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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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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还是老花了,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用手摸来摸去。

泽庵并未要求他吹箫,是他自己毛遂自荐要吹一曲,他的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过泽庵听着听着,觉得他吹的箫充满真情,毫无一般世人的矫揉造作。曲调间平仄虽然不够协调,但能表露出他吹箫时所欲传达的心声。

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箫传达他满心的"忏悔"。整首曲子从头到尾就如同在忏悔哭泣一般。

泽庵静静聆听,慢慢地他似乎已经了解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无论伟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灵的旅程并无太大的区分。伟人和凡人之间的差异,在于如何跨越人类共通的烦恼。苦行僧和泽庵透过这支破箫,无形的心灵得以相互了解,细思过往岁月,两人皆有相同的烦恼,原是凡夫俗子罢了。

"我好像见过你。"

泽庵听完他的吹奏之后说道。这一来苦行僧眨着眼,说:

"我也觉得似乎听过你的声音。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马的宗彭泽庵大师,曾经住过美作吉野乡的七宝寺……"

话还没说完,泽庵也想起来了。这时,屋里的灯火已快熄灭,泽庵重新挑燃灯芯,仔细凝视眼前这位鬓发霜白、脸颊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卫门吗?"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泽庵大师了。哎呀!现在地上如果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没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场。宗彭大师,你别认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七宝寺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让我心头有如冰雨浇淋般难受。我即将步入黄泉,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挂的便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以前我在赞甘山围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绑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后听说他改名为宫本武藏,又听说我儿子成了他的弟子,现在已经来到关东。"

"什么?武藏的弟子?"

"当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我甚至不敢让武藏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我实在是非常想念我儿子……屈指算来,城太郎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我死也无憾了。因此我不顾羞惭,前一阵子一直在关东四处寻找他。"

"这么说来,城太郎是你儿子喽?"

泽庵从未听过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么熟悉,为何从没听过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点头。这时的他形容枯槁,无法想像当年他留着八字胡,充满大将威风,精神焕发的英姿。泽庵怜悯地看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丹佐已经从充满欲望的人性中蜕变而出,迎向人生暮钟,不需任何安慰的话语了。

虽然如此,这个苦行僧为了过去而忏悔、伤心,认为自己毫无未来。皮包骨的身躯令泽庵觉得非常可怜。当这个人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时,一定也没享受到法悦的境界,更没想到佛陀能够救助他。虽然在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为非作歹,随心所欲,极其嚣张,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面,才会随着自己的败落而良心发现,几乎要扼杀自己的余生以赎罪。

因此他这一生的期望说不定就是见武藏一面,并向他道歉,以及亲眼目睹长大成人的儿子,对他的将来放心之后,也许隔天就会到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泽庵认为在这男子见到他儿子之前,一定要先让他见见佛陀。即使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只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辉。因此先让他面对佛陀之后再让他面对城太郎也不晚,至于和武藏见面则属后来之事,对他好,对武藏也好。

泽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诉丹佐:城内有一座禅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便可随意在那里住宿,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会去找你,见面之后再详谈。至于你的儿子城太郎,我一定会尽力促成你们父子相逢。别太苛责自己,即使是五十岁、六十岁,前途依旧光明,一片乐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禅寺与你见面之前,你也可以与该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谛。

泽庵这么鼓励他之后,故意要青木丹佐离开那里。丹佐似乎也了解泽庵的心意,不断地道谢之后,背着席子和箫,依赖竹杖,扶着墙走了出去。

这一带是丘陵地。下坡路很容易跌倒。因此丹佐往林子里去。沿着杉树林的小路,进入杂木林。

"……"

丹佐的手杖碰到一样东西,他的眼睛并未全瞎,他弯下身子,仔细察看。虽然林子里黑暗,一时间看不清楚,最后借着从树缝照射下来的星光,依稀可见两个被露水沾湿的人躺在地上。

丹佐不知想到什么,沿着原路回去,然后走到刚才的草庵,望着里面的灯火:

"泽庵大师……我是丹佐,我发现树林里有两个年轻人从树上跌了下来,昏迷了。"

泽庵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拿着灯火来到屋外。丹佐又说:

"很不巧,我身上没带药,而且眼睛也看不清楚,无法给他们水喝。那两个少年可能是附近乡士的儿子,或者是来这儿游玩的武家兄弟,请你救救他们好吗?"

泽庵点点头,穿上草鞋,对丘陵下的茅草屋大声叫喊。

有个人影从屋子里走出来,抬头看看山丘上的草庵。原来是住在那里的农夫。泽庵叫他准备火把和水。

农夫拿着火把上来的时候,丹佐正好沿着泽庵告诉他的道路---这回是走山丘上的道路下山,走到半路刚好遇见拿火把的农夫。

如果丹佐走刚才迷路时的那条路,必定能随着农夫而认出儿子城太郎,可惜他重新向泽庵询问往江户的方向,致使父子无缘相见。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总要到头来回顾往事时,才能判断是缘薄或是不幸。

拿着竹筒水和火把的农夫很快地赶过来。他是这两天都在帮忙修理草庵的村人之一,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急忙跟随泽庵走进林子里。

他们拿着火把来到丹佐所说的地点。这会儿情况与刚才不大一样,刚才丹佐发现两人时,城太郎和伊织由于重重地跌了一跤,昏倒在地上。现在城太郎已经醒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想要叫醒伊织,问个明白,或是赶快逃走。城太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只手放在伊织身上,正陷入沉思。

当城太郎看到火把,听到脚步声时,突然像一只迅捷又敏锐的野兽,在夜间随时攻击敌人一般,全身戒备。

"咦?"

农夫拿着火把走在泽庵身边。城太郎这才发现不需如此紧张,放心后,抬头望着两个人影。

---咦?

泽庵原以为两人是昏倒的,没想到其中一人竟坐起来了。双方互看了好一阵子,不约而同地又叫了一声。

"咦?"

泽庵眼前的城太郎,身体长高了许多,脸庞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因此一下子无法认出他来,但城太郎一眼就看出是泽庵。

"你不是城太郎吗?"

泽庵瞪大眼睛,惊讶不已。

泽庵一直以为城太郎是在抬头望自己,这才看清他早已双手伏地,向自己深深行礼。

"是的……是的,我是城太郎。"

城太郎看到泽庵,联想起自己以前还在流鼻涕时,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个和尚。

"嗯!你就是城太郎吗?没想到你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是个敏锐的年轻人。"

泽庵看到城太郎长大的模样,感到非常惊讶。望了好久,这才又想起必须赶紧救伊织。

他抱起伊织,发现他体温犹存,连忙给他水喝,很快地伊织也恢复了意识。伊织醒来之后,双眼骨碌碌地左顾右盼,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痛吗?哪里痛了?"

泽庵问着,伊织摇摇头回答:哪里都不痛,只是师父不见了。师父被关到秩父的牢里。他说好可怕,又哭得更大声了。

他哭得凶,话也说得急,所以泽庵一下子也搞不清他的意思。经过仔细追问,才了解事情的原委。于是他也跟伊织一样,担忧起来了。

这一来在一旁听他们讲话的城太郎,全身毛骨悚然,面露惊愕。

"泽庵大师,我有话对你说。请借一步……"

他的声音很小而且颤抖着。

伊织不再哭了,闪着怀疑的眼光靠近泽庵。

"那家伙是小偷,他说的话一定是骗人的。泽庵大师你可要小心啊!"

说着,用手指着城太郎。

城太郎瞪着他,伊织则一副挑衅的眼神回瞪城太郎。

"你们两个别再吵架了,你们不是师兄弟吗?这事由我来裁决吧!你们跟我来!"

他们循原路回到草庵,泽庵叫他们生起柴火。方才那名农夫看没事了,便回自己的茅草屋去。泽庵坐在火堆旁,叫他们一起坐下,但伊织不肯。他拒绝承认与当小偷的城太郎是师兄弟。

不过,瞧泽庵和城太郎聊起往事,气氛融洽,伊织有点嫉妒,不知不觉地也靠到火堆旁了。

泽庵和城太郎低声地谈着话,伊织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城太郎就像在佛陀前忏悔的女人一般,泪水在睫毛间打滚。没等泽庵询问,便老实地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是的。我离开师父已经四年了。这期间,奈良井的大藏养我,照顾我,并且教导我。我也常听他谈起他伟大的志向以及在世上的生存之道。因此,我受他的影响甘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我都在为大藏工作。可是被叫做小偷,我感到非常痛心。我是武藏师父的弟子,虽然离开他的身边,但是我一刻也未曾忘记师父的教诲。"

城太郎又说:

"大藏和我在天地神明之前立过誓,不可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他人,即使是对泽庵大师也不能说。可是师父武藏竟然被冤枉是偷宝藏的人而关到秩父监狱,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明天我立刻启程到秩父,告诉他们下手的人是我,并向他们自首,把师父从牢里救出来。"

泽庵不断地点头听他说话,然后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偷宝藏一事是你和大藏所为?"

"是的。"

城太郎抬头挺胸地回答,语气中毫无羞耻之意。

泽庵瞪大眼注视城太郎,城太郎只好低下头来。

"你真的是小偷?"

"不……不,我们不同于普通的盗贼。"

"难道小偷还有分等级吗?"

"可是,我们不是为了私欲才当小偷,而是为了功名,我们只动公家的财产。""这我可就不明白了。"

泽庵断然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义贼吗?在中国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剑侠和道侠等奇特的人,你是跟这些人同类的吗?"

"如果我再多加解释,就会抖出大藏的秘密。所以,无论你再怎么骂我,我只得忍气吞声。"

"哈哈哈,这么说你是不会透露真相的,是吗?"

"虽然如此,为了救出师父,我会去自首。希望大师能好好地转告武藏师父。""我泽庵可不做传声筒。武藏本来就无罪,即使你不去救他,他也会被释放。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坦诚面对佛陀,幸好有我这个泽庵来引导你,真心地向佛陀忏悔吧!"

"向佛陀忏悔?"

城太郎从未想过这件事。

"没错。"

泽庵理所当然地劝城太郎。

"听你的口气,当盗贼似乎是为社会、为人们,听起来很伟大。可是在管他人闲事之前,该先管好自己才对,你周围难道没有不幸的人吗?"

"如果全都为自己着想,就做不成天下的大事了。"

"你真是乳臭未干。"

泽庵怒斥一声,重重地打了城太郎的脸颊一拳。城太郎冷不防被打了一拳,惊慌失措。

"你自己才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任何事业都是从自己开始,完全不考虑自己要如何为众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考虑自己的欲望。"

"住口,你可知道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尚未成熟的毛头小子,人生历练还很嫩,便自认为了解社会,甚至夸口要做大事,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城太郎,我大致已经了解你和大藏所做的事。我现在不再追问了。你是傻瓜,你是笨蛋,只有身体长大,内心却未臻成熟。你在哭什么?你在后悔什么?你最好擦干鼻涕,好好反省。"

泽庵叫两人睡觉。城太郎不得不睡,只好盖上草席躺下来。

泽庵睡了,伊织也睡了。

可是城太郎却睡不着。他心里惦念着被关在监狱的师父武藏,他双手合掌于胸,打从心里赎罪。

他仰躺着,泪水沿着眼尾流到耳朵里。侧躺过来,又想起阿通姐,不知现在如何了。阿通姐如果在此,他更是无颜以对。泽庵刚才那一拳打得他疼痛无比。即使阿通姐不打他,想必也会捶胸顿足大哭的。

自己对大藏立过誓言,绝对不可以泄漏秘密。但是天亮之后,泽庵一定又会来劝他,城太郎决定趁现在逃走。

城太郎决定后,悄悄地站起来。这座草庵既无墙壁,也无天花板,很容易逃走。他走到屋外仰望星空,再不赶快走的话,天就要亮了。

"喂,等一下。"

城太郎正要离开,背后传来令他心头一惊的声音。原来泽庵正站在他背后,泽庵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上。

"你真的要去自首吗?"

"……"

城太郎默默地点头,泽庵怜悯地说:

"你真的想冤死吗?你未免太草率了。"

"冤死?"

"没错!也许你认为只要出面自首,承认自己是犯人,他们便会释放武藏。要知道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了役所,就必须将隐瞒我的事全部招供,他们才可能会相信你。结果武藏依旧被关在监狱。你呢?在这一两年势必被活活地拷问---这是必然的结局。"

"……"

"也许你不认为这是冤死,如果你真想洗雪师父的冤罪,必得先洗清你自己才行。你认为让役所的人拷问比较好,还是坦诚面对泽庵比较好?"

"……"

"我只是佛陀的一名弟子。并不是我逼问你,或是由我来裁决,我只是引导你坦诚面对佛陀罢了。"

"……"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昨夜我在这里跟你的父亲青木丹佐卫门不期而遇。这会儿又碰到他的儿子,也就是你,我们是何等有缘啊!丹佐现在在江户的某座禅寺里,反正你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去见见你父亲最后一面吧!顺便可以问你父亲,我所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

"城太郎,照方才我说的,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泽庵说完准备回去睡觉。

昨天和伊织在树上缠斗时,远处传来的箫声又再度回响于城太郎耳际。现在才知道那是父亲吹的箫,城太郎即使不问父亲的近况,也可以从箫声中了解父亲现今是多么的彷徨,多么悲伤……

"等一下……泽庵大师,我说,我说。虽然我曾向大藏发誓不告诉别人,但是我要向佛陀说出一切。"

说完,他拉着泽庵的袖子走入森林里。

城太郎向泽庵告白。黑暗中,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将一切事情全盘托出。

泽庵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全部了。"

城太郎说完沉默不语,泽庵这才问道:

"只有这样吗?"

城太郎回答:

"是的,就是这样。"

"好。"

泽庵也沉默了大半天。不久,杉树林上空出现淡蓝破晓色。

乌鸦开始嘎嘎叫,四周渐渐转亮,泽庵似乎站累了,便坐在杉树下。城太郎则倚靠在树干上,等候泽庵的教诲。

"……你竟然被卷进这些危险分子当中。这群人没搞清天下动向,实在悲哀,幸好事情尚未发生。"

泽庵现在已经大致了解。他从怀里拿出两枚黄金,叫城太郎马上离开这里。

"你再不快点离开,除了你之外,可能还会危及你父亲和师父,快点逃到别处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而且要避开甲州路和木曾路,因为从今天下午开始,各个官所可能要严加戒备了。"

"可是,师父怎么办呢?他为我坐牢,我岂能如此逃走?"

"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再过两三年,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去找武藏赔罪。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

"……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

"是的。"

"临走之前,江户的麻布村有座正受庵禅寺,你父亲青木丹佐昨天已经先去那里了。"

"是。"

"这是大德寺的大印,你带着它到正受庵领取和尚的斗笠和袈裟。暂时和丹佐一样打扮成和尚,赶紧逃走。"

"为什么要打扮成和尚?"

"你这个笨家伙,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你们想暗杀德川家的新将军,并趁机放火烧大御府的骏所,意图一举让关东地区陷入混乱。真是一群莽汉,而你不就是其中的一个吗?说得严重一点,就是扰乱治安的叛徒。若被抓到,一定会被砍头。"

"……"

"快走,趁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快走。"

"泽庵大师,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为何说想打倒德川家就是叛徒呢?那德川打倒丰臣取得天下,为何就不算叛徒呢?"

"……我不知道。"

泽庵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城太郎。对于此事谁也无法说明。虽然泽庵并不是无法让城太郎信服,只是他现在找不到能让城太郎心服口服的理由。时局天天在变,很自然地产生这种结果。意图推翻德川家的人便是叛徒。因为社会的情势就像一股大潮流,若有人想违逆,必定会落得身败名裂的悲惨命运,甚至被时代所排斥而灭亡,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18

这一天,泽庵带着伊织去拜访赤阪城的北条安房守家。大门前的枫叶不知何时已经转红了。

"北条大人在吗?"

泽庵问一位小仆人。

"在,请等一下。"

说完,小仆人跑进屋去。

安房守的儿子新藏出来迎接。他说不巧父亲进城去了,请泽庵两人先进屋里。

"他在城里吗?这太凑巧了。"

泽庵说自己也正要进城,希望能将伊织留在这里。

"当然可以。"

新藏看了伊织一眼,笑着回答。因为他与伊织称得上是旧识。既然大师要进城,新藏便吩咐仆人备轿。

"那就拜托了。"

在等待轿子时,泽庵站在枫树下欣赏红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江户奉行叫什么?"

"你是指镇上的奉行吗?"

"哦!这么说来镇上的奉行是新设立的喽?"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犹如神轿般的轿子来了。泽庵嘱咐伊织要听话别调皮,自己则坐着轿子摇摇晃晃地通过枫树下出门去了。

伊织已不在门口,他跑到马厩看马。马厩有两栋,全都是一些鬃毛、白眉、月毛等,而且每一只都养得肥肥壮壮。伊织纳闷不种田干吗要养这么多马?不由得对武士家的财富咋舌。

"对了,一定是作战用。"

找到答案后,他更仔细地观察马匹,发现武家所养的马和野生马长得不太一样。

从小,马便是伊织的朋友,他非常喜欢马,怎么看都不厌倦。

这时,门口传来新藏大声说话的声音,伊织以为是骂自己,连忙回头,看到门口站了一名消瘦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一脸固执,正面对屋里的北条新藏。

"我父亲不在就是不在。我不认识你,没必要骗你,他真的是不在。"老太婆的态度似乎惹怒了新藏,而新藏的语气又让老太婆更加愤怒。

"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刚称呼安房守是父亲,想必你是他儿子,你可知道,前一阵子我老太婆来敲过几次门了。不只五六次喔!每次来都说不在,谁会相信啊?"

"我才不管你来几次,我父亲不喜欢见客,他不想见你而你却强行要见他,那是你不对。"

"你说他不喜欢见客?别让人笑破肚皮了。他既然不喜欢见人,又为何要住在人群里?"

阿杉婆故态复萌,逞口舌之强,一副今天如果见不到人,绝不回去的表情。

俗语说千斤顶也请不动。现在老太婆就是这副表情。

别以为老人家就好欺负---阿杉婆也有一般老人的自尊心。不,应该说她的自尊心比任何人都还要强。只要有人小觑她,她便陷入紧张的备战状态,甚至摆出周旋到底的态度。

年轻的新藏要对付这老太婆并非易事,搞不好还会被她拳打脚踢或辱骂几句,而对方根本无动于衷,甚至露齿嘲笑。

"无礼的人。"

新藏很想这样骂她,但又想到沉不住气可能会坏事,而且也怀疑这对老太婆是否有效。

"我父亲真的不在。你何不先坐下来,把事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转达。"

新藏试着安抚老太婆。没想到这个方法比他预期的更为有效。

"我从大川一直走到牛达实在不容易。老实说,我走得脚好乏,就依你说的先坐下来吧!"

她便坐在门内的地板上,右手揉膝盖。但是她的舌头丝毫不疲惫。

"喂!我说你这个儿子啊---刚才你的语气和善,我老太婆也认为是自己太大声了,真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先把事情告诉你,等安房守回来之后,你再帮我转告他。"

"我知道了。您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是有关作州浪人宫本武藏的事。"

"武藏怎么了?"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到关原去打仗,是与德川家为敌的人。而且在乡里做尽坏事,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说他是好人,再加上他杀人无数,连我这老太婆也要找他报仇。他现在四处逃窜,是个无恶不作的浪人。"

"等一下,阿婆。"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不只如此,连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都被他骗走了。这个坏蛋,竟然敢诱拐朋友之妻……"

"等一等,等一等。"

新藏举起手来,制止阿婆往下说。

"阿婆,你到底有何目的?是来说武藏的是非吗?"

"你这傻瓜,我是为天下而来的。"

"你诽谤武藏竟然是为了天下吗?"

"难道不是吗?"

阿婆开始解释。

"听说府上的北条安房守因为泽庵和尚的推荐,竟然要安排武藏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

"你听谁说的?这件事还未公开呢!"

"有人从小野武馆那里听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你又想怎么样?"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武藏是个坏蛋,你们竟然要介绍这种人到将军家?这不打紧,还要让他当兵法教练。将军家的师范乃天下之师,我一想到武藏就觉得恶心,浑身颤抖……我来此就是要规劝安房守。你了解了吗?"

新藏相信武藏的为人。父亲和泽庵推荐他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他亦引以为荣,认为这是一件喜事。

眼前对于老太婆的辱骂,即使耐着性子听完,他也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是这老太婆一打开话匣子便口若悬河,根本无视于对方的脸色。

"因此我来规劝安房守,阻止这件事,就是为了全天下,你最好别受武藏的巧言所骗。"

老太婆说个没完。

新藏已经听得很不耐烦,想大声骂她啰嗦,可是又怕如此一来,老太婆反而更难缠。

"我了解了。"

新藏按捺不悦的心情,想尽快将阿婆打发走。

"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我会转告父亲的。"

"请你务必转述清楚。"

老太婆再三叮咛,眼见目的达成,穿上草鞋,走到门外。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人声。

"臭婆婆!"

老太婆停下脚步。

"什么?"

她左顾右盼,四处搜寻。这时躲在树干后面的伊织,学着马露出牙齿。

"给你尝尝这个。"

说完向阿婆丢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啊!好痛。"

老太婆抱住胸口,往地上一瞧,地上掉了好几颗石榴,其中一颗已经破碎裂开。

"你这小鬼!"

老太婆捡起一颗石榴要丢回去,伊织边跑边骂,躲到马厩的角落里。老太婆追过去,正在东张西望时,这回又有个软趴趴的东西丢在她脸上。

那是马粪。老太婆赶紧吐了几口口水。用手剥下粘在脸上的东西之后,难过得掉下泪来。自己之所以会遭逢如此悲惨的命运,一再流落异乡,都是为了儿子的缘故。老太婆这么一想,哭得更厉害,年老的身躯颤抖不止。

"……"

伊织跑得远远地,躲着身子只露出脸来。看到老太婆哭得伤心,他也突然感到一阵悲伤,好像犯了大罪似的。

他很想走到老太婆面前道歉,可是想到老太婆中伤师父武藏,又愤怒填胸。不过看见老太婆哭泣,伊织也挺难过的。他现在心情非常复杂,咬着手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新藏在高崖上的房间叫他,伊织好像得救般,连忙爬上高崖。

"喂!富士山的夕阳好美啊!赶快来看!"

"啊!富士山。"

伊织似乎已经忘却所有的烦恼。新藏亦浑然忘我。刚才他在听阿婆讲话时,便已决定不将此事告诉父亲。

19

秀忠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他的父亲在大将军时代已闯下七分霸业,现在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移交给三十多岁的秀忠处理,自己在骏府城养老。

父亲的丰功伟绩莫过于他这一生争战无数。无论学问、修养、家庭生活甚至婚姻,无一不是在战争中度过。现在有场无形的战争,正在江户和大阪之间酝酿着。这场战争足以扭转乾坤,改变世局。因此,一般人都期望这场战争能够了结长期以来的纷乱局面,把日本带向真正的和平。

应仁之乱以后,国内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世人极为渴望和平。撇开武家不谈,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丰臣和德川均不排斥,只要能建立祥和的社会就行了。

家康把职位让给秀忠时,曾经问他:

"你打算做什么?"

秀忠立刻回答:

"我要建设。"

家康听了极为放心。这件事后来也传遍开来。

秀忠的信念表现在现在的江户。加上取得大将军的认同,大刀阔斧地进行江户大规模的建设。

与他持相反意见并支持太合①遗孤秀赖的大阪城则在准备下一场战争的来临。一些高级将领秘密谋商并差遣密使奔走各地,尽量笼络浪人和游将,储存子弹和枪械,挖壕沟备战,丝毫不怠惰。

(可能又要发生大战了。)

住在大阪城四周五个县内的居民都感到人心惶惶。

(从此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是江户城一带市民的想法。

人民从令人不安的京城陆续移往建设中的江户。

这是必然的现象。

而且大部分的人已经放弃以丰臣为中心,转而仰慕德川的统治。

事实上,老百姓极为厌倦战乱。与其丰臣获胜而战事连连,倒不如期望德川家能来收拾这个局势。

因此,各藩所离职的大将军和大臣们,极力安排自己的子孙住进关东。渐渐地以江户城为中心的建设和河川土木的修筑等不断蓬勃发展,一再显示出新时代的魅力。

今天秀忠从旧城本馆到新城,微服巡视工地,耳中听着工地传来吵杂的噪音,使他暂时忘了时光的流转。

陪侍在他身边的有土井、本多、酒井等大臣,另外还有数名武士随从,也有僧侣。秀忠在高处摆设桌椅,正在休息。

这时,从红叶山下传来木工们的声音。

"混蛋!"

"混蛋!"

"混蛋!等一下!"

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七八个木工正在追一名挖井工人。

挖井工人像一只脱兔般四处奔窜。他躲到堆木柴的木工房里,又跑了出来,爬到土墙上想要翻墙逃走。

"坏蛋。"

从后面追上来的两三名土木工人,抓住挖井工人的脚,使他掉到木屑堆中。

"你这个家伙。"

"真是坏心眼。"

"狠狠揍他一顿。"

工人们对他拳打脚踢,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倒在地。那工人整个趴倒在地上。

"……"

挖井工人不叫痛。土地变成他惟一的靠山,整个人索性趴在地上,任由他人踢打,他还是拼命地紧趴着不动。

"发生什么事?"

领班的武士立刻走过来,监工也来了。

"安静。"

他推开众人,有一名木工高声向监工报告:

"他踩我的曲尺。曲尺是我们的灵魂,就如同武士的佩刀一样,这个家伙竟然踩我们的曲尺。"

"说话小声点。"

"这种事我们怎能不吭声呢?要是有人用脚踩踏武士的刀,你作何感想?"

"我了解了。将军刚才巡视过工地,正在山丘上休息。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会干扰到他的。"

"是。"

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把这家伙带到那边,叫他洗净双手,亲自捧着曲尺来向我们道歉。"

"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回到工作岗位。"

"他刚才踩我的曲尺,我叫他小心点,他竟然不道歉,还顶嘴。如果就此和解,我们没办法继续做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会处罚他的。"

监工抓住趴在地上的挖井工人的衣领。

"抬起头来。"

"是。"

"喂!你不是挖井的人吗?"

"是的。"

"红叶山下的工地主要是盖书院和涂墙壁,只有土木工、植木工、水泥工才在这里工作,不可能出现挖井工人啊!"

"就是啊!"

木工们一旁加油添醋。

"这个挖井工人昨天也跑到这边来四处徘徊。结果居然践踏我的曲尺,我一气之下给他一拳,他竟敢顶嘴,同伴们才会叫我揍他一顿。"

"这种事别再提了。喂,你为何没事跑到西城的工地去,做什么?"

工地监督盯着挖井工人苍白的脸。这名男子就是又八,他眉目清秀,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尤其他身子瘦弱,更令监工起了疑心。

秀忠将军身旁有很多武士和大臣,甚至还有僧侣和茶道的客人,周围当然是戒备森严。另外以这高地为中心,更有层层戒备的警卫。

即使是工地中的小事故,这些警卫也不会放过,因此这时有一名警卫连忙跑到又八趴在地上的现场来察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警卫听完监工的报告之后:

"这样会打扰到将军,你们到偏僻的地方去吧!"

监工和领班商量之后,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在工地里有很多监工的小办公室,监督现场的官吏在此休息或交接值班。门口有一只大水壶,没事的官吏会来此喝水,有的则来此换草鞋。

"还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挖井工人的背景。"

他们决定将又八交给监工处置。

又八被关在小屋里的仓库,除了柴薪之外,还堆着各种腌渍用的陶罐,还有木炭堆得到处都是。在这里进出的是厨房的仆人,大家都叫他小屋仆。

"这名挖井工人有些可疑,在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先将他关在这里,请你多留意。"

小屋仆受命监视又八,不过并未严重到必须用绳子绑住。因为他是个犯人,很快就会被带走。何况这工地又在江户城巨大的壕沟和城门里面,根本不需要捆绑犯人。

监工在这期间和挖井老板以及挖井的监督详谈,想要查出又八的身份以及平常的行为。他只是认为以又八的长相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并非他做了什么坏事。因此,又八虽然被关在小屋里,但过了好几天,仍未受到调查。

又八却以为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路而感到非常恐惧。

他认定:

一定是那件事露出了破绽。

那件事不用说,当然就是奈良井大藏唆使他趁机暗杀新将军的事。

又八受大藏胁迫,并由掘井老板运平介绍进了城里。既然如此应该早就有所觉悟,全部都豁出去了。可是,又八好几次看到秀忠将军来巡视工地,却没有机会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去下手。

当又八被大藏威胁的时候,如果不同意,可能会被大藏杀掉。当时又八也贪图钱财,所以才会发誓:

"要干!"

但是进入江户城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即使一生都当掘井工人,也没有狙击将军家的勇气。因此他几乎忘记了与大藏的约定,整天混在人群当中,努力工作着。

可是,事情起了变化,让他无法如愿。

这个变化就是在西门后面的大槐树,因为要盖红叶山文库的书库,需将要移植到他处。

掘井工人的工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又八知道奈良井大藏的手下在原来的槐树下埋了枪炮。因此,他密切注意这个地点。

他利用中午吃饭时间和早晚的空当到西门后院来察看,发现槐树还未被移走才放心。

然后他一个人苦心积虑地想要趁别人不注意时,把埋在树下的枪炮挖出来,丢到它处。

因此,当他不小心踩到木工的曲尺,被愤怒的木工到处追赶,甚至打得趴在地上,他也不敢叫痛。因为事情若被揭穿才是他最担忧的。

这种恐惧一直没消失,即使被关在昏暗的小屋里,也不断地持续着。

也许槐树已经移走了。要是工人挖掘根部土壤,就会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枪炮。当然就会开始调查---

下回被拖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我的死期。

又八每晚都做噩梦,经常吓出一身冷汗。他甚至梦见自己走在黄泉路上。黄泉路上到处都是槐树。

有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的母亲。在梦中,老太婆并未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而是拿了一个养蚕的篮子打又八。篮子里白色的蚕茧撒在又八头上,又八连忙逃走,老太婆在后面追赶。她满头的白发,仿佛白色蚕茧的化身,全部竖立起来,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在梦里,又八吓得全身直冒冷汗,从悬崖往下跳---但是身体却未着地,一直漂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对不起!

---母亲!

又八像小孩一样地哭叫,这声音惊醒他自己。然而清醒之后,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恐惧比梦中更为可怖。

(对了……)

又八很想逃脱这种恐惧,因此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那就是出去察看槐树是不是被移走了。

江户城主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并不在这间小屋。又八虽然逃不出江户城,但是,从这小屋到槐树下应该没多大困难才对。

小屋当然也上了锁,但无人监视。他踩在腌渍物的大桶子上,打破气窗,爬到外面。

又八爬过一堆堆的木柴和石头,以及刚翻过的土堆,来到了西门的后院,看到那棵大槐树还立在原地。

"啊!"

又八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棵树还没被移动,自己便能保全性命。

"趁现在……"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圆锹,开始挖槐树下的泥土,仿佛要从那里拣回自己的命一般。

"……"

每一次,挖土的声音都使他心惊肉跳,不断用锐利的眼神察看四周的动静。

还好,巡逻的人并没有过来。他更大胆地挖了起来。现在已经挖了一个洞,旁边堆满了新挖出来的土。

又八就像一只趴土的狗,拼命地挖,但是再怎么挖,土中都只有石头。

是不是有人先挖走了?

又八开始担心。

虽然徒劳无功,但是,这一来又八更不敢松手。

他的脸和手上都被汗水沾湿了,再加上挖上来的泥土,搞得他全身都是泥水,热呼呼地喘着气。

咔---

咔---

呼吸配合着圆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即使几乎要昏头了,又八也未曾停下手来。

终于圆锹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铿的一声。洞里有一个细长型的东西。他赶紧抛下圆锹。

"挖到了。"

他把手伸到洞里去摸。

可是,如果是枪支的话,一定会用油纸包扎保护以免生锈,或者放在箱子里,然而又八手上摸着洞里的东西,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他仍抱着几分的期待,就像拔萝卜一样的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骨。

"……"

又八已无力气再拾起圆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仰望槐树,才发现灿烂的星空和夜雾。这不是梦。他甚至清醒得连槐树的枝叶都可以数得清楚---奈良井的大藏确实说过会把枪支埋在这里,并要又八用枪支去暗杀秀忠。大藏不可能骗人,因为说谎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

可是,别讲枪支了,为何连个铁片都没挖着呢?

"……"

没挖到枪支,又八的不安仍无法释怀。他在挖过的槐树下走来走去,用脚踢土,试着寻找。

这时他感觉有人走到他背后。那人好像不是刚刚才来,而是有意躲在一旁偷看他。现在,那个人突然拍了又八的背。

"怎么可能挖得到?"

他在又八的耳边嘲笑。

虽然,刚才那个人只是轻轻地拍又八的背,却使又八整个背脊发麻,四肢僵冷,很想跳到刚才自己挖的洞里。

"……?"

又八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又八宛如大梦初醒一般清醒过来,却因为吃惊而大叫了一声。

"过来。"

泽庵抓住他的手。

"……"

又八身体僵硬,无法移动。他想挣脱泽庵的手,虽然连脚跟也颤抖不止,仍抵死不肯前进。

"你不过来吗?"

"……"

"我叫你过来啊!"

泽庵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又八,又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要把那里整……整理一下。"

他的舌头打结,并用脚把挖出来的土拼命踢回洞里,想要湮灭方才自己的行为。

泽庵一副怜悯的表情。

"算了,无济于事的。人在地上所做的各种行为,无论善事或恶事,就像墨汁滴在白纸上,再怎么抹也抹不掉。你以为用土就能掩埋刚才做过的事情?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过来,你差点犯了大罪,是个大罪人。泽庵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丢到地狱的水池里。"

又八还是不肯动,泽庵只好抓着他的耳朵,硬是将他拉走了。

泽庵知道又八被关的地方。他揪着又八的耳朵,来到仆人的寝室。

"你们起床啊!赶快起来啊!"

他敲着门。

仆人赶紧起来,打开门看到泽庵有点讶异,后来才想起这个人经常在秀忠将军身边,家臣以及阁老们和这名和尚往来密切,因此,仆人们才放下心来。

"有什么事?"

"还问我有什么事?"

"咦?……"

"你们快去把小屋的门打开。"

"那个小屋现在关了一个可疑的挖井工人,不能随便开启,请问你想拿什么东西?"

"你们都睡糊涂了。关在里面的人刚才打破门窗逃出来了。是我把他抓回来的,现在又不能把他像蟋蟀一样从窗户塞回去,所以才会来叫你们开门的。"

"啊!那家伙跑出来了。"

仆人们大吃一惊,赶紧把夜间的守卫叫起来。

守卫是名武士,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拼命向泽庵赔不是,并且拜托泽庵别将此事告诉阁老们。

泽庵只是点头,把又八推到小屋里。然后自己也走进去,并从里面将门反锁,守卫和小仆人们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敢离去,只好站在门外守候。

接着,泽庵从窗户露出脸来。

"你们有剃刀吧!快点去把它磨利一点,拿来借我。"

仆人纳闷不解,但也不敢多问,总之,他们拿来了剃刀。

"好了,好了。"

泽庵接过剃刀,告诉仆人们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睡觉。警卫和仆人也不敢违背泽庵的意思,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小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星光从又八打破的窗户照射进来。泽庵坐在柴火堆上,而又八则垂着头坐在席子上,一直没有讲话。他虽然害怕,却不知道剃刀是在泽庵手上还是放在哪里。

"又八。"

"……"

"你刚才在槐树下挖洞,挖出什么了?"

"……"

"要是我,可能会挖出些东西来,却不是枪炮。就像无中生有,也就是从空洞如梦幻的土里挖出世间的真相。"

"……是。"

"你还是,你连这种真相都搞不清楚。你一定还以为在做梦。你就像婴儿一样单纯。我只好对你耳提面命,才能把你点醒……喂!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岁。"

"跟武藏同年。"

又八听到这句话,双手掩面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泽庵任由又八哭泣,在一旁默默无语。等又八呜咽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才又开口说话。

"你不觉得恐怖吗?那棵槐树几乎要当你的墓碑了。你自己在为自己挖坟哪!而且头已经栽进去了。"

"救……救救我,泽庵大师。"

又八突然抱住泽庵的脚大声哭喊着。

"我,我终于觉醒了,我被奈良井的大藏骗了。"

"不,你还未真正地觉醒,不是奈良井的大藏骗了你,而是欲望、懦弱、小气,使你变得如此。虽然你有这些缺点,但却如此大胆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所以大藏发现你是天下第一大白痴,他只是巧妙地利用这点罢了。"

"我,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太愚笨了。"

"到底你认为奈良井的大藏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答应他的?"

"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个谜。"

"他也是关原战败者之一,石田治部的刎颈至交大谷刑部的家臣,叫做沟口信浓。"

"真的?这么说来他是想要复仇的残党?"

"虽然你的暗杀工作没有成功,但是我无法了解你的头脑,我很惊讶!"

"不,他告诉我,他只是对德川家有些怨恨。他还说,德川家掌权不好,还是丰臣的时代才是众望所归。他还说这并非个人的恩怨,而是为了社会大众……"

"为何你不先摸清他的底细,再好好考虑呢?你只是茫然地听从,茫然地接受,然后涌出挖自己坟墓的勇气,你的勇气实在太可怕了。"

"啊!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泽庵大师!"

"放手---无论你如何拜托,已经来不及了。"

"可……可是,我并没有拿枪暗杀将军啊!请救救我,我一定改邪归正,一定,一定……"

"要来埋枪支的人,因为中途发生意外,来不及埋。如果大藏那可怕的计划进行顺利,而且城太郎安然从秩父抵达江户的话,可能那一夜就已经把枪支埋在槐树下了。"

"咦?城太郎?难道……"

"哎呀!别管这些事了。你所犯的大逆不道,当然不容于法,神明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救。"

"这么说来,我已经没救了。"

"当然。"

"请你发发慈悲啊!"

又八紧抓着泽庵的脚不断哀求,泽庵用脚踢开他。

"笨蛋!"

泽庵大声斥责又八,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这位佛陀一点也不心软,即使又八跪地求饶,也不伸出援手,多么令人畏惧的佛陀啊!

又八带着怨恨的眼神直盯泽庵,最后垂下头来。他害怕死,悲惨地哭了起来。泽庵从木柴上拿起剃刀,放在又八的头上。

"又八……反正是要一死,至少将你的外表换成佛家的弟子再死。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会为你引导。你闭起眼睛静静地盘坐在地。生和死只在一念之间,不必如此害怕死亡而哭泣。善男子,善男子,别怨叹!我会帮助你安详地死去。"

20

阁老房间也是一间密室。在这里进行政务讨论,为了避免泄漏出去,房间周围有好几个空房间。

前几天,泽庵和北条安房守也常常参与会议,终日不知在讨论何事。有很多事必须经过秀忠批准,因此,开会的人经常前去见秀忠,也有很多文书呈递给他。

"派去木曾的使者已经回来了。"

那一天有人进来禀报此事,阁老们说道:

"我们好好来问他。"

阁老们似乎等待已久。使者立刻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

使者是信州松本藩的家臣。几天前阁老们发出紧急命令,要他到木曾奈良井的百草屋逮捕大藏。使者虽然快马加鞭赶去,却发现奈良井的大藏全家已经收起老铺搬到上方,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派人搜索大藏的家,发现不少武器弹药,以及和大阪方面联络的书信,便全部带回城里,留当以后的证据---以上便是这名使者的报告。

"晚了一步。"

阁老们非常失望。就像撒了网却落空的心情一样。

翌日。

阁老酒井侯的部下从川野回来报告:

"我按照您的吩咐前去传达口讯。当日,宫本武藏立刻获释。当时正好碰上前去迎接的梦想权之助,我便跟他说明原委,然后把武藏交给他了。"

酒井忠胜随即将此事转告泽庵。

泽庵深深致谢。

"谢谢您。"

由于这是发生在自己领地内的错误,忠胜觉得过意不去。

"希望武藏不介意此事。"

他反而向泽庵表达道歉之意。

泽庵在江户城逗留期间,把心中挂念的每件事情都处理好了。最后,县府也派人到附近海边的当铺---也就是大藏曾经住过的奈良井店,没收了所有的家产和秘密文件。毫不知情的朱实也受到了保护。

一天晚上,泽庵到秀忠的房间说明事情的始末。

"事情就是如此。"

然后又说:

"天下还有其他无数的奈良井大藏,请您务必保持警觉。"

秀忠认同地点点头。泽庵认为秀忠颇通情达理,便又加上一句:

"如果您对无数的反对者一一追根究底审判的话,那么您这位继承大将军遗业的第二代将军恐怕无暇完成伟大的事业了。"

秀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泽庵的每一句话他都非常重视,听完经常会自我反省。

"我会从轻量刑。这次我会按照大师您的谏言,由大师全权处置。"

泽庵听了,又深深一谢。

"我这个野僧,居然也在府内逗留一个多月了。近日我想取道锡镇到大和的柳生庄去探视病中的石舟斋,再从泉南回大德寺。"

泽庵在此先道别。

秀忠一听到石舟斋,似乎回忆起从前时光。

"柳生的爷爷情况如何?"

"但马守也说这回怕是要永别了。"

"这么说来是很难痊愈了。"

秀忠年幼的时候,曾经在相国寺的阵营中,坐在父亲家康的身边接见家臣。当时他曾见过石舟斋宗严,现在他回想起自己幼年的时光。

"还有一件事情……"

泽庵打破沉默:

"以前我也跟阁老们商量过,并征得大家的同意。就是安房守和拙僧向您推荐的宫本武藏担任藩里的兵法教练,这件事要拜托您多关照了。"

"嗯。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既然他蒙细川家的推崇,一定非常杰出。除了柳生与小野之外,再成立一派也很好。"

这一来,泽庵所有的事都已经办妥。不久他向秀忠告辞。秀忠这次赐给泽庵不少赏赐。泽庵悉数留给城边的禅寺,和平常一样拄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斗笠,两袖清风地离开了。

偏偏世上总会有些流言。有人说泽庵插手管政治,是因为他有参政的野心。有人说他受德川家的笼络,充当黑衣使者秘密提供大阪方面的情报。流言满天飞。然而泽庵自己心中所想的,只是一般庶民的幸与不幸,至于江户城和大阪城的盛衰,对他而言就像是眼前花开花落寻常地变化罢了。

泽庵拜别将军府,离开江户城的时候,还带了一名男弟子。

当时他获得秀忠的授权,离开之前,先到工地的仓库小屋。并叫人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年轻和尚,低着头孤伶地坐在屋内。他身上穿的袈裟是泽庵离开的前一天差人送过来的。

"啊!"

年轻和尚看到门口射进刺眼的光线,眯着眼抬起头。他就是本位田又八。"过来。"

泽庵从外面向他招手。

"……"

年轻和尚站了起来。脚下却一阵踉跄,泽庵赶紧撑住他的身子。

"……"

接受刑罚的日子终于到了。又八已经觉悟。他紧闭双眼,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几乎可以想见断头台锐利的刀刃。泪珠爬满他削瘦的脸颊。

"走得动吗?"

"……"

又八很想说话,却挤不出声音来。他的身体靠泽庵支撑着,只能无力地点着头。

走出中门之后,又过了好几道门,最后出了平河门。又八和尚恍恍惚惚地走过数道门和壕沟上的桥。

他悄然地跟在泽庵身后,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又八和尚觉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刑场,口中不觉念念有词。

因为念诵经文能使他减轻对死亡的恐惧。

最后他们走到最外面的壕沟。

从这里可望见山手区的街道。也可看到日比谷村附近的田地和河上穿梭的船只,以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

啊!这个世界。

又八望着眼前的世界,他真希望能再度重返尘世,泪水不禁又潸然落下。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睛。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浑然忘我。

泽庵回过头。

"喂!快点走。"

泽庵沿着壕沟往城门的方向走去。最后走过一片草原。对又八来说,这段路犹如千里般遥远。他觉得这条路是通往地狱之路,即使是大白天,他的心都非常黯淡。

"你在这里等一下。"

又八听泽庵的话,站在草原中等待。

草原旁有一条小河,从常盘桥的城门流至此,水中掺杂着泥土的颜色。

"是的。"

"你逃走也没用的。"

"……"

又八濒死的脸上,眉头深蹙,凄然地点了点头。

泽庵离开草原,走向马路。马路旁有一座土墙,刚刚才漆成白色。沿着土墙有高高的栅栏,栅栏内的房子不同于一般的住家,是黑色的建筑物。

"啊!这里是?"

又八神色大变,因为这里是江户新盖的监狱。

泽庵走进大门。

"……"

又八颤抖不止的双脚突然一瘫,跌坐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传来鹑鸟的啼声。呼噜呼噜的鸟啼仿佛阴间里的鬼哭狼嚎。

"……趁现在……"

他想逃,因为没上手铐脚镣,一定逃得了的。

不,不,已经不行了。即使像鸟藏在草原中,以将军家的兵力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他。再加上现在剃了头,又穿上袈裟,根本动弹不得。

母亲---

他在心中呐喊,现在他最怀念母亲的怀抱。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母亲身边,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阿甲、朱实、阿通,这几个女人都曾出现在他的青春岁月里。现在面对死亡之际,虽然也想起这些人,然而他心中呼唤的只有一个人。

"母亲啊!母亲!……"

如果能重新再来,他绝对不会再违逆老母亲,一定要好好地孝顺她。

又八和尚暗自发誓,此刻却徒增后悔罢了。

即将被砍头---

他的领襟透着寒气,又八和尚抬头仰望白云。阳光里透着雾气。有两三只飞燕展翅翱翔,有的在附近沙洲上落脚。

(真羡慕飞燕。)

又八体内想逃走的冲动愈来愈大。对,即使被捕,也不过如此。他锐利的眼光盯着马路对面的大门,泽庵还没出来。

"就是现在。"

他站起身来。

正要逃走。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怒骂声。

"喂!"

这一来又八和尚又失去求生的念头。一名男子拿着棒子站在他身后。原来是县府的刑吏,他一跑过来,便用棒子压住又八和尚的肩膀。

"你想逃到哪里去?"

棒子就像压住青蛙一样,压着又八的背。

接着,泽庵走过来,除了泽庵之外还有县府的刑吏。从长官到部下,全都出来了。

这群人来到又八身边的时候,又有四五名狱卒拉着另一名被绳子五花大绑的犯人出来。带头的刑吏选定刑场之后,在地上铺了两张席子。"那么,请你做见证人。"

他向泽庵请求。

执行的人全部围在草席周围,刑吏和泽庵则坐在桌边。

用棒子押住又八和尚的刑吏大声呵斥:

"站起来!"

他用棒子顶起又八的身体。但是又八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刑吏揪住他袈裟的衣领,硬是将他拖到草席上。

又八和尚跪在全新的草席上,胆怯地垂着头。现在他已听不见鸟啼声,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隔着墙壁从远方传来。

"又八?"

旁边有人惊叫一声,又八张大眼睛往旁边一看。原来还有一名女囚犯与自己并肩跪在席子上。

"啊……这不是朱实吗?"

话还没说完。

"不可以交谈。"

两名刑吏站到他们中间,用长棒子将这对男女隔开。

坐在泽庵身边的一名长官,站起来用严肃的语气宣判二人的罪状。

朱实并未哭泣,可是又八却不管在场众人,涕泗纵横。因此他并未听清楚堂上宣布的罪状。

"打!"

为首的官吏一坐下便发出严厉的声音。这一来,刚才蹲在后面拿着竹棍的两名刑吏立刻跳上来。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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