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对面树上传来了指示，“大王有令，不得轻动，以免惊了血蛇。既然进来了，就是上天送来的人牲，大王留守最后一关，会解决他。”
无声的手势间，黑衣人静静地伏了回去。整个过程，只有树叶沙沙作响。末儿什么也没有察觉，直奔着呻吟的方向而去。
“嗯……”
穿过最后一株大树，周围露出一片沼泽，沼泽有片竹筏，呻吟声正是从竹筏上传出来。
三名苗装女子被缚在竹筏上，手腕俱被割开，殷红鲜血顺着手腕，淌过指尖，流进沼泽中。竹筏四周，晕红一片。其中两名已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最后一名残存着最后一丝知觉，呼吸微弱，低低呻吟，完全是濒死之际凭本能做最后的呼救。
这一幕惨不忍睹，末儿看得心胆欲裂，拨起身形掠向竹筏，然而就在此时，大树后寒光一闪，一样东西直奔末儿的胸前大穴而来。
末儿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只有卸了劲力，落地往后一滚，才稳住身形，只听“笃”地一声，一把飞刀插入另一边的树干，刀柄犹不住颤动。
“什么人——”喝问还没有完，空气中又是呼啸两声响，两把飞刀劈面而来，末儿拔剑格飞其中一把，另一把要格时，被香落咬过的伤口骤然剧痛，手一颤，失了准头，飞刀的刀锋擦过腰带，“啪嗒”两声响，腰间系着的玉牌落地，还不来及去捡，第三波刀光又至。
末儿再一次狼狈地闪开，敌暗我明，这时候聪明人都应该知道避开风头。但她如果真的退避，第三名女子的声息也要停了。
时间紧迫，无暇细思，末儿一面提气掠向竹筏，一面将双剑护住周身。这种轻功与剑招一起使用的险招她还是第一次用，剑网震开了两柄飞刀，自己也被震得血气翻涌，险些跌进沼泽。万幸，最终踩住了竹筏的边缘，踩住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住那三名女子的穴道，只可惜已经没空为她们止血包扎了。
沼泽四周，杀气骤浓，树叶簌簌而动，几十名黑衣人从树上显身，手中握着碧绿透亮的竹弓，对准了她。
一名男子自树上飘然而下，暗红外袍翻飞，上面绣着的漆黑牡丹恣意盛放，微微卷曲的长发披散，指尖飞刀小而薄，光芒却比雪光更冰冷凛冽，映着他的眉眼，眉眼也有了一种刀锋般的杀气，眼望长箭所指的末儿，“兰德太子派你来的？”
末儿手中剑遥指那人，怒道：“就是你在干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
“丧尽天良？这话是怎么说的？”华衣人闲闲道，“我和你家主子的目的一样，如果我丧尽天良，你家主子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你这样的无耻之徒，也配和兰德相提并论？！”末儿冷笑，“快带着你的人闪开，不然我要报官了！”
“还真是凤兰德的人啊……”华衣人摸着下巴，但凤兰德的随从里，是哪里多出这么一个冒冒失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就算凤兰德真有心破坏他的计划，也不可能派这么一位来吧？
那个笑得温润目光却令人发寒的太子这回下得是什么棋？
华衣人目中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忽然瞥见沼泽边上的草丛里有淡淡玉光微微一闪，弯腰拾起来一看，愣住，望向末儿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震惊，喝令一众黑衣人，“都给我退下！”
“可是王上，再和他纠缠下去，恐怕要错过血蛇出巢的时机……”
“退下！”
鲜血渗透的沼泽间已经有了异样的流动，那名属下咬了咬牙还想说话，给华衣人一喝，终于还是忍住了，按箭重新隐入枝叶间。
末儿也感觉到到竹筏底下隐隐有股暗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沼泽内蹿动，满腹狐疑地看了华衣人一眼。
华衣人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森冷戒备，华美五官，展开了笑颜，“原来是大晏安王驾到，敝人未及远迎，反而刀剑相向，真是失礼。”他说着，长长一掬，“在下阿度夜藤，见过安王。”
四
“有人闯进了黑水泽。”
黑水泽以西，一株大树之后，阿朝放下千里镜。
“苗人已经得到了消息？”
“看衣装不是苗人，大概是中原的游侠。”
看到兰德微微讶异，阿朝解释道：“血蛇蛊威力绝伦，一年前勾波为女儿选婿，武林中人趋之若鹜，最后半数都中了蛊毒，含恨而归，从此前来求亲的人虽然少了，却还没有绝迹。”
兰德淡淡一笑。
即使死亡在前，也有人痴心妄想，只因为血蛇蛊的诱惑实在太大。
娶一个身负血蛇蛊的女人，对于那些江湖人来说，差不多就镇慑了半个武林。
而对于他和阿度夜藤来说，勾香落的可贵之处不单单在于她练成了血蛇蛊，更在于，她是苗疆头人的独生女儿。
娶了她，就等于娶了整个苗疆。
雍王奏报阿度夜藤暗中笼络络苗疆头人，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不过在信中，雍王却更加细致地说明了阿度夜藤笼络勾波的手段：求亲。
某种手段如果能够代代相传，千年不衰，就足以证明，那真是好手段。
这么好的手段，兰德也打算用。
千江寨不是没有迎来过求亲者，但一次迎来这么两位求亲者，还是第一次。
不过两位来头如此大的求亲者上门，勾香落却离家出走了。
可就算人不在，这边一位是阿洛国主，一位是大晏太子，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挡回去？勾波也知道这次必不能善了，再者女儿已经大了，终究要出嫁，而放眼天下，还有谁比得上眼下这两人的尊贵呢？
思来想去，勾波想出了一个办法。
千江寨附近有片沼泽，名唤黑水泽，其中栖息着剧毒的血蛇。历代以来的血蛇蛊正是从这些血蛇身上而来。若驾驭得了血蛇，便有资格成了血蛇蛊主人的夫君。
阿度夜藤当即笑了，阿洛地近苗疆，风气也相近，阿洛男子长年与猛兽毒物打交道，对付蛇比对付女人更有经验。
相较于阿度夜藤的自信满满，兰德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阿朝隐隐替他着急，兰德只是道：“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现在，阿度夜藤已经布置妥当，以少女的鲜血为诱饵，以淬毒的刀剑为牢笼，要捉住沼泽深处的血蛇。
兰德不紧不慢，带着阿朝，尾随阿度夜藤之后，挑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即能远远观察到黑水泽的行动，又不会被人发现两人的行踪。
然后，便是等待。
兰德气定神闲，阿朝却有些等不住了，“血蛇极其敏感，外面动静稍大，血蛇便不会出来。只要稍稍出手，便可以让他功亏一篑，我们还要等什么？”
扰乱阿度夜藤的计划，不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吗？
兰德只是问：“消息传出去多久了？”
“一炷香功夫，苗人最快也要再过一刻。”
“正好。”
“那时就晚了，那三个人必死无疑。”阿朝皱眉，“而且，少女的鲜血是血蛇最喜爱的食物，此时又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血蛇必定会出来。”
“就是要等到血蛇出来，等到阿度夜藤伤了血蛇，快要擒住血蛇的时候。”兰德语气平淡，“血蛇最爱少女的鲜血，但阿度夜藤为了表达求亲的诚意，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带。他要诱饵，一定要用苗人。对于阿洛人来说，女子的地位和牲畜没什么差别，他用起人牲来绝不会顾忌，勾波却是难得宽厚的头人，心地善良，绝不能忍受自己的子民被这样对待。”
所以，他要做的，只是等。
等到那三名少女死去，等到血蛇受损，消息已经命人传出，等待苗人赶到，看到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惨状。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旁观就够了。
阿朝这才明白他的计划，“那这个人怎么办？”
风吹过丛林，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洒在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哪一刻，阿朝这样清晰地觉得，这张脸像是用玉石雕成。
没有温度。
冰凉。
就像他的心。
“除去。”
再容他闹下去，血蛇不会出来。
阿朝却没有依令而行，握着千里镜，“啊”了一声。
能让冷漠镇定如阿朝如此惊讶的，可见是极为意外的状况，兰德问：“怎么？”
阿朝回过脸来：“……是太子妃娘娘。”
“你看花眼了吗？”
“是真的。”因为太难相信，阿朝咽了口口水，将手中的千里镜递了过去，“虽然改了装束，但我认得她的身法。”
兰德几乎是夺过了千里镜，透过树干与枝叶，看到了木筏上站的那个人。
一身黑衣，手持双剑，一脸正气凛然，因为日晒而变得像如蜜一般颜色的脸，双眉修长，因为眉头皱起，更是斜飞进鬓角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宝光熠熠，剑尖指向阿度夜藤，纵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也看得出她的愤怒。
原本应该在东宫的人，居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兰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再次举起千里镜。
这一次，黑水泽上形势已变，末儿已经放下了剑，阿度夜藤也变得温和有礼，再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末儿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说服了阿度夜藤，阿度夜藤挥了挥手，命人开始将竹筏拉至岸边。
如果阿度夜藤放弃了这个计划，没有伤到血蛇，兰德坐收渔人之利的计划就要失败。
兰德的脸色发白，有一瞬，近乎半透明，眼睛却黑得吓人，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低而短促，“杀。”
阿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是太子妃——”
“离开了东宫，就不再是太子妃了。”
若他战死，杜家可以编造出江湖女子掳走真杜雪意易容进宫的谎言，苏末儿出宫便是畏罪潜逃；若他凯旋，真正的杜雪意必定已经在东宫等候，千里寻夫的苏末儿只是一个居心叵测妖言惑众的笑话。
离开了东宫，她就不再有利用价值。
她对他将来的人生再也不会有助益，对于眼下的计划还有极大的妨碍。
“——杀！”
这个字一笔一划都带着的尖利的锋芒，划过喉咙，从心脏到咽喉，一片刺痛。
脸白如雪，眸浓如墨，眼光，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因为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阿朝自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决心，慢慢张开了弓。
竹筏上，末儿将香落的手帕撕成两半，替苗女包扎手腕伤口，浑然不知数丈之外，一支箭尖已经对准了她。
手帕一角绣着一条盘旋的血色小蛇，迅速被涌出来的血渗透，转眼就看不出形状。但阿度夜藤的目光一直落在末儿身上，并没有放过这点细节，看清那图案的一瞬，阿度夜藤整个人一震，失声道：“血蛇罗帕！”
仿佛闻到什么熟悉的气息，竹筏还没有拉到沼泽边，沼泽里的翻涌却陡然间变得剧烈起来。
那名属下脸色剧变，“快拉！”
竹筏的拉行速度加快，却仍然快不过沼泽中的异变。一条血色长蛇穿空而起，沼中污泥如雨点般溅出。
而几乎是同时，数丈外阿朝扣弦的指尖一松，箭尖向着末儿呼啸而去。
“笃”，箭尖入肉，射中的却是陡然间窜出的长蛇。长蛇甫一现身便受此重击，拼命想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狂乱地扭曲起来，长尾扫过竹筏，一名失去知觉的苗女被扫中，无声无息滑向沼泽，末儿一掌拍开扫过来的蛇尾，急忙将她拉了起来。
受了这一掌，血蛇忽然停止了狂乱的躁动，视线慢慢停格在末儿身上。
末儿还试图将三名苗女送上岸，只闻得一股奇异的腥气逼气，再抬头时，心胆欲裂。
巨大血色的头颅，就在她面前三尺之处。暗红色蛇身伟岸耸立，金黄双眸冷冷地的俯瞰着她，信子伸舌之间，露出长而尖利的毒牙。
“血蛇罗帕！”那名属下提醒道，“用那块——”
后面的话被阿度夜藤一把捂住，对峙中的血蛇暴怒着冲下。这一击如果压实，别说竹筏要被砸得四分五裂，原本就奄奄一息的三名苗女绝对再无生机。末儿一咬牙，不避反迎，一剑点在竹筏上，借力跃出，连人带剑，直指血蛇的七寸。
那捂住了嘴的属下疑惑不解，方才还一脸笑容愿意为那位安王爷放那三名女子一条生路的主上，为何此刻会见死不救。阿度夜藤眼睛盯着沼泽中的战局，“安王爷”身手不坏，轻功颇佳，但他之所以能支撑得住，有大半原因是血蛇顾及他身上的罗帕气息，没有尽全力罢 了。
血蛇罗帕，那是血蛇蛊主人的信物。
……定情的吗？
“安王爷”的身形在半空中腾挪，偶尔在沼泽边上的树干上借力，这完全是不要命的打发，只要一脚踏空，人便会落入沼泽，就算血蛇愿意放他一条生路，沼泽也会令他灭顶。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但如果这位朋友是眼下更大的敌人，又另当别论了。”阿度夜藤看着“安王爷”，语气悲悯，“可惜了。”
他的气力将尽，呼吸急促，脸色潮红，即使如此，一双眼睛仍然亮得惊人，那双长眉，也如小鹰展翅，无知无畏，一往无前。
血蛇动作之间，箭伤处鲜血淋漓，末儿又闪避得快，血蛇渐渐暴怒起来，冲击的力道越来越大，末儿脚尖在树干上短暂地一借力，一招“月洒空林”，双剑幻出无数剑光，要取血蛇的双眼。
最后一击了。
内息将要耗尽，她再也没有力量挪腾，这是冒着玉石俱焚风险的一招。
她或许可以刺中血蛇的眼睛，但，血蛇也能轻而易举地咬断她的胳膊。
底下是三条人命，边上是无动于衷的黑衣人，末儿心中一阵怆然与悲愤。
“菩萨保佑。”
暗念一声佛号，末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双剑斩下！
血蛇巨嘴张开，毒牙狠狠咬向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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