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就任西北边防督办，把全家搬到包头之后不久，他的大嫂侣夫人，就从保定赶了来。
进了家门，接过李德全亲手奉上的热茶，但夫人顾不得喝上一口，就打听起了侄儿的下落：
“洪国（冯玉祥长子）和洪志（冯玉祥次子，核物理专家）在哪儿？他们俩为什么不来见我？”
“大嫂，”冯先生毕恭毕敬地站在夫人面前，笑着指了指门外，“他们俩出去上学了，到时候就会回来的。您一路上挺累的，先喝口茶，到房里歇一歇吧！待会儿他们回来，我叫他俩来给您请安。”
侣夫人点了点头，身子却没有动。她怎么能安心歇息呢？自从冯先生的结发妻子刘夫人病逝，续娶了李德全夫人之后，侣夫人心里就没有安生过。这位继母是个读书人，能照料好五个侄男侄女吗？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包头，侣夫人就是来探这个底细的。
在家里她就想好了，若是看不下去，干脆就把孩子们接回保定。
匆匆喝过一杯茶，侣夫人就开始了对屋里屋外的巡视。
西北边防督办的私邸是个大四合院。院子虽然挺大，却找不到一块空闲的地方。一畦畦鲜嫩翠绿的蔬菜，闪动着喜人的叶片。一棵棵压弯枝条的果树，喷吐着沁人的清香。生活在这里，简直会使人忘记这是在黄沙漠漠的塞外，仿佛置身在细雨轻风之中的江南一样。侣夫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嘴角上显出了一丝笑意。她毕竟也是出身农家，对这一切自然感到亲切。
看过院子，接着看屋里。
侣夫人看得十分仔细。在侄子、侄女的房间里，又特意多待了一会儿，从炕上看到地下，从穿的看到用的，然后伸出手来细细地捏一捏、摸一摸，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弟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知不觉地，太阳移过中天，西边天幕上，挂起了一片锦缎似的晚霞。
洪国和洪志还没回来。但夫人心绪不宁地望着大门口，双眉之间显出了个清晰的“川”字。
“大嫂，您先用饭吧！ ”
“不忙，再等一等……”
叔嫂俩正说着话，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但夫人以为是侄子回来了，呵呵笑着就要迎上去，可一看清楚进门的两个孩子的打扮，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进来的像是两个小扛活的，个儿高的一个，身穿破旧的粗布衣裳，敞着衣领，卷着袖口，肩膀上挎着个木头工具箱。个头稍矮的一个，披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茬皮袄，手里攥着一根皮鞭子。
“你俩是哪家的孩子？到这儿找谁呀？”
侣夫人一句话问过去，两个小孩愣了愣神儿，扑哧一笑，跑过来弯下了腰。
“大娘，您老人家好！”
听到这一声问候，侣夫人惊得一个劲儿眨巴眼睛。难道这会是自己的侄儿？！她向前迈了两步，扳住孩子的肩膀，仔细一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了地上。
一点儿不错，站在眼前的正是洪国和洪志。
侣夫人一边淌着眼泪，心里一边寻思开了。这俩孩子为啥这样打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看样子，不像是读书的学生啊！
心里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
“你们俩干吗去啦？”
“我们去做工了！”
洪志抢着答道。
侣夫人急了，忙问：
“做什么工？”
“我在学木匠，”洪国打开工具箱，指点着里边的木工工具，说，“大娘，您看，这些个我都会用了。”
“我在放羊，”洪志晃着手中的鞭子，满面得意的神色，“我一个人管好几十只羊，羊不听话，我就一”说着，他熟练地甩了一下鞭子。
侣夫人听罢侄儿的回答，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指点着冯先生骂开了：
“老二，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干的什么事？你养不起他们吗？ 你要是不想要他们，说一声，我把他们带走！用不着你花言巧语地骗我！”
“老嫂子，别生气呀，”冯先生赶忙站起身，赔着笑脸说，“您不知道这里边的事，听我告诉您……”
“告诉我什么？不用你告诉，我也知道！有了后娘有后爹呀！”
侣夫人硬把眼前的事和李德全连了起来，冯先生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老嫂子，瞧您说哪儿去了！不是那么回事。这是我做的主，我是为他们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休想再骗我！”
“这是真的。您没听说过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正在火头上的侣夫人，哪里听得进这文绉绉的玩意儿！冯先生的话只起了个火上浇油的作用。
“我看不是天将大人（任）弄成死（斯）人，是你要将小孩弄成死人！他们小小年纪，哪里经得住你的折磨？你这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送！”
见侣夫人这样理解自己的意思，冯先生心中连连叫起苦来。都是怨自己呀，嫂夫人不识字，这么“之呀、也呀”地跟她讲道理，怎么能说得通呢！
“大嫂，刚才是我没说清楚，您千万别生气，”冯先生的脾气尽管十分暴躁，但在这位把自己抚养大的老嫂子面前，他却是一句硬话也不敢说的，“那句话是古时候一位圣贤讲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要想成大器，就得先在苦日子里熬熬，磨炼磨炼他的意志，以后，他才能不避险阻，青史留名。我小时候，您给我讲苏秦悬梁刺股，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这一番道理讲出来，像是吹过一股清风，侣夫人心头的火气不由得降下了许多。可是，她还不愿意服输。
“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听说过，有谁家的少爷去学木匠、去放羊！”
洪国和洪志听着两位长辈的争论，觉得挺有意思，大睁着眼睛，看父亲如何回答大娘的质问。
“大嫂，您说那样的阔少爷好吗？整日里拎着鸟笼子，东游西逛，除了吃喝嫖赌，再没别的本事。祖宗的产业挥霍掉不说，还要给爹妈留个骂名！自己呢，好一点的，变个废物；不好的，变成国家的罪人！我们家里可不能养那样的少爷！我想让他们知道知道创业的艰难，尝尝吃苦受累的滋味儿，不要忘了做人的本分，不要去学那些败家子！大嫂，您也和我一样，不愿意养败家子吧？”
两个孩子笑着搂住了侣夫人。
“大娘，别和我爸争了，快进屋吃饭去吧！”
机灵的侄儿给面色发窘的大娘解了围，侣夫人拢拢头发，半嗔半怒地说：
“你这个老二，我说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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