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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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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

"刚才我在神乐殿前听到武藏对同行的小孩说,明天要爬后山到寺院,为了证实,我一路尾随到观音院去查看,才会迟到。"

"这么说来,明天早上武藏会到后山的寺院?"

阿甲和藤次屏气凝神,从窗户望着后山的黑影。

若按正常的比武方式,他们是打不过武藏的,这点梅轩比藤次还要清楚。

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

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如此严密地部署,应该不会出差错。

藤次听户梅轩说完,非常讶异。

"你全部署好了?"

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梅轩。

梅轩苦笑。

也许藤次把梅轩当作是普通的和尚,才会如此意外吧?如果知道他的背景---风典马的弟弟黄平,便不难想像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他做这些准备,就像一只刚睡醒的野猪拨动身边的野草一样的简单。

13

山上笼罩着浓浓的云雾。

残月高挂山谷。

大岳还在沉沉的睡眠当中。

小猿泽的山谷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水上有一座谷川桥,桥上聚集了许多黑色的人影。

"藤次!"

有人小声地叫着,那是梅轩的声音。

藤次也从人群当中小声地回答。

"别弄湿了火绳。"

梅轩叫大家留意。

两名穿着袈裟的山和尚,也持枪混在这杀伐的人群当中。其他还有当地的武士以及各地来的流氓,服装各式各样,可是动作都非常敏捷。

"只有这些人吗?"

"是的。"

"总共几个人?"

大家互相点着人数。任何人点,加上自己都是十三个人。

"好……"

梅轩说着,并告诉大家如何打手势,大家也默默地点头。

在命令下达之前,众人沿着谷川桥的道路走去,消失在道路两旁的云雾当中。

后院寺庙

距此一公里

谷川桥头的断崖旁,立着一块石碑,靠月光可分辨上面的文字。除此之外,只有溪水声和风声。

大家散开之后,树梢上也传来一些鼓噪的声音。

从这里到后山的寺院之间,有许多猴群。

猴群从崖上丢石头,有的抓藤蔓跳到路上。

有的猴子跑到桥上,或钻到桥下,在山谷中飞奔。

缭绕的云雾犹如追着这些猴影似的与猴子嬉戏。如果有神仙降临,可能会说:

"你们这些猿猴拥有生命,为何在这狭隘的山谷与云儿嬉戏,虚掷光阴?赶快驾在即将飘走的云上吧!飘往西方三千里,卧看庐山,欣赏峨嵋,再到长江洗净双脚,呼吸这大世界的空气,才能了解生命真正的意义。你们要不要随我同去呢?"如果神仙临空一呼,云可能会变成猴子,猴子也会化成云雾,随神仙升天而去。

猴子不断嬉戏,令人产生这种幻想。残月把猴影映在云上,让人错觉是两只猴子。

"汪!汪!"

突然传来狗吠声。

尖锐的狗吠声,在山谷中回荡。

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那些猿猴一瞬间躲得无影无踪。此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轩看守宝藏的黑犬咬断了绳子,冲了过来。

"阿黑!你这畜生!"

阿甲在后面追赶。

狗儿知道梅轩等人往大岳方向而去,才会咬断绳子追上去。

阿甲好不容易抓到狗绳。黑犬一被拉住,便缠着阿甲的身体。

"畜生!"

阿甲不喜欢狗,她用绳子把狗打退。并叫道:

"回去!"

她想把狗拉回去,黑狗又龇牙咧嘴。

"汪!汪!"

开始咆哮。

虽然抓住绳子,但阿甲的力量拖不动它。黑犬被人拉扯,不断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为什么要带这家伙过来,绑在仓库的狗屋不就行了吗?"

阿甲非常生气。

要是狗这样叫个不停,万一武藏提早离开观音院,一定会听到狗叫而感到奇怪。

"嘘!真拿你没办法。"

阿甲扯着黑狗的绳子。

黑狗仍然吠个不停。

"没办法。过来!到后山的寺院,可别再叫了喔!"

阿甲拿它没辄,只好拖着狗。不,应该说被狗拖着---气喘吁吁地走在刚才那群人走过的路上。

之后,没再听到黑狗的吠叫声。它喜滋滋地追着主人的味道而去。

整夜不断移动的云雾,现在就像一道厚厚的积雪,盘踞在山谷间。武甲的山峰,以及妙法、白石、云取等山,也开始露出脸来了。通往后山寺院的小道,也在破晓中渐渐变白。啾、啾、啾……小鸟的叫声不断传入耳中。

"师父!到底怎么了?"

"什么事?"

"天已经亮了,为何看不到太阳?"

"你搞错方向了,你看的是西边吧!"

"啊!是吗?"

伊织没看到太阳,却看到月亮。在晨光中,淡淡的月亮即将西沉。

"伊织!"

"在。"

"你有很多亲戚住在这山上!"

"在哪里?"

"就在那里。"

武藏指着山谷间的树木,树上有很多猴子,也有不少母猴带着小猴子。

"就是它们,哈哈哈……"

"什么呀!……可是,师父,猴子真令人羡慕……"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双亲。"

"……"

路到了尽头,武藏默默地爬上小山路。走了一段山路之后,又来到较平坦的路面。

"师父,以前我托您保管的钱袋---也就是我父亲的遗物。师父,您还带在身边吗?"

"我不可能丢的。"

"您打开看了吗?"

"没有。"

"里面除了护身符之外,还有一封信,下次拿给我看。"

"嗯!"

"以前我带在身边的时候,我还不认得信上那些字,现在也许我认得了。"

"找个时间你自己打开看吧!"

天渐渐地亮了。

武藏边走边留意路上的杂草。他发现这条路已经有人走过,因为杂草上的露水已被践踏脏污了。

山路蜿蜒不断,最后两人来到一块面向东边的平地。

伊织突然叫了一声:

"啊!日出。"

他指着太阳,回头望武藏。

"嗯!"

武藏的脸被晨曦照得通红。

眼前的云海一望无际。坂东平原以及甲州、上州的山峰,都浮现在云彩的怒涛中,犹如蓬莱仙岛,景色迷人。

"……"

伊织紧抿着嘴,姿势端正地凝视着太阳。

日出的景象如此感人,使得少年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和红色的阳光已经合而为一了。

因此他认为自己是:

太阳之子!

然而他的感动和大人世界里的精神层面不太相同。

他只是默默地、恍惚地看着这一切景象。

接着,他突然大声喊道:

"天照皇大神!"

他回头看武藏。

"师父!这样对不对?"

"对。"

伊织举起双手,遮在眼前。透过指缝看着太阳,又叫道:

"太阳的颜色和我的血是同样的颜色耶!"

伊织高兴地拍着手。之后,他跪在地上膜拜太阳,内心有一个感受。

---猴子有双亲。

---我却没有。

---猴子没有大神主。

---我却有。

他如此一想,内心充满了欢愉,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虽然眼中含泪,他却开始手舞足蹈,耳中似乎听到云间传来昨夜的神乐声。

"---啦、啦、啦---咚、咚、咚---"

他捡起一片竹叶子,拿在手中开始跳舞。

他用脚打着节拍,不断挥动双手,并唱着他昨夜听到的歌谣。

梓弓

随着春天的到来

众神

即将降临大地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伊织唱完才回过神来,看到武藏已经走远,赶紧追了上去。

道路又进入一片树林。应该快到寺院了,因为两旁的树木排得井然有序。

大树披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苔藓上开着白色的花。这些树龄大约超过五百年到一千年。伊织想向这些树行礼。路上掉满了竹叶子,火红的枫叶更加醒目。现在这片树林仍相当昏暗,抬头仰望树梢,只看到些微晨光。

---突然,两人感到大地在摇动。一瞬间,咻---传来一声剧烈的声响。

"啊!"

伊织赶紧捂住耳朵,趴到竹丛中。在一棵树后面,冒出一阵淡淡的白烟,接着,从那里传来一声惨叫---就像动物临死前的哀鸣。

"伊织!别站起来。"

武藏已躲到一棵树干后面,并警告竹丛中的伊织。

"即使你被踩了也别站起来。"

"……"

伊织吓得说不出话来。

弹药燃烧过的烟像一层薄雾,从伊织背后飘起---周围的树以及道路两旁的树林里,都有刀枪埋伏在那里。

"……?"

埋伏在树林里的人,转眼间看不到武藏,正觉得奇怪。他们想确认刚才那一击是否中的,因此并未蜂拥而上,只是静观其变。

刚才那一声惨叫,应该是武藏被击中后发出的。但并未看到武藏倒地的身影,大伙儿都不敢轻举妄动。

枪炮声一出,伊织像一只小熊,头藏到竹丛里,只露出屁股。这样谁看不见呢?于是,四面八方的眼睛都集中在伊织,刀枪也对准他。

"……"

不可以起来---刚才好像有人对他这么说。但他现在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砰!"一声之后,四周竟变得如此死寂,使他好奇地把头抬了起来。他看到一棵巨树后面,有个人拿着一把巨蛇般的大刀。

伊织吓得大叫:

"师父---有人躲在那里呀!"

叫完,他立即跳了起来,正准备逃走。

"你这个小鬼!"

拿着大刀的那个人已经从巨树后面扑了过来,像个魔鬼,砍向伊织。

咻---一把小刀从旁边飞过来。原来是武藏为救伊织而射过来的小刀。

"哼!畜生!"

有一名和尚,拿着长枪刺了过来。武藏左手抓住对方的长枪,右手刚才已扔出小刀,虽然手上没有武器,但准备放手一搏。

武藏不清楚树后到底藏了多少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传来一声惨叫。

"哇!"

有人被石头打中脸颊,发出呻吟。

看来敌阵中有内斗,而且是和武藏无关的人。

"奇怪?"

武藏转向刚才发出惨叫的地方。另一名和尚趁此空隙攻击武藏。

"喔!"

武藏赶紧用腋下夹住敌方的长枪。现在,各持长枪挟攻武藏的两名和尚,同时对着自己的人马大喊:

"上啊!"

"干什么?"

武藏的声音比他俩还洪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不报上名来,我一概当你们是敌人,结局可能要血染圣地了。"

武藏紧抓着两支长枪,用力一挥,两个和尚被弹掷出去。武藏跳上去,砍死一人之后,又翻身迎击背后持刀攻过来的三个人。

道路非常狭窄。

武藏使劲把这三人推到路边。

正面有三个持刀的敌人,旁边又有两人侧攻。对方并列,被武藏推得直往后退。

武藏看不到伊织非常担心,根本无心打斗,只能防御。

"伊织!"

他试着呼叫。突然看到山林里有个人被追得到处跑,正是伊织。原来刚才从武藏刀下逃走的和尚,捡起长枪之后,去追赶伊织。

"伊织!我来了。"

武藏想救伊织。

"别让他去!"

眼前的五人立刻用刀反逼武藏。

武藏像一阵旋风,挺身迎向白刃。霎时就像澎湃的海水碰撞岩石之后,溅上水沫一般,只见血沫不断喷出。武藏压低身子的背部就像一股漩涡。

双方打斗剧烈,鲜血四溅。血肉绽开,骨头断裂,其中还夹杂着两三声惨叫。敌人一个个像朽木般往左右倒下。每个毙命的人都是从头到脚被切成两半---武藏右手拿大刀,左手拿小刀。

"---哇!"

有两个人吓得逃走了。武藏则紧追不舍。

"往哪里逃?"

他用左刀砍中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咻---鲜血喷向眼睛,武藏用左手挡住眼睛。就在这时候,随着武藏背后奇怪的金属声,一股强风打向他的脸。

啊!他很自然地用右刀抵挡,可是刀锷处却被一个分铜给扣住了。

糟了!

武藏内心暗叫。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的刀身已被一条细锁链缠住。

"武藏!"

户梅轩手上拿着镰刀,分铜的锁链缠住武藏的刀刃。他用力扯着锁链。

"你忘了我吗?"

"喔?"

武藏吓了一跳:

"你是铃鹿山的梅轩。"

"风典马的弟弟。"

"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到这山上来自投罗网,这是你的命。我的亡兄典马正在地狱呼唤你呢!你快去吧!"

分铜的锁链紧紧缠住武藏的刀不放。

梅轩慢慢拉近手中的锁链。下一步他准备用锐利的镰刀攻击武藏。

武藏现在仍可用左手上的小刀对付这把镰刀。如果他只有右手上的大刀,现在已是无防身之物了。

"!"

梅轩鼓足力气,使得脖子跟脸一样粗,全身也发出奇怪的声音。接着,他拉紧锁链把武藏的刀和武藏拉向自己。

同时,梅轩的身体也随着锁链向前扑了过去。

武藏心想,难不成今天自己真要断送在对方手下?

他对锁链这种奇特的武器,并非毫无所知。

以前武藏曾经在安浓的打铁铺亲眼目睹户梅轩的妻子拿着锁链镰刀,摆出户八重垣流的架式。

当时武藏看得入神---

啊!太棒了!

连他妻子都能有此功夫,可想见梅轩的功夫是何等高强。

同时,武藏也了解自己很少碰到这种武器。

也很少人会使用,因此他有些害怕这类奇特的武器。

虽然自己已经具备锁链镰刀的知识。然而在紧要关头知识是没有用的。武藏觉悟到这个道理时,整个人已经被锁链控制住了。

况且他也无法全力对付梅轩,因为他正腹背受敌。

梅轩非常得意,露出狰狞的笑容,开始拉紧锁链。武藏知道必须放弃被缠住的大刀,可是他仍要找适当的机会。

梅轩口中又叫了第二声:喝!同时,他左手上的镰刀已飞向武藏。

武藏甩开右手上的刀,镰刀正好削过他头上。镰刀一过,分铜立刻飞过来;武藏躲过分铜,镰刀又攻过来。

是镰刀?还是分铜?

躲闪这两种武器的轮番攻击,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镰刀和分铜的速度配合得天衣无缝。

武藏不断腾挪闪躲。速度之快,眨眼不及。但他仍必须提防背后的敌人---

难道今天我要落败?

武藏的四肢变得僵硬。这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的皮肤和肌肉几乎流不出汗来,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他感到全身毛发耸立,气血逆流。

要对付镰刀和分铜的攻击,最好的方法是用树干当挡箭牌。可是武藏没有时间退到树后。何况树后还有敌人。

这时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惨叫。

"啊?伊织?"

武藏无法回头,内心却非常担心伊织。他的眼前仍闪着镰刀和分铜的光芒。"笨蛋!"

这不是梅轩的叫声。当然也不是武藏的。有人从武藏背后大声说道:

"武藏!你专心对付敌人吧!后面的由我处理。"

同一个声音又骂道:

"混蛋!畜生!"

背后有人惨叫一声仆倒在地;有人踩着竹叶逃跑了。从一开始便帮助武藏的人,现在已打破重围,渐渐靠向武藏。

谁?

武藏猜不出来,没想到会有自己人在背后,但他已没时间去确认了。

武藏只知道不必担心背后。

他可以专心对付梅轩了。

然而他手上只剩一把小刀,大刀刚才被梅轩的锁链夺走了。

只要武藏向对方逼近,梅轩一定立刻向后退。

梅轩最重要的是保持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因为镰刀和分铜之间的锁链长度,就是他武器的长度。然而武藏只要比这武器远一尺或是靠近一尺即可不受敌人控制。

梅轩却不让武藏得逞。

武藏很佩服梅轩的武功。现在就像面对屡攻不破的城池,武藏感到非常疲倦。虽然如此,在打斗的时候,武藏已经识破梅轩的技巧,这技巧与二刀法的理论相当接近。

锁链只有一条,如果镰刀是右剑,分铜就是左剑。梅轩对这武器已运用自如。"我知道了。你用的是八重垣流。"

武藏的声音中已带着胜利。面对飞过来的分铜,他往后跳开五尺远,并把左手的刀换到右手,射向敌人。

正巧梅轩也朝武藏追过来。他没料到武藏的小刀会飞过来,他已经没有武器可以抵挡。

很自然地"啊!"一声,梅轩一闪,小刀从他身边飞过,插进一棵树干上。可是因为梅轩突然改变身体的角度,使得分铜的锁链一下子缠住他自己的身体。

"啊!"

梅轩发出惨叫。同时武藏也大叫一声:

"喝!"

他全身像颗铁球,滚向梅轩。

梅轩正要握住身上的佩刀,武藏抢先用力捶打他的手,迫使梅轩的手离开刀把。武藏再趁机夺过梅轩的刀。

---真遗憾!

武藏默念,抓着梅轩的大刀把他从头到脚砍成了两半。

刀刃砍得很深,从离护手约七八寸的地方砍下,就像伐木一般发出如雷巨响。刀刃从头部往下切时,不知切断了几根肋骨。

"啊!"

有人在武藏背后,屏气凝神观战,最后发出赞叹声。

"就像在切竹子---我第一次看到。"

"……?"

武藏回头看,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带着四尺左右的木杖。他的肩膀雄厚,圆脸,身上的汗蒸发变成水气,正对着武藏露齿而笑。

"咦?"

"是我,好久不见了。"

"你不是木曾的梦想权之助吗?"

"你觉得意外吗?"

"真的很意外。"

"我想这是三峰神明的保佑,也可能是亡母冥冥之中牵着木杖带我来此地吧!"

"这么说来,令堂她?"

"已经过世了。"

梦想权之助表情哀伤。

"对了!伊织呢?"

武藏开始寻找伊织,权之助说道:

"请放心,我已经把他救出重围,放在上面了。"

说完,指着上面。

伊织在树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两人。就在这时候,树林里传来汪、汪的狗吠声。

"咦?"

伊织眼睛向狗吠的方向望去。

伊织用手遮着眼睛,在树上寻找狗的踪影。他看到更远的地方,也就是杉林尽头连接山谷的地方,有一块平地,那里有一只黑狗。

那只黑狗被绑在树干上。

口中咬着它身边一个女人的袖子。

女人拼命地想要逃走,然而黑狗却死咬着不放。

最后那女人袖子被扯断,连滚带爬地跑出草原。

刚才在梅轩的同党当中,那个追赶伊织的和尚,现在头破血流,以枪当拐杖,正走在那女人的前面。那女人追过和尚,往山下逃走了。

---汪、汪、汪。

那只黑狗可能闻到了血腥味,才会如此发狂。山谷间不断地回响着狗的叫声。

最后那只猛犬扯断绳子,往女人逃走的方向跑去。途中那位跛脚走路的和尚,以为狗要来咬自己,便用长枪刺狗。

长枪刺伤了黑狗的脸。

---汪!

狗夹着尾巴,躲入旁边的杉树林里,再也没听到叫声,也没看到狗影了。

"师父!"

伊织从树上报告。

"那女人逃跑了。"

"下来,伊织!"

"另外一个受伤的和尚往杉树林的方向逃走了,要不要去追他?"

"不要了。"

伊织从树上下来。武藏这时已从梦想权之助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

"刚才他说有个女人逃跑了,那一定是阿甲。"

权之助昨夜在阿甲的茶馆睡觉的时候,可能是上天的保佑,在一旁偷听到他们所有的计划。

武藏深深地感谢他。

"这么说来,一开始也是你杀死开枪的人喽?"

"不是我。是这根木杖。"

权之助开着玩笑,自己也笑了。

"他们想谋害你,我暗中观察他们,看到有人拿枪,便趁天未亮时先到此埋伏,用木杖从背后打死拿枪的人。"

后来武藏和权之助检视地上的尸体,发现用木杖打死的有七名,被武藏砍死的有五名。木杖砍死的比较多。

"这件事虽然错不在我们,但这里毕竟是个圣地,我想应该去向神领的村长报告。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也想把我的事情告诉你;等我向村长报告完之后,再回观音院与你碰面。"

然而---

他们尚未回到观音院之前,发现神领村长的职员驻屯在谷川桥旁。武藏独自上前向他们报告此事。这些官吏听了非常震惊,立刻吩咐手下:"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绳子?"

武藏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自己前来报告,反而有罪,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走!"

武藏变成囚犯,虽然生气也来不及了。他看到这些官吏的配备已经惊讶不已,又看到众多的捕快驻守在路旁,更是不解。

来到了寺前街道,大约有一百多人团团围住武藏,一副戒备森严。

14

"别哭,别哭!"

权之助把伊织抱在怀里。不让他哭出声音。

"别再哭了。你不是男子汉吗?"

权之助不断地安慰伊织。

"男子汉?就因为我是男子汉才要哭啊……我的师父被抓走了。师父被抓走了!"

伊织挣脱权之助,张着大口对着天空嚎哭。

"不是被抓走了,是武藏先生自己去控告的。"

权之助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驻守在谷川桥的官吏们,看来都杀气腾腾,还有将近二十名捕快驻屯在那里呢!

(真奇怪!不必如此对待前来控告的人吧!)

权之助心里也感到奇怪。

"走!我们走!"

他拉伊织的手。

"不要!"

伊织摇着头,又要哭起来,不肯离开谷川桥。

"快点过来。"

"不要---如果师父不回来我就不走。"

"武藏先生一定会回去的。你如果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即使这么说,伊织还是不为所动。这时,刚才那只猛犬已经在杉树林里,噬饱了生血,突然快速地往这边猛冲过来。

"啊!大叔!"

伊织赶紧跑到权之助身边。

权之助不知道这位身材矮小的少年,曾经独自住在荒郊野外的屋子里,为了埋葬去世的父亲,因为抱不动,曾想磨刀把父亲的尸体切成两段,是一位充满神勇气概的男孩子,才会说:

"你累了吧!"

权之助安慰伊织,又说:

"害怕吗?没关系,我来背你。"

权之助说着,背对伊织。

伊织停止哭泣。

"好。"

伊织撒娇地攀上了权之助的背。

祭典在昨晚结束,本来聚集在此的人群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部下山去了。三峰神社境内及寺前街道一带又恢复冷清。

群众离开后,到处留下竹子、竹片和纸屑,正随风旋转。

权之助经过昨晚借睡的小吃店。悄悄地看了店内一眼,才走过去。背上的伊织说道:

"大叔,刚才在山上的女人在屋子里呀!"

"应该在。"

权之助停下脚步。

"那个女人没被抓,竟然抓走武藏先生。真是岂有此理!"

刚才阿甲逃回家里,立刻收拾金钱衣物,准备逃走,迎面却碰到站在门口的权之助。

"畜生!"

她在屋内朝外骂着。

权之助背着伊织站在屋檐下,用憎恨的眼睛看着阿甲。

"你准备逃走呀?"

权之助嘲笑她。

在屋内的阿甲一听非常气愤,走了过来。

"谢谢你的大力相助。喂!年轻人!"

"什么事?"

"你竟然扯我们后腿,帮助武藏。而且你还杀了我丈夫藤次。"

"这是罪有应得呀!"

"你给我记住。"

"你想怎样?"

权之助说完,背上的伊织也破口大骂:

"大坏蛋!"

"……"

最后阿甲坐在屋内,面露邪恶的笑容。

"你说我是大坏蛋?你们才是偷平等坊宝藏的大盗贼。不,应该说是那大盗贼的手下。"

"什么?"

权之助放下伊织,跨进门内。

"你说我们是盗贼?"

"没错,你们就是。"

"你再说一次。"

"以后你就知道了。"

"快说!"

他用力抓住阿甲的手,阿甲突然拔出藏在背后的匕首,刺向权之助。

虽然权之助有木杖,但不用木杖,他已抢下阿甲手中的匕首,并把她推倒在屋檐下。

"山上的人呀!快来呀!偷宝藏的同伙在这里呀!"

阿甲为何要这么说呢?她拼命叫着,最后跌到路上。

权之助用匕首丢向她的背,匕首穿过阿甲的胸膛,"哇!"的一声,阿甲倒在血泊中。

这时候,刚才那只猛犬阿黑不知从何处突然大声吠叫,并跳到阿甲的身上,舔完伤口流出的鲜血后,对着天空吠叫。

"啊!那狗的眼睛?"

伊织吓了一跳,他从狗的眼睛看出它已经发狂。

不只是狗的眼睛,今早山上的人都带着这种眼神,好像出了什么事。

昨夜灯火通明,神乐的演奏使得祭典更添加热闹的气氛。有人趁混乱之际,在深夜偷了平等坊的宝藏。

当然,这一定是外人做的事。宝藏库里的宝刀和古镜并未被偷,然而多年来储存的沙金、元宝和货币等都被一洗而空。

看来并非传言,因为山上有很多官吏和捕快都在那里戒备,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经阿甲刚才在路上这么一叫,已有许多居民围拢过来。

"在这里,在房子里面。"

"偷宝藏的歹徒逃到屋里了。"

大家不敢接近房子,用随手捡来的石头掷向屋内。从这点看来,山上的居民也异常地激动,事情并不单纯。

权之助和伊织两人沿着山路一口气逃了下来。他们从秩父山往入间川的方向下山,正好走到正丸岭。

---偷宝藏的盗贼!

原本拿着竹枪和猎枪追赶他们的村人,到此也不见踪影了。

权之助和伊织虽然已经安全,却不知武藏的下落,令他们更加的不安。仔细想起来,他们一定错认武藏是偷宝藏的盗贼,才会把他绑起来。武藏前去控诉,却被误认为盗贼,一定被关在秩父的监狱里。

"大叔!已经可以望见武藏野了。可是师父不知如何?是不是还没释放出来?"

"嗯,可能已经被送到秩父的监狱,遭受一顿毒打吧!"

"权之助先生!您能不能去救师父呀?"

"当然。他是无辜的。"

"请您一定要救我师父,拜托您。"

"对我权之助来说,武藏也是我的师父,即使你不拜托我,我也会去救他的。伊织!"

"是。"

"你还小,在我身边会碍手碍脚。既然我们已来到这里,你是否可以独自回去武藏野的家?"

"可以是可以。"

"那么你一人先回去吧!"

"权之助先生!您呢?"

"我想回秩父街上打听武藏的消息。如果官吏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师父关进监狱里,想陷他于莫须有的罪名的话,即使打破监狱,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说完,权之助用木杖敲着大地。伊织刚才已经见识过木杖的威力,便二话不说地点点头,并与权之助告别,独自回武藏野的家。

"你真聪明。"

权之助夸奖他。

"你乖乖地留在草庵等待。我救出师父就一起回去。"

说完,拿着木杖往秩父的方向去了。伊织独自一人并不寂寞,因为他本来就生于旷野,何况只要沿着之前来三峰的路回去就可以了,他不怕迷路。只是现在他非常疲倦,因为昨天连夜从三峰一路逃下来,虽然吃了一些栗子和鸟肉,但这一路上根本没睡觉。

一个人走在暖和的秋阳下,伊织更是昏昏欲睡。好不容易下了山来,在路边的草丛里倒头就睡。

伊织躺在一块石佛后面睡着了。一直到夕阳照着这块石佛的时候,伊织被石头前的窃窃私语吵醒,但心里怕惊扰到对方,便继续躺着假装睡觉。

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另外一个人坐在木头上休息。

离他们稍远的树干上,绑着两头驮马,可能是那两个人的。马鞍两头绑着漆桶,桶子上写着:

西城修缮用

野州漆店

从条子上的字来看,这两个武士一定与修筑江户城有关,也许是负责漆的官员手下。

然而伊织从草丛中偷看,怎么看这两个人都不像一般的官吏。

一个年约五十,是个老武士。他的身体比年轻人还要壮硕。头上戴的一字形斗笠,反射着阳光,使得斗笠下的脸一片黑,看不清楚。

坐在他对面的武士,年约十七八岁。身材瘦削,蓄着刘海,用苏芳染的手巾包着头,在下巴打了结,谈话时不断地点头,并露出微笑。

"怎么样?老爹!漆桶这个构想不错吧?"

蓄着刘海的年轻人说完,戴着一字形斗笠的老爹说道:

"你现在越来越精灵了,连我大藏都自叹不如。"

"准备快妥当了。"

"说来也真讽刺。也许再过四五年,我大藏也得听你差使了。"

"这是自然嘛!年轻人即使受到打压,他还是会崭露头角,老年人即使心里再急也没用,仍会继续衰老下去。"

"你觉得我心急吗?"

"很抱歉我这么说,你知道自己渐渐老了,才会急着动手。"

"你的确很厉害,能观察到我的内心。"

"我们快走吧!"

"是啊!趁脚边还没黑之前赶快走。"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的脚边还十分明亮呢!"

"哈哈哈!你这么年轻竟如此迷信,忌讳这些。"

"可能做这一行我经验还不够,才会如此觉得。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慌了。"

"那是因为你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盗贼,才会如此。如果你认为这是为天下之人而做,就不会胆怯不前了。"

"你经常这么说,我也尽量朝这方面想,但是盗贼就是盗贼,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我们。"

"别这么没志气!"

戴一字形斗笠的老人,自己内心多少也有点胆怯。刚才的话虽然是针对年轻人说的,但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说完,走到挂着漆桶的马鞍旁。

头包手巾的刘海青年,轻巧地跳上马鞍。然后,驱马走在前面。

"我在前面开路,如果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通知你,可别大意。"

年轻人对后面驮马上的老人说着。

这条道路通往武藏野的方向,也就是往南下山。最后马匹和斗笠老人以及包头巾的年轻人渐渐地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15

躲在石佛后面的伊织听到两人的对话。虽然觉得奇怪,但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所谈的内容。

那两人骑着驮马一离开,伊织也尾随后面跟踪。

"……"

前面的两人回头看了一两次,但看年幼的伊织身材矮小,也就不以为意。

过了不久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下山来到武藏野。

"老爹!你可看到扇街的灯影?"

年轻人指着远方。道路已经变得平坦,眼前的平野有一条入间川,在黑暗中,像一条银色的腰带。

两个人对伊织不抱任何警戒心。伊织虽然是个小孩,仍细心地不让两人起疑。

(那两人一定是盗贼。)

这一点伊织可以确定。

盗贼是多么的可怕呀---在他的出生地法典村,每一年都会遭受土匪劫掠,他们犹如蝗虫过境般抢走所有的东西。所以伊织相当清楚盗贼的横行。而且在他年幼的心里,认为盗贼会随便杀人,因此伊织担心被他们发现后会没命。面对如此可怕的人,为何还会紧跟在后面呢?因为他打算跟踪这两只驮马,看他们走到哪里。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闯进三峰神社宝库,盗取财物的一定就是这两个人。

伊织内心如此认为。

刚才在石佛后面听不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后来仔细推敲,才恍然大悟。少年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斩钉截铁地认定偷三峰神社宝藏的就是这两个盗贼。

最后,伊织以及那两只驮马已经来到扇街的闹区。老人对前面的年轻人挥着手。

"城太!城太!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吧!马要吃草,我也想坐下来抽根烟呢!"

他坐在马鞍上说道。

两人来到一家灯火昏暗的饭馆前,系好驮马,走进店里。蓄刘海的年轻人坐在门口吃饭,他频频注意驮马。吃完后,又立刻到外面喂马。

伊织利用空当也在别处吃饭。看到两人又骑上马走了,他不管口中的饭还来不及咽下去,筷子一丢,便追了过去。

他们走在黑暗的道路上。武藏野是一大片草原,坐在马鞍上的人一路聊着天。"城太。"

"是。"

"有没有把信送到木曾了?"

"送了。"

"那么木曾的人会到首冢的树下等我们!"

"是的。"

"时间呢?"

"我信上写半夜,现在去的话,时间刚刚好。"

老人叫年轻人城太,年轻人则称老人为老爹。

这一对盗贼难不成是父子。

伊织如此猜想,心中感到害怕。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擒住对方,他只是想尾随两人,查出他们的住处之后,再去通报官吏,武藏自然就会无罪被释放---伊织很笃定。

也许事情无法如伊织所想的那么顺利,但以小孩的直觉来说,认为他们两人就是偷三峰神社财物的怪盗。

两人以为四周无人,毫无忌惮地大声说话。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诡异了。河边的城镇像一片寂静的湖水,正沉在睡梦中。街道两旁的住家已不见灯火。骑着两只驮马的人,爬上首冢的丘陵,看到登山口路边有一块石标。

首冢森林

在此上方

伊织躲进崖边的树林里。山丘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松树下系了一匹马。三个穿旅装的浪人坐在松树下抱膝等待。这时,其中一人突然站了起来。

"喔!是大藏先生!"

他们迎向上山来的两只驮马,态度异常亲密。他们看来久未见面,互诉离情,也为两人安全抵达而高兴。

在天亮之前,他们得赶紧做好一件事。他们依照大藏的指示,撬开松树下的一块岩石,一人则拿圆锹开始挖土。

他们挖出许多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看来他们每次偷了财宝之后都埋在这里。那是一笔很大的金额。

蓄刘海的年轻人---那个叫做城太的人从驮马背上拿下所有的漆桶,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从漆桶倒出来的并非是漆,而是三峰神社遗失的沙金和元宝,加上地下挖出来的珠宝有几万两之多。

他们把这些财宝分装在几个麻袋里绑在马背上,并把漆桶和不用的东西全部踢入洞中,然后把土掩回去。

"这样子可以了。天还没亮,我抽根烟休息休息吧!"

大藏说完,坐在松树根上。其他四人也拍去树根上的泥土,坐了下来。

木曾的草药商大藏,自从离开奈良井的老家,已过了四年。名义上是到各寺庙参拜,其实暗地里竟做些不法的勾当。他的足迹遍及关东各地。只要有神社佛阁的地方,几乎都有奈良井大藏的捐款,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无人知道。

不只如此,他去年甚至在江户城边买了一栋住宅,还有一家当铺,甚至为了博得村人的信任,还当上村里的"五人组"中的一员。

这个大藏先前诱骗本位田又八到芝浦的海上,出钱叫他去狙击新将军秀忠。现在又趁三峰神社的祭典,偷了仓库里的宝藏,再加上首冢的松树根下多年来贮存的金银财宝,装在几个麻袋里,分别绑在三匹马上。

世局诡谲多变,最难理解的便是人心,分不出表里。可是如果对所有的人都持怀疑态度,那就没完没了了。也许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呢!

如果是个聪明人也就罢了,偏偏又八不太精明,才会被大藏的巧言所骗。为了金钱甘心去冒大险。

也许又八现在已在江户城中,按照大藏的指示,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再伺机一枪打死秀忠将军。

然而又八却不知道那也是自己的死期。

无论如何,大藏是个怪人。像又八这种人最受他欢迎。而朱实现在也陪侍在他身边,成了他的贴身侍女。更让人惊讶的是,武藏花了几年时间教育且爱护有加的城太郎已经十八岁,还蓄了刘海,而且竟然称大藏为老爹。事情怎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如果阿通知道城太郎沦为盗贼,还叫大藏老爹,不知要比武藏难过几倍。这事暂且不谈。

话说刚才那五个人围成一圈,讨论了半刻钟,结果决定奈良井的大藏暂时躲到木曾去,不要回江户比较安全。

但是海边的当铺仍有一些财务要处理,也有文件必须烧毁,以湮灭证据。何况朱实仍留在那里,必须派人去接应。

"派城太郎去比较好,他去最适合。"

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成。

最后,背着麻袋的三匹马以及大藏,加上木曾来的三个人,趁天未亮赶往甲州路。城太郎则独自往江户路走去。

山丘上的天空,晨星正闪耀着光芒。所有的人影离去之后,伊织才跑出来。"嗯!这下子该跟哪一边去才好呢?"

他不知如何是好。眺望两边,都是一片漆黑,犹如置身于漆桶内的天地。

16

今日的天空也是一片湛蓝,万里无云,使得秋老虎晒得人皮肤发烫。一行盗贼在光天化日下,可能会稍加收敛,不敢昂首阔步吧!然而城太郎却一点也没有这种顾忌。

他就像一个胸怀大志,迎向时代的青年般陶醉在武藏野辽阔的景色之中。

但他还是偶尔会向后张望。并非做贼心虚,而是因为有个奇怪的小孩从今早就一直跟在后面。

那小孩大概迷路了吧!

城太郎如此想着,但是小孩一点也没有寂寞的表情,不像是迷了路。

他是不是有事?

城太郎试着停下脚步等待。那少年也跟着停下脚步,并躲起来,试图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城太郎心想不可大意,便躲到草丛中,静观少年的动静。这时伊织眼看前面的人突然不见了,不禁纳闷。

"奇怪?"

伊织继续向前走,眼神有点狼狈,他到处寻找城太郎的踪影。

城太郎仍与前夜一样,用苏芳染的手巾包住头,并在下巴处打了结。他突然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小鬼!"

四五年前,城太郎也被人称"小鬼!小鬼!"的,现在他长得人高马大,也可以叫别人"小鬼"了。

"啊!"

伊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逃跑,然而又想到逃跑也无济于事,便回答:

"什么事?"

他强作镇定。还故意慢慢地向前挪动脚步。

"小鬼!你要去哪里呀?等一下!"

"什么事?"

"应该是你有事情找我吧?别再装了,我知道你从河边就一直跟着我。"

"没有。"

伊织摇摇头。

"我是要回十二社的中野村。"

"不,才不是呢!你一定是在跟踪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

伊织拔腿要跑,城太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不肯说吗?"

"可是……可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你这个家伙!"

城太郎加重力气。

"你一定是村公所派来的密探?喔!不,你一定是密探的小孩。"

"如果你认为我是密探的小孩,就表示你是强盗了。"

"什么?"

城太郎心中一惊,瞪着伊织。伊织甩开他的手,身体一低,像一阵风般飞也似的逃走了。

"啊!这家伙!"

城太郎赶紧追上去。

在草原的一端,有几栋像蜂巢般并排在一起的茅草屋。那是野火止部落。

这个部落里有制造圆锹的打铁铺。不知何处传来"铿!铿!"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优哉的气氛。秋草已干枯,地上到处是土拨鼠挖过的泥土堆。民家的屋檐下,晾晒的衣物正滴着水。

"小偷!小偷!"

有个小孩在路上大叫。

很多人听到了,从晒着柿干的房子以及昏暗的小马厩跑了出来。

伊织对着这些人挥手叫道:

"有个戴头巾的男人在追我,他是偷秩父三峰神社宝藏的盗贼之一,你们快抓住他呀!啊!来了!来了!追过来了!"

伊织大声告诉大家。

村人见伊织如此大叫,先是一阵愕然,大伙儿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个年轻武士戴着苏芳染头巾,往这边飞奔过来。

然而农夫们只是冷眼旁观。伊织又说:

"有人偷了宝藏,是真的。那个人真的偷了秩父的宝藏。快点把他抓起来,不然会给他逃走了。"

伊织拼命大叫。

他就像一名大将指挥裹足不前的士兵。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整个村落仍是一片沉寂,并未因他的叫喊而震动,大家的表情一派优哉。对伊织的叫声和夸张的动作,只看了一眼,又各做各人的事去了。

这时城太郎已经出现在眼前。伊织情急之下,赶紧躲了起来。不知城太郎是否知道伊织躲藏的地方,只是瞪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并故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过。

"如果有人要管闲事,尽管来吧!"

城太郎就差没说出口,他故作镇定。

村民都屏气凝神,目送他离去。本来大家听说是偷宝藏的小偷,心想一定是个凶神恶煞。没想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长得眉清目秀,威风凛凛。因此大家甚至怪起刚才那个小孩随口开玩笑。

伊织眼见无人伸张正义,心想大人竟如此胆小。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想赶快回中野村的草庵,找熟人去告诉衙门来抓强盗。

他离开野火止村,走到田间小路上。不久,他看到熟悉的杉树林,再走一公里路便可到达他那被暴风吹垮的草庵。他兴奋得跑了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原来是城太郎。伊织心中一凉,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知道再逃也没用。他后退一步,拔出腰上的大刀。

"畜生!"

他像要砍杀野兽一般,口中怒骂并挥着大刀。

伊织即使拔出大刀,也不过是个小鬼头。城太郎根本未放在心上,空手便扑过去。

他打算抓伊织的领子。伊织叫了一声:

"哼!"

他躲过城太郎的手,往旁边跳开十尺。

"狗养的。"

城太郎向前逼近,却发现右手指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举起手肘一看,原来手腕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

"好家伙!"

这下子城太郎对伊织另眼相看。伊织照武藏平时所教,摆出架势。

眼睛---

眼睛---

眼睛---

平常师父严格的教导,全部集中在伊织的眼睛里。他几乎把整个脸的重心集中在眼睛。"不能让他活着。"

城太郎光是互相对视,已经输给了伊织。接着他拔出腰上的长刀。心想即使对方砍伤了自己,但功夫大概不过如此。然而伊织刚才砍伤敌人,信心大增。因此他又刷的一声,拿刀攻向城太郎。

他跳跃的姿势与平常跳向武藏的姿势完全一样,使得城太郎受到莫大的压迫。

"你别得意。"

城太郎也全力以赴。他认为这小鬼既已知道自己的秘密,为了保护同伴,更不能留他活口。

伊织跳起来,拿刀砍向城太郎。城太郎也用刀抵挡。但是伊织动作敏捷,功夫在城太郎之上。

"你这小鬼像只跳蚤。"

城太郎在心中说着。

就在这时候,伊织突然跑了起来。原以为他要逃走,却又转身回攻。这回城太郎铆足全力攻击,伊织巧妙闪躲,又逃开了。

聪明的伊织想用这个方法把敌人诱向自己的村子。最后城太郎果然被引到伊织的草庵附近的杂树林里。

夕阳西下,林中一片昏暗。城太郎铆尽全力追伊织。到了林中却不见伊织踪影,他喘了一口气:

"小鬼!你躲在哪里?"

说着,四处眺望。他身旁的一棵大树哗啦哗啦地掉了很多树皮和灰尘下来,也掉在他的衣领上。

"原来躲在这里!"

城太郎往上看,只见树梢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两颗星星闪烁。

树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水滴落下。城太郎心想伊织一定躲在树上,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结果唰---的一声,树上有了动静。

伊织面对树梢,趴在一根树枝上,像只猴子。他的前面已没有别的树枝了。"小鬼!"

"……"

"我看你插翅也难飞了。快点向我求饶吧!如果你肯求我,我也不是那么无情。"

"……"

伊织像一只小猴子,缩在树梢上,城太郎向上爬,快要接近伊织了。但伊织仍保持沉默,城太郎伸手想抓他的脚。

"……"

伊织仍不语,又爬到另一树枝上,城太郎两只手抓住刚才伊织站的树枝。

"喔!"

城太郎正准备伸手抓伊织,伊织早有准备,他将藏在右手的刀,从上面砍向那根树枝。

树枝被砍了一刀,加上城太郎的重量,啪---的一声,城太郎的身影随着树枝掉落地面。

"怎么样?小偷!"

伊织在上面喊话。然而城太郎就像抓着降落伞一般,他手上的树枝连打其他的树枝之后才落地,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你真有两下子!"

城太郎又抬头向上看。这一回他像豹子爬树一般又靠近伊织的脚,伊织拿刀往下乱砍一通。城太郎双手不方便,想接近伊织更不是那么容易。

伊织人小鬼大,而城太郎仗着年纪稍长,小觑了他。虽然如此,在树上僵持这么久也分不出孰胜孰负。不,应该说身体较小的伊织反而占优势。

就在此时,杉树林的另一端传来箫声,虽然看不到吹箫的人,也不知人在何方,但两人同时都听见了,因此可以确定的确有人在吹箫。

伊织和城太郎听到箫声的那一瞬间,停止了争斗,望着黑暗的天空,屏神凝听。

"小鬼!"

城太郎打破沉默,重新面对伊织。这回有如教诲的口吻。

"你个头虽小,却毅力过人,我非常佩服,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跟踪我的,我就饶了你。"

"别做梦。"

"什么?"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宫本武藏的弟子,叫做三泽伊织。如果我向小偷求饶,那岂不是有辱我师父。所以我说你别做梦了。笨蛋!"

城太郎一听,整个人愣在树上。这比刚才从树上滑落地面时更令他震惊。他除了感到意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城太郎的声音强烈地颤抖着,伊织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吓着他了。

"你好好听着,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三泽伊织。你很惊讶吧!"

"我很惊讶。"

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怀疑又亲切的心情问道:

"师父现在可好?他在哪里?"

"你说什么?"

这回换伊织觉得莫名其妙,见城太郎一直靠过来,他连忙躲闪。

"你叫他师父?武藏师父可没有小偷弟子。"

"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城太郎没那么坏心眼。"

"咦?你是城……城太郎?"

"如果你真的是师父的弟子,一定听他提过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跟在他身边好几年。"

"骗人,你骗人。"

"不,是真的。"

"我不会受骗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城太郎想起跟随师父时的情形,不禁一阵激动,突然想抱住伊织的肩膀。

但是伊织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诉伊织两人是师兄弟,然而伊织仍不相信,准备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

"啊!等一下。"

城太郎在树上行动不方便,虽然及时抓住对方的手,但另外一只手也离开了树干,再加上伊织用全身之力扑过来,因此他抓着伊织的衣领,猛力踩在另一枝树枝上而弹了开来。

两人的身体撞在一块儿,折断无数的枝叶之后,掉在地上。

这回跟刚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况大不相同,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们着地时就像两只胸贴着胸的鸟,浑然失去知觉。

这里的杂木林和杉树林混杂成一片,杉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风雨打坏的草庵处。

在武藏要出发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诺,当天起便找了很多人来修补被风吹垮的草庵。

现在,屋顶和柱子已经修好了。

虽然武藏还没回来,但是这户只有屋顶,没有墙壁没有门的房子里,今夜竟然点着灯火。原来是昨日从江户来探视洪水灾情的泽庵,一个人先住在这里等候武藏归来。

泽庵独宿于此,昨夜是一个人度过的。然而今夜有一名流浪的苦行僧看到此处灯光,便过来要一碗热汤。

热汤配饭吃。

刚才杂木林中传来的箫声,便是这名年老的苦行僧在吃完柏叶包的饭团之后为泽庵吹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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