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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5章 :草原的英雄

  那自忖运气极好抓到了这等“好货”的廷尉眼看情势不妙,正在仓皇逃窜。他本以为身后跟着的是自己的同道,此时听见叫唤,这才反应过来,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各样武艺都平平,只一个骑术堪称出类拔萃,此刻为了保全性命,真的是连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拼命鞭打胯下马匹,渐渐与身后的追兵拉开了距离。

  扎格尔既然认出了连长安,哪里还肯放他走?不住地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也是一阵快马加鞭。可仓促之间他竟忘了关键的一点,自己骑的这匹马并非他精心调养的,只不过是刚刚从别人那里抢来的,靠着他惊人的驭术方能指挥如意。也就是说,此马与他并不亲近,甚至对他怀有恶感,纯粹只是迫于他的手段,才肯让他乘骑。再加上驯马哨那“刺耳”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刺激,早就超出了马匹的承受能力。此刻他的一顿鞭子,终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马非但不加力狂奔,反而猛然驻足,忽地立起来,口中喷出大量白色的飞沫。

  扎格尔被这匹发狂的畜生重重地摔在地上——幸好他的反应足够快,趁势就地一滚,除了衣裳被挂破了几处,并没有什么大碍。只可惜驮着连长安的那匹马,早已绝尘而去,再也踪影难寻。

  扎格尔恼恨地拼命以拳擂地,指甲几乎掐进手心……却在此时,忽然自左近的树丛中,飞出一道雪亮刀光,划出半个弯月般的圆弧向他疾斩而来。

  这已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遇袭,只不过比起这一招的雷霆之威,连长安那全力一刺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了——莫说抗衡,就是闪避他也全然无能为力。在这惊天一击面前,似乎所有的反应都变得迟钝,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凝涩,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仿佛透明的血……

  扎格尔只觉颈后一凉,一线锐物已架上了他的脖子,刹那间杀气四溢激荡纵横,刺得他皮肤上的寒毛根根高耸。

  “你刚才叫了什么?”脑后有人开口,话音比刀锋还要凛冽。

  扎格尔会的着实不少,可从小到大唯独学不懂低头服软。他反将脖子硬挺起来,问:“你是谁?”

  一股明白无误的大力压着刀锋向下,“老实回答!你不要命了?你刚才叫了……长安是吧?她人呢?你们抓到她了?”

  扎格尔此时已听出,这刺客话里满满都是无法掩饰的关切,心口不禁一揪,顿生狐疑,再次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身后那人冷哼一声,冷冷道:“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追了我三天四夜了吗?”

  宣佑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从平明到晌午,扎格尔和叶洲反反复复搜过了整座山谷的每一寸土地,最终仅仅找到一块成色极好、就是当贡品进上也绰绰有余的极品雪豹皮——只可惜,那豹皮的大半已被血染成殷红,在日光下触目惊心。

  阳光落下,连长安抬起头来,遥遥可见远方一带高墙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龙城已然在望。

  龙城又称旧京、旧都,矗立于雁门关以南二百里,是当年慕容氏龙兴之地。在世宗皇帝迁都玉京之前,此处曾作为大齐的中心数十载。如今纵无当年繁华盛景,依旧还是大齐北方边陲第一咽喉重镇——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她垂下头去,拖着步子缓缓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终让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也许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经历所赐,这一路行来并不怎么疲累,甚至可以说“步履轻盈”,整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健可靠,与往日的虚弱无力迥然不同。

  “这很好,我需要力量……”连长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生死关头的决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许多许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地如此复述,就像是铁匠一锤一锤砸在锻冶的刀剑之上。

  身后不远处,忽然一道鞭风破空,有人尖声哭叫起来,队伍轻微骚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秩序如常。自始至终,连长安没有回头,连脚步都不曾乱。

  有什么好看的呢?无外乎是那个骑马的把总大人又在发威罢了。或是走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或者干脆就是瞧你不顺眼,他只轻轻松松一甩腕子,那条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长鞭便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冲你飞了过来,手段之娴熟,远胜过寻常的牧羊人驱赶牛羊。

  连长安低着头,忽然微笑,怎么不是牛羊?在这些家伙眼中,他们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他们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强将们打草谷的战利品,是会走路的钱钞,仅此而已。

  鞭声再起,尖叫与怒骂同时鼓噪,紧接着,一声闷响,尘土四扬。队伍迟疑着缓缓停下,一干妇人与孩童转身观望,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带着些微惊诧。原来并非大家早已看惯的戏码,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见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总大人竟从马背上跌落,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轻胄稀里哗啦乱响,样子好生狼狈。而始作俑者却是个身量纤巧、皮肤白皙的小女子,身上的破袄扯开了一长条裂缝,嫩生生的肩膀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连长安暗自抿了抿嘴唇,这女孩子她知道,是数日前两支打草谷的队伍偶遇时,被把总大人用鞭梢指着特地夺过来的,据说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雏妓。在南晋的文人骚客中流传着一种奇怪的嗜好,竟异想天开用布帛将女子的玉足紧紧缠起,引以为美。这“雅趣”在北齐虽不兴盛,可坊间妓馆也多有效仿的,比如这雏妓便是自小束了足,硬生生把脚骨掰折,弯成了窄窄的三寸金莲。

  像熊把总这样的粗鄙军汉,哪里懂得纤足如月的妙处,虽爱她细皮嫩肉颇有几分颜色,却也恼她不良于行拖慢了大队的行程。初弄到手第一夜,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兴致,日日下来终究厌烦,鞭子动不动就落下去,反倒比打别人更狠些。

  这女孩子既然能靠一双小脚孤身逃出妓寮,多少也有三分烈性,连番摧残之下,此时终于忍耐不住,挨了一鞭非但没有老老实实地加劲赶路,反蹲下身,从路旁捡起一块石子,朝把总大人丢过去。说起来那石块不过鸡子般大小,就是砸到身上也没有多疼,可小丫头手足乏力失了准头,好巧不巧正掷在马眼上,马一惊避让,倒把熊把总给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场面实在有趣,人群中有人低低窃笑,连长安却没有笑。她感觉自己是一只羔羊,是一大群羔羊中的一只。她痛恨他们没心没肺的笑声,更痛恨自己对这样的笑无可奈何。连长安静静地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威仪受损的把总大人暴跳如雷。人还没完全从地上爬起来,鞭子已甩开,满天扬尘中,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哭喊了整整一顿饭工夫,声音终于微弱下去,到最后再无声息。

  起先那些窃笑的人早已变了脸色,纷纷后退,汗出如浆,唯恐避之不及。连长安不肯退,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揣入怀中。

  熊把总气喘吁吁,拖着半截黑赤的长鞭从尘土中徐徐走过来,在他身后,满地枯黄的野草被飞溅的血迹染红。他如饮醇醴,油光满面,虽劳累不堪,可泄了愤,心中便满是快意。他一抬头,见生口们都识趣地躲远了,只有一个面皮焦黄痨病鬼似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前方,仿佛被吓呆了。

  把总大人轻蔑地扯扯嘴角,喝道:“都瞧清楚了吗?这就是反逆的下场!”

  暖阳高照,寒霜满地,众人鸦雀无声。

  连长安的右手一直揣在怀里,整个人仿佛木雕石塑,就连把总大人从她身边经过,冲她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赶路”的时候都没有反应。众人见她如此,只当又要触怒煞星,投向她的目光便浑把她当做是个死人了。

  幸好,熊把总大人有大量,方才又实在累着了,便懒得多计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自顾自骑上高头大马,昂首向前行。

  “我要杀了你——若此刻刀还在我手上,我一定杀了你!就像我杀掉那个人一样!你……活该千刀万剐!”

  与他擦身而过之时,连长安终于将右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手心空空,紧握成拳。

  那一日她疑心生暗鬼,错解了扎格尔的好意,到头来反而自投罗网。人在颠簸的马背上,但听得身后撕心裂肺的叫喊伴着呼呼风响,声声都是她的名字:长安——长安——

  不知怎的,那个瞬间她竟一点儿都不觉得悔恨恐惧,甚至还生出一种奇妙的平静以及……隐隐的甜。原来他不是骗她的,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不会骗她的人……连长安只觉得周身上下通通浸在了热水里,从皮肤表层一寸一寸暖起来,一直暖进心窝。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勇气,用一只手努力把持身体,另一只手则悄悄松开马鬃,无声无息地摸进怀中——豹皮仍在,那柄刀同样仍在。人在颠簸的马背上,随时都可能摔落下去一命呜呼,可此时的连长安早已忘却了所有危险,紧紧攥住刀柄,胸中唯有一股烈焰蓬勃升腾。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绝望和伤痛,此刻她将这一切的一切通通握在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同声怒吼,挣扎着想要冲出这具羸弱的躯壳。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仿佛疯魔附体,不顾一切地扭转手臂挥刀猛刺,天旋地转间也不知刺到了何处,只感觉刀尖入肉,深深扎了进去,耳中随即听到一声凄厉号叫。

  顷刻间,她与那廷尉同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跌落。连长安当然不会有扎格尔的手段,在空中来不及调整,半边身子已狠狠地砸上地面,摔得她四肢百骸尽皆剧痛,眼前一黑……之后……良久之后,再醒来时短刀与豹皮都已不见,人则躺在一辆板车上,身边都是哭泣的老弱妇孺。

  一位干枯老朽的老叟走过来按了按她的脉,又瞧了瞧眼白,瞧了瞧舌苔,轻描淡写地断言道:“没什么大碍了……”便有穿鱼服的军士上前,将她从板车上赶下地——就这样,连长安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廷尉府打草谷的俘虏队伍。

  当年英明神武的大齐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并非没有意识到世家坐大已隐隐动摇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长期的鞍马劳顿摧毁了他的健康、磨损了他的精力,对于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帝位再传数十年,接下来的两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连氏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机会彻底掌控了大齐的国运命脉,就连留下“迁都、治水、编书”三大丰功伟绩、堪称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无可奈何,耗费毕生光阴也只能竭力打压,始终无法将朝堂上的世族势力连根拔除。

  大齐元兴二十八年,世宗驾崩,身后留下一道“铲除连氏”的秘密遗诏以及一个完全由帝皇亲自掌控的隐秘机构——廷尉府。

  百多年光阴荏苒,廷尉府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实力大增的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尽管表面依然光鲜亮丽,暗地里其实早被蠹虫蛀空了根基。在龙城、雁门一带,时不时夜袭一两个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颗脑袋回来充战功都是寻常事。自从出了“白莲之祸”,朝廷颁下丰厚赏格,廷尉大人们更是彻底过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两虽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两却是不难的,一时之间,打草谷的游戏彻底风靡开来。老壮男子通通砍了脑袋换钱,剩余妇孺则暗地发卖以充军资,实在是一举两得。

  那名替连长安把脉的老叟原本是随队的廷尉府郎中,瞧着貌不惊人,倒也有三分手段。连长安从疾驰的奔马上摔下来所受的伤,在他的调理下很快便消失无踪。只一张脸不知为何,奇迹般的换了样貌——被俘后第一次净面,对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容颜,连她自己也被骇得轻呼起来。

  这……这还是她的脸吗?连长安惊恐地以指触面。五官没有变,但双目浮肿,皮肤上仿佛蒙了层黄褐色的壳子,手指按下去隐隐发胀。整个人病恹恹的,美貌荡然无存,让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惊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然后便是淡淡的自嘲。如玉姿颜又有何用?就能让她遗忘痛苦吗?就能让她重获新生吗?不管为什么,幸好这张脸变了,变得让军爷们一看便大倒胃口。否则,她的下场恐怕比死更可怕……

  连长安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胡乱询问,引人怀疑。日复一日,她只是白昼赶路,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中,只是于梦里反反复复磨砺她的仇恨。她依然穿着胡人的服饰,总是缄默不言,同行的俘虏们全都“胡女”、“胡女”地叫她。她却从没问过她们的名字,她不想问。如果她们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让她痛苦万分。

  “……活着,”她再次默念,“还有……报仇。”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清晨,连长安终于随着廷尉府“得胜班师”的队伍,步入了龙城条石堆砌的宏伟城楼。

  一路上,她绝非没有逃走的机会,她曾经想要尝试,可是,就在那可怜的雏妓死去的第二天,一名军卒在喝骂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们和白莲乱党关在一起,有你们哭的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连长安肩胛一耸,她几乎是瞬时便打定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寻叶洲?不、不,若她肯忍气吞声、作为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影子活着,她当初绝不会离他而去。既然离开了,她怎么能回头?难道去寻……扎格尔?更是好笑,她唤来了血雨腥风,唤来了死亡与恐惧,令胡商死伤惨重,她本就对不起他。何况她……不信他,她选择了不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遭了——她该拿什么去面对呢?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与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缘分,如此便该相忘于江湖……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有来生,她宁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胡女,马踏飞燕,笑如银铃。可此生此世,她是连长安,她只能是连长安,胸中有心魔盘踞,肩上有重担压身,她再也无法成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这一切,通通与他无关。

  旧都龙城兴起于数百年前的烽烟乱世,实在比不得玉京的豪华气派。曾经的三台六部衙门早已搬去了新都,留下的建筑大多人去楼空,唯独城西的廷尉府依旧运转如常——当初世宗万岁遗下的小小幼苗,百余年间生根发芽,如今早已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甚至……蔽日遮天。

  连长安本是满心期待的,从一路上廷尉们的只言片语里,她几乎可以断定,如今廷尉府内的廷狱中的确关着不少货真价实的白莲乱党,只待忙过了年,便要押解往玉京去——托那二百两银子赏格的福,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连长安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更不想如连怀箴对待叶洲那样,肆意利用甚至嘲弄他们的崇拜与盲从。但她也许可以……也许可以把他们变成志同道合的伙伴?那一日紫极门下杀出一条血路的白莲之子,与她有同样仇恨同样执念的人们,他们……应当也想报仇,应当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吧?

  在目光望不到的帝京,那个负了她骗了她毁了她这一生的人坐拥江山,他是天子——而她呢?她有什么可以抗衡?无论多么憎恨“白莲”这个虚幻的名字,这都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无论怎样,那些幸存的白莲之子,她想要见他们一面,她必须试一试。

  可是,“自投罗网”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打草谷的队伍一进龙城,熊把总便与大队人马分道扬镳,独个儿回府衙复命去了。而他们这群战利品连廷尉府的大门都没看到,就被通通赶往城南集市,交给两个一副刻薄相的中年妇人发卖。

  这两位都是专司人口生意的牙婆,最是经验老到。只眼尾一扫,早将众人分出三六九等,各自订好了价钱——独独除却连长安,她那张脸就是神仙也要犯难的。

  事实证明,没长眼睛的人实在不多,她的确是卖不掉的。眼看着日渐高升,日又西沉,大把银钱流进牙婆袖中,插着草标的男女一个个被买家领了回去,连长安就是乏人问津。徐牙婆暗地里早已咬碎了牙,时不时便是两道恼恨的视线投射过来——连长安对此全然视若无睹,她低着头,皱着眉,自顾自搜肠刮肚,仿佛入了神。

  如果自己卖不掉,是不是会被“退货”给熊把总?那么自己混入廷尉府应该还有一二指望……总之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三计,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后日,统共就是这条命,大不了耗上了。

  黄昏时分,集市将散了,长街上忽有位穿对襟长衫、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缓步而来。他踱过两排杂货摊子,踱过一队吐火走绳的艺人,辗转来到街角,在徐牙婆的招牌前站定了,极缓也极清晰地咳嗽一声。

  “……哎呀,这不是陈大夫吗?”徐嬷嬷看清来人,忙不迭地丢下旁的客人,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您老是府里的大供奉,怎么还亲自过来?打发个小厮说一声就是了,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那老者足有五六十岁,身子颤巍巍的。他掏出块帕子捂在嘴上,吭哧吭哧了半晌,方有气无力答道:“嬷嬷不必客气。老夫只想找个搭手的,男女不拘,且帮我看看?”

  牙婆子连声答应,故作亲热趋近两步,“陈大夫,熊大人这次可真有好货,您该早些招呼一声,怎么都好办的。现如今……这卖了一整日剩下的,只怕入不了您的眼……”

  陈大夫又咳嗽一声,冷冰冰道:“熊继国?他若有孝心,早该想到老夫……”

  他们在这边随口一问一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在这陈大夫出现的第一刻,连长安便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初替自己诊疾的廷尉府郎中!后来自己的病好了,就再也没有在队伍中看见他,想是去了别处,没想到竟又在这里重逢。真是……意外之喜!

  想想他当初前呼后拥惜字如金的架势,再看看如今徐牙婆着意巴结的手段,这人在廷尉府中总该是有几分脸面势力的。何况,他是个大夫,若廷狱里某位重要钦犯受伤了、得病了,总要劳他看顾不是?活着的白莲之子足足值二百两,若是病死了,可就只剩一半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如电般只一转,连长安已猛地抬起头来,自人堆中两步踏出,也不顾徐牙婆错愕的神情,径直对那老者低身福了福,飞快道:“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的伤是您诊治的,我什么都能做,求您买了我去吧!”

  徐牙婆是什么样的精乖人,见又是一笔现成的生意,当即眼珠一转,顺杆就爬,伸手将连长安向前一推,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难得这贱婢还有几分孝心,陈供奉您瞧着如何?年纪轻,手长脚长,就是这皮相……呵呵……”

  老郎中又咳两声,似想努力睁开眼皮瞧清楚面前人的相貌。连长安生怕他已把自己忘了,不住道:“您不记得了吗?我……您给奴婢瞧过的啊,您还对熊把总说我这脸是天生的,不是得了什么痨病,不用怕的……”

  她话未说完,却生生顿住——在那满脸的皱纹之间,在松松耷拉下来的眼皮后面,陈郎中竟莫名对她笑着——纵使笑容只有刹那,乍现乍消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个错觉,可确实鲜活生动,全然不似个垂暮老者。

  连长安一愣,便觉一根尖刺从脑后沿着脊骨一路扎下去。她慌忙垂下头,努力装作低眉顺目,屏息噤声,但觉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这感觉实在奇怪,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仿佛身在云里雾中,无论你怎样伸手抓捞,都是个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那老者嗯了一声。语气沉郁,却又隐隐上挑,像是谁人微微勾起的嘴角,“是,我当然记得你。”

  命运流转,输赢成败,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个大赌局。

  连长安乖乖任人用麻绳绑好了双手,乖乖在徐牙婆准备好的契纸上按上了指印,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再温顺不过的样子。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她跟那陈姓郎中亦步亦趋穿街走巷,心中犹在不住打鼓……也许方才隐隐的不安真的是某种奇妙预感,还未走出集市,便忽然听得半条街外有人高声喊着:“长安!长安我在这里!”

  那时候马嘶人语辘辘车响,不可谓不嘈杂,可那喊声偏偏压过这一切,生生地砸入连长安耳中。她下意识地回头,在回头的瞬间心口猛地一痛!

  纵使人流如织,她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满头乱发,身穿一件不合身的破袄,头插一条可笑的草标,相貌算不得俊俏,却有股勃勃英气,一万人里也是出挑的——他正对她笑呢,笑容爽朗,如同冬日阳光。

  竟是半月前离散的胡商伙伴,竟是她自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见到的……扎格尔!

  他怎会在这里?他怎会认出她?他想做什么?

  连长安的脖颈刚刚扭转,心中已然追悔万分。她竟忘了,她此刻的身份并不是那个曾与扎格尔在火与血的夜里携手狂奔的女子,而是一名刚被主家买回去的奴婢,身在险地如履薄冰,怎能一时疏忽犯了如此大错?

  理智分分明明喊着“危险”、“危险”,可目光就是转不开,双腿就是无法挪动分毫。连长安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时间脑海中空空如也,赫然连转身逃走都忘了。

  扎格尔见她回头看他,越发笑得灿烂,奋力挤开众人向她奔来,口中犹在大呼小叫。这还不算完,紧跟着自人群的缝隙里又追出个拎着鞭子的胖汉,边追边喊:“喂!小子你往哪里跑?来人哪,快抓住那个逃奴!”顷刻间,长街上人人侧目,场面彻底乱作一团。

  连长安终于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慌忙转身,可已然来不及了。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她牢牢锁紧,扎格尔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将她拥入怀里,口唇贴在她耳边,声声都是狂喜,“你怎的把脸涂成了这么个鬼样子?叫我一直找一直找,真的担心坏了!还好你没事,还好你平安无恙……”

  纵使经惯了风浪,见多了波折,纵使身似槁木心如死灰,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依然叫连长安无法自持。她不由得闭上眼,奢侈地放任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关怀。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么去吧,就这么跟了他去草原,一辈子不回关内,把什么都忘了……

  可是,只有一瞬,很快地,自制力再次回到她的身体,她骤然从扎格尔怀中挣脱出来。

  “我不认得你,”连长安横眉冷对,一字一顿说道,“请自重。”

  扎格尔从云端跌落,大张着双臂,大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正迟疑尴尬间,忽听得一阵虚弱的咳嗽,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已闪身拦在心爱的女子身前。

  “敢问这位小哥,寻鄙府下人何事?”那人道。

  扎格尔想也不想,便朗声答:“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带她走。”

  那老者笑了,满脸沟壑中双目开合,精光四溅,缓缓道:“这女子是老夫买来的丫头,有卖身契在此,从今往后生死嫁娶,都由主家。小哥请回吧。”

  连长安估摸着扎格尔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的砸了这个局,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虽未曾亲眼见识他的手段,可那一夜在榷场中,也依稀知道只他一人,便闹得众多廷尉鸡飞狗跳……想到这里,连长安不由得焦急万状,若果真引来廷尉府的大队人马,她和他,岂不都是自投罗网?

  这念头一出,她一时间竟紧张得冒出汗来,偏偏此时心潮狂涌,脑中一团糨糊,半点儿主意也想不出。

  却见扎格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整个人变得陌生无比。他压根儿不看陈大夫一眼,只隔着他的肩膀向连长安递话,“怎的,你当真不认我了?”

  连长安银牙紧咬,使动僵硬的唇舌勉强回答:“我本就不认得你,你认错了人。”

  沉默。

  连长安缓缓垂下眼帘,生怕看他一眼自己便要动摇。只在心底不住念诵:走吧,忘了我吧,难道我拒绝的还不够清楚吗?

  果然,片刻耳中听见扎格尔冰冷冷的声音,“好,我明白了……很好……”

  连长安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但觉头顶淋了瓢冰水下来,可她依然矗立不动,依然面无表情。

  陈郎中捻须微笑,话语如冰,“小哥明白就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说罢,他一拽手中绑着连长安双腕的草绳,吩咐道,“别耽搁了,堂里急等着人手用呢。”

  连长安一言不发缓缓转身,刚要迈步,身后扎格尔忽然叫道:“等一下,老爷子!”

  陈郎中满眼都是兴味,“怎的,老夫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不是的,等一等!”变戏法般,扎格尔脸上铁青的神情瞬间消失,又换回方才生机勃勃满脸喜气的样子。他回头一把扯过旁边那个手持鞭子、看戏看到呆住的胖汉,把他扯到陈郎中跟前。

  “你不是缺人使吗?”他说,脸上挂着大大的非常孩子气的笑容,“放牛牧马,我什么都能干,你买了我去吧?”说着手指那胖汉,“快去拿卖身契来,价钱定低点儿。

  那胖汉显然是认得陈郎中的,苦着一张脸不住分辩,“陈供奉、陈大夫、陈老爷,这家伙是个疯子,莫名其妙地跑来说要自卖自身,可谁买他都不肯。现在又闹这幺蛾子,搅得小人的生意都没法做,您老千万别见怪……”

  “……啰唆什么!”扎格尔哪里耐烦听他聒噪?一伸手早就从领子后面拔出那根草标,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郎中手里。也不待人家答应,他已自顾自做了主,“你们一个得人,一个得钱,我看就这么定了!”

  说完,不再理会闲杂人等,他转身来到连长安跟前,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双臂环抱云淡风轻,“你别急,我知道你‘之前’不认得我……不过告诉你,我叫扎格尔,我看上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现在认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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