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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八部分

 三 彭玉麟私访水下道,杨岳斌强攻九洑洲 

 
  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长江水师很快来到了落星寺。曾国荃亲到船上与他们见了面。第三天,三人乘坐一条小民船从大胜关一直划到燕子矶,借助千里镜查看太平军在这一带的设防。长江控制着金陵的西北两面,从杨秀清开始,便十分注意对进入金陵地段的长江水路的防守,经过十多年来的修筑,这一带堡垒林立,且高厚坚固,尤其以大胜关、九洑洲、草鞋峡、七里洲、燕子矶等处更是重点设防。其中九洑洲驻扎了一万人马,以康禄为主帅,呤唎为副帅,更是铁壁金汤,控扼着江浦至金陵的水上通道。彭、杨等人查看一番后,都觉得这场仗不容易打。 
  "再难打也得打,千里长江就这一小段在长毛的手中了,我们难道就甘心受阻于大胜关吗?"对自己的水师战斗力充满信心的杨岳斌,不管困难多大,也要以强攻拿下。
  "水路不肃清,就不能关住金陵的北门,二位非拿下不可!我再要刘连捷带五千陆师来支援你们。"曾国荃在一旁竭力怂恿。
  "长毛已到穷途末路,当然不可能阻挡我水上雄师。不过,困兽犹斗,何况他们目前尚未大败,实力仍很强。我想先以九洑洲为突破重点,明天派小股战船去试探试探。"彭玉麟经过一番熟虑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杨岳斌、曾国荃都急于成功,不以彭玉麟的谨慎为然。
  第二天,杨岳斌亲率三千水师强攻九洑洲。激战一整天,死了百多人,毁坏战船几十艘,九洑洲岿然不动。杨岳斌沮丧收兵,但不服气。第三天又整队前行打了大半天,仍然无功而回。彭玉麟说:"九洑洲防守严密,一味强攻不是法子,我们要学宋江三打祝家庄的经验,想法子刺探清楚后再去打。"杨岳斌说:"好是好,只是难以进去。"彭玉麟说:"试试看吧!"
  彭玉麟和刘连捷两人,一人装猎手,一人扮樵夫,悄悄坐一只小划子,划到江北上了岸。刘连捷今年三十四岁,是贞干在湘乡读私塾时的同窗,为人甚是机警,且武艺极好。二人来到九洑洲旁。这九洑洲长约有十五六里,宽在一二里至六七里之间,位于长江主航道以北,与北岸相隔一条十余丈宽的水带。江边尽是芦苇和茅草。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边走边留心观察,时时听见洲上传来喧哗声,但江边却异常寂静冷落,走了个把时辰,尚不见一个人。刘连捷有收获,打了两只野兔,一只五彩斑烂的锦鸡。彭玉麟只是随便拾了几根枯柴应付应付。正在失望之际,忽见水边茅草丛中露出一只旧斗笠来。
  "有人在那儿。"彭玉麟提醒刘连捷。二人走近看时,果然见一个年在六十岁以上的老渔翁,安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老伯伯钓了多少鱼啦?"彭玉麟操着少年时代在舅妈家里学会的芜湖话问。芜湖与金陵相隔不远,口音接近,老渔翁没有怀疑他们是异乡人。
  "今天刮什么好风,把两位老弟吹过来了!这块坐坐。"老渔翁指着斜对面一块大青石,对彭玉麟、刘连捷说。他在这儿钓鱼,三五天不见一个人是常事,更莫说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了,真所谓空谷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对彭、刘很热情。
  "听说这里有好野物,走了几十里路赶来,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姜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紧挨着老渔翁坐下,一边拿起鱼篓看,见里面盛着大半篓鱼。
  "老人家的钓术很高哟!"
  受到称赞,老渔翁越加高兴:"不瞒二位说,这里野物并不多,但鱼多。尤其是我坐的这个地方,有个小小的漩涡,四面八方的鱼都赶到这块来了,每天都可以钓到二三十斤。"
  "这么多!"刘连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乡话,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言,于是闭住嘴不再说了。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老渔翁根本没有听出语音来,接着说:"吃是吃不完,兵荒马乱的,卖也卖不起价,送些给别人,剩下的就晒干,日后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边只有这个老渔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钓,一定晓得些内情,必须抓住不放,从他口里挖出些东西来。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肠好,这么活鲜鲜的鱼白送给人,真少有!老伯,听说钓鱼中的学问大得很,你老给我们传授点吧!"
  "钓鱼又不是读书做官,有什么学问不学问,天天钓就是了。天长日久就钓出来了,哪里是讲得出来的!"老渔翁憨厚地笑着,彭玉麟想他说的是实话,想了片刻,说:"老伯,我听人念过一首钓鱼歌诀,你老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钓鱼还有歌诀?你念出来给我听听。"老渔翁显然很有兴趣。
  "好,老伯请听。"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钓鱼钓鱼,心神专一。春钓浅滩,夏钓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春钓深,冬钓清,夏池秋水黑阴阴。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昏冬钓草。深水钓边,浅水钓渊,雨季鱼靠边。鱼儿顶浪游,钓鱼迎浪口。钓翁钓翁,莫钓南风。西风要到酉,钓鱼切勿守。轻提慢慢动,鱼儿上钓勤。水下小鱼多,大鱼不在窝。"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渔翁大笑,满脸皱纹又多又深,像一块石磨似的。"我钓了几十年的鱼,人蠢,编不出这样好听的歌诀,只知道鱼跟人一样,冬天怕冷喜太阳,夏天怕热躲荫凉。眼下天气热了,我就在这块钓,这里树木多,荫凉,鱼就赶到这块来。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块钓。"老渔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块树少,阳光多,鱼都往那块赶。"
  "这就是老伯的诀窍。"彭玉麟忙恭维。老渔翁很开心,说:"眼下正是鲥鱼入江产卵的时候,我还常常钓到鲥鱼。这种鱼别处钓不到,就这个小漩涡有。告诉了两位老弟,你们可别说出去噢!"
  老渔翁的胸怀坦荡使彭玉麟感叹起来,到底是与明月清风作伴的人,无机心,无忧愁。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渔翁从水中捞出一只大竹篓来,笑嘻嘻地打开篓盖,里面有五六条近两尺长的大鲥鱼在跳动,阳光照着银白色的鱼鳞,甚是逗人喜爱。
  "老伯伯,这几条鲥鱼大概要卖得两把银子吧!"彭玉麟在芜湖生活过,知道长江中的鲥鱼是一种名贵鱼,尤其以扬子江这一段的鲥鱼味道更鲜美,更值钱。
  "不瞒两位老弟。"老渔翁得意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九洑洲说,"明天我给洲上的洋大人送去,他要给我二两银子。"
  "你是说这个洲上的洋大人?"如同进山探宝的人蓦地发现寻找了多久的宝物,彭玉麟心里欢喜极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据说是英国佬。还有一个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们两个人都要吃我钓的活鲥鱼。洋大人说他到过很多国家,吃过很多山珍海味,再没有比我钓的鲥鱼更好吃的了。这次积了半个月,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卖了鱼后,我去买酒割肉,两位老弟就在我这里住两天如何?"
  "多谢老伯。我们也是两个酒鬼,葫芦里正装着一壶好酒,宰了这只野兔,烤了它下酒吧!"老渔翁的话提醒了彭玉麟,忙拉着他来到一块沙砾地。刘连捷拔出腰刀,三刀两下地剥了野兔的皮,将彭玉麟拾来的干柴架起来,烧火烤肉。不一会,河滩上飘出一股兔肉香,三个人用手撕扯着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几口酒喝下去,彭玉麟与老渔翁仿佛成了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伯,你怎么会与洲上的洋大人相识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这洲上的人。"老渔翁的脸开始泛红,看来酒量并不大。
  "九洑洲上还住着人家?"彭玉麟惊问。
  "怎么没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几户的。咸丰三年,城里的太平军上了洲,在洲上修堡垒,我们都扛过石头。太平军很和气,帮他们做事都给钱。那时洲上的军队不多,我们也都照样住着,在洲上种菜喂猪,卖给太平军,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去年,说是朝廷派曾九帅带兵来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军队就一下子增多了。"
  "现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赶紧抓住这个话题提问。
  "很多,我也不知道确数,总有一万多吧!"老渔翁顺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里,快熄的火又重新燃起来。"洲上也来了新头领,大头领称楚天义,二头领便是刚才说的洋大人。洋大人要我们统统都搬走,说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们十多户人家都搬了。我家搬得不远,离这里只有四五里路,心想暂时住住,打完仗后还得上洲种庄稼。我也没有别的事做,就天天到这块钓鱼。有一天,洋大人见到了我钓的鲥鱼,问我这是什么鱼。"
  "老伯,你还懂洋话?"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说得有味,我这个糟老头还能听得懂洋话么!是这个洋大人会讲中国话。你们大概没听过洋人讲中国话吧!那真讲得好,比我们中国人还讲得好听。"老渔翁今天特别快乐,"我说这鱼叫鲥鱼。洋大人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好吃吗?我说最好吃,你拿一条去吃吧!我从鱼篓里抓起一条尺多长的鲥鱼递过去。洋大人笑着说我收下了,给你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给我。你们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摇摇头。
  "五百文!"老渔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卖,一百文还卖不到。第二天,洋大人派人找我,说鱼味道好得很,要我每个月送两次鱼给他,鱼要大的,就按昨天给的价,每条五百文。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生意!我满口答应。"
  "噢,是这样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说。过一阵子他又问,"老伯,你们过去住在洲上,是怎么到岸上来的,划船过来吗?
  "不,我们不坐船!"
  "不坐船?"刘连捷是个急性子人,忘记了刚才的失言,又脱口而出一句湘乡话。彭玉麟忙接过去:"老伯,你方才说不坐船,那又怎样上得岸呢?"
  "我们靠两只脚走。"老渔翁笑嘻嘻地,好像在卖弄关子。
  彭玉麟、刘连捷不解地望着他。"老弟,你们不住这里,当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条路与岸上相连的。"
  有一条路?探宝的湘军将领们又挖得了一件宝物。
  "九洑洲与江岸相隔的这一段,水浅,底下都是烂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条路,有四五尺宽,车马都可以走。"
  "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楚天义和洋大人来后,将路削去了三尺多,原来是高于水面一尺多,现在是低于水面一尺多,眼下水丰,路看不见,待到冬天枯水季节,路上还可以走人。"老渔翁动了感情说,"楚天义是个好人。他说现在因为打仗,不得不挖路,但不能全部挖掉,打完仗后还要再填起来,老百姓好用。"
  彭玉麟和刘连捷都暗自得意,多亏了这个"好人",有路就好办了。
  "老伯,你今天就把鱼送去吧,我们和你一起到洲上去看看。"
  "今天送鱼倒是可以。不过,"老渔翁犹豫着,"不过两位老弟去怕不行。"
  "为什么?"
  "楚天义和洋大人一再招呼,只能让我一个人上洲,不能再带别人。"
  "老伯。"彭玉麟将酒葫芦递过去,殷勤地劝老渔翁再喝一口,"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喝酒吃肉也是缘分,难得,你就带我们到洲上去看看吧!"
  "只怕是守关口的将爷不放。"老渔翁慢慢说,突然灵机一动,"好吧,两位老弟硬是要去,就带上那只死野兔和锦鸡,过关时送给他们。你们只说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人,一年多没回来了,想看看,求他们放行。"
  "那太好啦!"彭玉麟站起来说,"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送给老伯下酒。这就请老伯带路吧!"
  趁着老伯收拾渔篓的时候,彭玉麟用衡阳话悄悄地对刘连捷说了几句。老渔翁带路,在一个堆满鹅卵石的地方停下来,脱掉草鞋,卷起裤脚,彭、刘也脱鞋卷裤,跟着老渔翁下了水。果然只有膝盖深的水,下面便是坚硬的泥路。彭玉麟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老天保祐,搀扶着老渔翁边走边说,刘连捷背着鱼篓猎物有意落在后面,每隔丈把远便在两旁插上芦苇杆。杆顶只露出水面两寸长,并不引人注意。
  "刘二爹,你又给呤唎将军送鱼来了。"刚一上洲,便见从石垒里走出三四个太平军来,每人头上包一块大红布。
  "是啊,是啊。"老渔翁笑呵呵地迎上去,"好几日没见了,将爷们都好哇!"
  "刘二爹,这两个人是谁?"内中一个高个子太平军指着彭玉麟、刘连捷问,并以警惕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将爷,我们原先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想看看过去住的屋子。"彭玉麟走前一步,仍以纯熟的芜湖话回答。
  "过去住在洲上的?怎么从没见过!"高个子怀疑地问。
  "是这样的。"老渔翁情急智生,"将爷们来到洲上时,他二人正外出做生意去了,回来时家已搬出洲,将爷们没见着。他们今日死活缠着我,要来看看,将爷们行行好,放他们进去吧!"
  "那不行!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有令,这个洲上只许刘二爹一人每月来两次,其余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何况这几日清妖水师和我们打仗,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清妖的奸细?"高个子说完又狠狠地盯了彭玉麟一眼。
  "将爷,清妖都是两湖人,哪有我这个讲天京话的奸细。"
  彭玉麟再走前一步,悄悄地对高个子说,"将爷,我有一瓦罐子碎银埋在屋后菜土里,家里谁人都不知,我要把这罐银子挖出来。将爷,你放我进去吧,我分给你一些。"
  高个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彭玉麟从刘连捷身上取下野兔锦鸡往高个子怀里一塞:"这点野物送给将爷们下酒吧!"那几个太平军一听,忙过来将野兔锦鸡抢了去。高个子刚要放彭玉麟进去,忽然神色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楚天义来了,你们不要讲话,我来应付。"
  康禄走过来。上九洑洲之前,他从楚天安晋升为楚天义,这是六等爵位中的最高一级。比起前几年来,康禄显得身躯宽大了些,也更觉成熟老练了。高个子带着兵士们垂手肃立。
  楚天义微笑着向老渔翁打招呼:"刘二爹,又钓得好鲥鱼了?"
  "义爷,我正要给您送去。"老渔翁提着鱼篓子向前走了两步。
  "这两个是什么人?"康禄指着彭、刘问。
  "他们两人原先也是这洲上的居民,想来看一看。"老渔翁忙抢着回答。
  "这几天正在打大仗,以后再来吧。刘二爹,你也别到呤唎将军那里去了,把鱼留下,我这里有四两多银子,你都拿去算了。"康禄掏出银子给刘二爹。
  "谢谢义爷。"刘二爹接过银子,转脸对彭玉麟说,"老弟,义爷说了,现在正打大仗,以后再来,我们回岸上去吧!"
  彭玉麟望了高个子一眼。高个子会意,忙上前对康禄说:"义爷,八号垒又加厚了一层,叫七牛子陪你去看看吧!"
  "要得,去看看。"康禄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二爹说,"你带着这两个人赶快走,炮子不长眼睛,打死了划不来。"
  "好,就走,就走!"刘二爹弯了弯腰,提起空篓子就要往回走。
  "慢点。"高个子一心惦记着彭玉麟挖银罐子的事,"义爷已走了,你们去看看就来。"
  彭玉麟对刘二爹说:"老伯你先回去吧,免得义爷回头看见了又说你,我们去看看就走。"
  刘二爹答应一声,又下水去了。彭玉麟向高个子借了两块红布,和刘连捷一道包了头,赶紧向洲心走去。
  两人从洲头走到洲尾,细心地查看洲上太平军的火力布置,发觉沿江北一带防守较弱,主要力量都集中在沿江南一面。同时还发现一座武器库,里面堆满了火药、炮子和开花炮弹。彭、刘兴奋不已。
  傍晚时分,两人将九洑洲上的情况已基本摸清了。出卡时彭玉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来,对高个子说:"兄弟,谢谢你了,这点银子拿去买酒喝。"
  高个子满脸堆笑地接过,悄悄地问:"没有给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撞见吧?"
  "没有。"彭玉麟答。
  "那就好,你们快走吧!"
  刚出卡,刘连捷猛地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彭玉麟神色慌乱地对高个子说:"我这个伙伴素有羊癫疯病,不想在这里发作了,看来一时走不成了。好兄弟,求求你让他在这里躺一夜,明天就自然好了。"
  高个子犹豫半天,说:"那好吧,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赶紧走。"
  "我这就走。"彭玉麟将刘连捷抱进哨卡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回落星寺。
  第二天凌晨,康禄刚起床不久,便有军士来报,发现上游清妖的战船密密麻麻地正向洲头开来,他忙叫醒呤唎。呤唎与他的妻子玛丽赶急穿衣出堡。玛丽是个勇敢的女子,她多次婉谢康禄的好意,执意留在洲上,参加打击清妖的战斗。
  很快,各个石垒中的将士都已到位,磨拳擦掌地要给清妖水师再来一次歼灭性的打击。
  杨岳斌指挥的五千水师死劲地向下游划去,与前两次不同,他们不从九洑洲的头部和南面进攻,而是绕过去,将战船集中在洲尾。昨天半夜,杨岳斌从五千人中抽调出三百人为先锋队,乘坐十只战船。出发前,他亲自为这三百人一人敬一杯酒,鼓励他们说:"这次有人作内应,大家放心打,一定会成功。洲上爆炸声起,便奋勇冲上岸去。成功后,每人赏百两银子,有官衔者升两级,白丁拔六品实职。"众皆踊跃。
  康禄和呤唎见清妖的船改变了进攻方向,便重新部署力量,火速调派二千人移往洲尾。人虽然立即赶到了,但火炮却一时搬不过来。呤唎焦急。康禄说:"不要紧,多运点火药、炮子去就行了,清妖并不知洲尾防守较弱,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
  仗打起来了。洲头、洲尾、洲南三面同时飞来湘军的炮子和开花炮弹,尤其是洲尾的火力更是密集。获得两次胜仗的太平军抱着必胜的信心,沉着对敌,尽管有不怕死的先锋队在前面卖命,杨岳斌的水师仍未占到便宜。
  这时,鼓玉麟指挥的二千刘连捷部属,早已埋伏在北岸芦苇丛中了。昨天烤野兔肉的地方又架起一堆干柴,上面淋了一桶茶油。见江上已接仗,便命令点火,浸了油的干柴立时熊熊燃烧起来。躲在火药库房废料堆边的刘连捷见北岸火起,便打起火石,点起一个草包,从窗口里丢进去,自己就势一滚。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火药库上冒起了乌黑的浓烟。康禄和呤唎见此情景,急得直跺脚,守在北边的一千多老弱太平军不约而同地向火药库奔去,试图抢救些炮弹出来。岸上,彭玉麟带着湘军陆师,从原来插好的标记——芦苇杆尖中趟水而过,很快地冲上了九洑洲。洲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就在火药库爆炸,洲尾守兵惊呆的瞬间,三百先锋队在杨岳斌的统领下,冒死靠近了九洑洲,强行登了岸。康禄和呤唎分头指挥,命令将士们一定要守住九洑洲。无奈,九洑洲上的坚固防守,已被敌人从内部攻破了。军心动摇,弹药也供应不上,太平军防守乏力,湘军水师战船一艘艘地靠岸,勇丁们如蚂蚁般源源不断地爬上来。湘军已完全占了上风。
  "楚天义,九洑洲守不住了,我们撤退吧!"呤唎向康禄建议。
  "不行。死也要死在洲上!"康禄虎着脸孔,亲手点燃一根引信,一发开花炮弹射出,几个湘军倒地。
  又苦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成片成片地倒在石垒边。江边停泊的木船已有几只在升帆起锚了。
  "不能再打了!"呤唎叫起来,"楚天义,你们中国人血战到底的战术不是最佳的方法,保存实力,争取最后胜利才是英雄。赶快坐火轮进城吧!"呤唎不容分说地拖着康禄向江边跑去,一面高喊:"玛丽,快跟我来!"
  康禄见江边的战船已全部开动,洲上的炮火已全部熄灭,心里如刀绞锥刺般痛苦,无法,只得听呤唎的,暂时撤退。刚走出几步,猛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金陵城防图尚在石垒里,不能落到清妖手里。"呤唎见玛丽刚出门,高喊:"玛丽,你把垒壁上挂的那张城防图取下来!"玛丽又转回去。一会儿,她从石垒里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江边跑去。眼看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呤唎回头高叫"玛丽,玛丽",发疯似地向玛丽奔去。只见玛丽头上身上中了十几颗铁子,满脸是血,已不能开口了,呤唎抱起玛丽向火轮跑去。
  火轮开动了。呤唎将玛丽平放在甲板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金陵城防图来,把它递给康禄。康禄攥紧这张浸着玛丽鲜血的地图,望着九洑洲上湘军狂呼乱叫的惨景,心中的怒火在炽烈地燃烧着,他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班畜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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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四 一别竟伤春去了 
 
  攻克九洑洲之后,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水师又一鼓作气,将大胜关至七里洲这一段江面两岸的所有石垒都攻破了。至此,整个长江全部由湘军水师所控制。天京北门被封锁了。捷报传到安庆,使几个月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曾国藩略觉宽慰。曾国藩这段日子来,不但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营提心吊胆,也为如夫人陈春燕的病而忧心忡忡。 
  曾国藩并不贪恋女色,陈春燕也不是国色天香的女人,但这一年多来,他却是从心里喜欢上了春燕。曾国藩没有多少时间和春燕厮守在一起,也没有以像与儿子谈话那样的热情,来向春燕交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一切都靠她通过细细地观察体味来决定自己的言行。没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完全掌握了曾国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细致,使得精细的曾国藩找不出一点岔子。尤其令曾国藩满意的是,春燕谨守妇人规矩,一天到晚不多说一句话,不随便走动。安庆总督衙门有前院后院,后院她只走过几次,前院是从来不去的,平时行动,走到厅堂的门帘前便止步。还有一点是不贪。春燕的母亲和兄嫂有时来看她,走时总是两手空空的,从不私塞他们一点东西。有这两条,曾国藩渐渐地对春燕生出一丝爱慕来。谁知春燕年纪轻轻地却染上了吐血的恶疾。曾国藩四处延医,终无效果。四十多天来粒米未沾,只靠吃药吊着一口气。曾国藩派人将其母亲、兄嫂接来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请曾国藩进内室,支开母亲、兄嫂后,哭泣着说:"大人,我能够服侍大人一年多,这是我的福气,无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终生侍候,眼看就要与大人永别了。我一个卑贱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曾国藩端来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为安定,无比感激地说:"谢谢大人!"又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继续说,"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里已怀着大人的骨血三个月了。"
  曾国藩一听,心里一阵慌乱。刚娶春燕不久,曾国藩也曾想过晚年得子的事,后来见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春燕也多时没怀上,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里暗暗责备春燕不该瞒着。听说老夫少妻生出的儿子聪明异常,唉,这个儿子无指望了!
  "我没有支撑到把他生下来这一天,深负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阴间我也不甘心。第二件,大人的癣疾患了三十年,给大人带来了无穷的烦恼,我托我哥哥在乡间打听偏方。现在得了一个方子,原想亲手调理,可惜也不能了。"
  "什么方子?"曾国藩问,心里很是感动: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事情没办成之前不露半点风声,与自己的性格颇为相近。
  "这个方子很简单,就是用昌蒲艾叶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了。也不知有用没用,我死之后,请大人再买一个妾来,要她天天煎水给大人洗澡。"
  曾国藩点点头,但他已不想再买妾了。
  "还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却没有见到太太,没有亲自服侍她,我心中不安。虽有幸见到了大少爷,但二少爷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没见过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生命薄如纸。哎!"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一串串地流出来,好半天,又说出几句话:"我死之后,请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将我的棺木送回荷叶塘,莫让我作孤魂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说完便晕过去了。
  曾国藩知道春燕难过今日,且不论这一年多来的服侍,就凭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话,曾国藩觉得自己今天也应停办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边,给她最后一丝温情和安慰。
  但曾国藩没有这样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便废搁公事,岂不因小失大!一个堂堂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绵绵、悲哀失性,传扬出去,岂不成了人们谈笑的话柄!
  何况昨天收到的两份上谕,事非寻常,不能耽误。
  下午,曾国藩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几个最为贴心的幕僚召进签押房。昨天来了两份上谕。一是授曾国荃浙江巡抚实缺,不赴任,仍在军中。一是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实缺,兼署浙江巡抚。弟弟荣膺封疆,自然欣慰。兄为总督,弟为巡抚,圣眷之隆,世所罕见,足使曾氏家族荣耀天下。但朝廷为何如此急忙将左宗棠擢升闽浙总督呢?这事却使曾国藩隐隐约约感到背后有文章。本来,左宗棠德才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识三十年了,尽管曾对左睥睨一切目中无人的个性不喜欢,但对他廉洁自守、精明干练则一直是钦佩的。咸丰九年樊燮案中,曾极力保左,次年又奏请左自建一军援浙,在左打了几场胜仗后,又密荐左为浙抚。平心而论,左以不足两万人的楚军,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陆续收复衡州、严州、金华、绍兴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阳,兵围杭州,战果的确辉煌。曾常钦服不已,自叹不如。但仅仅只有三四年间,便由一个四品京堂升为二品实授巡抚,朝廷对左的酬庸也够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个侍郎身分,带勇八年才得到一个总督实缺,相比起来,左未免太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曾不可理解,朝廷为何要在这时急急授左以总督之职,今后不是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吗?
  "中堂,恕卑职直言,左季高得授闽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县、仍留幕中的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想这是冲着大人来的。"见曾国藩脸上不悦,赵烈文赶紧缩了口。
  "惠甫,你说下去,为什么是对着我来的呢?"赵烈文话虽不中听,却说到点子上了,曾国藩鼓励他说下去。
  "中堂,依卑职之见,朝廷是要借此来树立一支与中堂抗衡的力量。"话已说到这种地步,赵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劳,但给他一个巡抚也足够了。当年润帅才还不大,功还不高吗?也只是一个巡抚;再说远一点,岷帅的才和功又怎样呢?也只一个巡抚。论才论功,朝廷没有必要叫他当总督。左季高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下,当巡抚时便常常自作主张,只是朝廷有命,浙抚受大人节制,才不敢公然对抗。现在作了总督,楚军两万人,大人休想再调派了。朝廷此举,便是从湘军中把楚军彻底分离出去,大大削弱了湘军的力量。这其实就是前代推恩之计的翻版。"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无丝毫表情,心里在称赞赵烈文的见事之明。
  杨国栋也点头表示赞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这人虽然才高八斗,器量却不开阔。据卑职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后会更仗着朝廷破格礼遇而有侍无恐。说不定,朝廷欲以左宗棠来牵制大人。"
  曾国藩仍听着,不作声。彭寿颐也同意赵、扬的分析。他说:"说不定还有几个总督封。比如李少荃这一年来在江苏军事进展顺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个总督,将他和淮军由从属于大人的地位,提到与大人一样高,那时湘军、楚军、淮军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约,朝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
  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幕僚们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帮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收复了,老九的局面就难堪了。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声。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进来,对曾国藩说。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内室,但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缓慢地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走出签押房,又坐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准备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协助老九。老九身边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诱,只得重新坐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国藩不作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贴贴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
  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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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五 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 
  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密谋了几次,一致的看法是:苏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为化装出城,向围城的淮军表达了这个意思。李鸿章约了今夜在阳澄湖上见面,他要亲自见见郜云官,看是真降还是诈降。
  "伍贵文他们都靠得住吗?"李鸿章歪着头,斜起两只长眼睛问。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云官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双手递给李鸿章,"这是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写给大人的信。"
  李鸿章接过纸,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这几张薄纸有屁用!"程学启轻蔑地瞟了一眼伍贵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来尖利地叫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将李秀成的头提来见李中丞。"说完坐下,讨好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笑着问郜云官:"程总兵的话,你们办得到吗?"
  "这个嘛,这件事嘛……"郜云官迟疑起来。为获取李鸿章的信任,眼下叫郜云官办什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办,唯独杀李秀成,他很为难。要说现在突然率兵包围忠王府,将李秀成抓起来杀掉,也可能不太难,但郜云官不忍心这样做,而且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也可能下不了这个手。他们四人多年来一直是李秀成的亲信,是李秀成把他们从普普通通的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上来,后又奏准天王,将他们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苏州八万将士中威望极高,反对杀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难保不出乱子。
  "连李秀成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们这些龟孙子不是真心。"见郜云官犹豫不决,程学启又气焰嚣张地逼了一通。李鸿章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梳理着胡须,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戈登挺直着胸膛,一副很有教养的职业军人的派头,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太好,但可以听得懂。黄翼升向来不善言辞,他们两个都闭口坐着听。
  "我们的确是真心的,可以对天发誓!"郜云官急了。汪有为也忙说,"程总兵不要误会,我们是诚心诚意向朝廷投降。"
  "是这样的。"郜云官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士们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万一去杀李秀成,反倒引出乱子来。"
  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郜云官想了想,又说:"如果中丞和程总兵不相信的话,总在这两天内,我们先杀了谭绍光,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齐门外,你们验看清楚了,我们再打开齐门,让大军进来。那时,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苏州,大人们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说了一句极简单的中国话。
  "我看这样也好,只要杀了谭绍光,苏州就会大乱。我军只要进了城,李秀成就是瓮中之鳖了。"黄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杀了李秀成不可!"程学启不让步。
  "若非要按程总兵说的去做,那我一人作不了主,还得回去和伍贵文他们再商量。"郜云官望了程学启一眼,轻轻地说,"程总兵也是后来归顺的人,何必如此为难别人?"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程学启气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归顺"二字是程学启头上的疮疤,他最忌恨别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鸿章、戈登等人在坐,他一定要大打出手。
  "他没说错。"戈登平静地对程学启说,他对毫无军人气质的程学启十分瞧不起。
  程学启瞪眼看着戈登,脸涨得紫红,握着两只拳头,几次欲站起,又压制着坐定。戈登只当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杆,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李鸿章担心谈判破裂,他现在要的是尽快得到苏州城,困兽犹斗,何况城里还有八万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万一将郜云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团,苏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难说了。
  "好吧!"李鸿章放下摸胡子的手,严肃地对郜云官说,"就这样定了。三天之内,你将谭绍光的头挂在齐门城楼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三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们就要强攻了,那时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黄翼升点头赞同,程学启讪讪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内我们一定杀谭绍光,开齐门。"这件事郜云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还不大放心,"中丞大人,弟兄们投诚过来后,朝廷不会杀我们吧?"
  "哈哈哈!"李鸿章大笑起来,"你一百个放心,你们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里会杀头呢!都会有重赏。"
  "大概会是个多大的官呢?"汪有为怯怯地试探。
  "起码副将。"李鸿章爽快地回答。
  "我们的部属呢?"郜云官迟疑片刻问。
  "原封不动归你们指挥!"
  李鸿章的痛快,反倒使郜云官觉得这些好处来得太容易而不敢轻信,他又加了一句:"中丞大人,你说的这些,到时都不会变吧!"
  "我堂堂一个江苏巡抚,岂能出尔反尔。"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答。
  "口说无凭,你可以立个字约吗?"郜云官大着胆子问,他生怕遭到李鸿章的训斥。
  "行。"李鸿章异常干脆的答复,使郜云官、汪有为大出意外。李鸿章援笔写道:"郜云官等八人杀谭绍光献苏州,事成之后,向朝廷保奏封为副将,原部属照旧不动。立此字具,决不食言。"李鸿章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程学启说:"你和戈将军、昌歧都签个名,好让他们放心。"
  郜云官、汪有为藏好了这份字据,放心落意地回到了苏州。
  第二天一清早,一骑快马穿过清军的包围圈,从齐门冲进苏州城,将一封天王亲笔诏书递给李秀成。诏书封李秀成为太平天国真忠军师,执掌全国军政大权,速回天京解围。真忠军师一职,实际上是仅次于天王的第二把交椅。此时天王将此职授与他,无疑表示对他的完全信任。对此,李秀成心里感激。但苏州危在旦夕,尤其是郜云官、汪有为昨夜的诡秘外出,更使李秀成觉得事态严重。谭绍光年纪轻轻,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吗?
  "父王,毕竟天京比苏州更为重要,你还是回天京去吧!"
  李秀成离开苏州将意味着什么,谭绍光当然很清楚,但他素来顾大局,识大体,这也是李秀成招他为婿的重要原因。
  "忠王,你回到天京后,一方面解天京之围,同时再派一支人马救援苏州。"包西在一旁建议。
  "好,你这个提醒很好!"包西一句话将李秀成的矛盾解开了。是的,苏州的解围还得仰仗外援。"绍光、包西,你们只要再坚持一个礼拜,我一定组织五万大军前来救援。"
  当天半夜,李秀成带了几个亲兵从齐门缒城而出。临走时,他紧握绍光的手,说:"苏州这副担子就担在你的肩上了,要千方百计坚持住。郜云官、汪有为等人行迹可疑,你要留神提防。"
  绍光坚定地说:"父王放心前去,有我就有苏州。"
  李秀成的突然离去,给郜云官等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
  这一夜,四王四天将在纳王府密谋筹划了一整夜。
  为了应付意外,谭绍光召集了全体守城高级将官会议,对城防重新作了部署,宣布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分别从阊门、齐门、胥门、盘门换下来。
  "啪!"谭绍光的话还没说完,郜云官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吼道:"姓谭的,你放明白点,苏州不是你的天下了,你凭什么撤换我们!"
  谭绍光看时,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范起发、汪有为等人的手都握紧了剑柄;门外,数百名手执刀枪的大汉已将会议厅包围了起来。"不好,让他们先下手了!"谭绍光暗自叫苦,嘴里喝道:"郜云官,你要造反吗?"
  "老子正要造反!"郜云官刷地一声抽出腰刀,命令汪有为:"给我上!"汪有为抽出剑来,发疯似地向谭绍光冲去。
  "快躲开!"包西喊着,随即拔出腰间的洋枪,"叭叭"两声,子弹向汪有为飞去。汪有为头一偏,随着两声惨叫,后面的两个将领倒在血泊中。郜云官挥刀大嚷:"都给我上!"其他六人一齐冲上,谭绍光、包西寡不敌众,终于倒下去了。议事厅里一片混乱,将领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晕了头。
  "弟兄们!"郜云官跳上桌子,嘶哑着嗓门高叫,"苏州城的粮食早就光了,再守下去,大家都会饿死。我们已和李中丞联系上了,只要献城投降,弟兄们都可以保住现在的官职。
  大家看怎样?"
  "好!""同意!""我们听纳王的!"
  议事厅里绝大部分将领都表示赞同,只有几个人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谭绍光的头颅挂在齐门城楼的当天,李鸿章带着程学启的开字营、戈登的常胜军便进了城。忠王府改作了江苏抚台衙门。三天后,李鸿章在宽阔的后花园里摆下二百五十桌酒席,郜、伍、汪、周四王所属旅帅以上的军官二千人应邀赴宴。郜云官等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主宾席上。
  酒过三巡,李鸿章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弟兄们,苏州城的光复,你们都立了大功,尤其是郜将军、伍将军等人功劳更大,李某已奏准皇上,加封郜将军等八人为副将之职。"
  李鸿章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喊道,"来人呀,将郜将军等人的官服送来!"
  话音刚落,从后面走出八个穿戴体面的衙役,每人捧着一个木盘出来,盘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袍服上放着八顶红缨伞形帽,特别是帽顶上那八颗起花珊瑚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令宴席桌上的人眼红不已。
  "弟兄们,为郜将军等人的受封满干三杯!"李鸿章说着,带头举起酒杯,与郜云官等人笑吟吟地干杯。所有喝酒的人一齐骚动起来。他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全然不明白自己已坐在断头台上。
  看看大部分人都已醉得差不多了,李鸿章向程学启丢了一个眼色。只听得一声冲天炮起,后花园里忽然从天而降数不清的淮军士兵。他们一个个全身披挂,手执利刃,并没有费很大的劲,二千颗人头就落了地;与此同时,主宾席上那四王四天将,早已一齐到阎王殿里报到去了。李鸿章端坐在凳子上,面露微笑,如同看戏似地观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
  程学启大声狞笑,他很得意,也很开心。黄翼升心中不忍。他难以明白李鸿章的心思,杀降不仁,连这点都不懂吗?戈登横眉怒对,他对李鸿章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十分愤慨。他终于不能忍受,霍地站起来,指着李鸿章的鼻子大骂:"流氓,我要向全世界控告!"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中丞,戈登说得出做得出,他真的会控告的。"望着戈登的背影,黄翼升有点心怯地对李鸿章说。
  "让他控告去吧!这是中国,不是他的大英帝国!"李鸿章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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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六 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李鸿章的话说对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戈登以杀降之罪来控告李鸿章,真个是告状无门。他四处闹了一阵,各方反应都很冷淡,自己也觉得无趣,最后便以名誉受到损伤为由,扬言要辞去常胜军的首领之职。李鸿章还要靠戈登的洋枪队收复无锡、常州,不能太得罪他了,于是一方面向美、英、法等国驻上海使团发一个文告,说明戈登本意是要宽赦降将,杀降时未在场,系中国人自己决定的,与戈登无关;一方面又给常胜军发了六万赏银,其中一万给戈登本人。戈登既保护了名誉,又得到厚赏,便再也不告状、不辞职了。 
  李鸿章软硬兼施驾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场的一致称赞,曾国藩对此深为满意。在一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对幕僚们说:"少荃算是历练出来了。驭洋人没别的诀窍,就在于软硬两手交替使用,运用得法。去年总理衙门来文,说赫德建议从英国买一支装备精良的舰队,询问我可不可以采纳。我回信说很好。赫德和英国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赚一笔钱。这钱给他赚嘛,舰队买来后对我们的好处更大。后来,赫德便委托李泰国去买。李泰国用二百万两银子买了七只轮船,一只趸船。不想李泰国暗藏野心,想控制这支舰队,竟私自和英国海军上校阿思本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合同,说明阿思本只服从他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上的命令,他人不得干预。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国招了六百个水手。总理衙门先是不答应,声明只能服从中国官员的节制。阿思本于是扬言,如果不让他指挥,就把舰队带回英国解散。诸位,这个阿思本横蛮到了何等地步!我们花的银子买来的舰队,他有什么资格解散?可是总理衙门竟然向阿思本妥协,承认他的指挥权,真正糊涂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后,立即上书恭王,宁愿将二百万两银子白白丢进海里,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无理要求。后来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见,退了船,虽只收回五十万两本价,到底气还是争回来了。这件事有两个阶段。前阶段,明知洋人要从中渔利,我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赚钱,这就是软。后一阶段,洋人想骑到我的头上来,那就绝对不能答应,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学到手了,看来他今后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会吃大亏。"
  幕僚们遂一齐称赞:"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国藩既为门生得其真谛而高兴,又因这个后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为自己的弟弟担忧。应该说,李鸿章收复了苏州,已给围攻金陵创造了极好的形势,老九为何不能抓住这个大好时机,一鼓作气将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鸿章收复了整个苏南,到那时,老九即使想得攻下金陵的首功,朝廷怕也不会答应了。一定要尽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从赣北回来,曾国藩便命他和赵烈文带着二十万两饷银前去金陵,竭力协助老九。
  对康福和赵烈文,曾国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调整。正在这时,李臣典、萧孚泗带着从湖南招募的三万新勇前来,吉字大营扩大到了五万,再加上长江水师二万,水陆人马共七万,虽不能将金陵城铁桶般包围,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制住了。
  打入城内的细作不断传递出重要情报:李秀成虽然被封为真忠军师,留守城内调遣各王,但同时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个。封王之多,史无前例!洪氏家族,连伙夫、门房都封王,善于钻营的小人,用几十两、百把两银子贿赂洪仁发、洪仁达等人,也可以得到王的爵号,而许多劳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后来洪秀全也知封王太多太滥,就将没有战功的人改封作小王,两字相连写作"尘"。那些被封作尘的人也不乐意。整个天京城内,政治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秀成面对这个棼乱如麻的局面一筹莫展。隔几天,又传出洪秀全封楚天义康禄为楚王,负责十三门防守总调派的消息。康福听了暗思:这个楚王康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国的失败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只是早晚的事,作为兄长,岂能眼看胞弟面临灭亡而坐视不救?应该到城里去走一趟,劝说弟弟悬崖勒马。不过,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对此行抱过高的希望。于是,他瞒着曾国荃和赵烈文,化装成一个普通百姓,从通济门混入了城内。
  天京城已变成一座军营,到处所见的,都是因粮食不足,饿得面呈菜色、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百姓大都外出觅食,所剩不多了。店肆关闭,战马奔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气味。这个美丽的六朝古都,再次沦为血腥战场。
  新封的楚王康禄尽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间极平凡的民房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见到两只灯笼前导,一个身着战袍的青年骑马过来。三人一起进了屋,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几句简短的对话:"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们去歇息吧,五更时再叫醒我。"
  "那我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
  两个打灯笼的人从屋里出来,关了门,走进旁边一间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骑马的青年即楚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见那人正坐在桌子边,背朝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发呆。"谁?"
  那人听见脚步声,猛一回头,发觉屋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着那人回头的一瞬间,康福看清楚了。自从武汉城破前夕,兄弟俩匆匆打过一个照面,到现在一晃十年过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异常激动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拥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右手已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认得了?"
  "哥哥!"康禄终于认出来了,向哥哥猛扑过去。兄弟俩久久拥抱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兄弟,你这些年还好吗?"好久,康福才松开手,兄弟二人在油灯下对面而坐,互叙十年来的情况。康福告诉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两年,娶妻并生了个儿子,又将父母的墓地修葺一新,时时刻刻想着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团聚。康禄似乎没有多少话题好跟哥哥说。十年来转战东西,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娶妻成家这件事,他总是一天天往后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很小时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在康禄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灭清妖后再成家,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清妖没有消灭掉,自己满腔热血报效的天国却岌岌可危了。
  "哥,你还在曾国藩手下做事吗?"康禄问。康福点点头。
  "官居何职?"
  康福笑着摇摇头。
  "没有做官?"康禄有点吃惊。
  "据说弟弟已被封为楚王,只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贺你。"
  "不要祝贺。"康禄平淡地说,"我刚才问话的意思,不是炫耀我当了什么王。天京城内到处都是王,王也变得一钱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说,哥哥为曾国藩出生入死地卖命,曾国藩也没有赏哥哥一个官职,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吗?"
  "不能这样讲。"康福坦然地说,"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无官职的人,曾大人对这些人反倒比对有官职的人客气得多。他常对人说,有官职的人,我以上下之礼相待;无官职的人,我以朋友之礼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无官职的人比有官职的人地位还要高。"
  哥哥的这几句话,使弟弟听了很新鲜,这样的总督衙门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曾国藩本人到天京来了?"康禄警觉起来。
  "没有。他仍在安庆,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会来的。"
  "哦!"康禄松了一口气,"哥,我们是亲手足,你对我讲实话,你这次潜入天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兄弟,我是特为来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将身子移向弟弟,灯光中,他见弟弟面无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禄冷冷地问,"怎么个救法?"
  "兄弟,你可能还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望着弟弟这副神态,康福心里万分焦急,"前两天,杭州已被楚军收复,无锡、常州也被淮军夺取了,浙江、苏南已全境光复,你们的所谓太平天国,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虽大,毕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几天?兄弟你尽管权大位尊,才干过人,但大势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说得很可怕,但康禄依然面容冷漠,并不为之所动。
  康福严肃地说下去:"兄弟,作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来到你的头上而不相救?哥哥为你谋划了两条出路。"
  "哪两条?"问话仍旧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联络同志,杀掉洪逆,献城投诚。以兄弟这样大的功劳,一定会蒙朝廷格外宽大,恩赏副将总兵,如同韦俊、程学启那样。这是第一条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云官?"康禄甩出的话中分明带有强烈的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辩,"郜云官的事很少见,内里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我不知。但有一点我可以向兄弟说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诚。曾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只要兄弟弃暗投明,一定重用。"
  "还有一条出路呢?"康禄对这条路似乎并无兴趣。
  "若是兄弟觉得前条出路不好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带着你出去,剃发换衣,休息几天后,再护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后,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桥去。
  我们兄弟守着父母的墓地,从此不过问世事,长守我康氏耕读家风。"
  康禄没有作声。康福看得出,这条出路已使他动心了。为了让弟弟能冷静地思考,康福也不再讲话,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房间里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简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栈。谁能相信,这就是眼下金陵城里最有权势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由得生出一种敬意来。都说长毛的高级官员有聚敛的恶习,从弟弟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看,长毛中必有不少廉洁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守父母墓庐的普通百姓,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康禄终于给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为什么?"康福惊问。
  "哥哥,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兄弟我经过这番风浪,已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天下不平之事这样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愿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与朝廷结仇十多年,亲手杀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对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康禄平静地说,"当初我抱着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标投了太平军,尽管我没有在太平军中看到理想的平等,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天京即将沦陷,天国就要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天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静地思考总结天国失败的原因。后来,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对我的倚重,遂决定不出城,誓与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来你也想过没有,你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康福对弟弟忠于天国的心情可以理解。"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兄弟共同的为人准则。不过,这与道路选择的正确与否是两码事。
  "哥哥,你以为天国失败了,就证明我的路走错了吗?没有!我自己所选择的路没有错。是的,天国的国运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哥哥你当然理解不了,这是多么轰轰烈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康禄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忆,"我曾代表了贫苦百姓的愿望,公审了十多个作恶多端的县太爷,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经亲手发放了几百万斤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哥哥,你知道我那时心里有多痛快吗?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我是英雄。我当过多年的统兵大将,现又身居王位,指挥着千军万马,跺一脚山摇地动,喝一声风云变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种田有这么痛快过吗?像哥哥一样投靠曾国藩,我会有这种痛快吗?人活在世上,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军。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说不定天京明日就会沦陷,那么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决不给我的生命带来污点。"
  康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瞭望。康福却像被钉子钉死在凳子上,全身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听了弟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他仿佛觉得兄弟之间无形易了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长,哥哥做了聆听教诲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马上克复,太平天国顷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个小长毛都被斩尽杀绝,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他们曾经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巨浪!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文明史册上,他们曾经建立起一个迥异常制的崭新王朝!又有谁能否定得了,他们都是掌握自己命运、敢于跟强大势力作对的英雄豪杰!相比之下,康福发觉自己有些委琐、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严格地说起来,只是作了一个忠心耿耿为曾国藩效力的家奴罢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家奴颇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闲之辈。但是,再受到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离英雄还差得远啦!
  凭着康福的良知,尽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这条路,却佩服弟弟义无反顾的气概,作人应当如此!他想起数年前成功地策划韦俊反水,那时他认为韦俊是识时务者。今夜听了弟弟的这番议论,意识到弟弟的灵魂似乎比韦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并不因这次劝说无效而沮丧,相反地,他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隐隐约约有一种自豪感。如此复杂的感情,康福一时也理不清,说不明。
  康禄望了一阵夜空后,转过脸来对哥哥说:"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视城门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像上次在荷叶塘那样,劝哥哥投靠太平军了。不过,哥哥也休想说动我离开天京城。我们还是各自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着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怜惜、悲伤、感叹,各种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兄弟俩一齐走出门,二人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脸庞上,两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晶莹的泪水。相对凝望许久后,康福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兄弟,你是个真正的英雄,哥哥我钦佩你!"
  康禄也深情地说:"哥哥,战争结束以后,你最好是解甲归田。每年清明节你给父母坟头上香的时候,记得也代我点一支。"
  泪水在两双眼睛里同时落下,两双手也终于同时松开了。
  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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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七 半路上杀出个沈葆桢 
 
  不久,鲍超率霆字营来到金陵城下,驻扎在神策门至钟阜门一带。至此,原定东西南北水五路大军,除西路多隆阿奉调开赴陕西,北路因统帅李续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余三路都已到了金陵。在曾国荃的统一指挥下,湘军水陆合作,拿下东南八隘:中和桥、双桥门、七桥瓮、方山、土山、上方门、交桥门、秣棱关,接着又攻占淳化、解溪、龙都、湖熟、三岔五镇。这样,金陵东南也全被湘军封锁,金陵城真正变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墙素称天下第一。它长达九十里,高如三层楼房,墙顶部可以并排通过两部马车。城墙根与江河湖泊相连,只有通济门至太平门一带是陆地。曾国荃带着赵烈文、康福等人沿着聚宝门至太平门的城墙察看地形。只见城高墙厚,防守严密,在城外攻打,兵员和火力都不易部署。"难怪它作过几百年都城!"曾国荃心想。唯有一处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太平门外富贵山至龙脖子一带。此处为钟山南麓,左路地势甚高,便于架设炮位,炮子可以平射进城,足以控制城墙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势极低,又利于开挖地洞。
  "这真是天赐予我!"曾国荃得意地笑起来。恰在此时一发炮子打过来,马被惊得前蹄腾空,身边扬起一阵灰尘。
  "不好,山上有堡垒!"康福指着山顶上一座石垒说。果然钟山第三峰峰顶上有座高大坚固的石砌堡垒,刚才的炮子正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曾国荃等人赶紧向后退。
  "九帅,那边还有一座!"彭毓橘指着龙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垒惊叫。的确又是一座,而且这座正筑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为这是攻城的有利地势,故历朝金陵城防都极为注重此处。太平军在前人基础上更将这两座石垒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这里。给山上的石垒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垒取名地堡城。
  "我操他娘的!"曾国荃粗野地骂起来,"把老营移到孝陵卫来!老子非轰掉它不可,看看是它厉害,还是老子厉害!"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萧孚泗、朱洪章率领节字营、焕字营,以重大代价拿下了天堡城,但城外最后一个堡垒——地堡城却始终固若金汤,任凭湘军洋炮土炮一齐狂轰滥炸,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脖子上,令曾国荃十分头痛。由于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总是挖不成。半个月间,湘军在地道口丢下数百具尸体,却无法挖通一条通向城墙脚的地道。
  这块骨头竟是这样坚硬难啃,已够使曾国荃愤怒、曾国藩担忧,不料又突然发生沈葆桢拒绝拨饷的事,更使曾国荃恼火、曾国藩气愤了。
  曾国藩任江督后,规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军饷,漕折以及九江关洋税也经常被截留运往军营。沈葆桢做赣抚,一反前任无所作为的旧习,自己募勇建团,经费开支大为增加。太平军在浙江战场失败之后,大量人员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调原隶湘抚的席宝田、江忠义率勇入赣。沈葆桢又趁机将本省团练扩大。这样一来,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万多人,粮饷支出浩大。沈葆桢于是常常将供应金陵围师的款项截留下来,充作江西军饷。曾国荃因此大为不满,屡屡向大哥索求。曾国藩虽极不满意沈葆桢的作为,但江西军情确实严重,他只得忍下来,好言劝慰弟弟,有时则从别处腾挪一些给吉字大营。
  去年,曾国藩给九江关道蔡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关洋税三万两给金陵围师。蔡锦青解了一半时被沈葆桢知道,沈将蔡怒斥一顿,扬言若不收回,则撤去蔡的道员之职。
  曾国藩对沈葆桢如此不讲情面而恼怒至极。且不说沈葆桢是他一手保荐上来的,即使无这层关系,也要执行朝廷命令接受总督节制。沈葆桢此举既无情又无理,按照曾国藩过去的性格,早奏参了,但现在他忍下这口气,将收到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如数归还。金陵城下的曾国荃破口大骂沈葆桢,甚至责备大哥太窝囊。曾国藩听了,只是苦笑而已,并不分辩。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银子去鼓励吉字大营卖命的时候,沈葆桢却将应解金陵的五万厘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给,还上疏朝廷告曾国藩眼睛里只有金陵,全不顾江西的危难,并声明若将厘金强行解走,他只有辞职不干。更使曾国藩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桢还与大学士、户部尚书倭仁相勾结,通过倭仁上奏,说两湖、川、赣、粤每月协解曾国藩军饷十五万五千两,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万两的进项,且江浙大半肃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国藩强解赣厘,不是广揽利权、贪得无厌吗?
  曾国藩看了这分转发下来的倭仁奏折,简直要气昏了。饷银不继,金陵围师很可能功亏一篑;索求厘金,又激起上下忌恨。曾国藩左右为难,忧虑重重,本已好多了的癣疾又突然发作,弄得他痛苦不堪。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对着几个心腹幕僚咒骂起沈葆桢来,"我要建议朝廷于博学鸿词科外,再增设一个绝无良心科,取沈葆桢为第一名。"
  "大人,沈葆桢太可恶了。此时断饷,简直是给金陵围师釜底抽薪,要卡九帅的颈脖子。我和杨国栋等人揣摩大人的意图,狠狠地参了沈葆桢一折。这是草稿,请大人过目。"彭寿颐从袖口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曾国藩。
  这几天幕僚们都在议论江西拒饷的事,人人都很气愤。彭寿颐想,当年江西巡抚陈启迈就因饷银之事被曾国藩一纸参劾。那时他只是一个在籍侍郎,客居江西,而陈启迈是他的同乡同年,尚且不能相容,罗织罪名,抗词上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他位居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奉皇太后、皇上之命节制四省军务;权力之大,威望之高,三藩以来没有第二个汉人可以相比。且沈葆桢是他的晚辈下属,又是他所提拔的人,他能容得了吗?彭寿颐这样揣摩着曾国藩的心思,和杨国栋、李鸿裔、汪士铎等人商量一下,便先起草了一份言辞严厉的参折。
  曾国藩把奏稿浏览了一遍,见上面罗列了沈葆桢几条罪状:防守不力,丢州失县,吏治无方,奸宄当道,大权旁落,劣幕操纵等等,特别将这次拒绝拨饷,造成金陵不能速克的危害大大渲染了一番。照这份折子来看,沈葆桢的确不够封疆大吏之任,应予立即革职查办。奏稿在曾国藩的手中捏了很久。
  "大人,沈葆桢太可恨了,我们都为大人抱不平。"彭寿颐在一旁怂恿,"若是大人没有别的改动,我这就叫罗伯宜去誊抄。""慢点。"曾国藩凝神望着彭寿颐那张失去右耳的脸,若有所思地说,"我再想想。"
  当年奏参陈启迈是何等的干脆利落,敢作敢为,现在对沈葆桢为何这样迟疑犹豫,拿不定主意呢?彭寿颐不可理解。
  "长庚,你是江西人,我来问问你,为何江西的巡抚老是跟我过意不去呢?沈幼丹在我幕中时也毕恭毕敬,一旦坐上赣抚之位,便也跟着他的前任陈启迈、文俊一样与我作对了。
  你知道这里的原因吗?"曾国藩两眼失神,一脸忧郁。
  关于这中间的原因,江西人彭寿颐自然知道一些。原来,江西官场从上到下对曾国藩都没好感。先是当年湘军在赣北擅自建厘卡收钱,截了地方的财路,后来又查禁私盐,空了不少官吏的私囊,最后借父丧之机,不待朝廷批准,便扔下在江西的烂摊子不管,匆匆忙忙回籍奔丧,官场一时哗然。加之曾国藩在江西几年屡败于石达开之手,一个九江城打了三年都打不下,离开后不久九江、湖口相继收复。所以江西官场都认为曾国藩既乏军事才能,又好利争权。"
  沈葆桢在江西当过多年地方官,对过去的事情很清楚,做了赣抚后又听到上上下下的议论,觉得他们讲的有道理。尤其是江西并不富裕,他为筹集本省军饷已弄得焦头烂额,曾国藩却像催命鬼似地催促江西解饷,为了弟弟的首功就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激怒了沈葆桢和江西全省官吏,遂一致决定和曾国藩斗一场。沈葆桢自认一身清白,无把柄给曾国藩抓,宁愿丢掉乌纱帽也不屈服。
  这些情况,彭寿颐能对曾国藩讲吗?何况彭寿颐虽是江西人,却素来恨江西官场,他并不认为江西官场对曾国藩的意见有道理。
  "大人,江西官场历来风气不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到江西当巡抚,都要变坏。"
  彭寿颐愤愤地作了回答。曾国藩听了后不置可否,又看起奏稿来。稿子拟得不错,行文措词,严密周到,无隙可击,这些年来,在曾国藩的指点下,幕僚们拟稿的水平大为提高。
  当时两江总督衙门上报的奏章,被誉为海内第一,成为各省督抚学习的范本。曾国藩几次下狠心,欲签上"照缮"二字,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发。
  首先,参沈葆桢这事本身便是不妥。沈是自己一手保荐的,说沈该革职查办,岂不等于说自己荐人失察?因李元度事,已向朝廷承认荐人有误的曾国藩,不愿再给自己的脸上抹黑。再说,催饷解金陵,虽是为了打长毛老巢,但一半也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这一点,朝野上下也洞若观火。位高权重,本已到招人嫉妒的地步了,再来个为军饷而参劾自己节制内的巡抚,更会给攻讦者提供口实。越是对方锋芒毕露,越是要柔弱退让,方能显出自己的理直气壮。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决定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曾国藩松了一口气,将奏稿平放在案上,伸直了腰板。彭寿颐以为要批发了,遂赶紧把笔蘸上墨递过去。曾国藩摇了摇手。
  "大人。"彭寿颐仍不甘心,"从来下属都要服从上峰,方可收指臂之效,沈葆桢以巡抚当此军情紧急之际抗命总督,参之于理不碍。"
  "长庚呀,你不懂我的苦心。"曾国藩神情黯然地说,"沈幼丹有意掣肘,我哪能不忿恚,但细思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百计设法以锄异己,这是权臣的行径;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外患为忧虑,这是圣贤的用心。我正要借沈幼丹之拂逆以磨励自己的德性。"
  "大人,你太仁慈了。"彭寿颐动情地说,"要不我为大人写封私信给他,明白告诉他红顶子是大人给的,要他知趣点。"
  "长庚,你别乱来,你熟读史书,当知娄师德不市恩的故事。前朝出了一个娄师德辉耀史册,本朝就不可以再出一个吗?"过了一会,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说,"即使你说明也没有用,我知道沈幼丹不是狄仁杰。"
  彭寿颐不能再说什么了,拿起奏稿悻悻退出。曾国藩提起笔,想了想,自己动手拟了一个词气委婉的"沥陈饷缺兵弱职任太广户部所奏不实"的折子。先叙述户部所言两湖、川、赣每月协济银十五万多两之事全系捕风捉影。四川五年来无丝毫之款,湖南今年也未解过,江西解来的九江关洋税已退还,只有广东今年解了九万两。写到这里,曾国藩不禁暗自感激老友郭嵩焘。自从去年郭嵩焘署粤抚以来,粤厘几乎没有断过。湖北的协济,也只是供应原归湖北发饷的几支部队,并不是支援围攻金陵的湘军。接下来,曾国藩思考良久,写下了几句沉痛的话:"臣才识愚庸,谬当重任,局势过大,头绪太多,论兵则已成强弩之末,论饷则久为无米之炊,而户部奏称收支六省巨款,疑臣广揽利权。如臣虽至愚,岂不知古来窃利权者每遘奇祸。外畏清议,内顾身家,终夜悚皇,且忧且惧。"
  写到此处,他不免有些心绪烦乱,停下笔来,久久地望着窗棂出神,沉思良久,才又接着写下去。又说,他现在所居之职,以前是六人分任,多次奏请皇上简派德高望重的大臣会办,均未蒙俞允,特再次恳请皇上派员南来,非敢预为诿过之地,实以绵力而兼病躯,自度不足捍御贼氛,不得不沥陈于圣主之前。
  写完后他从头至尾再仔仔细细斟酌一番,作了几处小小的改动,颇为满意了。正要传令罗伯宜誊写,杨国栋进来了。
  "大人,现在正有一笔大款,名正言顺是我们的,大人何不向朝廷要来?"
  "哪里有一笔我们的大款?"杨国栋的话,曾国藩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人忘记了?前年退李泰国代购的舰队,李泰国答应赔朝廷五十万两银子。买舰队本是为了打金陵,这笔钱是给我们的。现在舰队没有了,退回来的五十万银子,岂不该归还给我们?"
  "对,对!"曾国藩顿时高兴起来,"国栋,你这个提醒太重要了,这段时期被沈葆桢搅得昏头昏脑,居然忘记了这件事。那五十万两银子当然应该归我们!"
  "银子是分两批交还的。第一批二十九万已上户部的帐,再要出来怕难了,第二批二十一万尚在上海。大人一面向总理衙门去一份咨文说明这个情况,要他们向户部讨还那二十九万,另一方面赶急给少荃去信,命他将在上海的二十一万速解金陵。"
  "行,就这样办。麻烦你代拟个给恭王的咨文,少荃的信由我来写。"好比一条在干涸的沟渠里奄奄待毙的鱼,突然得到一股清泉立时活跃起来一样,曾国藩忘记了与沈葆桢斗气的懊恼,兴冲冲地握笔作书。
  朝廷很快作了裁决,江西厘金一半留本省,一半解由江督支配,李泰国退还的五十万两银子全部作为军饷,留在上海的二十一万立即调往金陵,以救燃眉之急。一场危机终于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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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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