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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穿越小说 > 《篡清》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八~十二章 两江风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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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 作者:天使奥斯卡

第八~十二章 两江风雷(1

徐一凡在上海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不过短短三两天。对于他来说,这两三天的时间是军书旁午之间难得的闲暇,过去半年,饶是他在最紧张的时候仍然该吃吃该睡睡,做气度沉稳状,神经之紧张疲惫,其实也到了几乎无法负担的地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都会被梦中的金戈铁马,山呼海啸惊醒!
到了上海下船落地,以唐、詹、张、盛四人组成的两江总督幕府已经开始工作,比他还要辛苦得多。这两三天四人也绝不去打扰徐一凡,只是一道道的总督咨文发了出去。
徐一凡定于三日后启程,火轮船拖带总督官船由上海直抵江宁。
护理两江总督纂之江苏藩台即时封印,封库,徐一凡抵达之前,不得挂牌委任差使缺分。一应迎接总督办差,全部免除。
禁卫军先遣营头,由总兵衔实授江南吴淞营副将张旭州率领,先抵江宁,接手汤山营盘。除江宁满城外,一应总督仪仗,江宁警哔事宜。札委张旭州全权便宜行事。文武官弁自藩司以下,不得干预。
江苏全省实缺道府州县,正印官以下同知,通判,巡检,典史十日内齐集江宁!………无实缺候补官员凡有差使在身者,无论厘捐局,保甲局,清丈局,善后局,洋务局,水利局,赈务局,营务处……官衔七品以上、差使委员司事以上者,亦十日内齐集江宁!武职官弁,不在其内。//徐一凡代天督抚一方,查吏为先,总督此举破除情面,任何人不得玩视!
一桩桩总督咨令,就这样雷鸣电闪一般的发了出去。两江连同上海官场一时间被震惊得草堰风伏,谁都不知道这位大清活二百五总督又在转什么腰子。只是这威风气势。可当真不小!
同时两份参折已经拜发。一份是参那个在接风酒宴上倒霉犯了烟瘾的上海保甲局总办张光明大知府,一份就是参护理着江苏藩台印的江苏首道盐法道兼江宁府知府正堂增寿!
两江总督还没到江宁城,就已经拿掉了首道的顶子。真是近百年没有看到的雷厉风行之举!
得到消息的人有震惊,有惶恐,有不安,有冷笑不屑,有故作雍容,更多的是秘密商议,京城江宁各处电报往来个不休不住。携徐一凡大胜之余威亲镇上海,又即将虎倨江宁,谁也不敢在台面上跳出来唱什么反调。总督幕府地咨文和这几天密集出版地大清时报所写社论打的是一块招牌——谭嗣同去后。大清时报一时青黄不接,徐一凡麾下这四文臣笔头都算来得,这个时候也只好赤膊上阵秉承徐一凡的意思先代笔一阵社论了——国朝大局,须得刷新振作,没见着京城朝廷都破格提拔谭嗣同了么?徐大帅地用意和朝廷是一样的,谁来说个不字儿?
徐一凡在上海悠游自在。11也不知道得空有没有吃几口杜鹃洛施补偿一下,不过看他在府里脸色有红有白,得意洋洋,一副阴阳调和的样子。估计李璇也挡不住他偷摸俩小妾的门儿……李璇的大房禁令,不过一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混血小美女差不多也正在苦苦研究生理卫生,赶紧补课呢。看徐一凡整天溜着肩膀挺胸凸肚到处乱晃的样子。还以为在他虎驾高调抵达江南之后。两江之地波澜不惊,国泰民安呢…………
…………事实也的确是波澜不惊。从北京到江宁甚至苏州,都静静的不发一声。南中国局势。就如同一潭安静的死水,表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潭死水下面,到底酝酿着怎样地一场风暴!
白斯文白大知县这几天在上海如同热锅上面的蚂蚁一般,在上海道替他和增寿这次办差接驾临时安排的公馆里面整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叹气儿是一声接着一声。
饭吃不下是不用说了,就连往日捧着就放不下,从天黑能抽到天亮的大烟也都抽不出味道来了。伺候的下人每天打二两黄长松软的云南马蹄土,白大知县不过抽个四五钱就摇手不抽想心思。有地时候看着烟枪烟灯烟签子的神色还恶狠狠的。
这次的差,是彻底办砸了。11挑头儿的增寿,现在已经被严参——谁让那旗人太爷不开眼呢?现在官场,和上司再没个硬顶的道理哇!不过人家有身家,顶得起…………他白斯文这一屁股地亏空,该如何是好?
酒宴上倒霉地那位张光明张太尊,现在才撤了缺,家门口钱店要债的已经是一大堆了。一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新纳地长三堂子出身的小太太已经卷起包袱不知道和那位前恩客逃了个无影无踪。老头子已经彻底疯了,对着债主就当自己是头奶牛,别人问什么,他都只会趴在地上哞哞地叫。
白大知县可不想以后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情势,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来!增寿是和他一块儿来办差的。增寿咆哮总督,摔盆子打碗,人家也没客气,指名严参。他和增寿一块儿来的,这挂落也跑不掉,可了不得啊!他可不象增太爷还有点混不吝的风骨,被参了之后,这几天干脆就在四马路堂子玩儿了个昏天黑地。
徐一凡是什么人他不关心,徐一凡和朝廷有什么不对付他不在意,新来的苏州荣中丞有什么盘算他也没兴趣管,大人先生斗心思,他这个附廓知县只想吃饭!要吃饭就得保住现下这个功名!
可是他一个小小知县,想找上海本地两位道台讨主意吧,这两位道台现在是闭门谁也不见。11送礼物过去想疏通门子,结果礼物也被客客气气的璧还。说不见就是不见,摆明不想淌这滩混水。想拜徐大帅幕府那几位现在威风八面的门儿,不管是递手本还是要站班,人家全部挡驾!这还叫人有什么法子可想?督府那儿倒是还没把他怎么样。可是越这样。越让人心里百抓挠心搬的担惊受怕!
到了最后,只有一狠心一跺脚,脸摸下来揣袖子里面。要保全饭碗,也只有这么着了!
他坐在轿子里面晃晃悠悠的只是想心事,今儿他可不敢拿大,往日在自己地头,白大知县可是偷偷坐过绿呢轿子的。今儿就是一顶轿子店租的半新的两人小轿。眼见着快到了地头,白斯文一阵心虚气短,差点就想跺足喊轿子停下掉头。这脚抬起来却半天没有踩下去。到了最后还是心一横。当官就像当婊子一样,谁还在乎这脸面!
轿子一晃,停了下来。轿子店地伙计掀前脸就探脑袋进来拿扶手板:“老爷,徐大帅爷在上海地公馆到了,外面有禁卫军的总爷守着,咱们不能再朝前了,老爷是不是这就委屈下来?轿钱是一块半,力钱没个准。听老爷赏…………老爷认识徐大帅?这可是咱们大清的架海紫金梁!”
白斯文青衣小帽,脸色难看地下来,他今儿是一个下人斗没带。随手抓了几块洋钱递给轿夫,挥手让他们快走。//接着就深吸一口气儿抬头看向前面。
徐一凡的公馆前面,现在是十几个禁卫军站得笔直的值守,黄色呢子军装崭新得晃眼。这些军人个顶个的都是壮棒小伙子。从上到下是绝对的一条直线。身子绷得还微微有点前倾,只是这么一站。就自然有一种森然的味道——白大知县可不知道这是普鲁士式的操典练出来的成果!他只是一下觉得腿肚子有点转筋,目光落在那些禁卫军士兵的领章上面。黑色苍龙张牙舞爪,似乎就在朝他示威。一个带岗地禁卫军军官马靴过了膝盖,背对着他分腿站在那里,武装带将腰杀得细细的,好像听见了背后的动静一般,冷着脸就转过了头,目光就和白斯文畏畏缩缩的眼神一碰。
徐一凡公馆前面,不过就这十几个戈什哈卫兵而已。可是这经过战场,穿着新式军服的军人在这儿一站。威严杀气,却胜过了天下督抚抬枪帅旗顶马长苗子将衙门前面摆得满满的排场!
皇天,当真是前生不善,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帅爷总督两江!
不等禁卫军士兵过来盘问,豁开了全部面子地白斯文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拖长了声音带着哭腔大声报着履历:“知县衔江宁七品县正堂,赏五品功牌加三级记录,光绪七年分发两江卑职白斯文向徐大帅请罪!大帅不赏见,卑职就只有跪死在这里!”
“老哥,您说说,姓徐的打雷闪电般的闹这么一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荣禄笑微微的指着手上那几张幕僚誊下来的稿子,低声问道。//
他问的人,正半躺在烟榻上面。烟签子散了一盘子,才过完瘾头。正点了根纸吹慢慢喝茶。这人不过三十五六地年纪,一张圆胖脸,稀稀疏疏两撇胡子。身上带地挂的,无一不是有名堂地玩意儿。正是现任江宁满洲将军玉昆,舒穆禄氏。他是镶蓝旗的,跟北京城倒是没有太大瓜葛,一直在关外驻防,清季挑选驻防将军,京城出身地倒是选得不太多。关外老八旗被认为还有一点雄健之气,不断的从里面选还看得过去的到全国各地充城守尉、都统直至满洲将军。这也是对八旗的平衡调剂的意思。玉昆的履历就在关外热河绥远转了好大一圈,也还走对了门子,光绪十五年就补了江宁将军的缺分。
可是所谓再有祖宗血性的八旗子弟,到了繁华的关内,特别是江宁广州之类的地方,转眼间也就烟枪抱着,轿子坐着,大菜吃着。比谁都还要暮气沉沉。再说了,就算要做事练兵,现在的各地满洲将军。还能做什么事情?全国的满洲八旗防兵。除了甘肃、伊犁那寥寥几处还稍微有点样子,其他的全部成了一个给各地驻防旗人操办福利的满洲各地民政局。整天就是想着花样从地方藩库多挖点银子,给驻防旗人发福利。//以玉昆这江宁将军之尊。到了月底还带着戈什哈,坐着轿子,到各个租出去当店面,当公馆的旗人地产那儿收房钱。
江宁这个地方地驻防旗人还特别,洪杨乱时江宁旗人三万余人被屠光。现在这些驻防旗人是这个地方拨几百家,那个地方拨几百家凑起来地。来历乱纷争就多,一碗水得端匀了,自己荷包也不能亏待。整天忙这些事情就忙个不休,还操旗兵准备打仗。想也没想过啊!
荣禄是顶着大帽子下来的,玉昆也接了朝廷的密旨。所以荣禄在见了江宁官场之后,又将他请来,玉昆倒是爽快,一请就到。荣禄对他自然是百般客气,拉炕他就坐。请升冠宽章就一身便服,请脱略仪注就躺下来抽烟——来了就是给荣仲华面子,还得看着他脸色不成?
他懒洋洋地在烟榻上面支起半个身子,瞧了一眼那几页稿子,嗤了一声儿:“介有嘛相干?仲华老哥,兄弟说句狂话。两江这潭水。兄弟比老哥清楚!这里的方方面面。是谁轻易碰得了的?不知道多少人既有手段又有面子,铁打的两江流水的总督。到这里当方面大员。对地方只有四个字儿,相安无事!朝廷把姓徐的派到这里。就是让孙猴子来这五行山底下磨火气来着…………他闹,尽着他闹!看他能把这江山闹翻了?”
荣禄咬着牙齿淡淡微笑:“徐一凡可是有兵的…………”
“兵有用!现在不是国朝初年了。11徐一凡能打赢小鬼子也是运气好,兄弟又不是没见过大头兵,到时候给他们许点好处,还能拉不过来?你老哥已经把江宁藩库搬到苏州了,没得饷,他徐一凡凭什么拢住他的兵?这里又不是朝鲜,他敢纵兵抢?还有那么多旗人爷们儿给他当枪使?所以说你老哥高就高在这儿,兄弟是忠心佩服!江宁藩台也是深明大义,估计徐一凡不到,藩司刘老哥就得自己告病先走一步,朝廷也必不会亏待刘老哥!”
荣禄只是苦笑,国朝两百多年,对付权臣的手段那是一套接着一套地。他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对上徐一凡这个人,他就觉得自己所知一切,所能用的一切,就完全派不用场了。对付徐一凡,不管用什么手段,手里没有实力作为背景。就算联合两江士绅闹起来,只怕也会被徐一凡用他想不到的办法扑灭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巴巴的将玉昆请过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这玉昆,顶天就是一个初到朝鲜的自己,完全不知道徐一凡此人之可怕!江宁满兵如此,京口满兵更不用说了,那里还不如江宁呢。江宁周围绿营,和旗兵也是大哥不要笑二哥。这么说,就只有指望驻防徐州的武毅铭军陈凤楼那一部了?
武毅铭军是见过几次仗地,算是朝廷的精锐防营之一,是用来镇守两江的机动力量。11这次甲午,武毅铭军部分北调山东,才走到,仗就算打完了。力量算是完整。朝廷在北方的实力这次战事被打得淅沥哗啦,有点力量的现成力量只有依克唐阿部和宋庆部。可是依克唐阿要镇满洲根本,他本人也没有半点将实力交出来的意思,听到朝廷微微有点露出借他力量去两江制衡徐一凡地意思,头就摇得跟波浪鼓似地。送徐一凡都跟送瘟神一样了,还嫌不够凑到两江找没趣,他依克唐阿又不是傻子,这辈子都不要和姓徐的照面才好呢!
至于宋庆老头子,跟木头一样非要回绥远防地,什么其他地都不听,仿佛心甘情愿去吃沙子一般。南方其他省份的力量——荣禄是看出来了,这帮地方督抚,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伸把手,他们恨不得朝廷和徐一凡之间互相把狗脑子打出来才好呢,就少点心思花在他们身上。一会儿派钦差,一会儿清理地方财政地。
大清朝啊………………
荣禄目光一下变得低沉下来,神思不属的越过又躺回去的玉昆,看向了北方。这陈凤楼的武毅铭军,到底得用不得用?他已经去电几次,朝廷也有密旨。这消息,应该回来了吧?
黄海之上。几条招商局的火轮船正喷吐着黑烟。呜呜的朝南开航。11船头船尾的甲板上,挤满了穿着黄军装地禁卫军士兵,有地在做体操。有的就在看海景。这支得胜之师在海天之间高声谈笑,话题之间,多离不开他们才经历的那场战事。
百战虎贲,有地就是这个骄傲和威风!
禁卫军是分梯次陆续南下的,除了地位未定的朝鲜平壤一带暂留的袁世凯善后之外,其他两万余人,全部都要转运两江。而且摆明了禁卫军只会扩大,不会缩编。在朝鲜这个贫瘠之地徐大帅都能拉起这么一支队伍出来了,两江富庶。徐大帅声望地位又在朝上走,禁卫军又如何能不扩大?
卫国利剑,煌煌大清,也唯他们一支而已!
百战余生,功震天下,更前景光明无限。南下雄师士气之高。仿佛都盖过了这彭湃汹涌的海潮。
走在最前面的是招商局英国造三千吨的客货两用的利国”轮,天气晴和,太阳暖洋洋的洒在甲板上。士兵军官们都不大乐意回舱房,眼见是午饭地饭点儿了,去船上饭堂的还只有寥寥几个人。招商局现在和徐一凡算是一家,饭堂的大师傅也会凑趣。端着大桶的炖菜就出来露天开伙。熬了一夜的土豆炖牛肉又香又烂。油水十足。当先一个歪戴着帽子,敞着怀。胖得颈子上面肉都三层的厨师拿着饭勺敲着锅沿儿:“不要饭钱白贴本儿啦!放地是精盐香料,没有过冬的土豆子。选的也全是腱子肉!兄弟们,大请客啦!熬了一夜,晚上睡觉还睁一只眼睛看着火候!兄弟扬州马红俊,爱的就是好汉子!各位,要是吃得好,帮兄弟在大帅面前美言两句,我马红俊看能不能在禁卫军补个名字?天天都给各位做饭!有一个伙食钱下我马胖子的腰,天打五雷轰,生儿子那玩意儿缩在肚子里面!”
“马胖子,你这身膘,可够咱们一个标开伙食了!”
“扛着大锅,你能走几步路?咱们扛枪就够沉了,扛不动你!”
底下士兵们在笑闹。这些淳朴的北方青年,一腔热血而来地南洋学兵。干地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跟地是英明神武的徐大帅。不管到哪里,赢得地全是崇拜佩服的目光。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么?
李云纵站在驾驶舱房里面,透过舷窗看着底下热闹的士兵军官们。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笑意,可是往日冷厉如刀的眼神,看着他们,也柔和了许多。这第二梯次四个禁卫军步兵营,以及禁卫军炮营,工兵分队,就是他亲领南下。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李军门,还有一天的船程就到海州了……”
李云纵静静转过身来,站在那儿的,是跟着盛宣怀一起投靠徐一凡的招商局一名委员,三十来岁,静静干干的样子。一瞧就是那种一按消息浑身都会动的主儿。招商局这次运送徐一凡全军南下,这些新投效的僚佐也当真是卖力无比,恨不得把全身的本事都显出来。
“…………岸上准备好了么?”李云纵低声发问。他就是这么一个冷人儿,哪怕声音不高,也让站在面前的那个委员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徐大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冷面阎王,传言当初在朝鲜,就是这人物杀得大同江都变成一条红水了,上十万条的人命!可要不是有这样的凶神大将,也打不赢小鬼子!
“回军门的话,十天前就有人打前站了,精通装卸的码头师傅也都调过去了,就地也征募了几千的夫子,除了卸船,还能随军运送辎重行李直到徐州…………海州港小,设施不全,咱们还有起重船在那儿候着!下官可保误不了大帅的事情!”
李云纵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出去。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过来拍了拍那委员的肩膀。也许他的意思是抚慰一下这些新投之士,可是他一做来,手拍到那委员的肩膀上,那委员连脖子后面都发凉了。李云纵说出来的话更带着一丝冰风。
“做得好,我们就替大帅镇住这江宁四周,好让大帅能全心掀动风雷!”
直隶南宫县。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八。
冀中之地,本来就可以称为直隶富庶第一。人烟辐辏,村落密集,民风也素称强悍,更了不得的是,在北地当中,识文断字儿的人占总人口比例冀中也可称为北地第一。南宫县这个地方,更是素来被看作冀中首县,民谣当中就有金南宫之称。种种桩桩,更是胜过冀中的平均水准一筹。
北地本来就民风偏于保守,半通不通的识字人再多一点,再加上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民间有着别样心思的暗流就更多一些。在满清官场,这等地方就号称冲疲顽难四点俱全,虽然富庶,但是也出名的难治。每年收税完粮,官府都得对民间客气一点,追比不敢那么的穷凶极恶,生怕激起刁民生变。这些刁民,往往还不是穷得没了裤子的小老百姓,往往是地方大族。联庄会组着,拳练着,香烧着,用宗族和练拳烧香两种手段将地方的村民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夫奋起,往往万人应和,包围了官衙都是轻的。数数大清北地历史,小规模的变乱就没停过,就是十年前,这些烧香的生乱起事,就是好大一场风波!随着大清对治下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地方官吏,对民间这等结社自保的行为,也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用一句话可以总结,大清往南的地方秩序,往往靠着士绅维持着。而北地的地方秩序,在这个年月,却往往是靠着各种各样名目的香教维持着,想数清楚这些香教顶着的名目,神仙恐怕都难做到。
南宫县这个时候,既不是集日。也不是庙会,县城里头,各种各样的人物却反常的多。这些人物多是穿着对襟密排口地褂子,却散着裤腿,辫子都是又黑又粗。有的家伙脑后头发都稀稀疏疏的了,辫子倒是可观,一看就知道加了假头发。天津卫的混混辫子多是散垂着,每节儿还都要插玉兰花。而这些脸晒得黑黑的,走路横着肩膀竖着大拇指,一脸老子有拳棒在身地爷们儿。辫子却都是盘着,在颈子那儿绕着粗粗的一圈。辫绳儿也只有红黄两种颜色。
街上行人,看到这些爷们儿出现在城里头。多半都避一步。有的人还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都是能请大神。拳棒精熟的汉子!大家都是亲见的,迎神赛会几个拳会斗功夫,打黄豆打铁沙子地四瓣火枪,顶着肚皮打过去,红都不红一下!
眼快的人,还能看出来,不少在县城马、快、壮三班的班头衙役。也换了散腿地裤子。盘着辫子在人堆里面跟着走。今儿这场合,摆明了就是各乡拳会来会合。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庄头拳会打大架出了人命来说合,还是又几个拳会联起来了。大家来喝齐心酒。虽然来地人物比往常多了许多,可是这个年月,谁来说他们!就算县太爷的轿子在路上撞着了这些爷们儿,县太爷还得停了轿子,躲到巷子里面避避他们呢!
眼看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南宫县素称首富的冯大老爷的后院儿里面,这样的拳会爷们儿已经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能进院子的没有几个,多是围着冯老太爷的宅院或蹲或站,掏出截断了地烟锅互相凑火儿。冯宅地家丁仆役早就闪得远远的,只是不断地将一桶桶的茶水端过来。
后宅当中,能进来地都是很有点威风气度的拳会大师兄,大家伙儿往日聚会在一块儿,不管怎么不对付,都要高声谈笑,拉拉家常。不过今日,这些大师兄都一个个都神色恭谨,四散在后院当中端正的站着。只是看着帘幕低垂的后院书房。
太阳越来越大,虽然还是冬日里面的气候,可这天气已经渐渐的在朝早春走,大太阳烤着,棉袄里面也都见了汗,微微都感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儿。书房门脸一掀,冯宅的冯大老爷当先走了出来,这位在冀中好几个县趁了几千顷地,捐了道台衔头的南宫首富,居然也是一身拳会的短装打扮,辫子系着红头绳,一脸肃然:“章护法,申屠尊者,韩师尊到!天黄地荒,老祖救世,各位师兄,礼行起来!”
在场的十几位大师兄都抱拳齐了胸口,弯腰下来:“恭迎章护法,阎尊者,韩师尊驾到!”
呼喊声中,就见着章渝、韩中平老爷子还有一位铁塔也似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那就像一座黑宝塔一般的汉子大家都认得,是威县小各庄的阎书勤。据说落生就学拳,七八岁就能请二郎神上身,二十郎当岁接了爹拳会大师兄的位置,义气重,手面阔。也不知道他趁多少家当,花钱如流水一般。冀中一带的拳会香坛,一多半儿都是他奔走二十年帮忙拉起来的!光绪八年拳会扯旗,申屠旺只要对上官兵就打选锋,人人都瞧见了,官兵刮风般的枪子儿炮子儿,被他一把大蒲扇一扇,就没有一颗能挨上他身子!光绪八年之后,虽然隐匿江湖,可是通直隶省,名气越发的大了,两家拳坛互相打出狗脑子了,他一句话发过来,大家就得喝齐心酒。
直隶、山东、河南。不管是信白莲地。信弥勒地。还是六离会之类。甚至单纯练拳保家地红枪会黄枪会。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只要是烧香地。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就是无生老母座下第一尊者?
阎书勤脚步冬冬。满脸红光地先大步走出来。就有人小声儿地欢呼起来:“阎爷结实!申屠爷。咱们就盼着您呢!”
至于韩中平和章渝。章渝隐姓埋名已久。韩老爷子又向来藏身幕后。只有些最为心腹地大师兄听过二位名字。今儿章渝和韩中平都穿着同样地密排扣褂子。辫子盘着。往日小心谨慎地管家。富贵闲适地大掌柜。哪还看得出半点影子?章渝阴沉地脸色已经全然不见。挑眉立目。腰板笔直。仍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地形意宋家第一高手。韩老爷子也挺直了背。往常老爷子天再热都穿着坎肩。今儿这密排扣大褂一穿。仍然筋骨结实。仿佛还是三十年前地天国大将!
阎书勤满脸通红。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两侧地韩中平和章渝。转头大声道:“无生老母庇佑。咱们香教。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妖星降世。主天下大乱。妖星就是西洋白鬼子!他们盖工厂。挖矿山。盖教堂。就是盗咱们中国地龙气儿!朝廷地一龙二虎十三羊。再加着十种二毛子。被洋鬼子地药迷着了心。帮着折腾咱们江山。到了应景地那一天。地没法种。饭没法吃。天下行瘟…………咱们几千万百姓。都要给洋鬼子挖了脑子合药!”
这些话都是在场大师兄们往日对着手下拳民说惯了地。别管他们自己信不信。这种玩意儿说久了。多半也就当成真地了。阎书勤直着嗓门儿一鼓动。底下人意气昂扬地纷纷附和。
“早该砸了这个世道了!从那个**朝廷伙着洋鬼子开始。咱就觉着这大清朝要溜檐儿……现在别地不说。通南宫就要十万弟兄。拳棒熟。本事大。反正这日鬼弄棒槌地日子大伙儿也难得过了。尊者一句话。无生老母在上。谁不反他娘地。谁就是狗入出来地!”
“要洋枪咱们也有,北洋地那帮总爷,从旅顺溃下来到天津卫里上岸,在军粮城就摆开了集,一杆快枪五十块洋就拿到手,咱们联庄十几个坛子,多了不敢说,两百支独头快拿得出来!现在真是人人都觉着要变,这世道还成一个什么玩意儿!洋鬼子不说了,小鼻子这次,差点就要投降,那帮矮子,谁拿眼皮夹过他们?这么日弄下去,谁都活不踏实!”
“就是这句话,现下谁还架得住这些信教地二毛子?争水争地,打死了人,人家整个庄子马上就信了教,官司送到衙门里面,塞多少银子,还是他们赢!上好的河滩地,说是要盖教堂用,二毛子五两八两一亩就买了去…………要是咱们再不设了坛,烧起香来,生生要给朝廷伙着洋鬼子二毛子折腾死!”
“话就是这个道理!冯大师兄,家里挂了千倾牌,还怎么样?全南宫最好的几百倾水浇地,还不是给信了洋教的二毛子抢了去,冯大师兄半个家当都塞了狗洞!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到省里,京控也控了,最后怎么样?这个世道,只有烧香敬无生老母才能救世!弟兄们抱起团来,谁也不怕!现在这南宫城,师兄弟们还不是横着走?这老天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尊者,一句话,现在通直隶,就是咱们的天下,还不是逼出来的,一句话,反了吧!”
阎书勤激动得直喘粗气儿,而半路出家地冯大师兄也是一脸狰狞地神色。韩老爷子和章渝对望一眼,都是点头。在徐一凡那里受到的冷遇,影响地信心这一刻全然回到了身上。北中国,还是他们的地盘,少了徐一凡,照样做这盘槽子糕!在徐一凡身边久了,看惯了徐一凡每到一处,就对该处所有一切事务地强大掌控能力,两人都快有点淡忘了这片北中国的土地上,是怎么样一片浇透了油的干柴!
在北中国,其时最激烈的矛盾,就是教民和百姓的矛盾。北中国传教教堂,反而不是英法这种老牌的殖民地强国的教团居多。近些年来,俄国老毛子和德国传教的教团在北中国的列强传教事业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份额。英国世俗色彩强烈一些,对传教一向兴趣不是很浓厚,而法国在着力经营西南,在北中国力量不大。也正因为如此,在徐一凡所经历的历史当中,那场庚子事变,也是德国和俄国出兵最多日本是特例,出兵两万,那是后起之国在列强当中争地位用的。
俄国和德国这种后起的列强帝国,比起老牌殖民帝国的扩张拓展行为更多了许多残酷性。在他们近乎肆无忌惮的支持下,教民们也同样在疯狂的争夺各色各样的经济利益。形形色色地教案层出不穷。这个年月,有什么好人家会去入教?多半都是些破产无业的二流子。他们入教,也不过就是为了狐假虎威过人上人的生活罢了,在争产夺业当中。当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有这些人为榜样,更多的百姓甚至举村入教,不管是农忙的时候赶节气争水,还是争坟山风水,或者宗族械斗。教团对教民是一概撑腰支持。冀中一些村子,几乎就成了教堂地封地,建起围墙,不交钱粮,购械自卫,自设公堂。俨然国中之国!
一牵涉到教民和普通百姓现实经济利益的纠纷,原来只能是艰难发展的香教顿时就有了滋生壮大的土壤。百姓们需要结社自保,和这些教民势力争斗。甚至中层阶级也纷纷加入香坛。免得他们的产业被教民们所侵夺。朝廷和地方官吏的昏庸软弱,更助长了香教地疯狂发展,光绪八年香教起事,不过是个先兆罢了。这些年下来,香教虽然组织涣散——封建迷信到如此地步,以地域为划分原则的组织,也很难严肃紧密——可加在一块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北中国庞然大物!
看见民心可用。三个人都是兴奋。阎书勤再回头看了章渝和韩中平一眼,又给在场大师兄们地兴奋劲儿加了一把火。
“诸列位!章护法大师兄和韩师尊大家伙儿可能少听——这章护法大师兄就是光绪八年咱们香教扯旗那年。号称一拳盖直隶,带队伍抢了枣强县城。吓得官府悬赏一千两要脑袋地宋大师兄!师兄他这些年隐姓埋名,参加了禁卫军,这次在朝鲜,章护法他和鬼子拼了一个尸山血海,手里怕不亲自砍了几百个鬼子脑袋!这次他带着二百个在禁卫军顿过营头,吃过饷钱的香教子弟一块儿回来,就是要和这世道再分个高下!”
底下人一阵惊呼,差点就围了上来。
“宋家那位?据说当日他回家报仇,一个人进院子,十几个高手都不是他一个人对手,洋枪射出弹丸,他空手就能拿下,这位章护法,就是当年宋大旗杆?”
“从禁卫军回来?那位海东徐帅岂不是也站在咱们这头
“要是真这样,那感情好!谁不知全大清能打的就是海东徐帅一个,没成想,他也是无生老母座下,指不定就是武曲星下凡…………”
“什么武曲星,徐大帅出身海东,都说是孙悟空降世!推背图上面都说了!”
底下人乱纷纷的一议论,阎大师兄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儿:“徐大帅当然站在咱们这边儿!他是打小鬼子的英雄,能看洋鬼子顺眼?两江衙门已经设了坛子,供了无生老母……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二百香教子弟回来!到时候咱们起事在北,徐大帅扯旗在南,这金銮殿,就要换个人坐坐了!”
徐一凡威名,已经是天下皆知。乡野口口传颂,已经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也站在香教这边,那扯旗前景,简直就是一片火红!
有的大师兄已经兴奋得扯开了襟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足够在阎尊者面前表达自己地忠心,有地人不住的拍自己地大腿,仿佛都不晓得疼了。
“这感情是……嗨!这感情是…………”
更有一些,那是连话都说不囫囵。
阎书勤是会议组织者,看介绍章渝动静这么大,生怕韩老爷子有点不开心。他一生事业名声,还不是韩老爷子扶植起来的!行走江湖,讲究地是手面阔,交情够。他们一家虽然是香教世传,可是都是一脑袋高梁花子,哪有什么钱!还不是这位韩老爷子发现他打小就胆气大,爱交朋友,大把大把的钱拿出来让他挥洒,他如何能有今天?更别说光绪八年那次事败之后,是韩老爷子的大盛魁救了他性命,在绥远藏了几年才算是逃出生天。没有这位北地财神,香教如何能有今日风光气派?
他赶紧咳嗽一声儿:“诸列位先慢着高兴,这儿还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就是无生老母座下智多星诸葛亮托生,咱们的韩师尊!徐大帅海东打小鬼子,教徐大帅摆八卦阵的,就是咱们韩师尊!这次韩师尊亲身北上。就是要给咱们这次扯旗画出一个道道出来,咱们这次起事,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再不能象十三年前那样。闹一个没下场!我在这儿发一句话,韩师尊说话,就是无生老母颁下来的法旨,谁要是敢不听从,不要怪我到时候不讲一个香头烧出来的义气情分!”
到了韩中平这里,一直闹嚷嚷激动万分地后院。终于有点冷场。对一些才算闯出名号的大师兄来说,韩中平这个名字陌生,瞧着不过是个结实的老头子。也没什么出奇。可比不了当年章渝那泼天一般的名声!对于一些老人而言。韩中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年香教事业发展,背后总有一个人在扶植拨弄,多少香教的风云人物,都对这幕后地人物服服帖帖。当下见了真人,不过是一个不出奇的老头子罢了。可瞧过去的眼神。就带了三分敬畏,连喘气儿都下意识的捏着嗓子一点儿。
看来香教真的成大事在即了。海东徐大帅是香教的人,这幕后地韩老爷子。也终于站到了前台!
阎书勤一拱手:“就请韩师尊指点几句咱们将来如何行事,今日将诸列位请来,也就是这么个章程,法旨颁下,大家伙儿喝了齐心酒照着做就是,咱们将来下一场酒,就该在北京城金銮殿来场热闹的了!”
在众人的目光当中,韩中平缓步走了出来,这个时候,老爷子脸上地神色,只剩下了决绝。后院当中,咳唾之声不闻。
“…………各位师兄,咱们隐忍几十年,总算等到这个日子了……想当年,多少教尊护法,死地死剐的剐,终让咱们等到了今天!越是成大事,越要小心。既然扯旗,我的话就是军令,违背了那是要行军法…………”
他目光缓缓一扫,看见所有人的鼻息都已经粗重了起来,似乎就在等待他老爷子宣布明天就扯旗也似。
“…………各位喝了齐心酒,回了自己香坛,第一件事,就是约束自己手下!二毛子要闹,就由着他们,这个时候,不要惹出大事情出来!他们闹得越凶,对咱们将来大事越发有利!老头子将和章护法进京城,给大家伙儿要个名义,要器械,要洋枪,甚至还要饷钱!香教几十万子弟,到时候就是几十万大军,扯旗令一下,这天下,就真该换个主人了!”
韩老爷子说得铿锵有力,底下却呆若木鸡。
“…………要是和朝廷对付,咱们还烧香干嘛?”
“这是上京城绕获鹿走呢,朝廷能听咱们的?靠得住的还是自家兄弟!没洋枪,夺就是了,徐大帅既是香教的尊者,他那儿也有洋枪不是…………”
不满地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成了浪头。阎书勤见不是事儿,瞪眼大吼了一句:“关老爷还心在曹营身在汉呢,韩师尊地想头,能有什么错的地方儿?”
他话音未落,韩老爷子已经提高了嗓门儿:“咱们首要要对付地,还不是二毛子!”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竟然能如此之大,仿佛震得房上屋瓦,都要碎裂落下!
“二毛子借着洋鬼子地气力,和朝廷勾结在一块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儿来,要对付,咱们只能一个个对付!钻进朝廷肚子里面,借着他们的名义,有了咱们香教几十万子弟的力量,有了海东徐大帅撑腰,朝廷未必不想对付洋鬼子加二毛子。打着他们的旗号,咱们一举就能将十种二毛子扫个干净!他们的房,是咱们的,他们的地,也是咱们的,他们的钱财女人,也还是咱们的!这些吃了洋鬼子迷药的家伙,从老到小,一个个都得过过咱们的刀!等二毛子杀绝,通直隶,就已经全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北京城的城门,还怕打不开?到时候儿,北京城里面,十天不封刀!”
香教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和教民的冲突,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韩老爷子喊出了先对付教民的口号策略,一下就对了在场大师兄们的胃口。说实在的,别看着他们喊扯旗扯旗,可是互相瞧着,谁也不象能穿龙袍的样子。朝廷对他们来说,还更多的存在在想象当中。可是将每一个教民拉过来过刀,他们的田地房屋钱财女人变成自己的玩意儿,可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能看见的东西!
底下粗重的喘息声音一片,不知道谁先挑头喊了出声:“跟韩师尊干了!二毛子人人过刀,屋屋过火。杀他妈个干净,再打开北京城!”
更多的人接着应和:“喝齐心酒,喝齐心酒!谁软蛋松包,就先在这儿祭了无生老母!”
人人都红了眼睛,阎书勤也在跟着振臂高呼。章渝却悄悄的退到了阴影里面,面无表情,韩老爷子神色这个时候却没多少兴奋,更多的却是一丝苍凉。
徐一凡哪徐一凡,真少了你,这北地风雷,我韩中平就搅动不起来?哪怕是将整个北中国沐浴在血海当中,这仇,也必然要报!这个孽不是我韩中平作的,而是作在你徐一凡手中!
“大帅,船已经泊在苏州了。小……大帅亲兵营也在周围船上警哔大帅虎驾。苏州本地知府知县给大帅送了好几桌上席,不过求见可都挡驾了…………不知道大帅是用他们送来的酒席,还是要伙食船单给大帅和宪太太,宪姨太太们开饭?请大帅示下。”
说话的正是陈德,溥仰不在徐一凡身边,陈德就取代了溥仰贴身狗皮膏药的身份。除了内宅,寸步不离徐一凡身边。只是他当差经验还不是很足,差点儿就说出了小舅子营这个底下人私底下起的名字。别瞧他也是小舅子,可倒不在意这个。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第一营除了小舅子营这个名字,还有一个霸气儿十足,禁卫军三镇连朝鲜驻军总机四万余人心服口服的名字,“天下第一营”!这是大帅嫡亲小舅子李星以身负重伤,昏迷九日,现在还在上海教会医院躺着,以及从他以下,整个一标一营,几乎伤亡满了一个编制表打出来的!
在徐一凡这儿,叫小舅子不是骂人,是夸你能打又忠心呢。不过这个禁卫军内部独有的军队文化,倒是有点他们徐大帅恶搞的风范呢。
禁卫军第一标第一营,已经被从第一镇当中抽离了建制,改编为徐一凡的亲兵营。他在两江要做大事,身边只是跟着百十个戈什哈已经不够用,非得扩充规模。这支营头护送着徐一凡从高昌庙码头坐总督官船直接起航,将和徐一凡一起进驻江宁城总督衙门。
上海高昌庙码头送行队列,自然是大吹大打,锣鼓喧天。排场做足。那位跟着增寿增道台来办差的白斯文白首县,不知道走通了什么门子,居然从魂不守舍一下又变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的作为江宁本地官儿接驾办差的代表。恭迎着徐一凡上了船。白斯文这个古怪,上海官场有心人都看在眼里,这徐大帅还是有门路可走啊!当初地忐忑不安,故作镇静都放松了不少,上海道和上海关道都联袂拉下架子去拜访了白斯文白县爷。想探听一下关节。不过这个时候就轮到白大县爷一脸神秘的样子了:“兄弟实在是忙,今儿天气也不坏。还得赶着给大帅办差呢!两位宪大人,卑职实在对不住,先走一步,惶恐惶恐。两位大人且安坐!”
他得意洋洋。摇头摆尾而去,倒是气得两位道台切齿痛骂:“小人得志,什么个东西!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形形色色人物的心思,徐一凡没精神去理会。到他这个地步,举止已经差不多可以随心所欲了。说好听点儿叫挥洒自如,说难听点儿叫官威大,百无禁忌。六百杆火枪簇拥着下江宁。除了开国那些满清王爷。还有咸同中兴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寥寥几人,谁还能比得过他!
只是这按照体制坐的总督官船。实在走得慢得闷气儿。他也故意不要换快地,就是等着两江官场连同新到的老相好荣禄提心吊胆。竭力活动,四下串连来着。要是连这些家伙都对付不了,他徐大帅真是白打一场甲午了。
一条小火轮拖着他那条浅吃水,除了摆架子,没有一点适合航行的三层总督官船。逆着水流,一个钟点走不了十几里地。到了临晚,才在苏州附近泊了下来,亲兵营在周围船上岸上设下警哔,苏州本地官儿求拜一概挡驾不见。他换了军便服就到了船头,对着远处的斜阳青山,用力的舒展筋骨。
江南地和风拂面,远处传来的是千年古刹寒山寺晚课地钟声。夕阳洒在船头水上,一片跳动的金黄碎片。在徐一凡官船警哔***外头,几条小渔船正在等着天黑洒夜网,炊烟袅袅升起,船头鱼鹰,正梳理着羽毛,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如此江南渔舟唱晚的景象,——可以入画。
徐一凡只觉得自己浑身。满满地都是精力。恨不得跳起来吼一嗓子才好。在东北朝鲜那山川海岸冲杀久了。他还真怕江南这个风暖水浅地祥和地方。经不起他徐一凡地舒爪张牙!
听见陈德说话。他回头笑道:“那些官儿送来地东西有什么好吃?食盒装着。要吃还得热。谁知道那些王八蛋有没有朝里面吐口水。我徐一凡名声在两江官场可不大好呢……叫伙食船给我开饭!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陈德有点犹豫:“大帅地身份…………”
“什么大帅!大家伙儿还不是一起从朝鲜地死人堆里面滚出来地?我又不是没和你们一起吃过大锅菜!”徐一凡一身军便服。没有领章帽花。军服剪裁得极其合身。他站在船头。金黄地阳光洒在他肩头和大檐帽上。腰板笔挺。二十六七正当年地年纪。英气蓬勃得藏也藏不住。和陈德一路上看到地那些大袍子大帽子满脸烟气地官儿们比起来。望之真有若天人。
旁边船上地亲兵营官兵们也坐船坐得气闷。走出了船头。他们要不是南洋子弟。要不就是北洋学兵。当兵地基本上都是北人。这江南景色。也是第一次初见。住处安在岸上。不当值地军官士兵都是年轻人。穿着军用大裤衩子就在远处下了水。那些南洋长大地军官。几乎个个都是一身好水性。扑在水里溅起浪花。比着谁游得快。当兵地给各自长官不住打气儿叫好。热闹中远远看见徐一凡已经站在船头。站得笔直地披着一身金黄晚霞光芒朝他们含笑招手示意。从官到兵。水里岸上。都发出了一阵阵压抑不住地欢呼声音!
陈德悄悄地低下头。心里面嘀咕:“大帅难道真如别人说地……不。看来大帅就是有个真龙地样子!不是大帅。还能是谁!”
“溥仰呢?”徐一凡对着周围游水的官兵笑骂了几句。回头就问陈德。陈德一愣,忙不迭地回答:“溥仰他在天津给这里打了电报,船到上海是赶不上大帅行程了,他还有个姐姐这次和他一起到两江来。这家伙接到咱们这里的日程回电,就决定先到两江安顿了。他说在那儿迎候大帅…………托我和大帅告个罪呢,我这猪脑子,一忙就忘了!”
这小子的姐姐?徐一凡怔了一下,耳边似乎一下又响起了第一次拜见鬼子六的时候那琴楼上缥缈地琴声。在记忆当中,似乎还曾有过一两封带着香气儿的信笺。甲午一役下来。却好像经历了自己的一辈子,这些记忆,已经模糊得只剩下这些带着淡淡香气的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还没有等他细想。身后就想起了李璇的声音:“干什么呢!不吃饭到外边儿来喝风?我们可饿着呢!”回过头去,就看见李璇一身素白洋装,柔顺地栗色长发垂了下来,被江南的风吹向两边,露出了无比娇艳地面容,一时间,将身边整个江南风物都比了下去。这个混血小美女正提着裙子蹦蹦跳跳的朝他这里跑。神情娇俏无限。
房舱里头。她的丫头老妈子正拼命朝她招手:“小姐!小姐!外面有男人在游水!”杜鹃和陈洛施两个小卷毛狮子狗也正一脸嫉妒的挤在丫头老妈子里头。她们俩想尽一切办法,那一头卷毛也还没消下去。这个时候,不要说有男人在外面游水了。就是没有,她们也怎么敢出来见人!祖宗地脸非得丢干净不可,徐大帅的宪姨太太,居然给弄成个洋婆子!早知道就别被李大小姐那难得的善意殷勤说动了…………她就是闲得无聊才折腾她们的!
李璇这一跑过来,徐一凡脑海里的那点思绪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别说溥仰姐姐了,溥仰二舅妈他也管不了了。不知道远处谁喊了一声:“宪太太出房舱了!”就看见那些比水性的南洋军官连滚带爬的跑上了岸,抓起衣服到处乱窜。李璇瞧着有趣儿,站在那里格格直笑:“跑什么啊…………黄阿城,我又不是没瞧过你游泳!给你阿爹写信了没有?”
她越叫,那些南洋军官们跑得越快。徐一凡摇头苦笑,走过去就环住了李璇细细地腰肢,李璇抬头瞧了他一眼,皱皱鼻子,也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抓着徐一凡地胳膊:“咱们今后就住在这儿么?好漂亮的地方!咱们国家,可真大!”
瞧着李璇和徐一凡这郎才女貌地样子,长腿小丫头洛施泫然欲泣,不知道是眼红还是吃醋,顿时就红了眼眶。杜鹃却倔强得多,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徐一凡瞧着也没办法,想在三个女人当中摆平关系,让她们互不吃醋,神仙也没法子。只能晚上在床上报效这两个小丫头了——李璇别看作风超越时代的大胆,自从那噩梦般的大姨妈之夜之后,可再没给过他机会!
他摸摸李璇头发:“我们现在差不多就住这儿,将来怎么,还不知道呢。你等着吧,咱们总有安顿下来的一天!”
李璇抓着徐一凡胳膊的手悄悄紧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你还要带哥哥他们出去打仗?”
徐一凡只是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抬头看向远处,淡淡的道:“男儿事业,你不懂……等我回来就是,没人能伤害得了我。在这个时代,谁也不能…………”
李璇两手放开他的胳膊,也悄悄的环住了他的腰,身子变得越发的柔软,只是朝他怀里紧紧的靠过去,似乎在寻找着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丫头老妈子们在房舱门口早就不敢做声。侍立船头的陈德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按着腰间手枪转过了身去。
这副江南风景画中,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大清新任两江总督和他混血未婚妻在船头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夕阳最后的余辉快要没下山头,这安静的画面才被一条呜呜鸣叫,逆流上驶的小火轮打破。这条小火轮船头飘扬着苍龙军旗,航行在河道正中——自从徐一凡进驻两江之后,这挂禁卫军旗帜的船只就往来于上海江宁之间,为禁卫军大举入住做物资上面的准备。长江之上。英国人甚至将中间地航道都让给了这支以一军之力打败一个国家的军队!
徐一凡抬起头来,指着船头上站立的几人,笑道:“小璇,你阿爹来了…………”
“阿爹?”在徐一凡怀里靠得舒舒服服的李璇象小猫一样懒洋洋地抬起了头。接着就瞪大了眼睛。徐一凡这惊喜可给得不小。船头上面,几人衣襟当风而立,一个穿着军服,李璇认得,就是徐一凡麾下那个最嬉皮笑脸的楚万里。其余几人。穿着南洋习惯的白色长衫或者洋装,不是他阿爹。还有南洋几个大家族的人物,还能是谁?
整幅画景里面,只剩下了女孩子惊喜的声音:“阿爹我在这儿呢!”“中丞爷,徐州地电报到了!”
一个荣禄从京城带来的下人。低眉顺眼地站在签押房门口,小声的回报。
他们这位跟了许久了荣大人,朝鲜回来,就一直是这个神魂颠倒的样子,越来越难伺候。瞧着他那个倒霉样,谁都以为荣禄这次是起不来了,在宅子里面当差的。不少人偷偷托了荐头。另外找了地方继续伺候人,卷起铺盖就溜了。他们是老家人。自然不能走。旗人这方面规矩严,家生奴才背主。外面也别想寻着人再伺候。大家伙儿免不了长吁短叹。直到平地一声雷,荣禄又授了江苏巡抚地实缺,是实缺,不是署事
朝鲜败将而得江南富庶省份方面之位的,荣禄是独一份儿。荣大人的圣眷,还是这么了不得!大家摩拳擦掌,以为这下能好好的将这半年饿瘪的荷包补回来,说不定还能有富余。谁知道这些日子下来,荣禄不仅没有半点喜色,还过得更加的颠颠倒倒了!
他陋规也不怎么收,更别说挂牌撤差委缺了,也不清狱,更不盘库。这些事儿,都是家人们拉皮条收好处的大好机会,偏偏就被这样轻轻放过!荣禄只是不住地见人拜客,不住地朝各个地方发电报,一个晚上睡不了两三个钟点。中丞之尊,对知县这种微末小员都客客气气,见面就喊人家拉炕,对着谈话。这几天更加的不可开交,整天就盯着徐州那边电报过来没有,心腹人一拨拨地派过去,要不是他忙着联络两江官场,说不定自己也得跑过去!听到徐一凡从上海动身的消息,更是将床搬到了签押房,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候着…………
真不知道这位荣中丞,来两江当这个江苏巡抚,图地到底是什么!
这下人心里腹诽,态度可是恭谨万分。这也算是带来的好消息,真希望主子爷能得了这好消息能正常一点儿…………
没成想,荣禄的反应却是如此夸张!他在小床上本来是半靠半卧,听到这句话一个骨碌就爬起来,光着脚跳到了地上,两眼瞪得铜铃也似,双手伸出来,抖得厉害,一连声的道:“来了?来了…………给我……给我瞧瞧!皇天后土……总算是来了,不管什么,等得实在是…………”
下人递了一份抄报纸给荣禄,弯腰在那里候着。这家人本来就是在荣禄身边管机要文墨的。旗人通的人少,不通的人居多。出外当官,门政和文墨这些家人,简直就是他们大半个主心骨。官场嘲笑旗人这方面的不少。荣禄虽然在旗人当中算是出类拔萃的能员了,却还是不能免俗。他继承前任的师爷不过办的是寻常公事,真正机密文墨公事往来,靠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荣禄光着脚踩着箩底青砖,好像浑然感觉不到地上冰凉。弯着腰像个虾米似的急切看着那份抄报纸,他读得极慢,一遍不够,又用尽全身心思仔细的再看了一遍。
接着他手一抖,那份抄报纸掉在了地上,他抬头眼神茫然,也不知道看向什么方向:“陈修五就这样答应了?没道理啊…………武毅铭军改成我荣禄的抚标兵,进驻苏州……他应该明白。这是要和徐一凡作对啊…………谁不怕那个凶神二百五…………就算是有圣旨,有好处,他怎么就这么大着胆子答应了呢?”
那笔墨机密家人可以想象到荣禄接到这份电报狂喜的样子,荣禄此来。孜孜以求的还不是要拉一支实力在身边!没有实力,他不管做什么,联络各处官员再勤快,也都是虚地。陈凤楼所部武毅铭军本来就是徐一凡来之前,两江最能打的武装力量。全部十三营七千人马,一半是马队。当年淮军第一名将刘铭传带出来的老底子,拉到这支队伍改编成抚标兵。只要徐一凡还不敢拉起反旗,荣禄就有足够的底气和徐一凡分庭抗礼,他苦心联络地两江官场。地方士绅也就能派上用场,地方一体对徐一凡团体这个外来户卷动风潮,就真说不定能让徐一凡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陈凤楼在接了圣旨沉默一阵之后,终于答应了荣禄,怎么荣大人反而不敢相信了呢?
难道我家老爷真的被徐一凡吓破了胆子?
家人在心里偷偷嘀咕,却没敢表现出来。又不做声的递上另外一封电报:“老爷,这是老爷前后派出去四五个去说服陈大人的心腹来的联名电报…………他们说不仅老爷送地二十万两四恒现的票子陈大人收了。还当场给陈大人写了借票。苏州巡抚欠着这七千抚标兵一年军饷,算算看。也是一百多万银子出了头…………他们担保,陈大人是真心投靠大人。朝廷总比徐一凡靠得住,北洋倒了,陈大人也要找靠山不是?还不如找老爷您呢…………”
荣禄劈手就抢过第二份抄报纸:“干嘛分两次拿出来!老爷受不了这个急!一群混帐!…………一百万,只要他陈修五到了苏州,全江苏藩库地银子给他我都不心疼!”
第二份电报看完,果然就如那个家人所说。几个心腹手下的联名电报,其中一个还是自告奋勇为他效力的苏州府同知,据说和陈凤楼是旧识,上面约定的码子也对得上,不折不扣是他们亲发地电报。荣禄心放下一半,总算沉得住一点气了,不过还捏着抄报纸在那里疑疑惑惑。
那家人又不紧不慢的拿出了最后一份电报:“老爷……这是徐州府以下,七位正印官联名发来的电报,他们也是受老爷委托去说服陈军门的,办差还算卖力…………陈军门这次真的是狮子大开口哇!武毅铭军改江苏巡抚抚标兵,全部要双饷,而且还要通省三十个捐局的缺,陈军门有亲朋故旧要安插…………改了抚标兵,陈军门不要老爷设营务处,只是听老爷的调遣,别地什么人一概不听。这条件开得是…………徐州府他们大着胆子替老爷答应了,孟浪罪过儿地地方,还请老爷多担待一些…………”
荣禄狠狠的抢过最后一份电报,一目十行地看完,抚额长叹:“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咱们大清还是有救!陈修五我只怕他不要东西,要什么,给他什么!徐州府办的好差,他有什么罪过?我还要重重地保举他!皇天庇佑,总算我荣禄还有这么一分子虔心,才降下这么个结果!”
所有的精气神儿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回到了他的身上。荣禄摸着胡子大力摆手:“把师爷都叫起来!整天都朝烟榻上面一躺,以为我老爷好糊弄?叫他们办稿子,通省正印官,有名望的士绅,江宁将军,京口都统,人手一份儿,告诉他们,大事定矣!陈修五即将入苏州,大家放胆和徐一凡闹吧!一切都有我顶着,有朝廷顶着!”
说完这些,他才发现脚底下冰凉,一下跳了起来:“什么***玩意儿!”骂着就跳回了床上,那家人笑着去帮他穿官靴:“老爷,总算事情了了,这些日子老爷也苦得够了,是不是叫两台戏,乐和一下?”
荣禄苦笑摆手:“还不是时候儿…………就算这样,我的把握也不过就五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但愿我大清气数还有一些儿…………告诉小子们,这些日子都踏实办差,我贴补你们,要是真能将徐一凡弄下去。通江苏省,我由着你们闹!就算闹到因为你们参了我的官,老爷也心甘情愿!”
“皇天…………但愿陈修五早一日到苏州!”
朝鲜,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十五。
战后景象。总是只剩下一分凋零。几万大军在南北朝鲜之地辗转厮杀,对民力的摧残,亦是空前。中日两军,都征发了超过十万的朝鲜民夫随军行动,转运军资粮饷。夏秋农期误了。田地之间一片空荡荡地。大雪这个时候已降,虽然遮掉了半年硝烟战火对这三千里河山的摧残景象。可严厉的冬季,却让缺粮的朝鲜百姓,更加地熬不得了。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东亚大国博弈。往往先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小国子民,过去两千年他们都是这样熬下来的,这一次,也只有熬下去。
原来热闹的禁卫军在平壤之侧,大同江两岸的基地。现在已经是一片冷清地迹象,各个地方只留下了尽可能少的人员维持着生产。过去一年多培养出来地大批技工已经全部迁走,奔向两江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住得满当当的禁卫军营头。现在也已经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出来。往日无数壮健青年摸爬滚打地草场,现在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只有些微鸟兽在这里徒劳觅食留下的爪印。
现在徐大帅的舞台,已经不在朝鲜了啊…………可是。我袁世凯还是在朝鲜…………这个舞台,的确太小。
袁世凯已经搬进了平壤府里面,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大群大群的朝鲜百姓,挤在热气腾腾的施粥棚前面。
以徐一凡为首地满清帝国主义荼毒了朝鲜这么久,总算留下一点德政,曾经随禁卫军当民夫地,凭着禁卫军给他们开出的证明,全家可以在平壤周围四处施粥点,每日两次施粥,保你全家勉强饿不死,撑得过这个冬天。上了十万地朝鲜百姓,现在就在平壤府内外,搭起了各种各样的窝棚,苦熬着这个战后地冬天。
袁世凯麾下所谓第三镇,其实现在不过只有四五个营的人马,其他的全部被徐一凡抽走,暂时归聂士成统辖。而在平壤左近,还有禁卫军第一镇的骑兵部队留守,陈彬戴军两人分领,这都是对徐一凡忠心耿耿的老马贼,人熟地熟,战斗力强悍,在镇着这战后朝鲜的。
袁世凯也知道,只要他一天还在朝鲜,只要徐一凡的力量还没有大到人在两江还能牢牢掌握朝鲜之地的时候儿,他这禁卫军第三镇总统官,就一天名不副实。
要是放在以前,如此混乱,王室凋零,中日都无心兼顾的朝鲜摆在他面前,他可以做多少事情!再扶植出一个朝鲜王室出来,他在幕后当一个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却对这个自己拼杀了近十年的地方感到索然无味。
当你发现一个人所拥有的格局舞台,比你还大,而你又很难超越的时候,还死守着这么一个小小局面,又有什么意思?
身后脚步响动,却是一个心腹幕僚轻轻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京城的信,还回不回?怎么回?”
禁卫军第三镇在朝鲜留下的这些余部,是最少得到整训的,来源是盛军余烬,杂以少量南洋学兵第二期的军官和军士。第一镇是徐一凡亲领,第二镇也在辽南经过了相当整顿。第三镇被抽走不少人马给聂士成之后,徐一凡也暂时再无精力把这两三千些人马整顿起来。反正暂时不管,也问题不大。趁着这个空子,当年在庆军就跟着袁世凯的幕僚,现在投奔他的也有好几个。
袁世凯不做声的回头,静静的看着这个心腹幕僚。
那幕僚被袁世凯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有点发寒,嗫嚅道:“大人,那也是个局面啊…………大人在安州是立下如此大功的,可是现在不过被丢在这里…………有的地方,联络着备用,也不是不可以…………大主意还是大人拿,属下不过随口说说。”
袁世凯一笑,举起右手看看,在安州自己亲手砍下的小指断口如新。
“一群蠢东西!”
“大人…………什么?”
“京城的信,你来回吧。替我狠狠骂谭复生和康南海,谭复生是忘恩负义,背主求荣。康南海就整个是在狂吠!他算个什么东西?沾了他的边我还怕脏了自己!”
听着袁世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话,那幕僚有点呆了。潭康二人是政坛新星,特别谭嗣同,简直负天下之望,不接受拉拢也不该得罪。袁世凯却这么狠狠的骂了回去!
袁世凯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你们对力量都没有感觉啊…………朝鲜这个地方,我也该离开了。我去两江,你们去不去?不去的话,总保你们有个盘缠,回乡能过几年富足日子……半个朝鲜,现在好歹在我手里攥着呢!”
“大……大人……那朝鲜丢给谁?”幕僚简直呆了。
“陈彬,戴军……谁他妈爱要谁要去…………这风雷,将不再在朝鲜之地轰响,而将炸响在两江!这种大场面,这舞台中心,我能不参加么?袁老子的富贵,还没到手呢!谁能挡着!”
…………这真是一个野心家的时代啊…………
袁世凯的目光当中,闪动的那种光芒,用名词来下定义的话,就是野心二字。
光绪二十年末的江宁城,似乎成了一个狂乱的马蜂窝。
徐一凡所谓的乱命一下,江苏官场实缺官,县府七品以上的佐杂官,还有各地各种局子有差使的候补官,全部要齐集江宁城。
这些日子,这个大清南方统治重镇,车马纷纷,一拨拨的人川流不息的来到城里。各处公馆客栈,全部住得满当当的,秦淮河的花舫,每夜生意好到了天上去。当红的大姐,一晚上要转七八个局,个个累得骨软筋酥。种种传言,更是将这座虎踞龙盘的江右形胜之地完全笼罩,让这里显出了一种近似病态的畸形繁盛出来。
对徐一凡的高调到来,每个人都怀着不同样子的心思。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有咬牙切齿的,有对这闷局感到无路可走,反而对他到来有所期待的,更多的却是麻木不仁,只关心自己饭碗能不能保住的。官场中人,多是对徐一凡又怕又恨,除了少数通时务,心还未曾死的新派官吏,每次这些官吏高会,对他多是一派骂声。百姓当中,却更多的还是说徐一凡的英雄事迹。洪杨乱后崛起的老乡绅们,已经在江宁安家数十年,有产有业,更有子弟捐了各种各样的官在江苏及其周围吃饭,对一切可能的变动是深恶痛绝。
而江宁一带,吃洋务饭的,搞一些简单的近代轻工业野心勃勃试图发家崛起的新型士绅们,在两江官绅一体的铜墙铁壁当中走得是跌跌撞撞,他们却准备了条陈准备徐一凡到来的时候面呈,徐一凡在朝鲜东北固然是杀得血葫芦也似。可是也是他在朝鲜,第一个喊出了全面工业化地口号!
两江向来是人文之地,新式学堂之多,可以和天津并称举国第一,连开风气之先的上海都得瞠乎其后。毕竟这个时候南中国的政治中心还在江宁,也是几代洋务人才的南大本营。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人也最多。教会学校不用说了,南洋公学的预备学堂,各种各样留洋大学的预备班,清末洋务人才兴办的种种技术型学堂,水师学堂。测绘学堂,制造局第二公学,江南大学堂。南洋公学预备小学校…………新式学校兴盛如此,但两江的僵化沉闷也可以称为沿海第一。正因如此。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却在两江这个日趋死气沉沉,官绅势力结合得近似牢不可破地地方找不到出路,毕业之后,也只有奔上海广东天津去吃买办饭,或者干脆留洋。要不就改行拉倒。詹天佑在筹备朝鲜基地的时候,就在两江这个近代中国大人才库当中一批批的招走了许多人,徐一凡要全面革新地举止做派,也毫不奇怪的传到了两江地这些新式人才当中。
不过在这各地官员,有力士绅齐集江宁的当口,他们纵然有心,却哪里还发得出自己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人等掺杂着一团。还有苏州那边电文不断的给江宁增添新的谈资。徐一凡在这个时代。每到一处,总会风雷大作。天地变色,甚至在伊藤博文口中。还是一个可以让历史旋转,星辰坠落地魔导师。他人还未真正到江宁,这天边乌云已经堆涌得层层叠叠,仿佛还有一道道电光在乌云当中起伏明灭,随时随地,都会有一声雷动天下!
乌云之下,就是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
城南剪子巷方宅,是进江宁城的官儿们都爱去的地方。就算平日,这方宅都是往来省城的官儿们川流不息的地方。更别说现在这个乱蜂出巢般的特殊情况了。
方宅主人是一个署了好几任两淮盐缺地世家子弟。钱捞饱了,受不得站班钻营地苦头,干脆就回家纳福。他本来就是湘军后代,世家出身,爱的是朋友,喜欢地是热闹,吃喝嫖赌又样样精通。干脆把自己这个大宅子办成了大清两江公务员高等会所。大厅是赌场,两边厢房全是烟榻,上好的印度公班大土大家伙儿放开抽。秦淮河花舫地姐妹来来去去,陪着赌,也陪着上烟榻装烟,其他更不为人道的事情,就是另外还有一个院子解决了。
大宅里面还有专门地戏台子。江宁白局。苏州评弹。黄梅调一应俱全。虽然没有老佛爷那些戏班子供奉场面大。可是轻吟小唱。自然也有一分韵味。厨师更是南蛮北侉俱全。只要你想得到。就能给你弄得到!方家这会所名头。全江宁有名。
有些在鼓楼往西走那城外面半掩门地婊子。要是那位相好能带他们进方宅。缠头之资都能不要。
这个时候。大厅里面正是赌得热闹。观察。太尊之类地称呼满天飞。一堆堆守在江宁等徐一凡来地官儿们没事儿做。聚在一起除了赌还是赌。有地人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抽烟都是用软皮管子接在嘴边匆匆过过瘾头就算拉倒。摇摊地那里最热闹。挤了一堆人在旁边记宝路。其他大小牌九。麻将纸牌。也同样是无所不有。赌到兴致起来。这些人连点官体也不要了。卷起袖子大呼小叫。个个儿都红了眼睛。
有地身份特别地人。就不愿意和这帮实缺府县。或者候补道台们在一块儿凑热闹。在方家上房里头。也设了一桌麻将。几位江宁跺一跺脚都要颤三颤地人。就在这里一边打牌。一边轻声商议事儿。
坐在最上首地正是江宁将军玉昆。这次徐一凡召集群官。可和他算是王不见王。大家互不相干。可苏州大家望着荣禄。在江宁还不是望着他!他才从苏州回来。拜访地人物就是一堆一堆地。想从他嘴里掏出句实在话。玉昆一概告乏挡驾。家人地话也是大人病了怕风。见不得客。可是今儿他在牌着上。旁边搂着一个十四五岁地清官人帮他看着牌。这家伙眉花眼笑。哪点象有病地样子!
“……北风碰!拍下来了啊……打哪章来着……这章怕是要放炮……”玉昆捏着象牙地麻将在那里沉吟。旁边小丫头笑道:“阿爷好笨!现在北风已经是一底。刚才七条暗刻又是两底。阿爷最近行大运。索性就做一把。凑一色再加三底。眼瞧着就是海底。说不定还有一底。加起来就是七底。阿爷你们打得是二四架。啊哟皇天。要是倒下来。这一副牌怕不是二千八百块现大洋一家!”
玉昆笑道:“就听你的!”说着就将手里的四万打出。将牌放倒。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京八寸的兰花烟,狠狠抽了一口。
在他的下家是江苏省臬台刘永寿,是个翰林出身,京察一等外放的来历。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就爬上了三司的位置,他手里一副牌正听着四七万。却瞧也不瞧那张拍出来的四万。倒拆了一章六万打出,陪笑道:“玉大人这位闺女正是兰心惠质,真不知道大人怎么调教出来地…………我瞧着今儿日子也不错,玉大人干脆真正收了这个干闺女也罢,卑职们说不得也是要贺一下表表心意的…………”
玉昆大笑:“我可养不起这千金!”牌着上另外两人,一个是江苏学台蒋道忠,一个是现在护理两江总督。江苏藩司贾益谦。学台倒也罢了。全省士子的师表,实在拉不下脸来凑这个热闹。黄敬之却是淮军出身。江湖门当精熟。别人打十三章牌,他可以打十七章。和那个小丫头眼神一碰。悄没声地就递了一章三条过去。那小丫头扯着玉昆领子一边撒娇要给他装烟,一边纤纤玉手一抖,就已经将海底的牌换了过来。
这一把果然玉昆大胜,八千多现大洋下了腰。趁着他心情好。贾益谦陪笑道:“大人好手气!…………卑职等可没大人这么沉得住气儿。徐一凡这出名地二百五一到,他向来是自成局面的,这官位倒也罢了,卑职等实在受不得这家伙的折辱!在上海,他就逼疯了一个道台!真不知道他到了两江,还要闹出什么来!”
蒋道忠一副理学模样,摸着胡子也狠狠的道:“但凡对朝廷有点忠心,谁愿意和这二百五共戴一天!学生是打定主意,他来了江宁,学生马上就告病,受不了给他来这个庭参礼节!”
刘永寿也在陪笑:“……不知道苏州那位荣中丞,是不是靠得住的?说是武毅铭军接了圣旨,准备改编成抚标兵,这到底靠不靠得住?”
玉昆虽然是旗人,但这官场的事情却不糊涂,搂着小丫头笑吟吟地看着三人,半晌后才摆头笑道:“你们还不是听说了徐一凡带着几万人下江南,在天津还接纳了盛宣怀的班底,怕你们所有的财路都断绝,才决定闹这么一出!徐一凡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打过交道,我是不知道,可你们怕对不上帐,把藩库三百多万银子扫数搬到了苏州,也怕徐一凡二百五劲头发作追查,这可是大事情!本来这藩库的银子,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清谁不这么干?偏偏徐一凡是一个疯子!在朝鲜都敢那样闹,还架得住把这个把柄朝他手里送?荣禄要和徐一凡对着干,你们就正好借着他的势,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底下人更怕丢了饭碗,就嗡起来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这江苏省的三司面面相觑,最后都是长叹一声:“怎么就摊着这么一个上司!扳不倒吃不下,谁不怕他!大人慈悲,能给咱们透个章程最好!”
玉昆今儿被三个人奉承得不错,最近也很是收了不少好处。干脆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三位老哥……荣禄和徐一凡闹就闹吧。咱们是干嘛地?咱们就是当官吃饭!风朝哪里刮,咱们犯不着管。一切还是如常罢了,瞧着徐一凡过来要干嘛…………他要是敷衍着大家面子,咱们也就敷衍了事,他是上司,该让一步就让一步…………荣禄和徐一凡有仇,咱们却和他没仇!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徐一凡到了江宁城,真要想抓咱们小辫子整人,想动咱们饭碗。没说地,咱们照着荣禄的章程闹!”
这个时候,玉昆一拍桌子,桌上麻将牌碰得乱响:“徐一凡还真能反了天?他手上不过才四万兵!武毅铭军改抚标兵看来是真地,除非徐一凡想扯旗造反,不然荣中丞就有底气和他硬碰硬!发动士绅上书,所有本省收入全部截留朝苏州一送,咱们死赖在位置上面不走。再拉拢一下他手下将领…………实在不成,江宁全城罢市,周围士绅全是自家人,粮不朝城里送,菜不望城里挑,几十万人要吃饭,他还能让手底下的兵都去种地?几天一闹,让他灰溜溜地滚回朝鲜吧……我就不信,这个当口,他敢动手杀人,成为天下公敌?他现在地位,还不是打了一场小鬼子虚名撑出来的,只要他敢在两江这人文之地杀人,他所有一切,都得***垮下来!我瞧着荣禄的主意,就是想逼着徐一凡来邪的,让全天下的当官的,读书的,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玉昆说得斩钉截铁,这江苏三司却个个面如死灰。真到了那个地步,闹到两江大乱,士绅罢市,徐一凡纵兵靠杀人来镇压。那徐一凡的声望垮台是不用说了,可他们倒霉却是现的!玉昆有满城好躲,荣禄在苏州。他们朝哪里去?想起来真不如当初告病了…………可谁也舍不得这官位,还有伴随着这官位的好处!皇天庇佑,但愿徐一凡能和光同尘,能和他们敷衍下去…………
可徐一凡,真的是那样的人么?
江宁城内乌烟瘴气,蝇营狗苟。而在苏州城外总督官船之上,却是月明风清。
李璇笑颦如花,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儿招呼着开荷兰水,烧咖啡,她阿爹李大雄那份,更是李璇亲手炮制,撒娇使痴的递给李大雄。
徐一凡坐在一旁,只是笑嘻嘻的看着。甲午这仗打得太苦太累,看到这家人情深的感觉,也让人感到分外的放松。说起来,他自己的闲暇时间,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接下来,种种事情,将如潮一般涌来将来淹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喘上一口气——
这逆而夺取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没得抱怨。
李大雄他们此来自自然并非无因。南洋兰印李郑陈黄四大家族,西属菲律宾,英属大马等地,也有三两家族代表和李大雄他们联袂而来。过去一年,这些支持他最力的南洋家族,除了开初那一千多万发家的本钱,陆续又接济了他五百多万两,各家族贴进去的人工成本和种种费用还不在其中。其中尤其以李家占了大头,占这些全部金额的八成左右。
徐一凡也曾私下估算过李家到底有多少家当,从李璇一些无心之语加上后世南洋李家的财力综合推断,南洋兰印四大家族可以支配的动产不动产,恐怕至少是七八千万朝上跑。当时整个大清,全年财政收入也不过八千万两左右!
这也属于正常,前工业化国家财政向来缺少扩张弹性,也缺乏有效的财政手段,税源收入也就那么固定的几块。民间出现一些富可敌国家族绝对不是神话。
可是李家就算再富,土著暴乱的时候欠他徐一凡的情再多。也没有这么一直支持他下去的道理,生意人投了资,要的就是回报。这话说到哪里去都是至理名言。同样的,徐一凡也很乐意通过利益将这些家族捆在自己身边,壮大实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这个长居海外,眼界开阔,熟悉外面世界各种游戏规则的新兴资本集团来搅动大清这一潭死水!
改革开放,吸引外资,可不是徐一凡的发明。
大家既然有所求而来,坐在那里地人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这气氛就可堪玩味了。要不是李璇在其中巧笑嫣然的周旋,以李大雄为首,真不知道摆什么态度好了。他们是来找徐一凡要回报的,但是以徐一凡现在的强势地位,怎么样先开口都觉着不合适。再加上他们也知道,北洋集团的洋务班子,几乎是扫数投奔了徐一凡。大家都是要搞同样的事情地,这个利益如何分配,就是一件很考验徐一凡的事情。
这次他们就是先到的上海。盛宣怀也刻意的对他们避不见面。唐绍仪和詹天佑也不好招待他们,现在他们和盛宣怀是同僚,有的事情上面。还是要避嫌一些为好。最后还是爱瞧热闹的楚万里自告奋勇的留下来,接着南洋来人,一直追送到了苏州。既然到了,楚万里绝对是赖着不走啦。他一个禁卫军系统的高官,却坐在这一群人旁边,带着坏笑捧着咖啡,左瞧瞧右瞧瞧。
李大雄问了徐一凡两句身体。其他地话就难以为续了。捧着李璇递给他地咖啡也不知道喝。只是不住地瞅着徐一凡。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南洋来人。毫无疑问是以李大雄居首。他不开口。其他人又怎么好说话!徐一凡也沉得住气儿。笑吟吟地左顾右盼。手指头敲着膝盖。就是不说话。
李大雄怕冷。到了国内就穿着羊毛地贴身内衣。坐在总督官船当中。这里自然温暖如春。大家伙僵在这儿比气度。他背后地汗都快下来了。转目四顾。来人当中。菲律宾和大马来地家族代表差不多和徐一凡是首次这么近打交道。好家伙。如此年轻地母国两江总督。治下数千万子民。几十万方里地地盘!这一身军便服穿在身上英姿飒爽。自然有一种威严气度。这是在南洋谈笑间杀掉了上万土著暴徒。在朝鲜以一人当一国。现在不过二十六七。就已经站在了大清人臣顶峰地徐一凡!
南洋子民。本来就对母国高看一眼。在徐一凡这等人物面前。这些人如何还说得出话来!一个在大马坐拥四十余家橡胶园。还得到过大马土邦王公授予拿督身份地代表。坐在那儿捧着茶碗竟然忍不住得得地有些发抖!
徐一凡自然知道现在自己在一般人面前。会给别人带来多大压迫。这次也是刻意把气氛拉低沉一点儿。南洋华人。是他绝对要倚重依靠地势力。可这并不代表他打算被这势力牵着鼻子走!反正摆出上位者那种拿着捏着地威严气度又不难…………唯一遗憾地是。可以自由耍宝地机会越来越少了口牙…………
大马菲律宾来地代表靠不住。只有指望兰印出来地自己人。李大雄用咖啡杯遮住脸。偷偷儿地目光一扫。黄家是李家世仆出身。家风就是勤朴厚重。这次来地代表也是家族未来继承人。老实憨厚得仿佛像个割胶工人。指望不上……陈家。那是李家女婿另立地门户。他李大雄不发话。陈家代表也别指望能冲在头里……
等他看到郑家代表地时候儿。眼睛不由一亮。
郑家是兰印新兴家族势力,不过才几十年的历史,出身和他们这些搞产业的家族不一样,是搞贸易开银行的。作风本来就洋派,郑家代表郑寿山,这个近冬的天气,还穿着一身英国上等毛呢的手工剪裁西装,戴着礼帽,三十来岁的人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郑寿山在家族这一代排行老三,正是野心勃勃想接家主位置的人物。正如当年李大雄一样。这次来两江面见徐一凡,憋着就是要闯出一个局面。为了这个,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别人不敢做地事情,他敢做。李大雄在路上就和他有所沟通,指望他能打头炮,这个时候这小子果然还算有种,坐在那里一副跃跃欲试想要说话地样子!
李大雄眼神到处,郑寿山心领神会。
“…………南洋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啊!大人那次在泗水炮震南洋,真是为咱们出了一口气。现在咱们华人,谁家不供着大人地长生牌位,谁走在泗水街头不扬眉吐气?……可是话又要分两头说…………”
郑寿山大着胆子开口,一下就打破了刚才舟中有点凝滞的气氛。这些代表们悄悄的活动着身子,目光转向了徐一凡。想看他的表情。徐一凡却不动声色,笑着摆手:“到我这里还有什么客气地?有话尽管说!舟泊水中,古刹在侧,月明风清,这个时候儿不说心里话,还什么时候说?”
郑寿山精神一振,笑道:“本来也不敢向大人叫苦,大人去后,洋鬼子明里不敢得罪咱们狠了。华校注册也自由了许多。可洋人对咱们戒心却只怕更重,而且不止兰印爪哇一处,大人可以问问在座的诸位。南洋殖民当局,谁不对咱们华商提高了警惕?一些产业,现在都立法不许咱们华商涉足,尤其是有关机器工业,谁不知道,这产业现在是超额利润?这些倒也罢了…………说实在的,咱们发家也不是靠着这些。可是最要紧的是,洋人对咱们的投资限制是越来越紧!资金往来,手续繁杂。多少双眼睛盯着!生怕咱们华商产业进一步扩大,到时候更不可限制!
咱们做产业的,钱就是要滚起来…………要不然守着一大堆钱放在家里,那叫什么!大人现在地地位,当永是我南洋侨界的保护神。洋鬼子既然不能对咱们随意宰割,就只有限制咱们的发展了…………资金往来不畅,进出口贸易开不到信用证担保,再加上这一年多南洋各大家族真是破家支援大人在朝鲜的国战,景况竟渐渐有些紧迫起来了!大人英名盖世。我们都是大人亲手救下来的,念在咱们年余对大人的捐输尚称踊跃,咱们就老着脸皮来求大人,给咱们南洋侨界,指一条明路出来…………我郑寿山如果说的一句虚言,妈祖在上,叫我死后进不了祖坟!”
一席话说罢,大家就看着徐一凡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了。李大雄也有些不忍卒睹的闭上了眼睛。这郑寿山口齿倒是灵便,胆气也够粗。当真是别人不敢说地话。他都说!叫叫苦没什么。可最后几句话却近似示恩要挟。徐一凡是何等人,只带区区三十九名学兵就敢跟兰印整个荷兰殖民当局对着干的人物。现在又是如此地位,怎么能受得了别人这种话!
李大雄和徐一凡打交道也算久了。徐一凡性格行事,他如此聪明的人也渐渐摸清。徐一凡不仅机变百出,关键时候豁得出去,而且是个极自信,极有主意地人物!随和外表下,却是要将一切都主导在自己手中的强硬!
作为东方社会中的商人,永远只能和强势力量合作。不管他们在这股强势力量上位之初出了多大的力量。这是几千年历史积淀形成的。而也只有在和这强势力量合作当中,谋求更大的利益。商人追求,无非于此。
徐一凡崛起于朝鲜,一路不可遏制的走到现在。若说天下不将他看为是可以问一下鼎之轻重的人物,那是掩耳盗铃。更别说象李家这些几乎将身家和徐一凡捆在一起的势力!
如果说一开始对徐一凡地全力支持,还有点李家李远富老爷子的感恩冲动情分在里头。现在徐一凡鼎立于母国。这些南洋侨商可是敏锐的看到了机会。
这些侨商在南洋的家族史就是一部血泪史。在土人仇视,洋人限制的情况下,几代人含辛茹苦,才到了这个局面。而现在母国却有更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这是更大的市场,更丰沛更勤劳的劳动力,更充沛的资源,最主要地是,徐一凡差不多可以说是南洋资金捧出来的!和这样如日初升的政治势力结合,配合以南洋侨商雄厚得近乎可以当一国的财力,未来如何,当真是不可限量!他们将一举摆脱捧着金饭碗,却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景况!
他们付出的固然不少,但徐一凡对他们的恩惠本来就重,他能提供地回报又是远远过于他们一千几百万两白银的投入——南洋这么大地盘。华商们每年对洋人殖民当局地打点,对土著居民放血安抚,加起来哪年不是差不多这个数字!
牵扯到利益交换地时候,还谈什么恩惠回报,那是自己在徐一凡面前降低价值呢。特别是在徐一凡现在手里有着一个同样有财力,在地方上中枢里都有人脉的北洋洋务集团!
想到这里。李大雄只觉得嘴里面发干,万分后悔怎么让郑寿山打这个头炮。他手指头都快浸到了咖啡里面,却丝毫感不到烫。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徐一凡。李家未来百年基业,就着落在徐一凡一念之间!
舱房当中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徐一凡手指一下下的轻轻敲在身边茶几上的声音。
而徐一凡,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就连最天真,对这里状况最搞不大清楚的李璇,都下意识的收住了自己脸上的如花笑容,拿着一盒方糖。站在徐一凡和阿爹当中,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洋各家代表身上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觉得度日如年的时候。徐一凡终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我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在这个时代,也许这是唯一选择?至于后世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就依靠下一代地智慧去解决吧…………在这个时代,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朝李璇笑笑:“小璇,你到里面去休息一下吧,你也累了。”
男人事业,不需要女孩子掺杂其中…………
李璇眨眨眼睛,也是一笑,朝徐一凡吐吐舌头:“你们说话,我才懒得听呢!不过啊,我阿爹最烦了,以前一念叨我就念叨好久。你别多理他!”说着就裙角飘飘,摇曳着走出了这间舱房。
徐一凡淡淡一笑,李璇虽然天真,却也是冰雪聪明。不是杜鹃洛施那样的傻丫头。这个时候,虽然她不大弄得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这个时候再撒娇说向着他们李家地话,只有帮倒忙!
他目送着李璇轻盈的背影离开,呆呆的出神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有力的竖起了两根手指。
“我将来的政策只有两条。一是教育强国,这是开启沉睡近三百年泱泱华夏民智之不二法门。第二条…………我已经决定了,准备实行殖产兴业政策。”
他声调不高,可是如果历史有知,将为之深深震动!这一句话所代表的意义,远远超过他将在两江掀起的风雷!
殖产兴业政策——以国家实力全力扶植垄断产业集团。而不是满清过去几十年洋务事业所代表的发展官僚产业。国家政治体制,官僚体系,法律法规,也将为这个殖产兴业政策所配套。这一个政策,就决定了未来至少五十年岁月当中,这个国家的走向!
这个政策,也是为历史所证明地,后起国家追赶强国脚步行之有效的一种手段。徐一凡在战场上打败了日本,却要采用日本明治维新所依靠的根本政策——殖产兴业!以中国之大,资源之丰沛,人口之众多,可以预想在未来岁月,将取得远远超过明治维新的强国成就!
在这决定历史走向的一刻,徐一凡所感受到的,只有最深切的不安。
但愿我放出的,不是一只怪兽…………但愿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能保持住尽可能的公平和正义。
这是自己选地道路,没得抱怨。
叮当一声,却是楚万里手中的咖啡杯子,滚落在地上。
北京城已经差不多是冬日的天气,一阵阵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北京城。
水关外头河道已经冻伤,满满的都是小孩子小伙子在那里打冰溜子。紫铜炉子木炭火的涮羊肉馆子里面,整天都是热气腾腾,不少茶馆的熟客,这个天气都改了在羊肉馆子里聚齐,二两四两下肚,红头花色的再回家。
不管外界如何变化,这座古都的日子,似乎就要这样千年万年一直不变地过下去。
谁也不知道,这独属于京城百姓地闲适,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色还灰蒙蒙的,贯市胡同东头会友镖局地门脸儿就吱呀一声,拆了一块下来。王五套着件棉猴儿,提着酒壶就侧着身子走出来。便宜坊的南路烧酒到了新货,昨儿便宜坊掌柜的还派小伙计上门来专门通知王五,给五爷专门留了几斤,都是原泡子,没用新酒兑,知道五爷量在那儿,也好一口这个。
王五侧着身子才出门,就被在胡同里面呼啸的寒风扫了一下,饶是他久经打熬的身子,还是忍不住嘿了一声儿:“喝,干冷!陈师兄,门板儿倚着,我转脸儿就回来,瞧瞧这个冷,我的五色梅也该开了,酒打回来,咱们也雅一回,看着梅花下酒!”
还没等里头陈虎答应,就听见街上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五爷好雅兴!咱们在尘世里头奔走,五爷却如此闲适,谁不说五爷才是真正看开了这个世道的明白人!”
王五一怔,转脸就看见会友门口,站着七八条穿得鼓鼓囊囊的身影,头里面的那位,不就是韩老爷子!他笑得慈祥,还戴着海龙皮的风帽,胡须给清晨寒风吹得高高飘起。只是笑吟吟的看着王五。
“哎哟,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也不叫门儿?冻着了算谁的?快快快,师兄,下门脸儿,让老爷子进来!火盆升起来,搁我屋里…………老爷子,您怎么巴巴的跑来瞧我?”
王五真是又惊又喜,闲居京城,韩中平韩老爷子这北地财神冒着风寒守候,这是多大的交情情分!心里面一丝丝疑惑也一闪而过,韩老爷子是做多大事业的人物,怎么会来看他这个守着破败镖局打发日子的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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