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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上卷)》 作者:唐浩明

第11章 新政给古城长沙带来了生机

  回到东洲后,杨度一头栽进《大周秘史》中。由于吴永桢三十多年间一直参与吴三桂机密,对于吴三桂及其部属如何与满洲联络导致了清兵顺利入关,如何为清廷开拓西南疆域,逼杀永历帝,扑灭南明王朝,又如何处心积虑密谋造反叛乱,以及如何策划用兵打仗,攻城略地,到最后如何应付危局,又如何儿戏般的登基称帝,安排后事等等,他都写得十分细致生动。且因为这已是完全失败后的闭门著述,从下笔那天起,他就抱着藏之名山、传诸其人的宗旨,故这部书稿没有所有公开刻印的那些正史野史的通病: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以及其他种种原因而有意无意地篡改历史。

  吴永桢以对天地神明负责的悲壮情怀,秉笔直书,不做任何掩饰。一部三十多万言的稿本,把两百多年前那桩移鼎之变记录得再真实不过了,其中尤以满洲皇室与吴三桂之间或公开或隐蔽的互相利用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倾轧诡秘的活动写得更为丰富,超过了历代任何一部史书。杨度从《大周秘史》中所获得的帝王之学、纵横之术,也远远超过了从经史典籍、稗官野史里所获得的这方面的知识。从那以后,明杏斋逢五之夜的特殊课程,基本上是师生二人对这部奇书的研讨。王闿运凭着渊博的学问,并结合己身的实践经验,往往又能对该书及吴三桂事件发出许多杨度想不到的宏论,时常给他以深刻的启迪。春花开,秋月落,一年又过去了,怀抱壮志的年轻举人于帝王之学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这期间,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已把维新启蒙运动推行得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北京、上海、广东、江苏、福建、广西等省都出现了新气象,其中尤以湖南的新政最为引人注目。

  正当《马关条约》签订的时候,江西义宁人陈宝箴由直隶布政使任上升调湖南巡抚。陈宝箴学问优长,为官干练明识有胆魄,是晚清极有作为的官吏,只因出身乙榜,故而一直沉沦下僚。直到五十多岁才为朝廷看中,擢升浙江按察使,又调湖北按察使,再升为直隶布政使。海战失败,屈辱条约的签订,强烈地刺激了陈宝箴的爱国之心。久处官场,他对于国家的弊病也看得很清楚,深知大清要从衰败中走出来,非大变祖宗成法不可。为此他十分欣赏康有为的维新学说,认定康的一系列变法措施是救国良方。他上疏光绪帝,称赞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博学多才,议论宏通,言人之所不敢言,为人之所不敢为,实大清朝的忠臣,请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疏上不久,就奉旨调任湖南巡抚。他心里很清楚,这说明皇上赏识他的这番见解,赋予他方面之权,鼓励他在所辖之境实行新政。六十四岁的陈宝箴感激皇上的信任,决心在须发皆白的垂暮之年好好地干一番实事。

  布政使俞廉三体弱多病,不大多管事。署按察使黄遵宪四十多岁,是个颇有名气的学者诗人。他多年来出任海外,在日本、美国、英国做过参赞、总领事等职,熟悉西方各国情况,尤其对日本的明治维新研究有素,急切盼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像日本一样,通过变法而迅速富强起来。学政江标还只有三十多岁,功名顺遂,年纪轻轻便中进士点翰林。他器识明远,雄心勃勃,目睹国家现状,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

  陈宝箴、黄遵宪、江标志同道合,一腔热血,遂精诚团结,和衷共济,在湖南率先推行维新事业。陈宝箴年轻有为的儿子陈三立前年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任主事,常常把京师的动向通报老父,为湖南的变革出谋划策。在这场震古铄今的变革中,陈宝箴还得力于一个著名人物的襄助。此人即中国近代史上最为壮烈的英雄谭嗣同。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其父谭继恂官居湖北巡抚。谭嗣同博览群书,识见高远,鄙视科举,好经世致用之学。他只身游历大半个中国,观察风土人情,结交名士豪杰,常发“风景不殊,山河顿异,城廓犹是,人民复非”的感叹。他愤而著《仁学》,发挥王船山的道器观念,认为“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力倡变法,尖锐抨击纲常名教,发誓要冲决一切罗网,并决心为此而献身。谭嗣同不仅思想深刻,更兼武功高强,慷慨豪放,是当时声动朝野的名公子,有很大的号召力。

  陈宝箴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两年多时间里,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设矿务局、官钱局、铸造局,又设电报局、轮船公司,修筑湘粤铁路,创办南学会、算学馆、湘报馆、时务学堂、武备学堂、制造公司,发行《湘学报》《湘学新报》,又专从上海购进维新派的重要刊物《时务报》,免费分发各州县。尽管遭到了以王先谦、叶德辉为代表的顽固守旧派的反对、诋毁,但维新运动仍在全省各地广泛开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办得最为出色的便是时务学堂。

  陈宝箴任命熊希龄为时务学堂的提调。熊希龄还只有二十七岁,湘西凤凰人,与陈三立同年中进士,他有幸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时正在湖南。陈宝箴接受儿子的建议,礼聘梁启超任中文总教习。谭嗣同又荐举自己的挚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习。熊、梁、唐均一时人杰,更兼梁启超名满天下,遂把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时务学堂办得有声有色,引得一批热血热肠的湖湘子弟纷纷投奔,还有不少湖北、江西、广西的年轻士子也慕名前来。

  船山书院有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刘揆一,字霖生。其父刘方峣早年也是湘军中的小头目,后因仗义放走了太平军的一个总制,怕上司追查,便离开湘军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来,直到金陵打下后再出来办事,经朋友介绍在湘潭县衙门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刘方峣慕王闿运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长子揆一拜在王氏门下。王闿运到东洲任教,身边的一群弟子也追随来到东洲,刘揆一即为其中之一。刘揆一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办事能干,在士子中颇有威信。他对时务学堂的教学甚是仰慕,认为国乱民危之际不是潜心故纸堆的时候,要的是能够拯救社会的真才实学,而时务学堂恰是培养如此人才的摇篮。他在士子中一宣传,便有一批人都听他的。终于有一天,他领着几个最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边坐上一艘小火轮,鸣笛鼓浪奔向长沙,临走前托门房转交一封信给老师。

  王闿运看了这封信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指责刘揆一。过了几天,又有几个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点坐不住了,常常对杨度和夏寿田嘀咕,埋怨老父亲主持下的船山书院没有生气,总是老一套,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夏寿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闹得如何轰轰烈烈,时务学堂如何名震海内,王代懿如何嘀咕,他都雷打不动,天天焚膏继晷,孜孜不倦地埋首于四书文试帖诗中。杨度本是一个热衷于时务的人,也早就想去长沙看看了,何况梁启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内到长沙去一趟。”杨度和代懿商量了两天,作出了决定。代懿怕父亲骂他,不敢出面,怂恿杨度先去探探口风。

  “晳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时务学堂?”王闿运停住手中的笔,颇为惊讶地问。王闿运自己有一门特殊的功课——抄书。从十六七岁开始,他便立志将所有他认为值得反复诵读的书,不论经史子集,不论厚薄,也不论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后买不买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认为经自己手抄后能记得更牢,领会更深。近五十年来,寒冬不停,酷暑不辍,闲时多抄,忙起少抄,凭着坚强的毅力,他抄了将近三千万字的书,仅这一点,王闿运也堪称当时学界一绝,令天下读书人倾倒。到了船山书院后,他又开始了二十三史中的最后一部《明史》的抄写。此刻,正在抄张居正列传。他放下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妈为他泡好的冰糖红枣茶。

  “不是。”杨度赶忙回答,“到长沙去,一来是想见见梁启超。那年在北京时,我和他交了朋友,他来长沙好几个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来我也想劝劝刘霖生他们,想让他们早点回到先生身边来。”

  “哦,是这样的!”王闿运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说,“梁启超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虽然不赞同他的所谓民主民权,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写得好,很有煽动性,此人是一个很好的鼓动家。你有这样一个朋友,理应去会会。至于刘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劝说,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难道还缺弟子吗?”

  王闿运把左手边一叠已抄好的纸拢了下,顺手拿起一块龟形黑色大理石镇纸压在上面,问杨度:“几时启程,一个人去吗?”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动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杨度见书桌上砚台里的墨汁干了,便从旁边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里倒出一匙清水来,拿起那支径长一寸粗的徽墨,为先生轻轻地磨起墨来。

  “代懿也去,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他怕先生不准他去,骂他。”

  王闿运望着杨度手中慢慢转动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来。儿子想出远门,竟然自己都不敢说,要托别人来讲,已过花甲的老父亲心里很是难过。代懿是他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人长得跟父亲年轻时一样的风度翩翩,但意志较脆弱,读书不用功,心思不沉静,至今还只是个秀才,王闿运不大喜欢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觉什么。蔡夫人死后,王闿运跟周妈关系亲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一样,腹中有非议,加之父亲又不太关心,他虽也来到东洲,但平时很少去明杏斋,父子感情越来越疏淡了。王闿运想起了夫人临死时的情形。那一刻,夫人从昏迷中醒过来,死死地捏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说,“我所生的四子四女,仅只有代懿未成亲了,你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贤慧的姑娘。”王闿运尽管娶了莫六云为妾,但对夫人的挚爱并未少衰。他始终感激夫人在他贫贱时所奉献的纯洁爱情。

  四十年前,王闿运还只是一个穷秀才,城南书院的山长丁取忠赏识他的才华,欲把亡友的女儿蔡艺生许配给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说:“把王生带到我家里来看看。”王闿运来了,蔡母仔细审看了小伙子,又和他谈了一席话。王闿运走后,丁取忠问:“这后生子如何?”蔡母说:“王生长相谈吐都不错,就是家里太贫寒了。”丁取忠尚未来得及劝说,蔡艺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红着脸对母亲说:“贫寒要么子紧!”说罢羞得赶紧躲进闺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还怕她吃苦哩!”蔡母本来就对王闿运满意,见女儿不嫌他穷,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洞房花烛之夜,王闿运笑着对妻子说:“见你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汉代的大孝女缇萦,这是一个好梦。我以后就叫你梦缇吧!”妻子含笑点头。四十年恩恩爱爱、苦乐与共的岁月一溜烟过去了,莫六云先走,梦缇也跟着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此刻,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又浮起,他深为自己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而负疚,决心要尽快地为儿子寻一门好亲。

  “你要代懿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给他五十两银子,你帮他在长沙买一套像样的衣帽,过两年做新郎倌时好穿。”

  “好!”杨度十分高兴,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说,“我这便去告诉代懿。”

  “慢点。”王闿运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函书稿来,说,“这是叶德辉撰写的《经学通诂》,上个月打发仆人送来,要我给他做篇序。叶德辉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满脸铁丝麻,但做学问却肯下功夫。这部《经学通诂》的确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杨度答。

  “我叫你送书给叶德辉,还有一层用意,你知道吗?”王闿运捧着书稿,不忙交出来。

  “知道。”杨度答,“先生是要我借这个机会认识叶先生,日后好向他请教。”

  “正是,正是。”王闿运高兴地直点头,“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这方面的学问,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这点上充当你的老师。他住在赐闲湖,早几年代懿跟着我到他家去过,代懿找得到。”

  王闿运说着把书稿递了过来,杨度双手接过。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点心。叶德辉讲过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两银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讲客气。叶麻子的老子做过大生意,家里有的是冤枉钱。”

  杨度和王代懿一到长沙,就为江面上兴旺的内河航运业所吸引。码头上人声鼎沸,装货的卸货的上船的登岸的,把个零乱的河岸闹得热火朝天。时序虽是初冬,那情景让人看得似要热出汗来。他们在小西门码头上了岸,穿过下河街,从南正街进入闹市区。

  街市上各色各样的公司、厂矿、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缭乱,商店里货物充塞。往年冬季长沙城里所缺乏的香菇、玉兰片、红薯粉,现在填满了市场。平素稀罕的鱼翅、鲍鱼、干墨鱼、对虾等海味,也能在寻常南货店里见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长沙市民发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贵。此时杨度在南正街上看到两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乌黑发亮。店门竖着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写着“耒阳白煤”四个大字,买煤的人也不拥挤。他们试探着问了几家伙铺,店家都摇头说客满。问哪来的这么多客人,回答说让各地来省城办矿产议修铁路的人包了。杨度感触极深地对代懿说:“想不到右铭中丞的新政给长沙带来如此生机!”

  走完了南正街就到了又一村,又一村乃巡抚衙门所在地。过去,这里的气象严肃阴冷,老百姓宁肯绕道走,也不愿意通过衙门前那块空荡的大坪,唯恐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今天杨度看到这里的行人不少,脸上并无惧色。高大仪门两旁的木栅栏上,挂上了四块五尺见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红漆刷上四个宋体巨字“有耻立志”。杨度早就听说,这是抚台大人为时务学堂创办典礼的题词,不料竟以这样隆重的规格移到巡抚衙门的前门。这四个大字犹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长沙城里燃烧,象征着爱国复仇之火永不熄灭;这四个大字又如四道警钟,早早晚晚在官吏缙绅士农工商心里长鸣不止,警告大家莫忘国耻,立志兴邦。杨度又在心中感叹:“倘若十八省的巡抚都像右铭中丞这样,大清帝国的中兴真正是指日可待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大坪的一角围了一堆人。有一个人站在人堆中间,高出大家一个头,像是站在凳子上,正不时地把手臂挥舞着。杨度和代懿都是好热闹的人,便朝人堆走去。

  “晳子你看,那不正是刘霖生吗?”王代懿惊奇地指着人堆中高出众人的那个人说。

  杨度一看,不错,那正是他们要找的同窗刘揆一!只见他站在一条长凳上,往日胖胖的孩子脸上流露着严肃的神色,此刻正弯腰与旁边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我们叫他一声吧!”王代懿说着便要喊。

  “慢点,看霖生说些什么。”杨度制止王代懿,牵着他的手挤进人圈中。

  “父老乡亲们!”刘揆一昂起头来,响起洪亮激越的湘潭官话,“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李君对我说,江学台已奉调即将进京,皇上要与他商议全国变法大计。”

  “江学台一定要高升了。”

  “皇上英明!”

  一旁听演讲的人纷纷议论着。

  “江学台是个大有作为的好官,此番进京,皇上必定会有大的委任。百年大计,人才第一。江学台在我们湖南办起了时务学堂,为湖南的教育事业打开了新路子。我和李君进时务学堂还只有几天,就学到了许多有用的新知识。我希望有志报国的年轻兄弟们,都到时务学堂去听听课。”

  “请问,去时务学堂听课要交学费吗?”听众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子发问。

  “只要不住学堂里,旁听不交学费。”站在刘揆一身边的李君回答。

  “时务学堂收学生有什么要求吗?童生收不收?”又一个青年提问。

  “收。时务学堂收学生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一概收。”李君又答,“秀才、举人编高班,童生编低班。”

  杨度拉着代懿的手说:“我们走吧!”

  “霖生就在这里,我们跟他说几句话吧!问问他是不是还回东洲。”代懿急着说。

  “还问他做什么?”杨度浅浅一笑,“他正在为时务学堂做宣传拉学生,自己还会回东洲吗?我们还是先到时务学堂去吧,晚上再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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