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521年12月24日

　　维滕堡城堡教堂

　　伊丽莎白已经连续奔波了数日。这天，她来到了维滕堡城堡教堂，拉开其中一扇沉重的木门，走进了教堂。教堂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这里很暖和。她悄悄移到最后一排靠门的长椅上坐下来，背靠着墙，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神甫正在举着圣体，背对着会众。

　　这里正在进行平安夜的弥撒。点点烛光将橘黄色的光辉洒满了大堂。伊丽莎白让自己安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抬头仰望，天花板高得似乎可以碰到星星，上面排列着巨大的木梁。她惊异于这个教堂的高大宏伟，虽然它与自己和玛吉去的小教堂无二。

　　伊丽莎白惊讶地发现，很多基督徒就像她小时候的犹太朋友。当然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基督徒交往过。她对基督徒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爷爷讲的睡前故事里狼的恐惧。狼总是装得很善良，但是当那些愚蠢的小孩停下脚步和狼说话时，狼就会露出真面目，凶狠地把他们吃掉。祖父切尔森对她说，基督徒也是这样的。

　　伊丽莎白笑了，这真是一种讽刺：她原本是一个守规矩的犹太女孩，现在却坐在一个基督徒的教堂里，感觉如此安全。与玛吉在一起的那几年，她对基督徒已经很熟悉了。玛吉给她讲过很多有关基督徒信仰的事情，她自己也理解并牢牢抓住基督用自己的生命为世人所换来的礼物。基督复活的故事一开始让她非常震惊，但是听了玛吉的解释，她慢慢明白了基督的复活证明了基督是真正的弥赛亚——是她的弥赛亚。

　　她低垂着头，享受着这里的温暖，沉浸在神甫的话语和香料所散发出来的香气中。

　　外面，风猛烈地吹着这座老教堂的墙壁和屋顶。伊丽莎白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那些蜡烛的火焰直直地升腾，丝毫不受外面大风的影响。她喜欢这里的圣乐，雄浑的男声合唱高低起伏，好像船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行驶。她喜欢燃烧的香料的香气，还有神甫做弥撒时那温柔的声音。她已经爱上了那个拿撒勒人，虽然在她家里禁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她已经躲藏得太久了。

　　她靠墙坐着，闭上了眼睛，任由记忆慢慢地爬上心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进入了不安的睡眠。

　　有什么东西碎了，打破了圣所的平静。伊丽莎白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门突然被撞开了，一群愤怒的暴徒闯了进来，引起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那个留着褐色的齐头短发的年轻神甫正在结束最后的祝祷。伊丽莎白自进来以后就没有注意过他，但是当神甫转过身来面对暴徒时，她看到了他的脸，正是她在衣帽店见到的那个人。

　　她顾不上多想，因为此时暴徒蜂拥而进，他们冲到过道上，掀翻桌凳，还满口的污言秽语。神甫面对着入侵者：“这是上帝的圣殿。”他那种坚定的声音让伊丽莎白吃了一惊。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他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位神甫，听起来他好像准备好了战斗。“你们无权……”

　　两个身强体壮的暴徒横冲直撞地来到神甫面前，粗暴地拉扯他。“闭上你的嘴，神甫！”其中一人骂着，挥舞着一根粗糙的木棍，击中了神甫的额头。神甫重重地跌倒在石板地面上，几个暴徒用靴子踩住了他。

　　人群后面的一个人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斯科拉。他还没有发现她。她惊吸了一口气，将围巾扯起遮在头上。斯科拉没有同其他人一起喧嚷，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扫视。伊丽莎白刚想逃跑，又住了脚；如果被他发现，她怎么可能跑得过他呢。她低头缩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身量小一些，年龄大一些。

　　斯科拉仍不断地从帽檐下窥望。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过一排排的长椅，逐一辨认惊恐的礼拜者的面孔。他扶了扶裂开了缝的小眼镜，眯着眼睛四处斜视，努力调整视力以看清模糊的人影。这几年来，不断衰退的视力迫使他磨炼其他的感觉器官，尤其是嗅觉。这意味着他的速度变慢了，由追赶改为暗中追踪。在他看来，这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样会使他成功的奖赏更加甘甜。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在人群里移动，不发出一点声息。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捕捉着伊丽莎白的体香。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暴徒挥舞着手杖，压过众人的喧闹高吼：“啊哈，上帝也保佑你，神甫！”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众暴徒前面，用手杖画了个十字，然后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仍躺在地上的神甫，用手杖多节的那头连续击打神甫的头部。“没错，我们祝福你，让地狱的火保佑你，让瘟疫保佑你！”神甫意识模糊地躺在地板上，眼睛盯着打他之人的双脚。打他的人停下来，好像在等着神甫开口还击。

　　但是神甫什么也没说，拿手杖的人暴跳如雷，他鼓睛凸目，如野兽般狂吼乱叫：“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们这些败类把我们压迫得太久了！”随后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骂完，他突然转身，推推搡搡地穿过安静下来的人群，走出教堂，加入到另一群喊着口号的暴徒当中。

　　大多数跟着他进来的人又跟着他出去了。那两个把神甫踩在脚下的暴徒看到他们的头目走了，也急忙跟了出去。但是有几个人留下来了。会堂里鸦雀无声。伊丽莎白甚至能够听到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之后有人啜泣起来，几个粗暴闯入会堂的人走到年轻的神甫面前，扶他站起来。他的头在淌血，但是他对此似乎毫不理会。人们走到他面前跪下，请求他宽恕他们的罪。

　　伊丽莎白的注意力却在斯科拉身上。他也在会堂后面，正从左边的过道慢慢走向前，察看众人的面孔。当他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完全背对着伊丽莎白的时候，伊丽莎白悄无声息地从座位上溜下来，走出教堂的门。她略站了片刻，全身颤抖，心里的惊恐无以复加。从微开的门缝里，她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里面有些骚动。神甫正在说着什么，看到她，就朝她走过来。这时，斯科拉已经走到圣坛附近，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伊丽莎白绷紧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她发狂似的跑起来。

　　她惊慌失措地跑过一座通往城外的桥，穿过一片开阔地，钻进了一片荆棘丛生的灌木林。她一边跑一边绝望地哭喊，知道自己如果停下来就会死，或者更糟。

　　最后她冲出了灌木林，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她想停下来，但不慎在湿滑的草坡上滑了一下，她顺着山坡翻滚下来，落入溪水中。她上气不接下气，将双手伸进刺骨的水里，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她的头低垂着，眼泪落入急流的溪水中。水的寒冷刺痛了她，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她的哭声。

　　她听到身后一片嘈杂，脚步声从坡顶下来，离她越来越近了。

　　溪水反射出一只灯笼的光。伊丽莎白头也不回，挣扎着起身逃跑。她的脚在光滑的岩石一滑，人便重重地摔落水里，头磕在石头上。她看到一束耀眼的光，随后一切都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