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百年孤寂(1)

　　导言——迟暮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了人间，桃花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这风力，俯下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杆上；她的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蒙眬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得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温馨的世界中，她在无形中已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种资格、这种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唯有空虚，怅惘；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

　　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予人们的生命，赋予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的酣足的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的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而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地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已唯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颜、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与子便偕老

　　【爱玲说】曾经，我最爱的人对我说：“我爱你像大海一样深，像山峰一样高，像星星一样多……”可到最后只剩下无尽的伤痛和遗憾。现在，爱我的人却很少跟我说这些甜言蜜语，只记得我穿新鞋打脚，磨破了皮，他会买来创可贴帮我贴上；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他会心疼得要命，一个劲怪自己没有去扔垃圾，以至现在每次下楼，他都会很小心地护着我……爱我的人也曾跟我说过：“爱可以是惊涛骇浪，但爱更要绵亘悠远！”当时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蜜月完之后，总要面对现实。最浪漫的就是将每一天好好地度过。

　　1956年10月，张爱玲和自己的丈夫赖亚，又回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来工作。文人就算再辉煌，再遇见喜事，转过身，还是继续自己的创作。

　　时月已经是深秋，深秋的时候，这里是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这也是值得他们纪念的地方。然而，赖亚到底是老人，不久之后，便中风了。

　　这次疾病，使得这个开朗的老头变得十分虚弱，不能正常创作了，连几十年一直坚持着的写日记的习惯一时间也无法正常进行，只能凭借一时得来的经历，简短写上一小段。真是让人悲伤。

　　张爱玲黯然泣下，感慨自己命运的不顺。命运为何总是喜欢跟自己开玩笑？难道真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自己从刚刚成年开始追求纯粹的爱情就是一个错误吗？难道真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为什么斗得过所有的人，斗不过的却是命呢？

　　男人病倒了，张爱玲的心情是沮丧的，孤独无助再次向自己袭来。张爱玲常常深夜守在丈夫的床前，默默祈祷：“甫德，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真是无语问苍天呐！

　　夜深的时候，赖亚从昏睡中醒来，看见张爱玲，多是心疼。我拿什么来爱你，我的小爱玲呢？如果上天真的非要用我这条老命来换你一生幸福，我宁愿现在与天进行交换。人说，最浪漫的事儿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是，可是……

　　终于，还是上帝开眼了，怎么忍心呢？几个星期之后，赖亚的身体慢慢恢复起来，午后或者黄昏，张爱玲搀扶着赖亚出去散步。由于拖着身体，赖亚走得很慢，张爱玲满是幸福，仍是感激，感激他让这爱重见天日！

　　夕阳慢慢蜷缩了起来，晚秋的风，吹得落叶飘飘而下。张爱玲轻轻接住一片落叶，慢慢抚摸它干枯的茎脉，说道：“甫德，我真害怕，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你不知道，你病倒在床上那些天，我的心里有多么恐惧。”张爱玲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眸子里充满了深深的忧伤，直诉衷肠，“你若是走了，我的故事就真的完了……世人都说我们是不伦恋情。可是留得你一晚，骨骼都相缠。人世的流言，谁爱谁评断。生死有何难？谁都别来管。若是没有你，我苟延残喘。”

　　“爱玲，相信我，我会坚持住的。为了我们的将来，我绝不会离开你的。”赖亚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满满是心疼，心疼自己心爱的东方女子。还是东方的诗词说得好：“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手握手，紧紧的。天边，夕阳沉醉了……

　　到了10月底，赖亚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然而，隆冬季节，老年人特别爱发病。12月19日，赖亚的病又一次复发，脸部麻痹，几乎失去声音。

　　张爱玲又一次惶恐起来，心里默念道：“赖亚，赖亚，你一定要撑住。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要能看到你，我便心满意足，真的心满意足……”

　　几天之后，圣诞节来临。那天雪下得格外大，张爱玲一早便就出去采购了。赖亚挣扎着想帮张爱玲做点事儿。张爱玲做了几道拿手的中国菜，轻轻许下自己的愿望：希望自己心爱的男人来年身体健康。之后，看着床榻上的赖亚，张爱玲的泪水还是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儿。

　　在妻子张爱玲的悉心照顾之下，赖亚很快又好起来了。1957年1月20日，这美国男人已经能够出远门看自己的朋友，还可以去购物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1月23日，他和张爱玲一起又返回了文艺营。接下来，张爱玲将自己的《赤地之恋》翻译成了英文。3月13日将稿件打印成稿寄往纽约。

　　担心什么？在当时张爱玲看来，最担心的就是丈夫的身体。她真的非常害怕男人会离去。

　　张爱玲常常伤怀，赖亚终有一天会病倒，会离自己而去，想想自己的男人会走，而且是永远的，便难过得要命。然后，就是经济上的沉重压力。在文艺营里，有免费的食宿，但是是没有报酬的。赖亚虽然还雄心勃勃，可由于身体的原因都无法付诸行动。他因为这个女人而充满力量，但身体机能确实不听话。张爱玲这个曾经在很早的时候就蜚声上海文坛的天才女作家，此时，除了《秧歌》，其他的作品便石沉大海。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沮丧。在美国这个市场，这朵上海的奇葩显然选错了土壤，毕竟中西文化是有很大差异的。

　　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期限到4月份结束。在此之前，他们曾想办法申请去别的文艺营，但是都遭到拒绝。也是累了，总得找一处，暂时歇息了。

　　不久，赖亚就在彼得堡松树街25号找到一处带家具的出租公寓。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公寓，他们住在三层。不过，日常生活却是非常方便的。只是，每个月61美元的租金对于他们当时的收入来说，还是有些贵了。除了家具，他们还得添置一些生活用品。这里的东西，像是闲散的安置，总是要你努力去淘，好在也是有意外惊喜的。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张爱玲虽过得凄苦，但是，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心里还是非常开心的。

　　以前的大小姐，现在为了这个家，愿意付出一切。

　　因为他们租的房子是旧公寓，常常能发现蚂蚁。这令张爱玲十分懊恼，她常常拿着杀蚁剂来喷洒。因此，赖亚还专门开玩笑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杀蚁刺客”。

　　小镇的生活宁静、温馨。

　　张爱玲是个夜猫子。说实话，这夜猫子也只有自己叫了。

　　赖亚生活正常。为了让爱玲专心工作，赖亚做着大部分家务。

　　就这样，也就这样。两个人温馨度日，贫贱生活。换了多少个信仰，走了多少个旅馆，终于，用美好青春换来一个老伴。

　　赖亚第一次发现平凡的生活竟是如此温馨与幸福，他们常常“红袖添香夜读书”。

　　赖亚先生，你感觉到了吗？好书，佳人，红烛，真是夫复何求？美哉！美哉！

　　因为两个人都写过剧本，所以都很爱看电影。镇上的小小影院，他们成了常客。那时候，张爱玲的《秧歌》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节目中播出，可惜制作粗糙，令人失望。

　　1957年5月的时候，张爱玲得知司克利卡纳公司不准备选用自己的《粉泪》，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卧床不起。之后，赖亚多次宽慰，张爱玲终于重振旗鼓，写出《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六月新娘》《桃花运》《小女儿》《南北一家亲》等，当然这大都只是为了赚稿酬。因为宋淇的极力推荐，她的稿酬是很高的，每篇800到1000美元，她也是非常感激这老朋友的。

　　7月中旬，张爱玲和赖亚进行了一次波士顿之行。张爱玲向来喜欢大都市的繁华，她希望有一天可以搬进大都市。

　　8月中旬，张爱玲收到一封加急电报，说是母亲病情严重，必须手术。

　　终归是，骨肉亲情。爱玲的手在颤抖，母亲的影响又依稀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高贵。1936年母亲在马来西亚买了一铁箱绿色的蛇皮，准备做皮包皮鞋，珍珠港事件之后逃到印度，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1948年，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最后定居伦敦。1951年，下工厂做女工。母亲是命苦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主要收入是变卖自己家底的几个古董。

　　张爱玲想到母亲，也想到自己，真是基因的不变性。

　　她相信母亲是能挺过这一关的，写了一封信并且附上100美元的支票寄往英国。可惜的是，手术不久，这个美丽的女人，便与世永别。

　　母亲留给张爱玲的是一只装满古董的箱子。睹物思人，真是悲凉。可是，一箱子古董，对于他们捉襟见肘的生活无疑是一笔“横财”。每每变卖里面的东西，张爱玲的心总是阵阵剧痛。

　　逝者如斯夫，1958年的春天如期而至。春天，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张爱玲开始为他们设计宏伟蓝图，她想搬到大都市里去，总觉得是地域问题，限制了自己的作品。然而，赖亚已经风烛残年，更喜欢安宁的小镇。

　　有一天，一早醒来，张爱玲哭了。她泪流满面地告诉自己的丈夫，她梦见一个杰出的中国作家，成就非常大，觉得自己很丢人。

　　妻子的心情，赖亚是全然通透的。张爱玲二十几岁就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然而来美国三年却屡遭退稿，心理落差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这一刻，为了心爱的女人，赖亚决定和张爱玲搬到大城市里面去。于是，他们向南加州的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提出申请。不久之后，便获得批准。新的蓝图，新的生活，向前冲！

　　时光推移，感情日渐笃深。在赖亚面前，张爱玲更多地散发着东方女性的温柔贤淑，也许是岁月沧桑，张爱玲的冷酷越来越不见了痕迹。

　　每次赖亚发病，张爱玲总是细心照顾，还给赖亚做中国菜。她感激，感激这异国丈夫为自己做的一切，包括支持。

　　赖亚也越来越离不开妻子。终于，他还是禁不住说出：“娶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这时候，赖亚不管不顾，要立遗嘱，将自己的全部财产留给自己心疼的女人——张爱玲。

　　赖亚总是不太清楚张爱玲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因为张爱玲的生日和很多中国人一样惯用阴历，而赖亚喜欢用阳历。

　　终于有一次，赖亚总算弄清了爱玲的生日是9月30日。他特意记下这个重要的日子，希望自己给心爱的妻子一个快乐的生日。

　　吃过午饭之后，赖亚拿出准备好的生日蛋糕和一束红色的玫瑰送给她。“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的爱情天天美丽！”张爱玲先是愣了一下，之后还是满满的感动。雨后的秋天，格外清明。张爱玲和赖亚踏着落叶的小道，感受天地神秘的旋律，安详、惬意。他们很享受现在其乐融融的小日子。回到家里，赖亚又做了好吃的。临睡之前，张爱玲告诉赖亚，这是自己38年以来，最快乐也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终于，在10月中旬，他们搬到了申请的地方。一切顺风顺水，好不叫人欢喜呢。

　　在这里，他们待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从住所可以俯瞰整个太平洋，好莱坞影视城就坐落在洛杉矶的比佛利山上。好莱坞是一个纸醉金迷，缺乏感情，容易遗忘，让人伤怀的地方。想想当年，赖亚“千斤散尽还复来”。知名青年剧作家，是很多导演的座上宾。可是，时光递转，他们都以冷漠对之。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什么都杀。

　　他们到百货公司，囊中羞涩，售货员也轻视。赖亚真是悔恨起自己当年不攒钱财的行为。当然更多的是感受，世态炎凉……这个文艺营里的气氛比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要更加轻松活跃一些。赖亚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社交，热情好客。张爱玲还是不太喜欢交际。天性所致。

　　有一次，赖亚走进张爱玲的书房，特意神秘地对她说：“爱玲，外面来了我们的一位老朋友，你出来见一下吧。”

　　张爱玲不去，就是不去。

　　赖亚终于忍耐不住：“你知道吗？那位朋友是一只山羊。”张爱玲一听，甚是欢喜，快乐地跑到客厅，轻轻抚摸山羊的头，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赖亚觉得无奈又可爱。

　　1959年的2月，文艺营的期限满了以后，他们将家安在了旧金山。旧金山，一个美丽的滨海城市。渔人码头十分热闹，唐人街的夜晚也十分热闹。其实，想想也就是很多人的评价一般，“美国所有的地方都千篇一律，只有旧金山例外。”日后，就是生活了，张爱玲和赖亚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渐渐的，在这座城市，他们有了各自的好朋友。赖亚跟一位叫约·培根的画家在一起，游遍了旧金山的街头巷尾。张爱玲则与一位研究艺术的美国女子爱丽丝·琵瑟成了很好的朋友。少女时代的张爱玲就非常喜欢美术，对颜色非常敏感。因此对爱丽丝的画作十分欣赏。

　　一个男人与一个男人的友好；一个女人与一个女人的友善。男人，女人；赖亚，爱玲。他们在这里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仿佛比那隔世的桃花源还美呢。

　　12月中旬的时候。好朋友炎樱给爱玲来信，说是《粉泪》没有被出版商接受，并且深表同情。作为一个职业写作人还是戳到了痛处。真的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1960年，炎樱在信中说自己已经结婚，去日本的途中经过旧金山，将会来拜访。然而，还是被炎樱放鸽子了，张爱玲真是心痛。“多情自古是无情。”有几个人能懂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