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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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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 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武藏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武藏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武藏呢?吉冈门中能与武藏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武藏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武藏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武藏,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武藏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有种!敢这么说。”

又八脸色发白,蹙着眉,怒视四周叫嚣道:

“听了我的名字,可别吓着了。”

“谁会吓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斋的师弟,也是钟卷流的能手,你们没听过我小次郎吗?”

群众中有人伸出手来怒责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伙!不管你是谁,拿出酒钱来。”

又八听了之后说道:

“如果印盒不够,这个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断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惨叫一声,由于叫声太过夸张,一时人人都误以为自己受伤流血,张皇失措间,挤成一团,惊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开。

又八高举着白刃,眼光冷冷地瞪着众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蝼蚁之辈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头留下来再走。”

暮色中,又八独自一人挥舞着白刃,口中不停地说:“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经跑光了。夜逐渐笼罩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地,连乌鸦的啼声也没有。

“……”

又八仰着脸,好像被人搔痒般露齿狂笑。但是,脸上却是欲哭无泪的寂寞表情。他颤抖着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蹒跚地走着。

打中酒馆老板脸颊的小印盒,因为老板慌张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着星光闪闪发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蓝贝壳。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昂贵的盒子,但是丢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蓝贝壳闪闪发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萤火虫停在那儿一般,很是闪烁耀眼。

“咦?”

随后,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捡起这个小印盒。刚才,行脚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当他捡起印盒之后,却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着门缝透出的亮光,仔细观看盒子上的图样与标记。

“啊!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见城去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啊……这盒底刻着小小的‘天鬼’二字,没错,就是这图样。”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行脚僧急忙去追赶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但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烂醉如泥的又八,简直充耳不闻。

又八从九条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脚僧加快脚步追赶过来,一把抓住又八背后的刀鞘说道:

“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道:

“叫我吗?”

行脚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吗……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么?”

“我想请教您。”

“什……什么事?”

“这小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渐消失。那位在伏见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现在他眼前。

行脚僧又追问:

“我想问您是从哪儿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这个小印盒为什么会落在您手上呢?”

这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

又八板起面孔,试探似地询问对方:

“你到底是谁?”

“不管我是谁,请告诉我小印盒的来处。”

“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谈不上出处。”

“不要胡说!”

突然,行脚僧改变语气叫道:

“请说出实情!要不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误会。”

“这就是实情。”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说实话喽?”

又八故意虚张声势问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假小次郎!”

话声甫落,行脚僧手中四尺两三的橡木杖,像疾风般咻的一声已来到又八面前。虽然又八还有几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应,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又八踉踉跄跄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来,赶紧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脚僧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认为酩酊大醉的人动作不可能敏捷的后果。行脚僧慌张叫道:

“你这家伙!”

他追赶着,并借着风势,再次将木杖丢向又八。

又八缩了缩脖子,木杖带着呼啸声从身边飞了过去。又八几乎无法招架,于是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脚僧拾起没打中又八的木杖,飞也似地追赶过去。然后,算准时间,再一次将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木杖的两次攻击。全身的酒气顿时从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八的喉咙像是烧焦了一般,口渴难耐。

无论逃到哪里,总觉得身后一直传来行脚僧追赶的脚步声。这里已经接近六条街或是五条街,应该安全了吧!又八觉得已经脱离险境,才放下心来抚着胸脯:

“噢!真惨……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接下来,他四处张望街道的小胡同。他并非在考虑逃跑的路线,而是在寻找水井。

他好像发现水井了,径自往小胡同后面走去。这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井。

又八用吊桶打出井水,往口中猛灌。最后,他终于放下吊桶,哗啦哗啦地洗去脸上的汗水。

“那行脚僧是何方人物?”

刚才的情形,令他心有余悸。

装金钱的皮革腰包、中条流目录以及刚才的小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工地,一个没有下巴的武士被众人打死之后,又八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段期间,又八已将钱用尽,剩下的就只有中条流的秘传目录和那个小印盒了。

六部那家伙说过:印盒是我主人的物品。所以那家伙一定是死去武士的随从。

世界真小,竟然会碰到行脚僧。又八始终觉得有人在追杀他,这让他感到很不光彩、很惭愧。即使走到阴暗的地方,也总觉得鬼影幢幢,到处都有人在追赶他似的。

“他那打人的东西,也不晓得是木杖还是木棒,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阵风呼啸过来,要是被它打中准没命。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用尽死人的钱,一直令又八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那个炎炎的夏日,武士被屠杀惨死的情景,经常浮现在他眼前。

待我努力工作,存了钱,一定先把这笔钱还清。等我出人头地,一定要立石碑供奉他。又八在心里,不断向死者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摸那本中条流的秘传目录思考一番:

“对了,这东西一直放在身上,一定会被怀疑是凶手,倒不如把它丢了。”

怀中卷轴的边缘一直刺得身体很不舒服,带着这东西行走各地也挺麻烦的。

但是,又八马上又想到丢掉实在很可惜,自己终究身无分文,这卷轴也等于是自己的财产一样。无论如何,以此物为敲门砖,即使不能通往出人头地之门,总可以找到买主吧!就因为他抱着如此侥幸的心里,所以即使受过赤壁八十马的欺骗,还是没有觉悟。

冒用写在秘传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之名,非常吃得开。对无名的小武馆或是喜欢剑术的路人,报出小次郎的名号之后,不但能获得对方极大的尊敬,而且不用说什么,一宿一饭之事,对方也会优先处理。

新年以来这半个月,他差不多都是靠这部卷轴吃饭过活的。

“还是别丢掉。我好像志气越来越小了,这说不定会妨碍我出人头地。我应该学武藏的宽宏气度,要向取得天下的家伙看齐才是。”

内心虽然做了决定,但今晚下榻之处还没有着落。贫民窟的房屋,虽然是用泥土和茅草筑成,且已倾斜,摇摇欲坠。但是,只要有屋檐、有门的地方,就会令又八羡慕不已。

又八贪婪的眼神窥伺着贫民窟。这里的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很穷。

有夫妇两人对坐锅边,也有兄妹围着老母,正在赶夜工。不过,物质生活虽然相当匮乏,却有着秀吉或家康家所缺少的相互扶持的东西,那就是贫穷家庭中浓厚的骨肉亲情。因为家人彼此互相安慰、互相体谅,所以这贫民窟才没变成饿鬼居住的地方。

“我也是有母亲的人———母亲大人!您还好吧?”

又八突然想念起母亲。

去年底,和母亲相处七天后,因觉得母子俩的日子实在无聊,所以半途弃母而去。

“我真是不应该!可怜的母亲……不管我怎么追求喜欢的女人,也无法找到像母亲般由衷疼爱我的女人。”

距离目的地所剩的里程不多,又八想到清水观音堂去看看。那里的屋檐下,总有安身之处吧!何况,因缘际会,说不定还可以遇见母亲。

老母阿杉是位虔诚的信徒,无论是神是佛,她都坚信他们具有非凡的神力。啊!不只是相信而已,甚至依赖他们。阿杉在大阪和又八一起生活的七天里,母子所以不和,是因为阿杉整日尽往神社佛寺跑。这种情形,令又八觉得无聊,觉得无法长期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时,又八好几次听阿杉说道:

“神明要显灵了,世间没有像清水寺观世音菩萨这么灵验的。我到那里虔诚祈祷了三至七天,就让我碰到武藏那家伙,而且,还是在殿前遇到的呢!因此,只有清水寺观世音菩萨才是真正灵验的神明,虔诚的相信他吧!”

“到了春天,我会顺道来此参拜,祈求神明保护本位田家。”又八听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

因此,说不定母亲已经在那里参拜了。又八这么想着。他的想法,未必没有根据。

由六条坊门街道往五条走去,虽是大街道,但是这里的夜色暗得让人觉得随时会被野狗绊倒,因为野狗实在太多了。

从刚才他就一直被野狗的叫声所包围,这些狗并不是你丢颗石头就可以让它们安静的。但是,又八对狗群的吠叫,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狗群凶恶的尾随在后,他也不在乎。

最后连狗都叫得不起劲了。

但是,靠近五条的松树林时,狗群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吠叫,原本跟在又八前后的狗群也都胡乱地跳窜,并和另外一群狗混在一起,围着一棵松树,仰头不停地向空中咆哮。

在黑暗中摇晃蠢动的狗影有如狼群一般,数也数不尽。其中有几只狗张牙舞爪往松树上跳了五六尺高。

“咦?”

又八瞪大了眼睛仰头往上看。树梢上好像有个人影。透过微亮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美丽衣服的女人,白净的脸庞在纤细的松叶间发抖。

那女人究竟是被狗追赶才爬到树上?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却被野狗发现才受包围的呢?此点无法得知,但不管实际如何,在树梢上颤抖的身影,很明显地是一位年轻女孩。

又八向狗群挥拳、叫嚣道:

“滚开!滚开!”

“畜生!”

他向狗群丢了两三颗石头。

以前听人说过,只要学狗四脚着地吼叫就可吓走其他的狗。因此,又八便学野兽的模样,四脚着地,口中吼着:

“汪!汪!”

然而这个动作对这群狗却丝毫不起作用。

狗不只三四只,无数的影子有如深渊中的鱼纹一般,摇摆着尾巴,张牙舞爪,凶猛地朝着树上颤抖的女子猛吠,几乎要把树皮剥下来了,根本不把学狗样的又八看在眼里。

又八忿然叫骂:

“这群臭家伙!”

他突然想到,如果让树上的女子看到一个带着两把刀的青年四肢着地学畜生的样子,岂不是奇耻大辱?

突然,有一只狗惨叫一声,其他的狗看到又八手上的大刀以及被砍死在地的狗尸时,立刻聚集在一起拱起骨瘦如柴的脊背戒备着。

“不相信你们不怕这个。”

又八挥舞着大刀,朝狗群追赶过去。狗群这才四处逃窜,扬起了尘土,有些砂子还溅到又八脸上。

“喂,姑娘!可以下来了,下来吧!”

他向树上呼叫着,树上传来金属优美的叮当声。

“啊!这不是朱实吗?”

朱实衣袖上的铃铛声,又八记得很清楚。虽然将铃铛挂在腰带或衣袖的女子,不只朱实一人。但是黑暗中的女子脸庞,看来很像朱实。

她非常惊慌地问道:

“谁……是谁?”

果然是朱实的声音。又八回答道:

“我是又八,你认不出来了吗?”

“啊?是又八哥哥啊!”

“你在这里做啥?你不是向来不怕狗吗?”

“我并不是怕狗才躲到树上的。”

“总之,先下来再说吧!”

“但是……”

朱实在树上仔细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

“又八哥!请你也躲一下,因为那个人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

“那个人?是谁呀?”

“一时无法说清楚,总之,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去年底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亲切的男人,后来逐渐对我做出残忍粗暴的举动……因此今晚我趁机从六条的佛具店二楼逃了出来。他好像已经发现,追过来了。”

“是阿甲吗?”

“才不是母亲呢!”

“是祇园藤次吗?”

“如果是他,就没什么好怕了。啊!好像来了。又八哥哥,你站在那里,我会被发现的,而且你也会惨遭不幸,快躲起来吧!”

“什么!那家伙来了?”

又八心生彷徨,一时拿不定主意。

女人的眼睛会指使男人。男人如果意识到女人的眼色,要不是使出没人品的金钱攻势,就是使出英雄气概。刚才又八以为四下无人,四肢着地学畜生的羞耻,填满了又八的心胸。

因此,全不理会朱实在树上跟他说了多少次的“你会惨遭不幸”、“赶快躲起来吧”。

越是听朱实这么说,越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子汉。要是他大叫一声:“糟了!”并惊惶失措地躲到暗处露出屁股,尽管朱实不是自己的爱人,又八也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种丑态。

正在思考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眼前,与受到惊吓而后退的又八异口同声说道:

“啊?谁?”

朱实担心的可怕男人终于来了。他看到又八手上还滴着狗血的刀,不禁睁大了眼,心里认为又八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问道:“你是谁?”并将又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

朱实过于害怕,使得又八也忐忑不安。他仔细端详对方,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梳着刘海,窄袖服非常华丽。又八心想:

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乍看之下,他的装扮显得有些柔弱。

于是,又八哼了几声,放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再来几个都没问题。今日傍晚碰上的行脚僧,是令人畏惧的角色。但是,又八绝不可能输给眼前这个明明已过二十,却还留着刘海、穿窄袖装的柔弱之人!

就是这个狂妄的臭小子虐待朱实的吗?虽然尚未问明原因,我猜他一定死缠着朱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好!我要好好教训他。

就在又八静静地想着时,留着刘海的年轻武士第三次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威猛的声音,与相貌不太相称。第三次的吆喝,就像要赶走四周的黑暗一般充满豪迈气概。但是,又八以貌取人,完全不把对方当一回事,他半带揶揄说道:

“我吗?我是人!”

这时,明明没必要发笑,又八却故意龇牙咧嘴,戏弄对方。

刘海男子果然被激得面红耳赤说道: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吗?难道你胆小得不敢报上名来?”

又八对这种讽刺激怒的话语毫不在乎。

“我倒是没有让你这种无名小卒问的名字。”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住口!”

年轻人斜背着一把三尺长的大刀。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以展示高出肩头的刀柄。

“你和我的争执,待会儿再说。先让我把树上的女子放下来,带到前面的佛具店之后,再来和你一决胜负。”

“你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说什么?”

“这女孩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我们之间缘分已尽,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砍断你的手!”

虽然面对的不是刚才那群狗,但是又八心想只要吓吓对方,他就会夹着尾巴逃走。

“有意思!”

不料,刘海男子却是一副好战姿态:

“看你这副模样只不过能沾上武士的边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有骨气的人了,我背后的竹竿正夜夜闹闲呢!这把传家宝刀到我手上之后,还没喝够血,已经有点生锈了,正好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是,你可别临阵逃脱喔!”

对方处心积虑地想先声夺人,让又八骑虎难下。但是,又八完全没警觉到会上别人的当,还很乐观地说道:

“少说大话,如果你想逃,还来得及。趁天色未暗,赶快从我眼前消失,还能保住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送还给你吧!阁下从刚才就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却不肯报姓名。但是,是否可再请教您尊姓大名,这是决斗之礼呀!”

“噢!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可别吓到啊!”

“我会把胆子安置好,不让自己吓到。首先,想请教您剑法的流派是……”

交手前会如此啰嗦的,往往武功都不怎么样。又八越来越看轻对方,他得意洋洋说道:

“是富田入道势派的旁支,我有中条流的秘传可为证。”

“咦?中条流?”

小次郎多少有些惊愕。

话既出口,若不能压倒性地慑服对方,只怕会被怀疑。接下来,又八只好硬着头皮模仿对方说过的话:

“现在该你说出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之礼呀!”

小次郎回答道:

“我的流派和姓名,待会儿再奉告。你说的中条流,到底是拜谁为师呢?”

又八马上回答:

“钟卷自斋先生。”

“哦……”

小次郎更吃惊:

“那么,你认识伊藤一刀斋喽?”

“当然认识。”

又八觉得越来越有趣,心想也许如往常一样,不须动枪动刀就能让眼前这位刘海妥协。

因此,他得寸进尺地说道:

“提到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我师兄。换句话说,我们同门师事自斋大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尊姓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哦?”

“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又八又报了一次自己的姓名。

至此,小次郎不单是惊讶而已,还默不作声。

“哼!”

小次郎终于露出笑容。

又八看对方毫不回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也以怒目相视并说道:

“怎么了?我的脸好笑吗?敢情是听了我的名字心生惶恐了吧?”

“的确令人惶恐!”

又八用下巴指使对方,并亮出刀柄:

“回去!”

“哈哈哈!”

小次郎捧腹大笑个不停。

“我闯荡江湖这么久,看过千百种人,但是,还不曾碰过这么令人惶恐的事。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我想问你,如果你是佐佐木小次郎,那我是谁?”

“什么?”

“我想问你,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不,不,你一定知道。也许太烦人了,但是,为了更确定,我想再次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没听清楚吗?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你是人啊!”

“这话没错,但是,我的名字呢?”

“你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吗?”

“不!我是很认真,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小次郎大师,我是谁啊?”

“啰嗦!问你自己吧!”

“我就来问自己,虽然可笑,我也报出名号吧!”

“哦!说吧!”

“但是,你不要吓到了!”

“笨蛋!”

“我正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祖籍岩国,姓佐佐木,父亲给我取名叫做小次郎,剑名叫岸柳,这就是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两个佐佐木小次郎了呢?”

“啊……”

“闯荡江湖以来,确实邂逅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是,遇到佐佐木小次郎,对我这个佐佐木小次郎来说倒是头一遭。”

“……”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们是初次见面,请问阁下您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

“怎么了?你好像突然发起抖来了?”

“……”

“交个朋友吧!”

小次郎走过来,拍拍因惊吓而脸色发青的又八肩膀。又八马上打起哆嗦,大声叫道:

“啊!”

小次郎底下的话,犹如口中吐出长枪射向他的影子。

“如果逃跑,我就杀了你!”

这一跳,就跳了约二十米远。从小次郎肩膀闪出的晒衣竿般的长刀,像一条划破黑暗的银蛇,“咻”一声扫向又八逃走的身影。再来,小次郎已不再补第二刀了。

仿佛被风吹落的树虫一般,又八连滚了三圈之后,直直地躺在地上。

小次郎将三尺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入鞘的当儿,长刀护手发出铿锵一声巨响。小次郎对奄奄一息的又八,看也不看一眼。

“朱实!”

回到树下,仰头朝树梢喊着:

“朱实,下来……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快下来……我已将你养母的丈夫杀死了。你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树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茂密的松叶,树上一片漆黑,以致无法看清楚。最后,小次郎只好亲自爬到树上查看。

“……”

朱实不在树上。不知何时,她已逃跑了。

“……”

小次郎索性坐在树上凝视着前方。置身于松涛中,猜测逃跑的小鸟的去向。

“为什么这个女孩那么怕我?”

小次郎无法了解这点。因为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了。虽然他承认自己示爱的方式过于激烈。但却没察觉到自己爱人的方式跟别人有多大的不同。

对女性来说,如果想知道小次郎的爱法和一般人的爱法有何不同,从他的刀剑便可以看出这方面的性格来,换句话说,注意观察他使刀的方法,就可窥见一二。

话说小次郎是在钟卷自斋身边长大的,学习剑法之时,被称为鬼才或麒麟儿。当时,大家已看出他的武艺异于常人。

一言以蔽之,小次郎的“韧性”很强。其刀法的“韧性”是天赋的。敌人越是强劲,他的“韧性”也就越强。

当然,时下的剑法、武术并不在意使用的手段,所以即使再怎么卑鄙,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种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如果被这家伙缠上就惨了!”

尽管有人如此地畏惧,但是却没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譬如,他年少时,有一次被平日与他不和的同门师兄用木剑打得卧倒在地奄奄一息。而那位师兄见此光景,后悔出手过重,便喂他喝水。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猛然站起身,用师兄的木剑将师兄打死。

只要打输了,他就绝对忘不了那个敌人。不管是在黑暗的晚上,或是对方如厕、睡觉的时候,他都会伺机加害敌手。那时的武术尚未有所规定① ,所以同门的人很少谈及他这种异常的“韧性”。

他经常自称:

“我是天才!”

这并非他夜郎自大的想法,连他的师父自斋及师兄一刀斋都这么认为:

“他是天才!”

回到岩国故乡,每天到锦带桥旁,锻炼砍燕子的自创独门功夫。所以更有人称他为“岩国的麒麟儿”,他也以此自负。

但是,这种剑法的韧性,在情场方面,应该如何呈现才适当,谁也无法知道。而且,小次郎自认为这是两回事,因此,朱实因为讨厌他而逃走,他认为真是不可思议。

小次郎突然发现树下有人影晃动。

那人好像没察觉到小次郎在树上。

“啊!有人倒在地上。”

那人走到又八身旁,弯下腰来看看又八的脸,最后说道:

“啊!是这家伙!”

那人非常惊讶,说话的声音大得连树上都听得到。原来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他仿佛想起什么事,急忙卸下背后的方箱,喃喃自语道:

“真奇怪啊!既没有被砍杀的痕迹,身体也还温热,为什么这小子会昏倒呢?”

他自言自语,并抚着又八的身体。最后,解下自己腰间的细绳将又八双手反绑。

又八已奄奄一息,完全没有抵抗。行脚僧将又八捆绑好之后,膝盖抵住又八背部,在又八的心窝处运气。

又八终于发出了“唉!唉”的呻吟声。行脚僧立刻像提整袋地瓜般将又八提到树下,并用脚踢他。

“起来啊!给我起来!”

又八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犹如在梦中,他跳了起来。

“对了,这就对了。”

行脚僧看了相当满意,接着又将他的身体和双脚绑在松树上。

“啊!”

又八这才发出惊叫,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六部,让他相当意外。

行脚僧说道:

“你这假小次郎可真会逃。你以前到处招摇撞骗了不少人……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行脚僧开始慢慢拷问又八。

他先打了又八几巴掌,又用力压住又八的额头,使又八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树干上。

“那个小印盒,你是从哪来的?快说!喂!还不说吗?”

“……”

“不讲吗?”

六部又用力捏又八的鼻子。

他捏住又八的鼻子,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使得又八痛苦地哀号道:

“哎唷!哎唷!”

他示意要说,于是,行脚僧放开捏着鼻子的手:

“要说了吗?”

又八一边落泪,一边清清楚楚回答道:

“我说!我说!”

即使没遭到这样的拷问,又八也没有勇气再隐瞒那件事了,他说道:

“实际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他详细地供出了伏见城工地“无下巴武士”的死亡事件。

“当时,我一时起了歹念,从死者身上拿了钱,还有中条流秘传及刚才的小印盒。钱已经用尽,秘传还在我怀中。如果您肯放我一马,我绝不再做这种事了。而且,钱日后必定归还……我可以立下字据。”

又八毫不保留地说出真相之后,像是袪除了去年以来的心脓一般,顿时心情轻松愉快,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恐怖了。

听完又八的述说之后,行脚僧说道:

“你没胡说吧?”

又八稍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

“没有。”

两人沉默片刻,行脚僧突然拔起腰间的短刀,直逼到又八的脸颊。又八吓了一跳,斜过脸问道:

“你、你要杀我吗?”

“正是!你给我拿命来!”

“我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小印盒也还了,秘传也可以还给你。至于金钱,现在还不了,日后必定奉还,这样可以不杀我吧?”

“我知道你很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也就是伏见城工地被众人谋杀的武士草剃天鬼的侍从之一宫源八。”

又八正面临生死关头,并未将这席话听进去。他只一味地思考该如何挣脱捆绑。

“非常抱歉,是我不对。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起贪婪之心盗取死者身上的财物。受死者临终之托……最初,我也想按死者的遗言,将遗物送到死者的亲属手上。但是,我正好手头紧,就先动用这笔钱了。实在非常抱歉,请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赔都可以。”

“不可以,即使你想赔罪,我也爱莫能助。”

行脚僧压抑自己的激动,摇头说道:

“当时的详细情形,我已到伏见城查过。也看得出你是个正直的人,但是,我总得带些东西回去安慰天鬼乡里的遗族,这其间有很多理由。主要是我查不出谁下的毒手,令我觉得很遗憾。”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呀!”

“我知道!我知道!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远在上州的草剃家遗族并不知道天鬼在伏见城工地惨遭工人毒杀。何况这是丑闻,我也难以启齿对亲属宣布这消息。尽管我对你心存怜悯,但是,迫于情势所逼,只好将你权当杀死天鬼大人的凶手,被我源八所擒、为主人复仇。你听清楚了没有?”

又八听了行脚僧的话,更加着急。

“你胡、胡说什么……不要,不要,我还不想死。”

“你虽然这么想,但是,刚才在九条酒馆连酒钱都付不出来,留着这活躯壳不是多余吗?与其挨饿受辱,活得那么辛苦,倒不如看破一切,觉悟吧!至于钱的事,我会拿出身上一部分的钱,当做你的奠仪。如果你惦记双亲,我会把这笔钱寄给他们,如果你要我捐给宗祠,我也一定会送达。”

“岂有此理……我只要命!不要钱!请不要杀我!拜托放了我吧!”

“就如我刚刚所说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将你当成主子的仇人。只有取了你的头颅,我回上州家乡才能面对天鬼的遗族及其他人。又八阁下,这是你前世注定的命运,你就认命吧!”

源八再次拿起刀来。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

“源八!刀下留情!”如果这句话是出自又八之口,那么即使行脚僧罔顾自己的无赖作风,他可能仍是带着“少啰嗦”的表情,然而———

“啊?”

源八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注意树梢间的风声,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接着,树上又传来第二次的声音。

“源八!不要滥杀无辜。”

“啊?是谁?”

“我是小次郎。”

“什么?”

又是一位自称小次郎的家伙凭空窜出。这绝不可能是一只天狗① ,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太熟悉了。到底有几个人冒充小次郎呢?

源八心想:

“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他跳离树下,刀尖指向树上的人说道:

“你光说小次郎是无法证明的,你是哪里人?什么姓氏?”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

他仰天大笑,并说道:

“冒充小次郎已经不流行了!眼前就有一位小次郎正尝到苦头,你没看到吗?哈哈哈!想必你和又八是同类的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这就下去,你是不是打算趁我跳下去时将我砍成两段?”

“嗯!再来几个小次郎妖怪都没问题。来一决胜负吧!”

“会被你砍到的,就是冒牌货!真正的小次郎才不会被你砍到呢!源八,我要下来了!”

“……”

“准备好了吗?我要跳到你头上喽!尽管砍过来吧!但只要是你想杀我,我背后的‘晒衣竿’可会像剖竹般把你切成两半喔!”

“啊!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记起这声音了,而且带着如晒衣竿般的长刀,一定就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了!”

“你相信了?”

“但是———为什么您会在树上呢?”

“待会儿再说吧!”

话声甫落,只见源八赶紧缩着脖子。原来小次郎已越过源八头顶,裤角扫起一阵风,伴着散落的松叶,一起落到源八背后。

面对眼前千真万确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倒觉得疑团重重。此人和主子是同门关系,所以当小次郎还在上州钟卷自斋的时候,自己见过他好几次。

但是那时的小次郎,并非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小次郎从小五官就充满执拗之气,且威风凛凛。但自斋师父厌恶华丽,所以当时负责挑水的小次郎,只不过是一位打扮朴实、皮肤黝黑的乡下少年。

简直判若两人!

源八不由看得入神。

小次郎坐在树干上,说道:

“坐下来吧!”

于是,两人之间所谈的不外是师父的外甥,亦即同门的草剃天鬼的话题。草剃天鬼带着中条流秘传要转交给小次郎。途中在伏见城工地,被误以为是大奸细而惨遭杀害。

这个引起佐佐木小次郎闹双胞的事件,现在已真相大白,真正的小次郎击掌称快。

小次郎告诉源八,杀死冒名撞骗且谋生能力薄弱的人,毫无意义。

如果想惩罚他,还有别的方法。如果担心无法向草剃的家族和双亲交代,自己到上州后可向他们解释清楚,保证为死者超渡、供养,保住死者的面子。这事就交给自己负责。

说完,小次郎问道:

“源八!你以为如何?”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异议。”

“那么,我就此告别,你回故乡去吧!”

“是!我知道了!”

“我要去找朱实了,我正急着找她呢!”

“啊!请稍等!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是先师钟卷自斋大人托外甥天鬼转交给您的中条流秘传卷轴。”

“唷!是那东西啊!”

“是这个叫又八的冒牌小次郎从过世的天鬼大人身上拿到的,他说还留在身边。那卷轴是自斋师父留给您的———也许是自斋师父或天鬼大人在天之灵,冥冥中引导我们见面的吧!无论如何,请您接受吧!”

源八说着伸手到又八怀中。

又八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怀中的卷轴被拿走,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亡者将秘传卷轴交给小次郎。想必小次郎一定会深受感动,喜极而泣。没想到———

“我不要。”

小次郎连伸手接都没有。

源八感到很意外,问道:

“咦?……为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要。”

“您失言了。自斋师父生前已暗许在众多弟子中,将中条流秘传传给您,或是传给伊藤一刀斋。临终前,托外甥天鬼大人将这卷轴转交给您。主要是考虑当时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一刀流派,而您虽然是他的二弟子,但还是将秘传目录传给了您……难道您不了解这份师恩吗?”

“师恩归师恩,我却有我的抱负。”

“您说什么?”

“源八,你不要误会。”

“说得重些,您这是对师父失敬啊!”

“绝无此事!实际上,我认为我比自斋师父更加天赋异禀,所以应该要比师父更伟大、更有成就才是。我不愿安于一名剑客的身份,就这么住在乡下,度过晚年。”

“这是您的本性!”

“当然!”

小次郎谈到自己的抱负,丝毫无顾忌之色。

“虽然师父特意要将印传给我,可是,我自信现在小次郎的功夫已远超过师父了。况且中条流这个派名充满了乡下味儿,将来恐怕会阻碍年轻人的发展。同门师兄弥五郎,已经建立了一刀流派,我也想自立自己的流派,我要将它称为岩流派……源八,这就是我的抱负,所以我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把它带回故乡,并替我在寺庙中了结一切的旧账吧!”

小次郎言词不逊,简直是个高傲自大的男子啊!

源八以憎恶的眼光,凝视着小次郎薄薄的嘴唇。

“源八,请代我向草剃家遗族们问候一声。改天到了东国,我会去拜访他们的。”

自己说得这么有礼,小次郎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再也没有比这种高傲自大却又故作有礼的言词更令人反感的了。源八义愤填膺,本想责备他对先师的不敬。但随即又想:

这样做真是无聊透顶!

源八如此自我解嘲后,立刻走到篓子旁收好秘传卷轴。

“后会有期了。”

源八丢下这句话,马上离开小次郎走了。

小次郎目送源八离开。

“哈哈哈!气冲冲地走了!真是乡巴佬!”

之后,向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

“冒牌货!”

“……”

“你这冒牌货,不回答吗?”

“……”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吗?”

“是的……”

“没志气的家伙!该学学我归还师父的秘传。若没有这种气概,就无法成为流派的先祖。像你,盗用他人的名字,又盗取他人的秘传闯荡江湖,简直是卑鄙无耻。狐假虎威最后只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下可忘不了吧?”

“以后我一定会小心!”

“今天就放你一马。但是,为了惩罚你,就让你自己解开绳索吧!”

小次郎边说边用小刀刮着树皮。刮下来的松树皮,掉在又八头上也掉到衣襟里。

“啊!没带笔墨盒。”

小次郎喃喃自语。

又八还算机敏,马上意会:

“如果需要笔墨,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用一下吧!”

小次郎写好之后,放下笔,重新读了一遍。

岩流,这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本来因为我在岸柳以及岩国锦带桥锻炼斩燕功,所以用它当剑号,现在拿来当流派名,岩流是再适合不过了。

“就这么决定,此后就以岩流作为流派的名称,这比一刀斋的一刀流好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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