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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32章 (3)

  张立本开着摩托车跑到村头停下了,他一只脚踏地支撑着车。裘实从车后座上下来,在原地活动着腿脚,他不知道张立本驮着他来这里干啥。张立本下来支好摩托车,从兜里掏出钱递给裘实说:“这是三千元,你点点。”

  裘实不解地问:“干啥?!”

  张立本说:“还马春借你的钱哪。”

  裘实问:“这和你有啥关系?”

  张立本说:“有关系,我们是亲戚!”

  裘实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张立本说:“我看你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裘实说:“哎!那你安的是啥心哪?没有贼心不猜贼意!”

  张立本说:“我可是丑话说在前边,你敢在马春身上整啥花花道,我可翻脸不认你这个朋友!”

  裘实说:“嘁!这我可真没想到!”

  张立本说:“老弟,咱俩是不是哥们?”

  “你说呢?”裘实反问张立本。

  张立本把钱伸到裘实眼前,说:“是哥们你就把钱收了。”

  裘实看着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张立本也跟着哈哈大笑,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裘实擦去流出的泪水问:“喂!张哥,你是不是真在打马春的主意呀?”

  张立本说:“你胡说啥呢?春儿是我妹妹。”

  裘实说:“我说嘛!你要是真打马春的主意,那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张立本打了裘实一拳说:“小子!你不能和马春整这个。”

  裘实说:“本人跟马春只是高中同学,她有困难,帮帮她完全是出于同学情谊,还没发展到你想的那一步呢!将来真有追她的那一天,你这个护花使者也挡不住!”

  一轮明月悬吊在雪野的夜空,显得孤寂、冷清。

  河岸柳条丛中,白雪覆盖着两个坟头,一座坟前立的石碑上刻着“韩大林之墓”,另一坟头前长着一棵大柳树。大柳树对面是用雪雕成的一头雄健的牛,牛下方用雪雕塑成十四个大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韩梦生刚刚雕完最后一个“牛”字时,杨叶青走过来,她站在儿子的身后,深情望着儿子雕成的牛。眼前的情景将她拉进时空隧道: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早晨,杨叶青刚端起饭碗就觉着胃里一阵恶心。韩大林忙问怎么了,他摸摸杨叶青额头以为她病了。杨叶青说她这个月一直没来例假,是不是怀孕了?韩大林听了抱起杨叶青在地上转了一圈,高兴地说他要当爸爸了。两个人高兴过后,一道黑影在杨叶青脑海中掠过。她沉默了,看着心爱的人,眼神中有喜悦,有欣慰,有忧虑,有恐惧……韩大林放下碗筷,他要给她补充营养,高兴地拿着冰镩子、操箩子跑到流金河去砸冰眼绞鱼。他兴奋地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灌进领口袖口中的雪很快溶化了,凉咝咝的雪水从前胸后背中流淌着,他顿时觉得很爽气。韩大林爬起来捧起雪在脸上揉搓着,用雪洗完了脸,就起身用冰镩子砸开冰眼,用冰镩子扩大着冰窟窿面积。

  韩大林在流金河上砸冰眼绞鱼时,几个戴袖标的造反派闯进他家屋里。戴军帽的小头头四处看看,说:“杨叶青,你爸爸让你跟我们回去!”

  杨叶青坚决地说:“我不回去!”

  小头头说:“你要是不回去,韩大林就是现行反革命!外加拐骗女知识青年罪,得判死刑枪崩了!”

  杨叶青说:“我是自己愿意的,凭啥怪罪韩大林?”

  小头头说:“你是受他蒙蔽,被他欺骗了——”他朝两个造反派使了个眼神,两个造反派架起杨叶青就往外走。

  在冰面上,不知情的韩大林仍在用冰镩子扩大着冰窟窿。杨叶青被两个造反派架着从院中出来,她挣扎着喊:“大林——快跑哇——”

  韩大林抬起头,发现两个戴袖标的人架着杨叶青。

  杨叶青仍在大喊:“你快跑哇——别管我——”

  小头头跑到冰面上,他拦着韩大林呵斥着:“韩大林!你要敢跑,就是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杨叶青被架到韩大林身边。

  小头头抓住韩大林的胳膊说:“走!”

  韩大林甩开小头头的手说:“你们松开杨叶青。”

  小头头瞪着眼睛吼道:“你敢殴打革命造反派?要反攻倒算吗?”他朝其他人下命令,“对这个拐骗女知青的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几个造反派围上来,对韩大林拳打脚踢。

  杨叶青挣脱抓着她的手,扑上去护住韩大林喊:“不准武斗!”

  杨江淮从吉普车上下来,此时的杨江淮已经被结合进市革委会了。他让造反派们回车上去等着,自己走到韩大林面前说:“你得考虑青青的前途哇!你已经耽误她上大学了,还想让她跟你在这地方待一辈子吗?”

  杨叶青哀求着说:“爸爸,你不要逼大林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杨江淮说:“不行!你们这是非法同居!”他拉住杨叶青的胳膊,“你这就得跟我回去!”

  韩大林叫了一声:“爸爸——”

  “谁是你爸爸?!”杨江淮发出的是谴责的目光。

  韩大林说:“叶青怀孕啦,你不能带她走!”

  “啥?!”听说杨叶青怀孕了,杨江淮更加气愤,他指着韩大林说:“你们这是违法!这是犯罪!”他拉着杨叶青厉声说:“走,跟我回去,到医院做掉!”

  杨叶青挣脱着说:“不!我不回去!”

  韩大林拉住杨江淮的胳膊,跪下哀求着:“爸爸——!”他拉住杨江淮的衣角说,“不要带走叶青。”

  杨江淮用力一甩,三个人同时跌倒,杨叶青摔趴在冰面上朝远处滑去。杨江淮跌在冰窟窿边沿上,眼看着朝冰窟窿里滑下去,韩大林慌忙连滚带爬地上前用力拉起杨江淮,杨江淮脚下站不稳滑倒,整个身子砸在韩大林的身上,韩大林被撞得连连后退两步,跌进冰窟窿里去了。

  此时,杨叶青已经滑到一个雪堆前,当她爬起来回头看时,正好看见韩大林落入冰窟窿里,就声嘶力竭地大喊:“大林——”

  冰窟窿里掀起一股水花,水面上飘着韩大林的帽子。

  从此,杨叶青一直认为是她爸爸将韩大林推进冰窟窿里。

  一阵小小的旋风吹来,风卷起身边的积雪在那只雪雕牛上空飘过。用雪雕成的十四个字,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杨叶青极度痛苦的脸在抽动着,二十五年之痛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韩梦生知道她妈妈一定是触景生情,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没有去打扰妈妈。他似乎知道,又不是很清楚,二十五年岁月年华,分分秒秒剥蚀着妈妈的青春,日日月月消磨着一个女人的一生。

  杨叶青终于回到了现实,回到儿子身边,回复到母亲的角色。她看见了儿子雕的十四个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走近雪雕前,看牛看字,感慨万千。当年,韩大林是个回乡的知识青年,就是因为把这句话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韩梦生发现妈妈有些颤抖就提议他们回去。杨叶青又望了望坟墓,就和韩梦生登上河岸,两个人在岸上默默地走着。杨叶青一直用充满母爱的目光看着韩梦生,她说:“儿子,毕业后有啥打算?”

  韩梦生很爽快地说:“回来,回到咱们插树岭来。”

  听了儿子的话,杨叶青一时还理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母子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杨叶青问:“想好了?”

  “嗯。”韩梦生应着。

  杨叶青充满母爱地叫了一声:“梦生!”

  “哎——”韩梦生看着那张慈祥的面孔,又回到了童年,他挨紧了妈妈。

  杨叶青动情地说:“儿子,可不要为了我,光考虑妈妈呀!”

  韩梦生说:“跟我来的三个同学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农村真的是个广阔的天地,它给新时代的知识青年提供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

  杨叶青说:“梦生你告诉妈,你和乔飞燕到啥程度了?”

  韩梦生说:“妈,我们只是同学关系。”

  杨叶青说:“妈不会有啥想法的,你再有半年就毕业了。”

  韩梦生很强调地说:“妈,我们真是同学关系。”

  杨叶青说:“妈相信,妈早就跟你说清楚了,不干预你择业择偶这两件大事!”

  韩梦生望着妈妈说:“有你这样的好妈妈,真幸福!”

  杨叶青发现儿子的眼睛很清澈,清澈得能够看到心底。

  一盏带罩的煤油灯放在炕沿上,用棉线捻成的灯芯在玻璃罩内跳动着,屋内弥漫着一股柴油味儿。马春和乔飞燕躺在炕上,两个人都瞪着眼睛想心事。乔飞燕突然侧过身来问:“马春姐,我毕业后到你们这里来行吗?”

  马春诧异地看着她。

  乔飞燕自顾说着自己的话题,“其实,我挺想去南方植物园,特别想去云南昆明。”她又趴下,下颏顶在枕头上说,“不过,梦生说这里最适合我们去开发,因为这里是真正的处女地。”她陶醉在美丽的幻想里。

  有人敲窗户,

  马春坐起来问:“谁呀?”

  窗户上印着张立本人头的侧影。

  马春说:“立本哥呀,有事吗?”

  张立本在窗外说:“啊,也没啥大事。”

  马春说:“那你等一下,我开门去。”

  张立本在窗外说:“死冷的拉倒吧!你睡了明个再说。”

  窗上的侧影消失了。

  马春呆呆地坐在炕上,刚才乔飞燕的一番话搅动着她的思绪。她看了乔飞燕一眼,见乔飞燕忽闪着大眼睛想心事,她就吹灭油灯躺下了。

  夜空上,月亮俯视着各家的屋顶、窗子、院落……偶尔也拧成一缕月光从窗户上射进来,窥探着房中的隐私。

  马春躺在炕上,在黑暗中瞪着双眼,儿时躺在炕上望着窗棱,窗棱格子上时常出现一排小人,或骑马或排队行走着。现在她的眼前重叠着韩梦生给乔飞燕戴眼镜的场景。马春猛地坐起来看着乔飞燕,又慢慢将目光转向窗户。

  乔飞燕欠起身子,看看马春,就用胳膞肘支在枕头上,用手托着腮,问:“马春姐,你说我傻不傻?”

  马春抬头看看乔飞燕笑了,说:“你呀,傻得调皮,傻得可爱,傻得除了天真烂漫别的全没了!”

  乔飞燕一下坐正身子说:“哇!马春姐,你的语言真让人酷呆了!”

  马春笑笑,没有下文。

  乔飞燕披上被子说:“我妈也说我傻!她说,人家韩梦生从来也没有表示过爱你,你干吗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哇?可我有自己的感觉呀!”她看看马春,叫道,“马春姐——”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里,一片朦胧。马春只能看见乔飞燕模糊的身影,看不见她脸上喜悦的表情。

  乔飞燕说,“马春姐,你说,我的感觉我妈她怎能体会知道?又不是她谈恋爱!哎,马春姐——”

  此时,马春心里翻江倒海,但她还是说:“我听你说呢。”

  乔飞燕说:“告诉你说,韩梦生才傻呢!我妈咪明明向他发出信号,可他呀就是不会接收!”她又看了马春一眼说,“马春姐,你知道吗?这可是决定我俩一生命运的呀!我妈说出钱让我们出国去读研究生。”

  马春眼中有一种很复杂的光波闪过。马春脸上的变化乔飞燕当然察觉不到,她仍然说,“我妈咪有个条件,必须是先结婚再比翼双飞出国深造!马春姐——”

  马春一怔:“啊?啊,我听着呢。”

  乔飞燕说:“你和杨阿姨最好,求求你劝劝杨阿姨,为了韩梦生的前途,让他打消回乡的念头。马春姐,求你啦!”

  马春心情很复杂,她言不由衷地说:“找个机会,试试吧。”

  乔飞燕说:“我是铁心了,这辈子非韩梦生不嫁,除非韩梦生他不爱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她爬到炕梢在自己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倒在马春枕头上几块说:“吃吧。”

  马春说:“我刚刷完牙你吃吧。”

  乔飞燕嚼着巧克力说:“点上灯啊!”

  马春说:“睡觉吧。”

  乔飞燕说:“我不困了。”

  冬月里有个小阳春,天气晴朗时碾棚前日照充足,人们愿意聚在这里晒日爷,闲扯西游。

  老扁在碾玉米面。二歪和四驴子等人在墙豁子前闲唠。月芽和几个孩子在踢毽子玩。

  二歪说:“瞧好吧!咱插树岭村八成真要成气候了!”

  四驴子说:“又叫儿喳欢的瞎诈唬啥?有屁快放!”

  二歪说:“想听啊?我还不说了呢!”

  月芽赢了,输家得给扔毽子供赢家踢,无论踢出多远都得输家去拣回来,这叫遛毽子。月芽踢出的毽子正巧打在二歪的脸上,二歪拣起毽子揣进怀里。月芽跑过来要毽子二歪不给,月芽蹦着高去二歪怀里掏,二歪躲闪时一颗钮扣被月芽拽掉了。

  马趴蛋走过来,腰上扎着麻绳子手拎镰刀,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霜,他看了二歪他们一眼,走到碾棚门口问:“老扁,春儿去你们家没有?”

  二歪抢过来说:“我看见了!跟几个小伙子钻苇塘去了!”

  马趴蛋骂道:“放你妈的臭屁!”

  二歪说:“别朝下道上想啊!一大帮人呢,马春领着他们去看大苇塘树林子啥的。”

  月芽还拽着二歪的袖子要毽子。二歪的扣子让月芽拽掉了,他要遛遛她,就掏出毽子用力撇到远处的大雪堆里。

  老扁问:“叔。割多少柳条子了?”

  马趴蛋说:“跟马大俩人割有七八车了。”

  四驴子说:“也够遭罪的啦!”

  马趴蛋说:“住地窨子里,不咋冷。”

  老扁说:“金凤贴酸菜馅大饼子呢,到家里去吃吧。”

  马趴蛋说:“中啊。”

  老扁说:“叔,你先回去吧,我这说话就完啦。”

  “嗯哪。”马趴蛋应着转身朝老扁家走去。

  二歪说:“算我一个呀!”

  老扁说:“你牙还没长齐呢!”

  二歪笑嘻嘻地在马趴蛋身后跟着。人们也都四散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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