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末儿直接说出眼前最大的困难，“我们俩身上都没有钱啊……”
“所以，先要去换点钱。”兰德微微一笑，她终于敢看他了，这个丫头，脑子里只能装一件事情，让她忘记某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她脑子里再塞一件更紧要的事，“后面的草药我收了一些，拿到山下去卖就可以了。”
“那就让我去。”末儿立刻披衣下床，兰德看着她，“你……能行吗？”
“总比你行！”末儿脱口道，说完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不由自主再一次发烫了，咳了一声，咕哝道，“你的画像一定在城里贴满了，别说想赚钱了，只怕你自己就成了别人的赏钱。”
再说，他这样的人，即使穿着僧衣也自有一股高华气度。就算真是和尚，也是那种坐在经阁参经阅道的大儒僧，根本不是像会去市井卖药的小沙弥。
那样一张脸只要别人见过就绝对不会忘记，下山完全是找死。
末儿迅速收拾妥当，背起兰德采好的药篓，走到门口忽然回头交代，“兰德，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不要在庙里，去找个山洞躲一躲怎么样？回来我就去找你。”
如果她在山下出了什么事，身上的僧衣必定会暴露出兰德的所在。
兰德捏了捏她的鼻尖，“倒是变聪明了嘛。”
这是他第二次捏她的鼻子了，脸上还带着笑意。经过这一夜，兰德对她似乎亲密了许多，从前这样的小动作他从来没有对她做过。末儿心里一阵暖暖的甜意，戴上斗笠下山去了。
兰德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他的画像可能已经遍布呼云城的大街小巷，那她的又何尝不是？但他必须行此险棋，因为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
一个月了，他坐困山庙，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已经是怎样一副情形。就算是没有断粮，他也必须有所行动。
只是，如果你有事，我又怎么会独自逃生？
轻轻在充满雾气的林间叹了口气，心上浮现起又是温柔又是酸楚的情绪。
同时又有淡淡的温暖。
上天还算仁慈，虽然将他扔到了人生的谷底，却也让他明白了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
人与人，原来可以靠得这样近，情与爱，原来可以融得这样深。
末儿，请平安回来。
三
卖草药之前，末儿先去城门看了看。
城门口果然已经贴满了通辑的画像，她的和兰德并排在一起，画得居然还颇像。
呼云城虽是阿洛名义上的边城，但阿洛大军尚在两百里外，城里的老百姓进进出出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只是所有一男一女共行的都会被严密检查，末儿看了一会又发现，其实不单是一男一女，两个男人同行也同样会被拦下来。
这显然是来自上头的交代，阿度夜藤知道她会扮成男人。
再一次看了那两副画像一眼，她压低了斗笠，去街上卖药。
这次遇到了一点困难。
虽然她要的价很低，却没什么人愿意买账。原来阿洛人信奉巫医，偌大一座呼云城只有一家药铺，还是开在最僻静的角落，老板兼伙计无精打采地切着药，生意之冷清，在她一路走过的店铺里可以算是首屈一指。
这大概也是种药的僧人最终会弃寺的原因吧。根本活不下去啊。
老板懒洋洋地收了药，价钱压低了一半，“这还是看在你是出家人的份上，就当布施吧。你看，这些东西我这里都堆满了，唉，生意难做啊。”
末儿倒不嫌钱少，多少都是钱呀，向老板道过谢，她心满意足地数着铜板往外走，不提防撞在一个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末儿抬起头，呆住。
这人长得十分奇怪，鼻染特别高，眼睛特别深，嘴上留着两把胡子，梳得弯弯的向上翘起，穿一身五彩斑谰的大袍，却是阿洛少见的汉人装束。理也没理这个撞他的小和尚，他带着随从大摇大摆地往里去，五根手指倒戴了三只戒指，一只比一只宝光熠熠，直能闪花人的眼。
药铺第板早已经换了上了满面的笑容，逼着手迎上来，“赫舍公子啊，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呀！”
“最近身子有些不爽，你给我弄两付药吃吃，就是陶渊明吃的那种五仙散。”这位异装人士连说话都是异腔异调的。
“是是是，我这就去准备。”
等要的功夫，赫舍敲了敲桌面，“不单是这个药，那个画怎么样？”
“哎呀，”药铺老板顿时面露难色，“公子你看，这场仗一打，城里的晏人差不多都跑光啦，就连会写字的都找不到几个，更别提会画画的，再说您的眼光又那么高，要画到您满意的，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呀。”
那位少说也有三十岁的赫舍公子拈着胡须笑了，“别胡说，我的要求虽然高了点，但也不至于高到登天。晏人是走得差不多了，不是还有你吗？你会留下，自然也有人留下。快给我找来，公子我自有重赏。”
药铺老板连忙答应，又满口奉承，就刚才收药时说一句话都好像去了半条命的虚弱劲完全不见了，简直是满面红光啊。
末儿只是觉得这个赫舍长得十分新鲜，所以留步看了一会儿，回去之后当笑话一样和兰德说起，兰德却是听得一顿，“这大概是个月氏人。”
“月氏人！”末儿惊叹了，月氏在晏朝的北面，和阿洛一南一北隔着整个大晏，这人居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月氏的商人遍及天下，这一个附庸风雅，还要吃什么陶渊明吃的五仙散，不过他想找画……”
兰德微微沉吟，末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卖画给他？”
兰德点点头。他和末儿一个长在深宫，一个长在深山，对银钱虽不能说是一窍不通，也还真没通几窍，比如那些草药他估计得卖到二十两银子，最后只卖了五百钱。那片药田的一半收成，只够数天伙食，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明天你再卖一次药，这一次买些纸笔颜料回来。”
如果换成丽嫔在，一定会阻止兰德，因为“殿下的笔墨何其尊贵，怎么能为番人贱卖？”，如果换成阿嫣在，也会阻止，因为那些卖药的钱不是单是钱，还是他们的口粮，万一没卖出去呢？
但听到这话的是末儿，她一个字都没多问就点了点头，当然，末儿也有自己担心的地方，“明天我走之后，你一定要躲起来。”
今天她回到庙内，兰德居然就那么站在寺外，仿佛一直在等她一般，看到她，慢慢露出笑容。
虽然，兰德立在风中的身姿很好看，笑起来也让她心跳加速眼睛发花，但，万一回来的不是她，而是阿洛士兵呢？
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吓人啊。
兰德微微一笑：“好。”
答得真乖。
但……好像早上他也是这样答应她的吧？
四
第二天那间药铺的老板又迎来了这位卖药的小沙弥，他仍然用一半的贱价买下了药材——现在是难卖没错，但仗总有打完的时候，这座离晏朝最近的边城总会有晏人过来，药材总有用上的时候，而且，在阿洛，药材虽然很难卖出去，其实也同样很难买进来，因为难得有药农。
何况——这也是最重要的——价钱这么便宜。
他压价的时候这小沙弥傻乎乎一点儿都不知道还价，这批药材简直跟白捡没什么差别啊。
于是末儿走的时候，他还道，“如今世道乱，小师父也辛苦，要是还有药一笔送过来吧，就当我结个善缘。”
第三天，这位小师父又来了。在看见那穿僧衣戴斗笠的人影时，老板的眼睛就暗自一亮，但今天小师父没有背药篓。
小师父带来的，是另一样东西。
一幅山水图。
画风工整细致，大片留白又增野逸之风，角上题着几行文字：“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正是那个富得流油的月氏富最爱的陶渊明。
这幅画，在药铺老板的眼里，已经不再是画，而是白花花的银子。他连忙控制住自己发直的眼睛，强压下已经抽到喉头的一口冷气，咳嗽一声，温和道：“想不到小师父还会画画，画得还不错。”
“那天听到你收画，这画你收不收？”
“这幅画好是好……只不过……呃……”他想了半天，居然挑不出什么刺来，但收货不挑刺简直没有职业操守，他努力了一下，最后道，“只不过纸质太差了一点，画得再好也不值钱呀。但我是信佛的人，出家人的东西，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你看，五十两银子，怎么样？”
末儿起先听他说纸差，黯然地垂下了眼睛，确实是，因为钱不多，她买不起更好的纸让兰德画。后面听到五十两，眼睛不由亮了，五十两！天呐，那是卖多少药材的钱！
老板看到她眼中的亮光，也露出了笑意，不过他还没笑完，末儿道：“十倍。”
“什么？！”老板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倍。”末儿再重复一遍。
“我开的是五十两啊小师父！”
“嗯，我知道，我要五十两的十倍。”
“……”药铺老板死死地瞪着末儿，末儿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心虚或者犹豫。老板看得出来，她不是想敲竹杠，这双眼睛明明白白写着她相信这幅画值五百两。
而事实上，……还真的值五百两。
不会少，只会多。多更多。
老板咬了咬牙，做垂死挣扎，“小师父你简直是漫天开价呀，小店收不起，你拿回去吧。”
末儿“哦”了一声，上前卷起画。
“等——等等！”老板见她说收就收，一丝犹豫不带，慌了，“也罢，五百两我拿不出这么多，画放在这里，我若卖得出去再付你钱如何？”
“好。”
末儿同意了。
目送她很好说话的样子，老板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明明是个很好骗的人啊，怎么今天要起价来居然被奸商附体了一样精明？
其实他高估末儿了，末儿压根儿不知道这幅画值多少钱，她会这样讲价，只是因为兰德的交代：
“不管他开什么价，你都要十倍。”
虽然同样不通市情，但在人心与世情上，两人显然不是同一级别。
五十两已经很高了，五百两如果卖别的东西末儿简直不敢开口。但今天她之所以能说得这么坦然，不单是因为兰德的交代，还有，她觉得兰德的画是无价的。
别说五百两，一千两都不过份啊。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前脚走出店门，老板后脚去就找月氏人赫舍，然后，那幅画卖了一千五百两。
药铺老板本来也没打算开这么黑的价，但想想那五百两他就心疼，不多赚点简直对不起自己。于是将这幅画当然不再是一个普通卖药的小沙弥拿到店里来卖的，而是因为他多日高价收购一名小沙弥的药草，慈悲心感动了佛祖，佛祖将这幅画送到了他的面前。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一个神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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