前,危急关头,连长安忽然感觉到脚下踏板重重一沉,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条手臂及时地伸向她,牢牢地挽住她的腰。而那条马缰更是变戏法般跑了回来,正攥在双粗大的手里,用力勒紧!

  转瞬之间,连长安已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委实是惊骇交加魂飞魄散。此时唯剩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抱紧身畔唯一的浮木,闭目缩肩,耳中但听咚咚鼓响合着风声呼啸……许久,直到马车渐渐平稳、渐渐停了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鼓声是自己的心跳,原来自己……竟和个陌生人抱在了一处。

  她心念一动,连忙放手,那人却不肯松,反而用力将她搂得更紧。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四周朦朦胧胧的,连长安一抬头,只看见极近处一双如星亮眼,一口雪白的牙。她心头莫名地慌乱起来,连忙挣扎,身边人大笑一声,抽回了胳膊,口中叽里咕噜倒出一连串话——见她没有反应,微微皱眉,又用稍有些生涩的汉话重复道:“它一个孤孤单单,想伴儿了。”

  “谁?他在说谁?”连长安不禁茫然,还待说什么,却见那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以口作哨,清啸起来。

  那啸声发自人身,却利如尖铁,箭一般直刺云霄。仿佛一把看不见的钥匙,豁然打开清晨金红色的门扉。远处大团乌云裹着雷鸣奔近,越来越近,整个苍穹与大地以一种魔幻般的速度轮转起来,黑夜飞一般退散,白昼铺天盖地袭来——终于,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尘土,映出其间数十匹骏马矫健如龙的英姿。

  此情此景,连长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此奔腾杂沓!如此气势磅礴!从朝阳升起之地如潮般涌来,分明不足百数,却仿佛有千千万万。

  那人见她发怔,也不理会,不由分说地扶她下了车,自己则走上前去,解开缚在车辕上的枣红马。那马见了马群,本就躁动不安,此刻脱了缰,更不逗留,早就飞一般奔了过去,很快便汇入大队之中。

  那人口中的哨音一变,马群冲至近前渐渐止步,围着二人三三两两散开。他双臂当胸环抱,笑吟吟地看着它们在不远处追逐、嬉戏、撒欢……忽然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对连长安道:“我说得对,是吧?它知道它们在这里,它就是想要一个伴儿。”

  那时候旭日方升,全世界的灿烂阳光都尽情地挥洒在他一个人身上。

  没错,当然。就连区区牲畜都明白孤苦无依的滋味,都想寻找可以并驾齐驱、驰骋万里的同伴……她当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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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