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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4章 :风雷动

  连长安一动不敢动,右手伸在怀里,紧紧握住一把牛骨柄的短刀。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身在这群异族之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并非什么正经兵刃,只是胡人们割肉大啖时所用的食器,连长安来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待身子稍稍恢复,她便向额仑娘自告奋勇帮衬炊事,每一夜餐后都借着收拾扫尾的机会,将这刀偷出来藏在身上,等天亮时再赶在早炊前放回原位——不揣着它,她万万不敢合眼。

  对于即将发生的某些危机,她更是准备了许久去应对,只不过……预备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害怕的。

  害怕……吗?我本就不是无所畏惧手段凌厉的豪杰,我拥有的只是坚韧,我终究不是连怀箴……我的确无法止住这份恐惧,但我也绝不会被这恐惧压垮!

  从外头进来的登徒子显然有了醉意,还未走到连长安跟前,她已嗅到一股强烈的马奶酒的气息。她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努力维持和缓的呼吸。那人静立片刻,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状,慢悠悠地俯下身去,顺着地上铺的毛毡一路摸到她脚边……然后,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连长安用三根手指缓缓将刀鞘推开一条缝隙,指尖触到了内里冰凉的刃,刺骨的寒。

  黑暗里噗的一声轻响,是厚重的皮袍落在了铺着羊毡的地上。连长安手里的匕首已然无声无息地拔出了一半,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炸裂开来——她只等他扑上前……他胆敢碰她一根手指,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去陪葬!

  她怕什么?难道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吗?

  外间虽是夜晚,毕竟还有营火的余晖,还有头顶上星月些许的光。扎格尔掀开帐子走进来,只觉得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子里的酒意一阵一阵上涌,烧得皮肤火烫——也许这是酒的关系,也许根本就是无法压抑的狂喜——待目光终于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他隐约看清自己送来的雪豹皮正好端正地摆在帐子的另一边。在那个瞬间,扎格尔只觉得身子一轻,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祝祷,感谢万能万有、广大慈悲的长生天。

  他喜欢她,他从不待见娇滴滴的汉家女子,可是她完全不一样。当她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营地里,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见半分卑躬屈膝的时候,她着实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古老相传的歌谣里说: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分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她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知道她在何方……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清晨,他见马儿们被拴得狠了,着实可怜,便早早起来将他们松开,无拘无束好一阵尽兴奔跑……然后旭日初升,光华灿烂,仿佛是个奇迹,她出现了。

  可惜她不是马背上养大的草原红装,他不能直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甩得鞭子,我能拉开硬弓,我还会夜夜在你帐外弹奏东耶琴——所以,请你牵着你的牛羊跟我走吧,我最心爱的姑娘……”

  汉人多如牛毛的臭规矩他约略知道,他若真的这样做,除了把她吓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左右为难、辗转反侧,鄂尔浑河畔大名鼎鼎的扎格尔阿衍总算也踢到了铁板。他实在忍耐不住,满怀都是相思的苦,只有额仑娘满布沟壑的老脸笑成一朵花,“祁连山里硬得连刀都砍不动的冰疙瘩,一烤火就化了……你担心什么?”

  额仑娘是个人精,她的话他多少有三分信。于是他心存侥幸,真的送了达挈给她,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干脆就收下了!

  在草原上,每一位青年想要迎娶心上人,都会从自己亲手猎来的毛皮里选出最好的一张送过去当信物,在婚礼那天晚上,便用这张达挈来包裹新娘——也真巧,这一趟才离开大阴山不久,便叫他遇见了极其稀罕的白豹子。那也是因为长生天知道,千百年前从他身上割下去的那个女子,就要出现了,是吧?

  扎格尔俯下身,在毛毡上膝行向前。他不着急唤醒她的羞涩,而是像代代相传的神圣仪式中规定的那样,捧起那张雪白的毛皮,在帐子里抖开,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徐下落的白色云朵中,寒芒一闪!巨大的死亡气味,扑面而来!

  连长安蓄力已久,此时全无征兆猱身疾扑,倒也生出雷霆威势,令人猝不及防。饶是扎格尔反应奇速,也只来得及在间不容发时向一旁滚倒,同时抬手去挡。

  连长安这一刀委实包含了长久的恨意和怒火,有如附骨之蛆,死死追着他的要害不放——他滚倒,她便也随之滚倒,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刀柄,膝盖顶着他的小腹,整个身子的重量通通压在了刀锋之上——可怜扎格尔一只手正巧卡在她身下,仅剩的另一只手使尽全力,也不过险险将她的胳膊推开了一寸——霜刃的尖端终究贴着他的脖颈划了下去,重重地钉在地上。

  帐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大,连长安是气力耗尽再难凝聚,扎格尔则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两个人谁也没有占到便宜,竟僵在那里,各自呼呼喘气——只是姿势实在暧昧之极,就是寻常情侣肌肤相亲,都不见得有这般紧密。

  这不过电石火光转瞬之间,扎格尔心头酸甜苦辣百味陈杂,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要杀他?她怎么认出他的?这是她设的局?谁派她来?他该……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只觉得自己满腔滚烫的血迅速冷了下去,脑海里纷纷扬扬落了一场大雪,犹如一望无际的空旷的草原,四处一片白茫茫。

  黑暗之中,咫尺之内,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你发誓,”她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发誓马上滚出我的帐子!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算……就算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扎格尔愣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汉话已学得不错了,他怎么……怎么忽然就听不懂了呢?

  连长安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一阵惶急。她自知体力有限,又先下手为强,短时间不落下风是可能的。可是只要他缓过劲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唯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她方才那一刀没有扎中,狂热泄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唯一的活路便是趁这最后的机会,逼他自己立誓——据她这几日的了解,胡人对誓约极为看重,这是她唯一的凭借了。莫说她已失了先机,再也杀不了他,就是可以,难道她真的要再次背负血债,独自亡命天涯不成?她能逃得过胡人的快马吗?

  “你……你说什么?那这达挈你没有……”刀下人似乎动摇了,连声音都隐隐改变。

  连长安努力咬出自己最冷酷最威严的声音,“你少废话,快发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曾有个男人……曾有个男人就死在我床上,我亲手杀过这样的人!难道你也想尝试?”

  沉默,良久的沉默……保持着同样的别扭的姿势,连长安渐渐觉得手足酸软,越来越难以自持。她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此刻纯粹是心理上的角逐,是精神中的斗法,她一定要忍耐到他坚持不住认输为止——刀锋及颈,她就不信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忽然,黑暗里传来一声笑,话语绵绵,仿佛讲着戏谑的情话,“……好啊,那我就试试看吧。”

  这一下轮到连长安呆若木鸡无话可说了。

  扎格尔的声音再悠闲随意不过,轻飘飘笑道:“若我是个男人,在敌人刀下自然宁死不屈;若我不是男人,那说的话还有意义吗?誓言是舌头底下的金子,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口的。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连长安大睁妙目,怔怔地问:“你真的……不怕死?”

  扎格尔的嗓子甜如蜜糖,带着一种黏黏的味道,“你是我认得的第一个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我怎么不怕?不过,你有刀,我也有,在床上输给女人,那还叫男人吗?”

  他趁她呆愣之时,也不顾凶器就插在自己要害之侧,竟侧过头去,吻向她握刀的手。唇下肌肤柔滑,宛如上好的瓷器,他的话音也柔软得像是在瓷器上描着花——轻如耳语,“……我告诉你,好女子其实不用动刀子。男人有两柄刀,只要你降服了其中一柄,另一柄就任你驱使,绝对比你自己使得好——怎么样?你想不想试一试?”

  刹那间,连长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然涌到了头顶,直气得胸口一阵闷痛,几欲昏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谋算什么计较,张口骂道:“你无耻!”

  扎格尔低沉透明的笑声在黑暗里漾开,有如泉眼上晶莹的涟漪。

  像是与他的笑声遥相呼应似的,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群的嘶鸣。连长安羞愤至极,自然充耳不闻,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她一把拔出刀子,狠狠又向下扎去。

  扎格尔的铁掌在潋滟刀光间穿过,一晃便避开锋刃,狠狠地切在她的腕子上,随即用力一扭……连长安只觉得脉门附近酸麻剧痛,连骨头都要断开。她勉强握住刀柄,却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

  他劈手夺了她的刀,就势一滚,已将她掀倒在羊皮毡上。

  一招之内,连长安便受制于人,顿时心哀若死。可是此情此景,眼看就连自戮、保住最后一分尊严亦是不能了——何况,她是决计不会求死的。她若想逃避那些背负,早就死了,还能等到现在?各式各样可怕的预感在她心头一闪而过,种种滋味不消言说。只是……奇怪的,等了许久许久,那天杀的蛮子竟然不再动作。只是牢牢地箍住她的手,半压在她身上,仿佛入了神。

  连长安不知道,马嘶声一响,扎格尔便浑身上下立刻紧绷。胡商们驻扎的营地位于绿林幽谷之内,作为榷场使用由来已久,极其隐秘。而带来的那群马,便正好圈在谷口附近。胡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马匹对他们来说,是再亲近不过的伙伴。这一路行来又是扎格尔负责照料马群,驱使它们翻山越岭,早就混得熟稔不过。各式各样的马鸣之声落进连长安耳里,根本辨不出异样,可是扎格尔不同,听到的瞬间他几乎像是被铁锤狠狠地砸了一记——毫无疑问,有外人闯进了山谷,大事不妙!

  大惊之下,旖念顿消,他再也没心情和她玩打疼骂爱的游戏。此时此刻,唯有安危——她的安危,自己的安危,还有整个部族同胞的安危生死最为重要。

  他果断地制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凝神思索片刻,已然有了计较。

  “马上跟我走!”他对她说。气势不怒自威,坚如铁石,铿然作响。

  连长安终于觉察出了异样,她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扎格尔已然催促道:“快点儿!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她从地上一把扯起来,微一犹豫,三两下又将那张雪豹皮折好,塞在她怀里。“相信我!跟我走!按我说的做!”

  相信?

  连长安心绪瞬间平静,胸里有个冰凉冰凉的声音幽幽在说:“真可惜……连长安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里,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周身劲装的斥候在马前单膝跪倒,高举双拳一拱手,大声报告:“启禀提督大人,叶洲狡猾异常,属下无能,让那逆贼……逃了……实是谷中别有乾坤,且有大股人马在内安营扎寨。属下不敢打草惊蛇,特来讨大人示下。”

  马上人头戴乌孙冠,腰佩弯刀,身着绣服,胸前绘着游鱼,闻言微微皱眉。他还未及说些什么,旁边副将打扮的军官已抢先开口道:“何提督,此处荒山野岭,怎会莫名其妙有这许多人在?定是天佑我朝,叫咱们找到白莲逆党的巢穴了!”

  他刻意强调“白莲逆党”四个字,一边说着,一边挑衅似的用眼角余光扫一扫自己的主官,心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凭什么?他蒋兴禹在廷尉府苦熬了十二年,刀头舔血费了多少心机才熬到如今千户的位置。而这家伙乃白莲余孽出身,根本就是阶下囚徒,不过见机得快,早早降了,就被陛下重用青云直上,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廷尉府的大提督。命运何其不公!

  蒋千户这点儿小心思,马上人怎会不知?只不过他心里揣着天大的风云,可没那个闲工夫与井底之蛙争一日长短——没错,此人正是不久前的白莲三尉之一,在紫极门宫墙上亲眼目睹连长安纵身一跃的何隐。

  何提督上任第七日便接到线报,说是有了自己曾经的袍泽兄弟的确切消息。朝廷给叶洲定的赏格早已超过千两,是实打实的“天字第一号”钦犯。起初他一直神出鬼没踪迹难寻,可最近不知怎的,经常于并州龙城、上党、西河等郡县频繁露面,似乎在沿路打听什么人。何隐大喜过望,立刻率部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从玉京赶了过来——叶洲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己方的情势必定会改善许多。

  廷尉就是廷尉,暗地里无数只眼睛盯着你,防不胜防。纵使叶洲再怎么行迹飘忽,十数日下来,终究还是被他们咬住了尾巴。好不容易集合兵力追到此地,连何隐自己都动上了手,可谁知道,竟功亏一篑,竟没把人给留下!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点……上天还是不肯眷顾他吗?

  何隐不禁长叹一声,回头问道:“被叶……被那逆贼打伤的几个人可有好转?”

  随队的医官磨磨蹭蹭上前,迟疑着回答:“大人,那……那逆贼掌上的毒着实厉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小的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有等回去……回去翻了医书……”

  何隐再叹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脑海里想起中毒之人周身皮肤尽皆暗紫的可怖模样——又是这种无名奇毒,和“他”中的一样。这毒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愚夫愚妇口中的“白莲诅咒”不成?连京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廷尉府的小医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叶兄弟,”遥望着远方无尽的暗夜,他不禁喃喃自语,“你可知道真的出了大事……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解释呢?”

  ……道道刀光宛如匹练,百日之前还亲如手足的两个人各持兵刃激斗在一处。他们师出同门,往日里早就切磋惯了,他们了解对方,几乎与了解自己没有分别。谁都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丝毫的失误,刀剑是不长眼的——这一边与那一边只隔着一道窄窄的刃,这一边与那一边却是“你死我活”。

  当的一声,二人的兵刃击在一处,又迅速分开——和之前无数次交手一般,终究是不分胜负。叶洲眼中忽然显出一抹厉色,左手一拍一抹,自己的刀锋上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殷色的血液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滑落。

  “……别逼我杀你!”他沉声道,“速速带着你的狗滚开,提督大人!”

  何隐听到这“提督大人”四个字,心中已知不好。可此刻人多口杂,一时半会也分辩不清。他只得软语道:“叶兄弟……”

  “谁是你兄弟!”叶洲猛地抬起头来,目眦尽裂,眼中泛血,“我的兄弟都死在紫极门下了,我的兄弟都死在你们廷尉府的大牢里——您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叶某人断乎不敢高攀!”

  “叶兄弟,你有所不知,京城……京城有变,此刻……”

  “我当然知道京城有变!上千兄弟血流成河,我一天一天都梦到!”

  “你听我解释……”

  “无须解释!我只问你,何隐,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我离开玉京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呢?你护卫的白莲死了,宗主,还有……还有副统领,他们通通都死了!你凭什么还活在世上?”

  何隐知道他怨怼极深,加之不明就里,方成今日的误会,故此一直忍气吞声努力辩解,只求自己的一退再退能换来他的平心静气。可泥人毕竟也有三分土性,听着这番话,他再也忍耐不住,反诘道:“我自有我的理由……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反倒是你,大变当前借故遁走,落得轻松自在是不是?白莲遭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若该死,你又凭什么活着?”

  他却不知,“大变当前借故遁走”这八个字,正是叶洲一生所恨,也是他近来最大的疑窦与心结。何提督一语中的正巧戳在他死穴之上,可比打他一拳砍他一刀严重多了。

  果不其然,叶洲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一般,又猛地变成了铁青。叶洲本就对他生了罅隙,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转眼已无弥合的可能。

  何隐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放低姿态,劝道:“总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释……”

  孰料叶洲冷冷一笑,刀光如月,早就削断半片衣袖,狠狠地抛在地上——那衣袖上染着他掌心的紫血,空气中有股奇异的幽香。

  “废话少说,一起上吧!”他说。

  ——割袍断义,二十年交情就算我叶某人瞎了眼睛。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大人……大人?咱们既然寻到了此处,怎能放着这些祸患不管?”

  身旁的蒋千户兀自唾沫横飞喋喋不休,打断了何提督的思绪。

  何隐心中洞若烛照,廷尉府此番兴师动众精英尽出,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叶洲凭借一双诡异的毒掌硬生生打出一条血路逃进山谷里,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为了众人的前程着想,寻个锦囊妙计补救正是当误之急。蒋兴禹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照他的意思,是想把这山谷里住着的人通通当成“白莲逆党”,通通砍了去充数。如此一来,一番大过转眼变成大功——果然够狠!

  他如今势单力孤,形势又日渐险恶,否则也不会对叶洲势在必得。可惜……只可惜……事已至此,何提督也不得不从权了,至少现在还不是和这伙衣冠禽兽撕破脸皮的时候。他的助力实在太少,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他的敌人又实在太多,哪怕减去一个,也是减去了一分危机……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何隐此时也已别无选择。只有淈其泥而扬其波,只有……同流然后合污。

  可是,身落泥沼,忍辱负重,就真的能够等到沉冤得雪、出污泥而不染的那一天吗?

  ——叶洲……也许我们的道路,从紫极门下的流水被弟兄们的血染成通红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南辕北辙了……

  “……蒋千户所言有理,本提督要彻夜赶回玉京,此地就委你全权署理善后事宜。记得,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也别做得太过火,懂吗?”

  何隐吩咐完毕,勒转马头——他在心中徒劳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聚啸山林,也不会是什么本分良民,就算……就算他们时运不济吧……”

  时运不济的人正在奔跑。

  扎格尔紧紧地攥住连长安的手腕,一面扯开喉咙疾声高呼,一面拽着她夺路而逃。在他们身后,早早堕入黑甜乡里的营盘瞬间炸开了锅——雷鸣般的马蹄声已动地而来。

  这些人并非寻常官府,就是等闲的军队也绝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个个胯下良驹,手里刀剑雪亮,马蹄所到之处,火光四起,人命贱如蝼蚁。

  忽然,扎格尔停下了脚步,稳稳站住,转过身子回望——险些和跑得晕头转向的连长安撞了个满怀。他一伸手,已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叮咛道:“小心。”

  这一趟疾奔,让连长安几乎断了气。可恨自己在体力上委实吃亏太多,她奋力挣扎了两下,依然挣不脱他的怀抱……扎格尔的笑声低低地落在她颈边,终于松开了胳膊。

  也不知是第几次,她在肚子里暗骂:“蛮子!”

  二人此时已跑到了山脚,扎格尔在四周逡巡了片刻,便伸手按住她的肩,逼她蹲伏在一处由岩石与灌木合围而成的空穴之内。这里遍地都是碎石,马匹经过,一不留神就会伤了蹄子,反而成了极好的庇护所。夜半三更,只要不是一寸一寸徒步搜过去,断乎找不到人的。

  “你躲在这里,等我回来。”他对她说。

  可惜这句话决计打发不了如今的连长安,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追问:“那你去哪里?”

  扎格尔在阴影下粲然一笑,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自保有余。”

  连长安见他这时候还在自作多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忙分辩,“不是,我是说……”

  扎格尔伸出一只手指贴在她的樱唇上,轻声道:“他们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瞧瞧还能不能多救两个人……”

  冲着你来的?连长安忽然想冷笑。她低低垂下眼睫,暗暗想,“他们是来找我的……又是白莲的冤魂勾来的恶鬼吧……”

  “总之你相信我,在这里好好躲着等我回来。”远处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急似一声,救人如救火。

  这一次连长安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默默听着,仿佛同意了——至少,扎格尔相信她已经同意了。他依依不舍地望了她两眼,末了,轻咳一声纵身而去,留给她一个孩子般的笑脸。

  连长安蜷着身子窝在藏身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空气冷得肃杀,两侧树木的叶子大半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交叠着伸向空中。头顶那冷月的光便顺着枝条间点点的空隙落下来,紧贴在树皮上,泛出一层浅淡银辉。方才因激烈奔跑而短暂麻痹的五感终于苏醒——幽暗而寂静的美景,远处传来的凄厉哭叫,空气里泥土的香和血的腥臭,喉咙深处难以言表的苦涩……所有的一切同时翻涌上来,连长安眼前金星乱冒,胃里阵阵抽搐,忍不住别过头去,不住地干呕。

  便在此时,暗夜里的邪灵将一句话轻轻地吹到她耳边,“他是骗你的……”它们桀桀笑着,反反复复在说,“他去找人来抓你了,可怜你还傻傻地在这里等,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连长安满心烦乱,狠狠一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头脑中要命的心魔驱赶出去似的。

  “滚开!”她在心底怒吼,“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以为我不过是个路遇强盗的孤女罢了……”

  “……哈哈哈,你信吗?连长安,你真的相信你那愚蠢的谎话能骗得了人?”

  “我为什么不信?总不可能在这世上,人人都存着害我之心。”

  “你忘了吗?你是白莲哪,最后的白莲……哦,对了,你还是大齐的皇后娘娘呢……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我不是什么白莲,我就是我!我就是连长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真的以为自己逃得过这个命运?”

  “可是……”

  “难道你忘了?”

  忽然之间,连长安耳内嗡嗡作响,一股莫大的疼痛袭来,犹如刮骨的刀。奇怪,痛过之后,周身上下反而轻飘飘的,天地间空明一片,再无半丝挂碍了。

  连长安努力抑制即将滑落的泪水,扶着酸软的膝,站起身。

  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她的身前身后放声大笑,“连长安,难道你忘了慕容澈吗?”

  营地内早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呼喝与哭喊。也实在是巧了,前半夜一众胡商欢歌烈舞纵情喧闹,痛快出了一身汗又饱饱灌了半肚子酒浆,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半蒙头好睡香梦沉酣。谁料想,夺命的恶鬼忽然从天而降,这变故实在突兀,来得全无征兆。

  扎格尔安置好连长安,快步奔向营地。无论如何,有可能惊动今夜这般强悍敌人的,除了自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虽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走漏了风声,总之这一刀一刀正在收割的死亡断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扎格尔忍不住长长吁一口气,用耳语般的声音苦笑道:“长生天,难道我生来便带着血孽吗?”

  胡商的数目总计不过百余人,虽大多有些功夫傍身,可毕竟只够对付对付寻常毛贼。而廷尉府今夜为叶洲倾巢而来,出动的尽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善后”的二十余骑各持利剑宝刀,武艺也不乏惊人之处,加之又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当真是势如破竹。

  可他们毕竟骑着马,在马背上有什么便利又有什么不便,这一点没人比扎格尔更清楚。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瞬间便找出一条隐蔽的通路,躬身在冲天的火光与帐篷的阴影间疾走,身形灵活矫健,如同草原上最狡狯的狐。

  廷尉们显然训练有素,虽散布四方,却始终前后呼应,保持着三人一组的马队。人人手持兵刃,一侧的膝盖旁,还挂着拧紧了弦的短弩和箭壶。扎格尔自忖以一敌三把握不大,便不急于现身,而是瞅了个机会钻回自己原本的帐篷里——想是那些人忙于杀人砍脑袋,倒还没来得及一座接一座帐子地“抄油水”。扎格尔的宝贝安然无恙,一柄弯如新月的金刀,一条又长又韧的套索,以及一只古旧不起眼的铜哨。

  他将刀别在腰间,铜哨放入怀中,扯开套索拿在手里,找了个暗处蹲伏下来。不一会儿,便有三骑自左手边疾走而过。前面两匹挨得紧紧的,剩下的一匹则稍微落后——马背上的骑士颇有些手段,鞍桥的两边各悬着两颗滴血的人头。

  有机可乘!扎格尔在阴影里微微一笑。他先放他们三人经过,自己则猫着腰,快步随在后头。待瞅准了方位距离,他猛地直起身子,手中软索迎风抖开,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两圈,那索头的活套便如同长了眼睛似的,朝着第三匹马直直飞了过去。

  在雁门关那一边的草原,马上男儿们通常将这套索拴在用湿牛粪捂过的白桦木杆顶端,远远甩开,用来捕捉狂奔的野马。如今虽没有木杆,但距离不远,马速又慢,以扎格尔的本事,准头还是不错的。那倒霉的廷尉今日收获颇丰,正洋洋得意,待听到脑后风声,回头已然来不及了,咽喉当即被紧紧勒住,倒栽葱般摔下马来,连声临死前的惨呼也没能发得出。

  他的两名同伴立功心切,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异状。扎格尔趁机将尸身拖至暗处,剥下皮帽外袍。又见那袍下竟是用拇指盖大小的钢环缀成的上好锁子甲,更是大喜过望,连忙连袍带甲一并套在自己身上,老实不客气地接收了死者的全副家当。

  他想一想,拔刀干脆利落地剁下人头,也将其拴上马鞍,起身上马而去——这下,就算尸体不小心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人在意,只会当成是死去的胡商。

  扎格尔一跳上马背,立刻精神抖擞,顺手一抄,已将那柄短弩拿在手中。他也不勒马缰,只是双腿轻夹马腹便能操控自如,驭马在营地里兜转了半个圈子,又遇到两名落单的敌人,当即二话不说,弩箭对着要害就招呼过去。可怜这两名廷尉远远见着马匹衣着,只当是自己人,全无防备,便无声无息地咽喉中箭,到死也做了个糊涂鬼。

  再转过半圈,扎格尔渐渐觉出不对劲。地上的无头尸身并不多,且都是些老病男子,若说年轻力壮脚头快的跑远了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像额仑娘这样足有二三十人之多的胡女、胡妇,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鬼头,就不可能个个全身而退了。一个念头瞬间出现在扎格尔的脑海……应当是的,若他没有判断错的话,今夜的这伙不速之客可不光是大开杀戒,还存着发财的心思。

  自古战乱,掳来的妇孺和牛马一般,都是可以卖钱的。

  一想到牛马,扎格尔登时有了主意。他伸手在马鞍边摸了两把,果然黏漉漉的。将这些血胡乱地抹在脸上,再搭配一身抢来的行头,这样就是当面撞见,月色昏沉之间也难以辨清真假。装扮完毕,他纵马便向谷口的方向而去——既然商队带来的马匹和不少牛羊全都围在那里,那么,同样值钱的俘虏,应该也在一处。

  果然不出所料,才奔了两步,他便遥遥看见牲口栏外挑着一盏牛油灯,灯下隐隐绰绰都是人影。

  山谷另一边,连长安的境遇却急转直下。

  她被自己臆想的恐惧牢牢攫住,一味钻了牛角尖,但觉世间风刀霜剑情如纸薄,再无可信之事,亦无真心之人……终究耐不住心魔作祟,从扎格尔替她寻找的石穴中跑了出来。她只顾想着要离那片山脚远些、更远些,可还未觅到个合适的藏身之处,耳中便听到了杂沓的马蹄声。

  连长安猛然醒悟,立刻舍命狂奔,身后的马蹄声却越追越近。如同一柄鼓槌擂在巨大的牛皮战鼓上,连地面都在隐隐晃动,震得人五脏六腑颤动不休。

  忽然,连长安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凌空飞起,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忍不住厉声惊呼,可那点儿微弱的抵抗旋即淹没在陌生男子淫邪粗鲁的笑声里。她隐约听到他说:“老子的运道真不赖,这可是上等货!”

  这“买卖”马上那廷尉显然是做熟了的。先挥着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连长安的腹部狠狠来一记,然后,便将她当成口破布袋,打横驮在马鞍前。

  当然,拨马回转之时,耀武扬威也是不能忘的。廷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连长安臀上,哈哈大笑,“识趣些!否则老子就地办了你!”

  这处秘密榷场少说也用了两三年,胡汉之间生意往来,半数都要牵扯到牛羊马匹,牲口栏都是现成的。当初搭建的时候就很下了番工夫,之后各个商队到来使用,更免不了修葺加固,是以那围栏的木柱,最细的也有碗口粗。

  此刻,廷尉府抓来的女人们便被依次绑在这些木柱上,一个个衣衫凌乱、血迹斑斑。

  “……真没料到,在咱们大齐的地界,竟有这么多胡狗。”负责看守的五名廷尉之中,身量低矮、形容猥琐的一个开了口。

  “那不正好?”另一个人道,“反正上头也不会仔细去瞧那些血葫芦。真是胡狗,要杀要卖,可省了许多麻烦呢!”

  “那倒是,”当先那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笑,“可惜都五大三粗的,没一个长得顺眼。”

  “呸!”他的同伴啐道,“真长得好了,你还能娶回去当老婆不成?”

  今夜之事,没啥风险报酬又不菲,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难得的上上美差。只可惜自己没能捞到“冲锋陷阵”的肥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虽说是大家均分见者有份,可天知道那些浑球儿趁着黑趁着乱捞了多少好处进自己怀里,可怜他们只能分到人家筛过一遍的残羹剩饭——五人心中如此打着鼓,时不时闲磕两句牙。谁也没有预感到,危机就在眼前了。

  空气中隐有不可见的游丝飘来,廷尉们全未发觉,可他们所乘的马匹却齐齐竖起了耳朵。与此同时,栏内圈着的数十匹马一起鼓噪起来,原本温顺的牲畜通通仰起颈子,鬓毛乍起,以蹄刨地,长鸣短嘶不休。

  廷尉们这才瞧出异状,待要分头查看,却惊觉连自己的坐骑都不怎么听使唤了。被缚在木桩上的胡人们本来个个垂头丧气,此时全都欢呼起来,不断用胡语叫着“扎格尔”“阿克达”“扎格尔”“阿克达”……显然都已猜到,是救星来了。

  但见一匹鞍辔俱全的战马忽然自黑暗中狂奔而来,众廷尉认得那是自家的马匹,可是又不见马上的骑手,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应对。

  就在这转瞬之间,那战马已奔到围栏前,却见马腹下黑影晃动,白光一闪,围栏上的木栓已被砍为几片——栏内的马群仿佛一股滔天巨浪,从那缺口中猛冲出来。

  五名廷尉通通傻了眼,可此时亡羊补牢已然来不及。真真是脱缰的野马,个个都像疯了一般朝他们奔来。这些人几曾见过如此奇事?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怪力乱神,当即自己把自己吓了个魂不附体,再不敢耽搁,兜转马头慌不择路逃命去。

  其中个子最矮的那个想是当真吓狠了,再加上胯下坐骑忽然暴躁,变得极难驾驭。他稍一不留神,便从马背上直跌下去,瞬间就被赶过来的马群践踏如泥。

  那匹忽然出现引发大乱的黑色战马渐渐放缓了步子,顺着围栏优哉游哉地踱到一群俘虏之中。妇孺们眼睁睁地瞧见从马肚子下头钻出一个满脸是血、敌方打扮的人,起先还被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的便认出这是扎格尔,知道自己得救了,于是又哭又笑,个个兴奋不已。

  扎格尔挥刀,先割断离他最近的额仑娘身上的绳子,也冲她一笑,齿缝间有金属的光辉闪烁,原来是只貌不惊人却灵验之极的训马哨。

  有大群“疯马”横冲直撞,再加上扎格尔“改头换面”大肆浑水摸鱼,廷尉府费尽心机培养的精锐马队顿时不堪一击。

  他一面杀敌,一面四处寻找商队的其他成员。忽有蹄声凌乱自山坳深处疾奔而来,却是匹不肥不瘦的枣红色驽马——它没怎么经过训教,虽然能听见扎格尔口中哨子发出的特别的响声,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凑在扎格尔所乘的黑色战马旁边,仿佛为一个新鲜的游戏而兴奋不已的小孩子,不住地跑前跑后,喷着响鼻。

  扎格尔见到这“不合时宜”的家伙,忍不住笑了。是啊,这是她的马。就是因为它太调皮不甘寂寞,才险些伤害了自己的主人,才让他……找到了他心爱的花。

  说起来,还是他的错,若不是自己带走了这家伙,他的鲜花也用不着徒步走上一天一夜……说起来,他还欠她一匹马呢……

  一股暖流瞬间淌过扎格尔的胸膛,“我会送你一匹好马。”他喃喃自语,唇边带有奥妙微笑,“我会把整片草原上最好的马送给你……”

  他正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美丽幻想中,冷不防突然看见一匹雄健的骏马从不远处飞奔而过——马鞍前似乎担着什么人。漏网之鱼!扎格尔不假思索便追了过去,没想到汉人里也有骑术不俗的家伙,在他的哨声影响下,依然还能稳稳控住马匹向前疾驰。

  扎格尔渐渐追近,渐渐觉得不妙。那马上的俘虏显然是个女子,一头青丝散乱,在夜风里飘飞。只是……只是她为什么竟有一点点像常安?她不是应该躲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等他回去的吗?

  情势不明,扎格尔的手心隐隐钻出汗水,再不敢贸然放箭。如此风驰电掣之间,稍有不慎跌落下来,弄不好便是一条人命。他越看越觉得像,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忽然,前头的马不知踏到了什么,前膝一软,忽然踉跄,那生死不知的女人在马背上颠了一下,怀里露出半角莹白如雪的毛皮。

  再无疑问,扎格尔关心则乱,不禁大叫一声:“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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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