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万绿丛中一点红——王熙凤(2)

　　凤姐“绝不留情”但不绝情，有时对人也极细心体贴，善于拉拢人。在五十一回中，袭人母亲病重，其兄花自芳来求王夫人放袭人回去一见。王夫人吩咐凤姐打理袭人去家之事。凤姐给袭人派了两辆车，四个媳妇和丫环，完了又要袭人临去时务必到她那里去一趟。凤姐看袭人果然穿得寒酸、单薄，凤姐便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另又给她加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和一件雪褂子。凤姐的丫环平儿又多拿出一件半旧大红羽缎的大毛的，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原来平儿昨天看到众人都穿着暖和的猩猩毡、羽缎大毛，唯有邢姑娘“穿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凤姐见状，当着众人的面调侃平儿道：“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其实平儿所想的，也正合凤姐之意。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总管，王熙凤的精明、老练和强硬，无疑会得罪人，引得别人心生怨言和愤恨。但只要不涉及利害关系，平日里，她也是一个不拿架子，言谈爽利、诙谐，妙语联珠的好主子。高兴处，她也和丫环们打闹嬉戏，逗趣寻乐。第三十八回，众人在藕香榭开蟹宴。鸳鸯、平儿等丫环们在门外廊上摆了两席，凤姐也跑过来，跟她们一起喝酒吃蟹，说笑玩乐。闹到开心处，竟互相抹起蟹黄来。平儿本来是要去抹琥珀，一个失手，“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王熙凤并未理会。凤姐她更有顾不得“二奶奶的体面”的时候，她和大家在芦雪庭大嚼烤鹿肉时，还说：“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每逢大家游园聚会，凤姐总是心生妙计，令高潮迭起，凤姐的言辞常常使贾母和众人开心纵怀，笑语不断，尽兴尽欢。王熙凤“肚里有无数新鲜趣令”，更善于就地取材，即兴说笑。在第四十回和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在大观园洋相百出，令人捧腹，却原来是凤姐特意为大家导演的一出“喜剧”。如果大观园中没有凤姐，不知要逊色多少，寂寥多少，无味多少。贾母夸她，一人能抵十人。凤姐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读书识字。但她凭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在几年的当家理财中，也识得不少字，再加上耳濡目染，受李纨、黛玉、湘云、宝钗等人的影响，几近粗通文墨。一回逢大雪，整个大观园银装素裹，李纨便组织宝玉、黛玉及众姑娘们到芦雪庭赏雪吟诗。凤姐闻讯，也赶来凑兴。正逢大家进行“争联即景诗”的比赛，凤姐乐得参加，大家都请她先吟。李纨告诉她题目，凤姐想了一想，笑说自己只有一句五字粗话，众人也都不难为她，齐说：“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经事去罢。”凤姐便由下雪必刮北风起兴：“一夜北风紧。”大家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有道是：高处不胜寒。王熙凤是一个要强人，永不言败，永不服输。而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作为一个女子，她以个人的力量再怎样抗争、努力，结果只有一个：一次次的头破血流，一次次的掩饰自己的伤口，捍卫自己的尊严。有时，她便不择手段，刻薄、利己、冷酷……凡是能用上的武器，她都拿得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凤姐才是荣国府活得最累、活得最苦的女子。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在爱情上，王熙凤都以失败而告终。全府上下，除了一个平儿可以说说心里话儿，凤姐的知己，竟是一个皆无。在人前，她是体贴、周到的孙媳妇，威严的“大总管”，幸福的琏二奶奶，但在她的内心，孤独、痛苦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腐蚀她。尤其是在爱情上，王熙凤是非常失意的。按她的个性，她心目中的婚姻一定是一夫一妻，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地厮守一生。但贾琏这个花花公子从她一过门就彻底粉碎了她的“美梦”，先是收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丫环平儿，后又在外偷娶尤二姐，接着又接受了贾赦所赐的丫环秋桐，更别说在外宿花眠柳和养着娈童。按凤姐刚强的个性，是万万容不下丫环平儿来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的，但为了拴住贾琏的心，也只得将就。一则平儿总算是自己的心腹，纵然被贾琏收了，她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拿大；二则，也堵住了贾琏另外纳妾的心思。

　　王熙凤初嫁于贾琏，本也是粉面含羞，情钟夫婿。怎奈贾琏一再背叛她的感情，无视她的芳心，多少风清月圆之夜，王熙凤却落得个孤灯只影，黯然神伤。好强的她，纵是心痛泪垂，在人前却是忍着。在第四十四回中，贾琏趁凤姐过生日，偷偷地叫了鲍二家的媳妇在家鬼混不说，还被凤姐听见鲍二媳妇诅咒她早死的话。气得凤姐再也顾不得维护体面，寻死觅活，揪住贾琏，告到贾母那里，大闹一场。过后，凤姐又暗暗后悔引得人看笑话。吃一堑，长一智，后来，贾琏又在外偷娶尤二姐，王熙凤不动声色，趁贾琏不在家，施计将尤二姐骗回荣国府，以姊妹相称，然后开始她“弄小巧借剑杀人”的复仇之路，终使得尤二姐受不住凤姐暗刀子的煎熬，吞金自杀而亡。跟贾琏婚姻的不如意，平日眼里所见个个男人的负心薄情，使王熙凤对待男女关系变得玩世不恭起来。跟侄儿贾蓉的暗度陈仓，与同族兄弟们的眉来眼去，乃至她用色相治死贾瑞，无不是在耍男人。唯独对宝玉，凤姐在他身上倾注了一腔真诚的姐弟之情。在第十五回中，贾府众人送秦氏的棺材到铁槛寺，路上，凤姐担心宝玉同男人们骑马有什么闪失，便温言软语劝宝玉：“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风姐对宝玉的感情几近由关怀到了溺爱的地步。宝玉的清雅脱俗，憨厚实在，情深意重，这些，都正是风姐所看重的男子品格。在第一百一十回中，凤姐看到宝玉同宝钗的恩爱缠绵，想到贾琏对自己的薄情寡义，不禁“甚实伤心”。

　　对爱情的失望，却在女儿巧姐的身上得到新的情感的寄托。在凤姐的眼里，骨肉亲情胜过了世界上任何一种感情。她也甘愿为这种爱赴汤蹈火，献出一切。在凤姐的身上，亲情体现得是那么热烈、真挚。一次，她的独身女巧姐搐风，她心急如焚，亲自煨汤煎药，日夜守候在巧姐的身边，只因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不小心碰翻了给巧姐治病的牛黄汤药，向来说话得体的凤姐出口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因此同赵姨娘又结了一层怨。特别是她临死时对巧姐的那种母爱，令人动容。在第一百十三回中，王熙凤病重自感不久于人世，当刘姥姥跟平儿谈起赵姨娘的死时，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可怎么样呢？”平儿道：“那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此时，王熙凤联想到自己年幼的女儿巧姐，不仅悲从中来，遂哭着求刘姥姥带走巧姐。甚至要姥姥给巧姐在乡下找一户自在、朴实、可靠的婆家。王熙凤的争强好胜，现实的不如意，终使她积郁成疾，二十来岁便命赴黄泉。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王熙凤，实是一个自尊、自主、自强的女性人物形象。怎奈，在沉淀、淤积了几千年的封建势力腐朽的沼泽中，最终，使她苦心算尽，成为又一个牺牲品。正应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幸。叹人世，终难定。

　　2.作者点评

　　曹雪芹终其一生心血写就的我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最多的一部。在各具性格的“金陵十二钗”中，王熙凤便是最为耀眼夺目的人物形象之一，还是一位具有较强女权意识的女性。她有王者之风，君子之气，不仅精明能干、处世圆滑、善于察言观色，同时也性格豪放，不拘小节，富有风趣幽默，惹人喜爱。然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王熙凤只能成为一位悲剧人物。由于她的出身和后来在贾府中的地位，形成了王熙凤强烈的金钱欲和权势欲。再加上她的父母将她自幼作男儿培养，与纨绔子弟为伍，又没有读过书，使她不能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吸取营养，她的精神境界与宝钗、黛玉、探春等相比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在贾府中她只有用权势、手段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她悲剧性的结局使《红楼梦》这部巨著更富有意义。

　　毛泽东看过五遍《红楼梦》，既肯定该书中塑造的王熙凤这一具有鲜明个性，办事练达的女子形象，同时也指出，王熙凤与贾母等人是一派，是不好的。他的鉴赏的出发点有两点，一是纯粹站在文学创作与欣赏的角度，二是站在政治批判的角度。两者不能分开，合二为一。这两种观点正反映了伟人毛泽东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学家的同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