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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未向薄情染(下)》 作者:叶紫

第13章 :无形隔阂

  前尘旧事,翻滚如潮,云清霜樱唇微启,一声“骏”已在唇齿间,终被生生咽下。

  尉迟骏心头的剧痛和绝望令他不堪重负,手微微一抖,酒盅滚落在丛中,再也找不到了。

  云清霜捂着嘴,压住喉头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骏缓缓起身,往云清霜所在方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云清霜胸中大震,忙往后退去,远离窗前。

  尉迟骏却往小屋走来。云清霜心跳得又急又快,蜷缩到帐后,一动不敢动。

  尉迟骏唤道:“张嫂。”

  自然是无人应答。

  “奇怪。”尉迟骏喃喃自语。

  云清霜一瞬间全然明白了。这间小屋大概是专为守墓人而建,林恒安为了安顿她,特地将那张嫂遣走,也许,还有成全她和尉迟骏的意思。

  尉迟骏在窗前拣一张椅子坐下,正是云清霜方才站立的地方。他满面哀伤,愁雾惨淡,拧起眉头,就这么痴痴地、痴痴地坐着。

  云清霜的双眸被泪水浸湿,死咬着唇,直将下唇咬到发紫发青。

  半晌,尉迟骏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清润透彻的翡翠耳环,底下坠着繁复的流苏,正是当日他离开邀月山庄时,带走的那一只。

  如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云清霜的胸口,泪无法遏制地滚落下来。

  尉迟骏拈着这枚耳坠,仿佛还能看到云清霜嫣然一笑,面颊生晕,若明珠生辉,光彩照人。他急痛攻心,呕出一口鲜血,一低头,又喷出一口。

  连呼吸都是锥心刺骨般的痛,云清霜几乎将舌根咬烂,鲜血亦从唇角溢出。

  良久,仿佛一个轮回般漫长,尉迟骏站起,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他半侧过身体站立于帐前,眼底凄凉一片。

  其实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云清霜。

  然而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他步履蹒跚,背影苍凉。试了好几次都上不了马,最后还是追风矮下身躯,尉迟骏才困难地跨上马背。

  追风载着尉迟骏离去。云清霜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滴落,终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积蓄了许久的泪意和悲痛,此时,尽数迸发了出来。

  如今的二人就如彼岸之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尉迟骏久未上早朝,林恒安数度拜访尉迟骏皆未果,每次被老蔡拦住不是告知小公子刚出门,便是小公子刚歇下。

  林恒安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若是尉迟骏已和云清霜会过面,按理绝不该是这样的情形。他竭力避开他,莫不是因云清霜之死还在责怪于他?林恒安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涔涔,倘若真是如此,尉迟骏还不得恨死了他。

  事不宜迟,林恒安连夜潜入将军府。他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意,正门进不了,只能学那鸡鸣狗盗之徒,翻墙而过。

  他轻功远不及尉迟骏,但要瞒过将军府的家丁还是绰绰有余。他轻松地翻过墙头,越过前厅,掠过花园,顺利摸到尉迟骏的卧房。

  林恒安悄悄推开房门,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然后瞧见尉迟骏姿态不雅地瑟缩在角落,烂醉如泥。

  林恒安几乎不敢认他,蓬头垢面,满身的酒气,一袭白衣大概很久没有替换了,脏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英俊倜傥、英姿勃发?

  “尉迟骏。”林恒安被他颓废的模样吓到,也着实气到了。狠狠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拽他到镜前,“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气急之下力道奇猛,尉迟骏又毫无还手之力,被他重重一推,整个人掀翻在地。尉迟骏回眸,咧嘴一笑,“林兄,打得好。”

  “你倒是还认得我。”林恒安冷笑。

  尉迟骏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又拿起身边的酒壶往嘴里灌。

  林恒安气得七窍生烟,一脚踹过去。酒壶砸在墙上迸裂,佳酿洒了一地。

  “可惜了。”尉迟骏喃喃道,随即憨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小坛酒,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一抹嘴,豪爽地递给林恒安,“你也喝。”

  林恒安怒极反冷静下来,他接过酒坛,仰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

  尉迟骏拊掌而笑,“林兄好酒量。”

  林恒安沉下了脸,手一松,酒坛应声落下,砸得粉碎。

  “小公子,出了什么事了?”老蔡闻风而来,推门见此情景不禁呆了呆。

  林恒安没好气道:“没你的事,走开。”

  老蔡面色变了变,稍一思忖,决定还是不要管眼前的事情。

  “林兄,你这又是何苦呢?蔡伯在将军府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该迁怒于他。”尉迟骏略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只是那笑容太过苦涩,涩得从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若早些让我见你,你至于落魄到这般田地吗?”林恒安恨恨道。

  “早些晚些也无多大区别。”尉迟骏眼中一黯。

  林恒安咬牙切齿道:“尉迟骏,你叱咤战场的气势到哪里去了?你往日的豪情壮志到哪里去了?你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折磨成这副鬼模样,我林恒安第一个瞧不起你。”

  尉迟骏一张脸雪一样惨白,眼中一片凄然,声音亦有些飘忽茫然,“我也想忘记她,可是我没有法子。”

  林恒安轻嘘一口气,许是这话牵起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情绪,他语气软了几分,“你不要忘了,你得了家传宝刀,从此尉迟家族的荣辱系与你一身,而你的叔伯兄弟此刻正等着看你的好戏。”

  尉迟骏默默瞅着他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他的面色仍是惨淡,眼底终是起了一丝波澜。

  是时候了。林恒安唇角微扬,露一丝只有自己才能觉察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尉迟骏的肩,“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尉迟骏抬起头,“什么?”

  “云姑娘尚在人间。”说完这句林恒安不再赘言,只静静注视着他。

  尉迟骏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喜出望外,他淡淡地扫他一眼,声音极低,“你又何必再编造这样的谎话来安慰我?”

  林恒安未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急了,“我没有骗你,云姑娘真的还活着。”

  “哦。”尉迟骏眼中一闪,像是流星陨灭。

  林恒安懊丧地抓耳挠腮,他抚了抚额头,眼睛忽一亮,“走,我带你去见她。”

  尉迟骏魂不守舍地任他拽了衣袖走出了将军府后门。上马前,他抿了抿唇角,“你无需如此,我已经没事了。”

  林恒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撇撇嘴道:“你相信我。”

  尉迟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上马。”林恒安无计可施,只有让事实来说话了。

  林恒安自是将尉迟骏带去城外他母亲的陵墓。尉迟骏不知云清霜尚在人间的消息,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那一日云清霜不想见他,而刻意躲避。所以这一次,他们在离目的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时便弃马步行。

  “林兄,你带我来此做什么?”尉迟骏忽而一笑,只是那笑中也带着无言的伤感。

  “云姑娘就住在那里。”林恒安手一扬,一指远处那一座灰蒙蒙还看不分明的屋子。

  尉迟骏目光深邃,下意识道:“不可能。”

  “我特地遣走了张嫂,就是为了让云姑娘在那里等你。”林恒安舒了口气道。

  尉迟骏身子一震,“林兄,此话当真?”面上表情似喜非喜,似惊非惊,完全的不敢置信。

  林恒安轻叹,“信我一次就这么难?”

  尉迟骏发足狂奔,跑出一里地,才想到运起轻功,将林恒安远远甩在身后。

  林恒安大呼:“尉迟兄等等我!”他哪里还听得到。

  尉迟骏直接推门进去,大声呼唤,带一点儿焦灼和企盼,“清霜!”

  无人回应。心下先自凉了半截,尉迟骏拿眼一扫,屋内摆设与那日无异,但炉灶是冷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就算有人曾经居住在此,也离开很久了。

  幔帘后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双手微颤,揭起帘子,帐后,依旧无人。

  尉迟骏颓然跌坐在地。林恒安此时恰好赶到,险些被他绊倒,他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忙道:“云姑娘人呢?”

  尉迟骏唇边浮起一丝悲哀,“林兄,你为何给了我希望又迎头一棒。”

  林恒安难以置信,他将整间屋子搜寻了一遍,不但没有找到云清霜,就连半点儿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无。

  尉迟骏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那本已结疤的伤口又被生生撕开,五脏六腑似被细密的针尖一根根扎入,疼痛深入骨髓。

  林恒安扶起他,“尉迟兄,想是云姑娘还没做好见你的准备。”

  尉迟骏面上无尽的失神和感伤。

  林恒安眼神紧缩,无奈道:“这是圣上和菀妃娘娘安排的计策,被斩首的只是一个和云姑娘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宫女,她因为与萧予涵私通而获罪。”他顿一顿,又道,“为防止被文大人等人识破,在牢房里秘密处决后就扔去了乱葬岗。云姑娘是我亲自从地牢里带走,又送到了这里。”

  尉迟骏瞥他一眼,似在分析他话中究竟带几分真几分假。

  “先前瞒住你也是圣上的主意,假戏真做才能增加可信度。”林恒安微微眯起眼道。

  尉迟骏微微踌躇,“那现今,她在何处?”

  林恒安摇首,“我并不知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遣人去打听就是了。”

  尉迟骏笑容里满是苦涩和倦怠,若是云清霜存心避开他,又如何能被轻易找到?

  如此过了七八日,林恒安派去打听云清霜的人陆续回来。他的手下自有一套追踪的本领,然而伊人芳踪依旧无觅处。

  不是那些人无能,而是林恒安只道云清霜不会回乾定城,将目光放到了别处,但她如今身在听雨轩,却是他所料不及。

  云清霜料定尉迟骏迟早会去而复返,只在小屋待了一夜就匆匆离去。

  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北辰国破后已是天阒国的领土,何况还是毁在尉迟骏的手中,她根本无面目见北辰国的百姓。除了深深的愧疚,她一无所有。

  她也不愿再回医馆,以死殉国本该是最好的结局,她也早已心存死志,但那一条小生命的意外到来,使她改变了决定。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师父却断然容不下他,因为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北辰国曾遭遇过怎样的奇耻大辱。

  她很想再去司徒别庄看一眼。虽然柳慕枫明确告诉她司徒寒并不是她的生父,但他曾给过她慈父般的温暖,那是她毕生都难以忘怀的时光。只是她有顾虑,一来,别庄在西茗国境内,极有可能与夏侯熙撞见;二来,司徒寒是尉迟骏的师叔,难保不会泄露她的行踪,而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想见尉迟骏的了。她并不知道,司徒寒已救出徐婕妤,为防止晋鸿帝报复,他遣散了庄内的家丁丫鬟,带着妻子远走高飞。

  云清霜心底是极不情愿回听雨轩的,那里有她和尉迟骏美好的回忆,也有痛不欲生的经历。但她不得不回去,因为她落下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件——秋水剑。或许现在她可以装作满不在乎不去想念,可她清楚地知道,若不取回,她将来一定会后悔。

  她徘徊到深夜才潜入听雨轩,还没进卧房就被风嬷嬷发现。

  “姑娘。”风嬷嬷在她身后静静道。

  云清霜转过身,挟一抹苦笑,“嬷嬷。”

  “我等你多日了。”风嬷嬷眸光一闪。

  “嬷嬷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云清霜对着她凉凉一笑。

  “是,我知道。”

  “哦。”一时无话,云清霜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打算中本没有这一节。

  “进屋说话吧。”风嬷嬷把云清霜让进屋,那是她曾经的卧房,或许现在仍是。

  云清霜坐在床头,眼波似有些迷离,脑中只盘旋一个词:物是人非。

  “先住下吧。”风嬷嬷看着她,忽道。

  云清霜想笑,又实在笑不出,“如今我已帮不了你什么,反而还会牵连你。”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风嬷嬷握了握她的手,“你只管住着便是。”

  “为什么?”云清霜不认为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风嬷嬷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你瘦多了。”

  云清霜坚持问道:“为何要我留下?”

  “没有原因。我亦不会告诉你师父。”风嬷嬷拢住她的肩。

  云清霜紧紧抿住双唇,良久,“多谢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

  风嬷嬷迅速截住她的话,“你还能去哪里?”

  的确,她无处可去,但留下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总有地方可以去的。”她淡淡道。

  “怀着身孕,然后四处奔波?”风嬷嬷一针见血地点破。

  云清霜脸色煞白,“你如何知晓?”

  “我阅人无数,你瞒不过我的。”风嬷嬷轻描淡写道。

  云清霜唇角一动,仍是忍着没有说话。

  “留下吧,此刻乾定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风嬷嬷极有耐性,一句接着一句,试图劝服她。

  风嬷嬷没有骗她。烽烟再起,很快天阒将对西茗国宣战,接下去便是东裕和南枫国。

  云清霜终于点了头。

  风嬷嬷和颜悦色道:“你为北辰国已做得够多,是时候为自己多考虑些了。”

  “我是北辰的罪人。”云清霜低首,回避她的目光。

  风嬷嬷眸子灼灼发亮,“孰是孰非已不再重要,你养好身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才是正事。”

  云清霜满心酸涩,然而在提及孩子时,还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尉迟骏是在许久以后才辗转打听到云清霜的下落。

  起因是林恒安在乾定城发现了萧予涵的踪迹,率领禁卫军围追堵截,只可惜还是被他跑了。林恒安与尉迟骏说起这件事时,懊恼道:“萧予涵狡猾如狐,我竟未料到他胆大包天,还敢滞留在乾定城。老将军曾经教导过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事,往往便会发生。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

  “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尉迟骏呢喃重复。

  “你怎么了?”林恒安一愕。

  “多谢林兄,我想我明白了。”尉迟骏深深一揖,多日阴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林恒安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尉迟骏早抬脚出了门,留林恒安一人还在苦思冥想。

  尉迟骏先是去了趟医馆。北辰国被攻陷后,柳慕枫和柳絮亦下落不明。

  门一推开,尘土飞扬,显然是很久无人居住。

  他寻思半日,来到了听雨轩。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有些彷徨有些紧张。

  在门口被拦下,他脸上笑容不经意地剥离,“我要见颜菁姑娘。”

  看守是张陌生的面孔,怒道:“颜菁姑娘早离开听雨轩,刺杀老将军的事也与听雨轩无关,连圣上都下了恩典,不予追究,兄台你是来找茬的吗?”

  尉迟骏沉默半晌,哂笑,“那我要见风嬷嬷。”

  “你等着。”看守神色古怪地瞅了他几眼后道。

  风嬷嬷依旧客客气气地将他迎进门,开场白很直接,“尉迟公子若是想见颜菁姑娘,那是见不着的。”

  尉迟骏紧握的手心捂出汗水,琢磨良久道:“那我想见云清霜姑娘呢?”

  风嬷嬷瞧他的眼色中带几分悯然,双眸熠熠,“云姑娘虽不是我听雨轩的人,但你要想见她,却必须过三关。”

  尉迟骏闻言心中的一口大石先自放下,他没有找错地方。“是诗词、武功和乐器吗?”很久以前,他曾听林恒安说起过。

  “非也,是内功、兵刃和暗器。”风嬷嬷清清冷冷道。

  尉迟骏道:“无论是哪三样,我都愿意尽力一试。”

  风嬷嬷似笑非笑,“你可想好了。”

  “无须再想。”尉迟骏唇边带上飘忽的笑意,“只要能见到清霜,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公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准备准备。”

  尉迟骏点一点头,明知是龙潭虎穴,他也闯定了。

  风嬷嬷几步走入云清霜房中,嘴角的笑意极轻极冷,“姑娘,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云清霜正专心绣着一件婴孩所用的肚兜,闻言心头一震,针尖扎进手里。她微颦眉,抬眼问道:“嬷嬷指的是什么?”

  “尉迟骏正等着见你。”

  “不见。”云清霜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风嬷嬷笑,“我知道你不会见他。”她微微俯下身,耳语一番。云清霜倏然抬头,惊道:“真要如此?”

  “姑娘不想报仇吗?”风嬷嬷眉梢一挑。

  “想,可是……”云清霜垂手,嗓音中带出一丝斩钉截铁的决然,“就依嬷嬷所言。”

  “姑娘放心,三管齐下,此番他一定逃不过。”

  云清霜眉尖紧蹙起,一抹轻愁淡淡掠过。

  尉迟骏被带入密室。

  他早知道听雨轩不同寻常,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后来北辰国被一举攻下,这档子事便放下了。现在,他有机会一窥究竟,也明白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身前站立一名全身俱裹在黑色中的黑衣人,背对着他,忽然回过身,笑道:“第一关是内功,由我向公子讨教。”

  尉迟骏面色不改,“原来是风嬷嬷亲自出马。”

  风嬷嬷长笑一声,“公子请吧。过了我这一关,你便近了云姑娘一步。”她有意无意地看向面前一座石壁,眼中尽是笑意。

  那其实一道空心的石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使得外面的人可以瞧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外边。此时云清霜正站立于石壁后。风嬷嬷的意思是要她亲眼见证尉迟骏受死。

  尉迟骏退后三步,双手一翻。风嬷嬷左掌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缓缓推出掌心。两人各出一掌相抵,尉迟骏脚跟未稳,风嬷嬷的另一掌也附上来,顿时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吸力。尉迟骏双掌被吸住,竟摆脱不开。风嬷嬷的掌力绵绵不断,半是阴冷半是潮热,尉迟骏仿佛置身于寒与热的双重考验。

  云清霜从不知道风嬷嬷身负绝技,看她的架势,内功似乎已练到金刚不坏的阶段,不由得为尉迟骏担心,但又很快挥去满腹的心酸,专心看比试。

  不过是一闪神的瞬间,尉迟骏头顶上冒出腾腾白气,而相比之下,风嬷嬷则显得游刃有余得多。尉迟骏所学是正宗的内功心法,风嬷嬷则是霸道刚猛的邪派功夫,若论内力的纯正,自是尉迟骏胜她一筹,但内功心法讲究的是日积月累,他虽内力精湛,到底年少,怎比得上风嬷嬷数十年的浸淫。

  风嬷嬷一掌如烈火,一掌若寒冰,阴毒异常。尉迟骏运起神功护体,但之前已伤了元气,气息不稳。他长啸一声,一咬牙根,默运玄功,掌风起处,若排山倒海。

  风嬷嬷掌挟腥风,复又冲击而来。尉迟骏苦苦支撑。他又要抵挡雄浑的掌力,又要化解阴毒的寒气,头上的白气愈来愈浓,实是败象已露。

  云清霜凝神细看,背上冷汗淋漓。

  风嬷嬷双掌相交,势如雷霆,尉迟骏衣衫尽湿,气喘呼呼,嘴角忽地沁出血丝。

  云清霜紧咬嘴唇,泪眼婆娑。眼看风嬷嬷双眼圆睁,精光四射,正是要痛下杀手的征兆,她忙拔下头上发簪,飞掷过去。

  风嬷嬷长袖一挥,将簪子打落。尉迟骏身子一轻,踉踉跄跄退后七八步,吐出一口血。

  “你受了重伤。”风嬷嬷对着尉迟骏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瞥向石壁后。

  云清霜垂下眼帘,自己还是看不得尉迟骏遇险。

  “我没事。”尉迟骏轻拭嘴角的血渍。

  “这一关算你过了,你现在要退走还来得及。”风嬷嬷似在说给云清霜听。

  “我要闯第二关。”尉迟骏毫不犹豫道。

  “第二关,兵刃。”风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进门的是厨房打杂的老赵。

  云清霜惊讶万分,听雨轩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我给过他机会了,”风嬷嬷站到她身边,脸色微硬地道。

  “嬷嬷,我……”云清霜小心掩去眼底的感伤。

  风嬷嬷眉目冷淡,“不必多说了。”

  场中二人已酣战多时,尉迟骏使剑,老赵亦以剑招回应。

  只见两柄剑剑身相交,上下翻腾,两人被剑光笼罩,分不清谁是谁。

  只听老赵大喝一声,两道剑影分开,尉迟骏衣衫染血,老赵身上百孔千疮。

  云清霜唇不受控制地轻颤,面无人色。

  老赵大概生平从未受过这等挫折,他刷刷两剑刺出,下刺丹田,上刺双目。尉迟骏毫不退缩,手中青钢剑一提一翻,分庭抗衡。

  老赵将内力透过剑尖,挽起数十朵剑花。尉迟骏闪躲不及,身上被划破了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他之前受了很重的内伤,现下又游斗了这许久,体力渐渐不支,嗤的一声,他右臂上曲池穴被刺中,一条手臂登时无法动弹。老赵看准时机,将他踢翻在地,剑锋直指他的心房。

  “不!”云清霜冲了出去,扑倒在尉迟骏身上,凄然流下泪来。

  “清霜。”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尉迟骏痴痴凝眸于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风嬷嬷叹息一句,“罢了罢了,老赵我们走。”

  尉迟骏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搂住云清霜。云清霜蓦地推开她,飞快地跑开,不顾尉迟骏在她身后凄然地呼喊。

  尉迟骏挣扎着站起。他的伤极重,若不及时包扎,可能会因流血过多而亡,但他顾不上,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风嬷嬷倚在门前,目中隐隐有些伤感。

  “我要见清霜,请嬷嬷成全。”尉迟骏浓眉纠结,恳切道。

  “去吧,她还在原来的屋里。”风嬷嬷淡淡扬起嘴角。既然如此相爱,为何还要互相折磨?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并不是他们的错。

  轻声推开门,尉迟骏徐徐走入。

  云清霜抱膝坐在床前,一双秋水明眸黑白分明,却是毫无神采,好像在瞧着他,又好像在看着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清霜。”尉迟骏柔声道。

  云清霜漠然道:“你还来做什么?”

  尉迟骏扳过她的双肩,与她对视,认真地道:“清霜,我来带你走。我们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云清霜睫毛都不抬一下,“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

  “不迟,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尉迟骏手抚上她的面颊,温柔道。

  云清霜甩掉他的手,骤然抬头紧盯住他,“尉迟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牢牢迫住他的视线,忽而惨笑,“我怎么可能和一个欺骗我、利用我、毁灭我国家、欺凌我族人的仇人在一起?”房子倒塌了可以重建,河流干涸了可以重新灌入,首饰破了尚可以修补,可要是心碎了还有办法弥补吗?

  她神情激愤,身体不住地颤抖,尉迟骏揽住她,以下巴触着她的脸颊,眼中有无尽的痛楚和怜惜。“清霜,对不起,对不起。”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清霜,但在儿女私情和国家利益之间,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他可以陪云清霜上刀山下火海,甚至愿意舍弃性命去换取她的一线生机,但在辅佐嘉禾帝完成统一大业面前,这一切显得那样的渺小。若是上天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他恐怕还是会选择辜负她。

  云清霜拼命地推他。尉迟骏不放,任凭她踢他捶他踹他甚至是咬他,他依旧死死抱着她。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样近,就这么萦绕在她耳侧,云清霜多想让自己软弱一回,可是她不能。她硬着心肠道:“放手。”

  “你明知我不会放。”尉迟骏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毕竟受了重伤,现下不过是苦苦支撑。

  云清霜狠狠心,手上加劲,一拳击在尉迟骏胸口。他终于松开手,眼神如受伤的野兽,凄厉、绝望,“清霜,你就这么恨我?”他鼻尖沁出汗,嘴角又渗出血丝。

  “我恨你入骨。”云清霜神色冷寂,背过身眼中却是晶莹一闪。

  尉迟骏喘了几口气,蓦地支起身体将云清霜抵在墙上,神情憔悴。

  “你要做什么?”云清霜故作冷静道。

  “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尉迟骏道,语中有深重难言的苦涩。

  云清霜静静回视。

  “你化名颜菁,潜伏在乾定城,难道不是为了毁灭我、毁灭天阒国?”在他知晓颜菁的真实身份时,一颗心同样支离破碎。

  云清霜唇微微张合,竟无从辩驳。

  “你混入皇宫,冒充娴琳公主的侍女,难道不是为了刺杀圣上?”尉迟骏涩然一笑,眼底尽是血丝。

  云清霜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清霜,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起过杀我的念头?”尉迟骏目光空洞,心中疲乏。

  云清霜潸然落泪,胸腔内一阵气息翻腾,她捂住心口急促的喘息。

  “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且与我情同手足。辅助圣上成就大业,是我尉迟氏族几代人的责任。你为何不愿体谅我?”尉迟骏眉心一蹙,难以掩饰悲痛的神情。

  云清霜望进他的眼,神色楚楚凄哀,“我是北辰国子民,我也有我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各有各的无奈,错就错在不该相识。或者,当日你不曾救下我,那便没有如今的争锋相对。”

  尉迟骏倏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不管不顾地吻上她的额头,“清霜,清霜。”他的心跳沉沉入耳,嗓音沙哑黯沉。他的拥抱如此用力,生生勒痛了她的骨头,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融进他毕生的爱恋。

  泪洒上他的衣襟,与鲜血融汇成一体。云清霜想推开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只在心底道:只要一小会儿,就这样放纵一小会儿就好。

  尉迟骏抬起她的下颚,没有任何预兆的覆身吻上她的唇。云清霜一惊,刚一挣扎,就被他重新抓回怀抱,逸出的惊呼被他火热的唇吞噬。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让她痴迷蛊惑。

  许是要发泄一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他的吻带着焦灼和痛楚,云清霜闭了闭眼,甘愿就此沉沦。

  轻柔的浅吻逐渐转为辗转热切的深吻,几乎夺走她胸中全部的气息。云清霜倏然警醒,他们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使劲推他、闪避,但无论她如何躲闪,他总是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唇。

  直到两人皆脸红心热,气喘吁吁,尉迟骏才放开她。

  云清霜掩去所有的情绪,神情疏淡道:“你走吧,你的伤需要即刻处理。”

  “你依然关心我。”尉迟骏略略一扬唇角。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平白连累了风嬷嬷。”云清霜淡淡道。

  尉迟骏默然片刻,“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云清霜不为所动,“你是逼我再次离去。”

  长久的静默,“那一日,你果然在帐后。”尉迟骏欷歔道。

  云清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复又摇头。

  尉迟骏面色沉郁,一步一步地退出门去。他忽然明白,此生,或许他拼尽全身力气,做再多事来弥补,恐怕也难再靠近她分毫。

  尉迟骏知晓云清霜性子执拗,说到做到,他生怕她再度离开,不敢再去听雨轩探视。

  他拜托风嬷嬷送去衣物、首饰和一些稀有的小玩意儿,经常是今日送过去,明日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他没有放弃,依旧我行我素。他永远只在远处遥望,从不靠近。能够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有时风嬷嬷也会动容道:“姑娘,尉迟公子对你也算是有心了。”

  云清霜睫毛微颤,“纵然破镜重圆,终究已有裂痕。”

  风嬷嬷可怜尉迟骏的一片痴情,然而云清霜不点头,旁人无能为力。

  日薄西山。

  云清霜正与风嬷嬷在房内商量着该给孩子的襁褓和贴身小衣上绣什么花色时,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小乌鸦满头大汗紧跟而至,懊丧道:“对不住,我没能拦住他。”

  “不妨事。”云清霜低低道。这个世上能拦得住她师父的人,还真是没几个。

  “我有话单独和你说。”柳慕枫只对云清霜一人说话,当风嬷嬷不存在般。

  风嬷嬷有些恼怒,云清霜扯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嬷嬷,你先出去吧。”

  “我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便是。”风嬷嬷拗不过云清霜,狠瞪柳慕枫一眼后,拂袖出门。

  “师父,您坐。”云清霜怯怯道。

  柳慕枫平视她,眼底一片深沉似海,“脱险后为何不来找我?”

  “徒儿并不知师父身在何处。”她说的也是实情,风嬷嬷曾知会她医馆现已无人居住。

  柳慕枫眼风一扫,掠过那些未完工的小衣、肚兜。

  云清霜急忙往身后藏,柳慕枫的视线已平平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云清霜心骤然收紧,紧紧咬住下唇。

  屋内沉静如死寂一般。

  柳慕枫脊梁挺直,忽地大笑不已。

  云清霜被他笑地毛骨悚然,背上冷汗涔涔。

  “你做下的好事。”柳慕枫声音和气,甚至还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

  云清霜心如鼓擂。她倒是希望师父能对着她发一通火,打她罚她都不要紧,也好过现在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师父。”她的话哽咽在喉中,缓缓跪下。

  “拿去。”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摊开的掌心中平躺着一颗赤红色的药丸。“师父,这是什么?”云清霜身子颤抖得厉害。

  “吃下去半个时辰后,你浑身的罪孽便能洗清了。”柳慕枫淡淡道,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师父是要我死吗?”云清霜微带愁容。

  “你死了,我如何向你母亲交代?”柳慕枫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尽管你做错了这许多的事,你毕竟还是我的徒弟。但是,”他面色一变,冷酷道,“孩子绝不能留。”

  “不!”云清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地忤逆柳慕枫的意愿。

  柳慕枫怒道:“你失身于尉迟骏已是大错,如今你还要替他生下孽种吗?”

  云清霜含泪道:“错全在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吃下去。”柳慕枫命道。

  “恕难从命。”为了孩子,云清霜寸步不让。

  “你……”柳慕枫捏住她的下巴,欲将药丸塞入她口中。

  云清霜拼命摇首,泪如泉涌,“师父!”她道,“若是您执意如此,就请把清霜的命一同拿去。”

  柳慕枫双目似能喷出火来,半晌,哀戚道:“这就是我收的好徒弟。”他摔门而出。

  “师父。”云清霜凄然道,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姑娘。”风嬷嬷忙进门扶起她。

  “嬷嬷。”云清霜在她怀里哭到脱力,除了孩子,如今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日,尉迟骏上朝归来,意外在门前见到李兮妫。

  一别数月,她似圆润了不少,而尉迟骏则清减了几分。

  “师兄。”她唤道。

  “怎么不进去等我?”尉迟骏淡笑道。

  “我……”李兮妫双手抚着发辫,面带委屈之色,想是上一回尉迟炯对她的斥骂言犹在耳,她心有余悸。

  尉迟骏亦想起前事,那时祖父尚建在,而如今……他心下黯然。

  “急匆匆地赶来,是否师父有事交代?”他边走边问。

  李兮妫嘟起小嘴,不依道:“不是爹爹的事,师兄就不欢迎我了吗?”

  尉迟骏微笑摇头,思绪却不自觉的飘忽。若是清霜对着他撅嘴撒娇,那会是怎样的俏丽与动人啊。可惜她总是那么的坚毅与倔强,从不对他有所求。

  “师兄,师兄。”李兮妫拖长了尾音,直唤了他数声才回过神。

  尉迟骏含笑看她。

  “师兄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李兮妫说得含蓄,何止是入神,简直是元神脱壳。

  “没什么。”尉迟骏淡淡转移了话题,“师母身子可好?”

  “好得很,劳师兄挂心了。”李兮妫扬起一抹笑意。

  尉迟骏将她让进前厅,吩咐老蔡上茶。

  老蔡瞥一眼李兮妫,神色颇不自然。怎么又是她?旋即他又暗道,不管怎样,也总比他终日牵挂着那位颜菁姑娘强。

  李兮妫姣好的面容展露一笑,语气温软,“我想念师兄,于是我就来了。”

  尉迟骏道:“那就在府中多住几日。”

  “师兄不曾想我吗?”她惶然。纵使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对于现在的尉迟骏,她却没有把握能赢得他的心。

  “傻姑娘,师兄哪里有不疼师妹的?”不是不懂她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颗心,早已失落在云清霜身上,无论谁的深情他都难以回报。

  李兮妫见他装聋作哑,避而不答,垂下眼,神色落寞,“师兄是有意中人了吗?”

  尉迟骏握住她的手,但只一瞬便放开,“阿兮,有也好,无也罢,师兄待你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是兄长待妹子的心意,李兮妫黯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若没有那缺失的七年,也许他们会是最羡煞旁人的一对。她转念道,也无妨,她始终是师兄身边最亲密的人,这样的优势是无人能及的。她轻盈道:“师兄的意中人一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改日一定要让阿兮见一见她。”

  尉迟骏松口气,阿兮是他最珍视的妹妹,他绝不希望伤害到她。她能放得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李兮妫恢复笑颜,好似方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尉迟骏不经意地问道:“师父可有逼你练武?你的迎风十八式可有退步?”

  李兮妫托腮笑道:“爹爹哪里有空管我,他出门去了。”

  尉迟骏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兮妫接着道:“他去了大雪山,这还是我缠着娘亲才问到的。”

  尉迟骏心中一动,莫非……他忙道:“他去了有几日了?”

  李兮妫扳着手指,“总有三四日了。”

  尉迟骏不动声色地颔首,心里早早拿了主意。

  夜色浓重。

  风嬷嬷提一盏油灯走入云清霜房内,思忖着道:“姑娘,尉迟公子求见。”

  “嬷嬷,你为何总替他说话?”云清霜不耐道。

  风嬷嬷并不介意,呵呵一笑,“他让我转告,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当面说与你听。”

  云清霜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讥讽,“不见。”

  “那好,我去告诉他。”风嬷嬷往外走。

  “嬷嬷,”云清霜唤住她,“他可有说是何事?”

  “那倒没有,我可以……”

  “不必。”云清霜忙截住,“让他走吧。”

  “好。”风嬷嬷笑一笑。

  不多时,风嬷嬷回转,拿起云清霜手边的一件小儿的贴身小衣,继续未完的针线。

  云清霜几次抬头看她,风嬷嬷只做不知。

  “他……回去了?”云清霜终忍不住开了口。

  风嬷嬷故作讶然,“姑娘说的是谁?”

  云清霜咬一咬唇,“嬷嬷,你明知道的。”

  “姑娘指的是尉迟公子吗?”风嬷嬷笑得有些狡黠。

  云清霜默默颔首。

  风嬷嬷道:“嗯,他走了。”

  “没有留下什么话吗?”云清霜愕然道。

  风嬷嬷失笑,“没有。”

  云清霜轻轻嘘一声,不再言语。

  “姑娘,孩子的事,你不准备告诉尉迟公子吗?”风嬷嬷看她一眼,叹道。

  云清霜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有娘亲,没有爹。”

  风嬷嬷长叹一口气,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掌心,“公子留下一句话:锦绣草,大雪山。姑娘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云清霜怔了怔,心中千头万绪。

  云清霜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夜不能寐。

  锦绣草的事牵起了她内心长久的记忆。母亲的病始终是她心中最深的牵挂。

  左右睡不着,她索性坐起。披了一件衣裳,缓慢踱到院中。

  有风吹过,思绪渐渐清明,她犯不着为憋一口气而失却救治母亲的机会。她定定神,从后门走出。

  将军府她并不陌生,然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她心思沉重,几次都迈不开脚步。到底是不能释然的。即便她能够抛却从前的恩怨,重新接纳尉迟骏,但她背负着他祖父的一条性命,他心中当真不曾责怪她吗?

  云清霜苦笑。

  磨磨蹭蹭,极不情愿,还是到了门口。云清霜提一口真气,越过围墙。

  赶他走的人是她,如今找上门的也是她,她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面对。

  院内仅一盏灯还亮着,云清霜悄无声息地走近,从未合拢的窗扇中瞧见尉迟骏清癯的身影。鼻中微酸,她笑容疏淡。

  她徐徐走过去,刚想轻轻敲响房门,蓦然听到女子娇媚的嗓音,“师兄。”

  云清霜蓦然背脊生凉。夜已深,而尉迟骏的房内还有一妙龄女子,足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所谓情深似海,不过是戏文中才会出现的段子罢了,她黯然思忖道。

  她退后几步,站稳身形,依旧从窗户那里看过去,果见有一女子桃花玉面,千娇百媚,纤纤素手还搭在尉迟骏的肩头。

  “师妹还没睡吗?”听得他温柔的声音,她还曾经以为这样的语调只会对她一人诉说。

  “阿兮特地为你做了点心,你尝尝看。”

  “辛苦你了。”

  云清霜落寞垂首,没有看到尉迟骏声色不动地拂去李兮妫的手。

  “好吃吗?”那声音甜得似能腻到心里。

  “好吃。”

  云清霜嘴里苦涩至极。他们如此相敬如宾,她算什么?

  “从前我什么都不会,可人总是会长大的。”李兮妫甜甜一笑。

  尉迟骏没有说话。

  云清霜无声无息地一笑。她今日是来错了,他们恩爱有加,她还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脚步轻移,却因站久了,小腿微微发麻,发出些微的响声,立时惊动了尉迟骏,他喝道:“谁在那里?”

  云清霜转身便走。尉迟骏已追了出来,不确定地道:“清霜?”

  云清霜不予理会,越走越快。尉迟骏一纵一跃,将她拦下。“清霜。”他喜不自禁地唤道。

  这时,李兮妫也追上来,短促地扫一眼,几乎连呼吸也凝滞住。这女子妆容未加修饰,然而冰肌莹彻,若出水芙蓉,自己也是以貌美而自傲,却被她生生地比了下去。再瞧师兄,他早已是魂不守舍。

  云清霜平一平气息,努力挤出一丝笑,“打扰了。”

  尉迟骏知道她有所误会,但因李兮妫在场,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含了一缕几不可见的笑意道:“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

  云清霜的手紧握成拳,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对着李兮妫道:“现在没事了,告辞。”她足尖一点地,微风飒然,碎步腾挪,转眼已跃出数丈。

  尉迟骏起晚了一步,又被李兮妫拖住,只得眼睁睁地瞧着云清霜去远了。

  翌日一早,云清霜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

  风嬷嬷很是惊异,“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清霜简短将来龙去脉一说,只是隐去了昨晚在将军府所见。

  “为母亲尽孝无可厚非,但姑娘的身子……”风嬷嬷眉间有忧色重重。

  云清霜整了整衣衫,“我会小心的。”

  风嬷嬷目送她的身影踏上南行之路,回到屋里还没喝上一盏茶,尉迟骏匆匆忙忙而来。这两个冤家,真真不能让人安生,她暗道。

  不过寥寥数语,尉迟骏直点头,很快告辞而去。

  风嬷嬷衷心祝福,唯愿他二人能从此摈弃前嫌,也不枉费她操了这么久的心。

  云清霜顾着腹中的胎儿,不敢太过劳累,每日只行得几百里路便找寻客栈歇息。

  奇怪的是,每到一处,总有人先行替她打点好一切,房间是最好的上房,饭菜亦是香甜可口,且必有一味是她平日最爱吃的菜。

  她清醒而自知,这么做的除却尉迟骏不作第二人想。只是他怎会走到了她的前头?云清霜百思不得其解。她哪里会晓得,尉迟骏一直在她身边守护着,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云清霜不愿承他的情,有几日多赶了百里路,想抢在尉迟骏之前进入下一个驿站,但迎接她的仍是笑容满面的伙计和掌柜,还有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

  见摆脱不了,久而久之,云清霜也就随他去了。

  快到南枫国境内时,云清霜精神有些不济,腹部更是酸痛难忍,想必是这几日赶路急了,影响了胎儿,她不敢大意,在客栈多歇了两天。

  这一晚,她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门外有一丝声响,随即门被轻轻旋开。

  她睡眠本就极浅,加上出门在外,难免警觉。她微张开眼,见一条黑影正悄悄地往床边摸过来。她右手在枕下摸到秋水剑,执在手中,打算先发制人。

  黑影渐渐靠近,云清霜紧张得睫毛微颤,差点儿就要装不下去。

  窗外明月洒进一点光芒,就在这时,云清霜看清了他的脸,登时轻缓了口气。

  他双眸极亮,甚至盖过了月色的清辉,面若冠玉,神采奕奕,不是尉迟骏还是何人。

  尉迟骏轻轻抚上云清霜的脸,似是怕惊醒她,只一掠过便放下。

  云清霜合着双目,亦能感受到他贪婪凝视的目光和深切的情意。

  温热的气息扑面,云清霜未及反应,一个轻如鹅毛般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间,带着心疼、眷恋、压抑和无限情深。

  云清霜心中悸动,眼中一湿。

  尉迟骏捋了她几根发丝在指尖缠绕。云清霜的心绪如同那游丝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他将她的手放入被窝,握一握后,再伸手替她掖好被角。

  黑暗中,他的黑目湛然有神,沁人心田。

  云清霜心头微苦还甜。她与他,似是那凌霄花和常春藤的纠缠,生生不息。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紧接着有冰凌子兜头而下。这是南枫国特有的节气。每年的四月,本该是芳菲正浓,蝶舞蜂喧的时节,南枫国却恍如冬日。

  云清霜紧了紧衣衫的领口。她虽有准备,还是未料到气候如此的恶劣。

  北辰国湖泊众多,西茗国半数多为草原和高坡,南枫国则是由一座座的雪山组成,终年积雪,冰河交错。

  地上湿滑,行走极为不便,往往走上三步便要退后两步,云清霜行走极为艰苦。

  尉迟骏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进入南枫国境内后,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唯有紧跟其后,才不致失了她的踪迹。

  云清霜自然知晓,但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雪山冰峰,高耸入云,不是任何人都能上得去的,特别是大雪山,那是南枫国最为陡峭最为冰寒的一座山峰。幸亏云清霜轻功底子不错,走上一段路休息片刻,半日的工夫,也到了半山腰。

  尉迟骏在与她隔开几丈远的地方坐下,远远望着她似是费力地吞下一块干粮,微微一笑,走近几步,将背上的水囊递给她。

  云清霜迟疑半刻,还是接了过来。甘甜入口,清爽至极。“多谢你。”

  尉迟骏只是暖暖一笑,又回到方才的落脚处。

  云清霜心中百感交集,眼微眯起。

  歇息片刻,重又整装待发。

  云清霜步履匆匆,尉迟骏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云清霜突然停下脚步。

  尉迟骏只当她是疲累,也没有在意,可转眼见她眉头蹙起,神色凝重,急忙走上前去。

  却是眼前山峰笔直,已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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