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被这个故事感动得热泪纵横。他本来就极为热爱中原的文化，因为生意才不得不滞留在阿洛，只能靠模仿传说中那些高人逸士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爱，比如有事没事就吃点药什么的。两国没有开战的时候，他应该算是阿洛国最受晏人欢迎的人物，因为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跟中原的文化与习惯、历史与传说扯得上关系，哪怕一只破碗也能要上百十两银子，反正，对于赫舍来说，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于是他爽爽快快地付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然后表示，他要亲眼见一见那名小沙弥。
老板正被银光晃花的笑容，瞬间就僵硬了，“这个……”
“怎么了？”赫舍擦擦哭红的眼睛，商人骨子里的精明立刻抬起了头，“该不会根本没什么卖药的小沙弥吧？”
“怎么可能呢？”药铺老板连忙道，“只是……小的只是把收药当作布施，根本没问过他是哪一家寺庙的啊……”
“开玩笑！”赫舍大手一挥，“这里的人都只信巫，整座呼云座能有几座庙？”
五
答案是一座。
并且还因为信徒太少、两国又开战，所以僧人早已经弃寺而逃了。
眼下，这座空荡荡的庙里又一次燃起炊烟。现在兰德已经知道灶前砌着的那件东西叫烟囱，也知道了烟囱确实会冒烟，只是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他露出了这样明显的破绽，阿度夜藤却没有派人来？
还是说，阿度夜藤有些他所没有料到的布局？
他一面有些出神，一面清开桌面，端着晚饭出来的末儿忽然顿住。
她的功力虽然大减，到底比常人强些，而且自小在山间长大，对不属于山间的声音更为敏感。
庙外有人来了，来的人还不少，少说也有十几个。
她的神经瞬间绷紧，兰德立刻察觉了，“有事？”
“我去看看。”末儿放下饭菜，回头担忧地看了身边的兰德一眼，还未开口，兰德已经知道她的意思，“我和你一起去，你和阵法未熟，恐怕不是对手。”
“可万一……”
“别忘了你的脸也在通缉令上，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能躲到几时？”兰德声音平静，把住了她的手，“我们一起去，逃过此劫，马上换地方。”
太阳已经落山，屋内还未掌灯，正是半明半暗时候，他的眼睛直如墨玉般光泽，温润，坚定，不容置疑，末儿心头滚过一阵热流，想起了他的话。
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棺椁，生共衣衾。
她抬起头，露出了笑容，“好，我们一起去。”
能和他一起，就算是黄泉，也应该含笑去赴。
当然，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她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兰德看着那洁净灿烂的笑容，由衷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迅速软化，就像干枯的毛笔醮饱了墨水，一瞬间，便柔软而饱满。
“走。”
他们牵着走，走向那个粗劣的石阵。
然而，当他们走出屋外，却险些呆掉。
那些爬上山来的不是仪容整肃杀气腾腾的士兵，而是几个挑担的村夫，后面还跟着不少人，其中两个末儿眼熟的很。精瘦精瘦不停擦汗的那个是药铺老板，前面挺着大肚子摸着大胡子，走一步喘一口的，则是那个月氏人赫舍。
石阵用来阻隔久经沙场的兵将或许只能暂用一时，要困住这几个村夫商贾却是再简单不过，一行人明明看到庙门就在前面，在石头堆里绕了几个圈，愣是摸不着门，赫舍感叹道：“佛法广大无边，小小一座山寺也有佛力庇佑，来来来，快跪下，只要我们诚心，佛祖就会让我们进去了。”
他一说，药铺老板第一个跪下了。轰抬那位小沙弥的地位，即可以轰抬那幅画的价位，这点道理他当然深知。
于是这一行二十几人就在乱石阵里跪拜起来，尤其是赫舍，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一脸的虔诚敬畏，末儿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兰德悠然地扬起了下巴，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带他们进来吧。”
他这样负手而立、自信而笃定的样子，末儿有许久未见了，此时看见，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一般兰德会这样笑的时候，一定是心中有计划成形时候。
用云知暮的话说“笑得就像一只准备去偷鸡的狐狸”，当然，这是在背后说的。
跪了一地的人当中，药铺老板第一个发现末儿，喜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她，“哈哈，哈哈，公子，你快看，就是这个小沙弥，我没有骗你的，就是这个！”
赫舍也十分激动，“小师父，那画是你画的？”
末儿不知兰德有何打算，也不敢贸然应承，只是笑着将人请了进来。村夫挑着的担子一担一担抬进了佛堂里，里面是赫舍布施的灯烛火油，一封一封用红纸包得十分精致。
要是大米白面就好。
深深体会到持家辛苦的末儿不由这样想。
赫舍先取出一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上。这佛像原先已经爬满了蛛丝与灰尘，但末儿是佛门弟子，见不得佛主蒙尘，在这里住了一阵，将佛堂收拾得干净，案上还供着鲜花和清水，倒完全是一副敬职沙弥的模样。
赫舍上完了香，从随从手里取出一样东西，在末儿面前展开来，“小师父，这画，是你画的吧？”
那正是兰德的画，不过短短一日功夫，已经裱好了，卷轴展开，墨香扑鼻。末儿望向兰德，兰德点点头，末儿便道：“不是我，画画的人是他。”
“嗯？”赫舍的眼神其实不大好，看远处的东西有些模糊，更兼此时天已经渐黑，佛堂只有三点香光红莹莹亮着，可见度极低。出于礼貌，他又不好意思催人家点灯，万一这里面有什么特别高深特别有文化的讲究呢？于是趋近两步，眯起眼，口内道，“原来是这位高人——”
声音猛然截断，他再也发不出声音里。
佛堂一角，一人端坐在椅中，发如墨，脸如玉，在模糊的黑暗里，就如一尊玉雕，静静散发着玉般的光泽。
“这位……这位姑娘……”良久良久，赫舍终于发出呻吟般的一声，“敢、敢问芳名？”
兰德僵住。
但其实也不能怪人家赫舍，一来天实在太黑，二来，兰德刚刚沐浴过，头发没有干透，也就没有梳起来，那片宛哪流动的丝绸一般的长发披在身上，就如给简单的僧衣罩了一件极华美的外袍。他看着赫舍走近，就如同看着猎物走近陷阱，心情愉悦，脸上自然带了三分笑意，而兰德的笑容……深深领教过其杀伤力的末儿一点儿也不想笑话赫舍，不过赫舍这声“姑娘”一叫，倒叫她猛然一惊，城门前的通缉画像立刻掠过了脑海。
“左边那个真是男的，军爷莫不是画错了吧？”城门口，和守兵相熟的百姓开口打趣。
“管他对的错的，反正你要看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不管他身边跟着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棍子下去敲晕扛过来，后辈半子你就不用愁啦。”守兵答道。
佛堂虽然光线模糊，进来的连挑夫在内却有十几号人，谁也保不准这里没人见过城门前的画像，虽说画像与真人到底有差别，但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好看成这款，难保这些人不传出去——
末儿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样快过，冲过去拦在了兰德前面，“她她她她叫兰……兰儿！”
此言一出，兰德的脸更僵了几分，赫舍却是一脸痴迷，“兰儿，兰儿，好，好，好一朵空谷幽兰啊……”
兰德的脸已经不是僵，而是黑了。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换上了平静的面孔，拍了拍末儿的肩，示意她退开。末儿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反而挡得更近，就差没张开双手做老母鸡状护住他，结结巴巴道：“赫、赫舍公子，这、这位是我的姐姐，她、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你、你要有什么话，问我就好了。”
赫舍又是惊讶又是惋惜，“令姐如此容貌，如此才华，居然，是个哑巴？不过上天造人，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令姐真要才貌双全，又没有缺憾，也就不是尘世中人了。不知道……令姐今年，嗯，芳龄几何？”
“呃，二十。”
“可曾婚配？”
“尚未。”末儿本来很想答有，但有婚配怎么会住在庙里？而且，他不是来问画的吗？怎么倒问起这些来了？
那边赫舍喜不自胜地搓了搓手，“这个，那个，赫舍是我的姓，我还有个名字，叫耶提，今年三十二岁，家里有四个小妾，但我立誓娶妻一定要娶个绝色的才女，所以家中一直没有女主人……”
末儿一边听，额角已经一边淌下冷汗，而身后，兰德已经刷地站了起来。
“等等！”末儿大喝一声，赫舍愕然停下，末儿瞪着眼睛半天，干笑一下，“哈哈，天太黑了，我们还没吃饭呢。画既然已经买下了，就请公子把钱付了吧，五百两，多谢多谢。”
这“五百两”三个字听得药铺老板心肝都蹦到嗓子眼儿了，赫舍却好似完全没想起自己已经付过一次钱了，满脸笑容地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末儿，压根儿没看多少，一股脑塞到末儿手里，“确实是天色已晚，天色已晚，我也不多叨扰了，明天再见，明天再见。”
他走的时候脸上犹带着做梦似的笑容。
这边末儿立刻回过头来，“别生气！先别生气！听我说，听我说！”
兰德眉头压着怒气，坐了下来。
末儿先点上灯，给他倒了杯茶，一路察颜观色，兰德倒有点绷不住了，茶杯一搁，“不说了吗？”
“说，说。”真是奇怪啊，兰德的情绪她为什么能感应得那么清楚呢？就像她的心长在了他的胸膛里一样。有点着恼，但看着她却又没办法真的生气。末儿在他的膝前蹲下，仰脸露出大大的笑容，“兰德，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只要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城了？”
兰德没好气，“你的好主意，就是让我扮成女人？”
“你想啊，两个男人会被拦下来，一男一女也会被拦下来，只要你扮成女人，两个女人就没问题啦，兰德，我们可以出城啦！”
她笑得真灿烂，脸上晴光耀眼，几乎能照亮整间屋子。兰德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膝上坐下，“先不说未经易容，我们的脸是不是过得了城门，末儿，你看到赫舍走时的表情了吗？”
“他很高兴啊。”
听到这天真的答案，兰德苦笑一下，“你还不懂男人。”
赫舍说明天再见，那绝不是客气，明天一早，赫舍绝对会再来。一旦赫舍发现人去庙空，必然会倾力寻找，动作一大，势必会传进阿度夜藤的耳朵，凭他们的脚程，根本逃不出五十里就要被追上。
他原本打算用那幅画将赫舍钓上钩，然后透过赫舍联络阿洛国火族贵族，一旦达成协议，不单是出城，连阿度夜藤的地位都可以动摇。
当然，图谋更大的计划同样有伴随着更大的风险。一旦赫舍出了问题，或者他所联络的人出了问题，他便死无葬身之地，末儿……也休想活着离开阿洛。
只因为这一念之仁，一点犹豫，他最终没有扭转被末儿临时起意而破坏的局面。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他轻轻抚着末儿的头发，心下有些怅然，他已经在死地，不妨放手一搏。
但她已经在这里，被命运从平静安稳的小小镖局带到他的身边……生平只有目标，而未许过什么愿望，但此时此刻，有个心愿如此清晰。
要带着她，平安地离开。
“明天，或者后天，赫舍会向你提亲。”
摩娑着末儿的头发，兰德慢慢地道。
末儿险些从他怀里跌下来，“什么？！”
“放心，他想娶的是我。”
这次，末儿真的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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