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校书的姐弟恋

　　一

　　要是说起史上在文人雅士心中影响最大的两位妓女，一位是南北朝时的苏小小；一位就是唐代女诗人薛涛。对比年仅十九就咯血而死的钱塘名妓苏小小，薛涛无疑是一个更有故事的女人。

　　在薛涛死了几百年之后，清代文学家李调元在六十多岁时，曾一口气为薛涛吟咏了十首诗，有位叫潘东庵的名士，一见薛涛墓，更是不能自已，竟鼻涕眼泪一大把地跪拜于墓前不起，号啕大哭，全然失去了男人风度。

　　薛涛死后，她曾经的同事、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蜀中原有一座叫望江楼的古迹，上面曾有一幅对联。下联是“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想必也是文人所作，认为她完全有资格和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平分秋色。

　　为什么文人们常将薛涛视为红颜知己追怀不已？

　　美丽而有才，缺一不可，后蜀何光远《鉴诫录》上说薛涛“容姿既丽，才调尤佳”。古代文人更加看重女人的精神世界。他们认为，女人长得再美，针线活做得再好，不读书，不会吟诗，不能称“雅”，而整日不离绣床不能倚栏赏月、怨春伤时的美人，就像木偶人一样，所以他们总结了一个观点：女子无才不美。

　　苏小小、薛涛都是因才而美的女人。与薛涛相比，苏小小遗传下来的诗作，一是少，二是影响小了点。薛涛就不同了，四万八千首的《全唐诗》收录了薛涛八十一首诗，为唐代女诗人之冠。薛涛出过一本诗集《锦江集》，一共五卷，存诗五百余首，可惜到元代就失传了。

　　就像提起张爱玲，会让人觉得不值一样：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才女，竟然会爱上一个汉奸文人胡兰成，提起薛涛的爱情，文人们自然会想到她与比她小十岁的元稹的那段“姐弟恋”，同样是遇人不淑，让人遗憾和伤感万端。

　　有人考证出中国四大爱情传奇，姐弟恋就有三对，白蛇娘子与许仙、七仙女与董永、祝英台与梁山伯，女的都比男的年纪大，而这三对都是以悲剧收场，惟一有圆满结局的是柳毅与龙女，估计女的比男的年纪小。

　　看来在古代，姐弟恋很少有幸福的。

　　遇上元稹时，薛涛四十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再怎么美丽，也只有用“徐娘半老”来形容了。再怎么渴望爱情，也有点强弩之末末路穷途的味道了。

　　但薛涛也许是一个例外，因为元稹是她第一个真正爱上的男人，所以她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崇拜献给这个男人，爱情对她来讲，无异于一种新生。

　　在遇上元稹之前，薛涛从未爱过谁。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情人是剑南节度使韦皋，这个男人给她的更多的是父爱般的关怀。

　　薛涛本是官宦之女，她父亲薛郧亏空钱粮，她则受牵连被没入乐籍，成为官妓。是韦皋发现了这颗明珠，特别将她召到府中侍宴赋诗，见她文采出众，就让她帮自己做一些文字工作，相当于今天的“女秘书”，不过那时叫“女校书”。带着感恩的心态，十五岁的她委身于这个识才用才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一种“恋父情结”，也未可知。

　　后来，韦皋打算向朝廷举荐薛涛任校书郎，韦皋手下的几个满脑子封建意识的卫道士，认为此事不合大体，反对上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事业上受到挫折的薛涛，这时有点心灰意冷破罐破摔了，不好好当她的“女校书”，做起了“交际花”。出门有车相随，达官贵人为了求见她，纷纷送她钱物，她不拘小节，全都照单收下，真是红极一时，风光无限。

　　韦皋越来越看不惯薛涛，吃起了醋，他一生气，将她由官妓降至营妓，送往松州边地“慰问”军士。

　　这是怎样一种难堪的经历啊，那种粗鲁的蹂躏令薛涛几乎绝望窒息，无奈之下写下了《十离诗》献给韦皋，这十首诗分别以《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篱》、《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鞴》、《竹离亭》、《镜离台》为题，写出十种脱离依附的悲伤结局，这里面有自己的悔恨，有对韦皋的抱怨，却没有对韦皋的爱。

　　好在韦皋并不是一个太过绝情的人，他将薛涛召回。此时的薛涛似乎已看清权贵反覆无常的真面目，她向对方提出“辞职”，韦皋没有批准，后来韦皋暴卒，年六十一岁，而这一年，薛涛三十五岁。

　　二十年的青春好年华就这样献给了韦皋，除了得到寄人篱下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外，她的感情世界是贫瘠残缺的。然而她一直在等待，用不再年轻却依然美丽的身心在等待，等待生命中的真命天子的到来。

　　在韦皋死后四年后，她等来了元稹。已经结婚五年的元稹这一年三十岁，这是男人的青葱岁月，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沾花惹草的心思并不排斥。

　　这一年元稹是以御史身份出使蜀地的，他早就听说了薛涛的艳名和诗名，对薛涛很感兴趣，意欲单独造访。

　　司空严绶成人之美，驱遣薛涛前去与元稹会面，会面之前，严绶肯定将元稹吹嘘了一番，给薛涛一种感觉：此次前去相见的，是一位前途远大、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等到见到比自己小十岁的元稹之后，这位四十岁的女人第一次经历了爱情的强烈震撼。当晚，他们就同居一室了。

　　两人热恋缠绵，一直同居了三个月。?“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就是薛涛对那段甜蜜时光的浪漫回忆。

　　元稹为何让薛涛如此倾心？

　　一是元稹潇洒的外表对薛涛颇具吸引力。

　　元稹的铁杆哥们白居易在写给元稹的和诗中夸过他，说他是“仪形美丈夫”，还说他的面相高贵饱满不清瘦。而元稹的祖先是北方鲜卑族拓跋部后裔，他的身形应该比较高大。总之，元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相比薛涛先前委身的那个老男人韦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二是元稹的才华对薛涛的彻底征服。

　　薛涛虽然八岁能诗，十八岁时同黎州刺史行《千字文令》， 其才华及聪慧博得满座喝采，但是与元稹相比，可就差得远了。要知道，在当时，元稹的诗歌具有相当的轰动效应，“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他的诗歌走俏，比珠玉转手还快。所以，在大诗人元稹面前，她忽然变低了，变成了一位谦逊的“文学女中年”。在她后来写给元稹的一首诗中，可以看到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那就是她想当元稹的学生了。

　　这首诗是《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总向红笺写自随”，“与君开似教男儿”这两句无非是说自己写诗一般是写着玩儿，没人指点，于是她将诗作寄给元稹，期盼元稹能像教男儿般一样教她。

　　女人爱男人是因为崇拜，男人爱女人则是喜欢被崇拜的感觉。

　　这又是一个女人因崇拜而生爱的故事。

　　二

　　元稹这个人真得值得薛涛全身心地投入爱情吗？

　　元稹人品之差，几乎是公认的。

　　据说有一次大臣们在一起吃西瓜，元稹走过来，有人就作驱赶苍蝇状，说：“哪来的绿袍苍蝇，怎么也混进来！”弄得元稹很是尴尬。说元稹是“绿袍苍蝇”，应该是指他当时穿着绿袍官服，在唐代，穿绿袍官服的是六品以下的官。

　　可见元稹这人不逗人喜欢，从他刚开始踏上仕途就开始了，他巴结宦官，一路平步青云，佩上金鱼袋，改穿紫袍，那是后来的事。

　　元稹的私生活名声也很糟糕。

　　在正式娶妻之前，他就抛弃过一位叫莺莺的女子，这一点，连鲁迅先生也认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元稹把他的感情生活作为小说素材，写成了《莺莺传》，里面的张生就是他自己。

　　二十一岁那年，元稹寄居在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在当地，他有一家很是富有的远亲，动乱之时，这家远亲的家人财产都受到威胁，元稹借助友人之力保护了远亲。动乱平定后，元稹就与其家少女莺莺相爱，于后花园私定终身，莺莺曾赠玉环给元稹，并痴情嘱咐，说“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既表明自己忠贞不二，也期待元稹不要辜负她，哪知元稹进京后，就断了与莺莺的联系，娶了三品大员韦夏卿十九岁的女儿韦丛为妻。

　　其实，在元稹离开莺莺时，对这个薄情浪子，莺莺早有察觉和预感。她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寥寥数语，是压抑痛苦后的故作平静，是万般无奈的辛酸放手。

　　现代著名学者陈寅恪认为的一样，以唐代当时士大夫的风气，都是极轻贱社会阶级低下之女。元稹玩弄崔莺莺，在元稹自己看来丝毫不值得歉疚。他甚至还津津乐道这次艳遇，在《会真诗》里，卖弄“身体写作”：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不知那位莺莺小姐，读到这首诗时有没有被暴光的羞恼呢？

　　对于妻子韦丛，元稹谈不上什么忠贞，至少在韦丛还未死时，他就与薛涛同居了。

　　而在韦丛死后，元稹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经典诗句以表悼念，很难说他的感情是假的，因为韦丛本是名门千金，却能跟着他一起吃苦，比如以野菜充饥，捡老槐树的枝叶作薪炊等等。但是元稹后来的感情生活，完全是“曾经沧海还爱水”的做派，妻子韦丛死后，他因为工作关系，离开了薛涛，两年后，就娶了小妾安仙嫔。四年之后，他续娶了裴氏。这两位女子都是才女。时人对死了老婆又得了两个才女的元稹很羡慕，认为他们佳偶天成堪称绝对。

　　当年，元稹与薛涛分别时，不敢当面辞行，只写了一首诗给她，说她蛾眉秀美如卓文君，口才与文采都好，“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并发誓说：“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言下之意，我要走了，走得远远的，但是我会想你的。

　　十多年后，元稹到浙江当官，终于想起了薛涛，本来想把薛涛接到他那儿去住。这时候，一位新人进入了元稹的视野，使他再一次将薛涛忘在脑后。

　　这位新人叫刘采春，是一位美少妇，和她的做戏子的老公一起来元府献艺。刘采春擅长演参军戏，又会唱歌，那种少妇的成熟妩媚让元稹神魂颠倒，他写诗赞她“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元稹也不管人家老公是否吃醋，霸占刘采春达到七年之久。据说这位刘采春也是迫于权势身不得已，最后竟然被逼得投河自尽。

　　除此劣迹外，元稹还向他的老朋友白居易“借”过官妓玲珑，看来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是一时感受罢了。

　　再说薛涛，怎么可能对元稹了解那么多呢？

　　所谓“诗品即人品”，多半是骗人的鬼话。从元稹的诗歌中，薛涛是不可能了解其为人的。而且，那时候的薛涛正处于感情的真空期。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瞎子。她明明知道元稹是有妇之夫，而且两人地位悬殊，一个是朝廷要员，一个是官妓之身。这样的“姐弟恋”加“婚外恋”明显没有好结局。但她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般和元稹双宿双飞，尽享欢乐。

　　当元稹一去不回头时，薛涛对他心中很难说有多少恨，更多的恐怕是宽容和思念。

　　一个男子要娶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官妓，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年龄是最大的障碍，其次是身份。薛涛理解对方的难处，却不能理智地为自己设计未来，而爱情，本没有多少理智的成份可言。

　　所以，后世如柳如是这样聪明的女子，在其二十六岁的青春韶华选择了六十四岁的钱谦益托付终身时，钱谦益喜出望外求之不得，“白发红颜相辉映”，柳如是问钱谦益爱她什么，钱谦益说道：“我爱你白的面、黑的发啊！”钱谦益问柳如是爱他什么，柳如是娇嗔道：“我爱你白的发、黑的面啊！”看来，两人后来的小日子还过得比较甜蜜。

　　而四十岁的薛涛爱上元稹，她的优势在哪里呢？

　　六十四岁的钱谦益，如果不是柳如是主动送上门，这个年纪再想娶有才有貌的小女子只能是奢望，所以他惊喜无比，赶忙正式隆重地将柳如是娶进门。而元稹刚及而立，踌躇满志正当年。前途远大，只要他想要，后面排队的小女子多的是，接连娶安仙嫔、裴氏两位女子就是明证。

　　薛涛的最大优势在于才华，而又有多少男人想娶一位才女为妻呢？假若这位才女一点不美的话。

　　有的男人说不看重女人的相貌，其实那只是托辞，薛涛经历的十一位节度使，这些节度使都很看重她的才华，看重她的诗歌，但是如果薛涛相貌平平的话，她还会那么受欢迎吗？

　　然而，薛涛的才华与相貌优势，都掩盖不了她的年龄劣势，谁叫元稹出生的那么晚呢？如果他比薛涛早出生几年，说不定会娶薛涛做妾的，但仅仅是妾，绝不会是妻。

　　话说回来，元稹这人一生虽然在感情生活上极不严肃，他的家庭生活还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他与韦从结婚后，生的儿子、女儿相继夭折，韦丛死后，他娶安仙嫔为妾，又生了儿子，然而儿子又夭折了，接着，安仙嫔也死了，后来娶裴氏为妻，裴氏又早逝。经历了这么多折磨的元稹，衰老得很快，五十二岁，他就在武昌得病暴亡。民间甚至有一种说法，说他是被雷劈死的，就在第二年，终身未嫁的薛涛也跟着郁郁而终，时年六十三岁，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