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演样板戏(3)

　　全大队会唱的闺女媳妇都找来了，你们看不中一个李铁梅，我也没有办法了。等人散尽，刘兰香像耍赖，一屁股坐到大仓库的门坎上。

　　我倒想起一个人，香妃观的老尼姑，算起来老，看起来嫩，不知底细的人，说她不到四十岁。她十四岁被人卖进青楼学艺，会唱青衣，也能唱花旦，唱腔好，做功也好。司机小张发现了新大陆，说得老李跳起来，说：快讲给我听听。

　　刘兰香一撇嘴，说：老李，你别听他扯瞎话，这个老姑子的故事，没有一船，也有一车，你要是想听，我能给你讲八天八夜。

　　小张讲，小张讲得好听，你卖什么关子？

　　她叫云燕，也有人叫她云鹤，十七岁失身一个穷书生，书生废了学业，误了考期，俩人私奔江南。坐吃山空，广年不到，钱尽人散，一个去了老家，一个又回到青楼。分手后，俩人相思不断，书生卖了田产，又为她赎了身。又是一年不到，书生病死，云燕来到香妃观。香妃观嫌她有身孕，不肯收留，她吃香灰打胎，差点丧了命。后来，她献出一张炼丹秘方，香妃观里的老道士才把她收下。从前的香妃观特别大，香火也旺，五个姑子，三个道士，两只大铜炉，昼夜炼丹。炼了整整七年，仙仁丹、百花膏就要出炉，夜间炼丹房起火，四死四残，只有云燕与一位老道安然无恙。不几日，老道士说是成了仙人，飘然离去，再没回来。庙里只剩下云燕和一个残了半边脸的小道姑，俩人不再炼丹，只是潜心修炼。解放后，破除封建迷信，政府劝道人还俗，小道姑嫁了人，云燕没亲没故没处去，又把观地捐给了生产队，如今是个五保户……

　　刘局长冷不丁打断小张的话：那老姑子太怪，唱得再好，也不能演十七岁的李铁梅。

　　刘兰香说：话不能说死，你没见过她人，长得水灵灵的，唱腔比吃奶的孩子还要清灵。

　　汪主任说：妓女出身，又做了姑子，不算被剥削阶级，也不如贫下中农干净。听说她还专门调教男人做那事，很多男人与她有那种交情，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让这样人演革命样板戏，有点太那个了，太那个了。

　　老李说：是有点那个了。

　　刘兰香说：好几个演员不识字，叫她来教台词吧？

　　老李点头，汪主任摇头，刘局长叹气。

　　清早起床，汪主任一照镜子，我的妈哟，他两眼肿得像个桃！他急忙走出刘兰香家大院，直奔井台，拿冷水洗眼睛。刘局长蹲在井边刷牙，他劈头就问：你说借个李铁梅怎么样？我小姨子嗓子一流的好，公社广播。

　　作假不好，被人捅出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你眼怎么了？是急火，我包里有眼药水，等会儿我给你找去。

　　我们换到东刘集大队好不好？汪主任蹲下来，把脸埋在水盆里。

　　东刘集有个丫头能唱李铁梅，可是没有唱李玉和的。

　　把这边的李玉和带到那边与唱李铁梅的合在一起。一大早就这么闷热，说不定又要下雨。要不，把东刘集的李铁梅叫到这边来，万一上面查出来，说她婆家在花凋，马上就过门了。

　　纸里包不住火。不急，等两天，一定有个李铁梅。

　　不急？连头加尾，只剩下三十七天了，我能不急吗？

　　你急出了火眼金睛，李铁梅的影子不还是没见吗？井台边，大槐树下，老李正在踢腿扭腰。

　　汪主任与刘局长一惊，又一笑，一个说，路上说话，草棵里有耳朵。另一个问：老李，来乡下还练功？

　　两天不练，腰身就硬了。老李说。

　　你那水蛇细腰，八辈子不练，也硬不了。刘兰香碎步小跑过来，一头露水两脚草秸，不等人询问，她眉开眼笑说：你们着急，我也睡不安稳。趁出早工前，我又去各村转了转，找了几个妇女小伙子，都说不会唱，你们快去大仓库，试试，总能找出一两个跑龙套的。

　　三个人被感动，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小白桃一身鱼白衣裤，炊烟渔火一般，袅袅飘到井台边上，站定，一眼瞟到刘局长，三分怨七分羞，撅起小嘴，脸刷地红到耳朵根。

　　老李两眼如灯，愣在大树底下。

　　汪主任像是久居暗室，猛一见太阳光，晃了眼，一时看不清楚。他手里的湿毛巾嘀嘀嗒嗒，湿了裤腿，好一会，眼神慢慢缓过来，说一声你早。

　　刘局长脸上无惊无喜，像路上遇到张三李四一样，点点头，又轻又稳。

　　是结巴子家的小闺女，你忘记了吗？那年她大姐的事闹到公社，去年她大大带头打了红卫兵……我没去找她，是她自己找上门的……刘兰香将汪主任拉到稍远处，对准他耳窟断断续续咕噜几句。

　　白桃又瞟一眼刘局长，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是一派桃花梨花轮番开放的景象。刘局长低头看手里的牙刷子，嘴里的牙膏是薄荷味，又凉又香。老李浑身退了烧，后退一步，靠到槐树上，把白桃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事后老李在印象栏里写下：按时下标准，这丫头演李铁梅不合适，她没有浓眉大眼，没有红扑扑的苹果脸，没有飒爽英气，没有时代气象。她细高挑，小骨架，柳枝腰，长颈削肩，尖白脸，细长凤眼，小嘴红唇，雾里看，像个绢人。她纤柔，鲜亮，像一摊没缠的粉红色丝线。她走时轻灵，娇媚；站时，凝静中有股仙气。铁梅是铁的意志，梅的风姿，冰雪中傲然挺立。演员与角色的气质天差地别，除非她有经验，或是表演天才，否则很难缩短这种本质上的距离。

　　白桃眼里忽地汪出水光，她回过头，朝远处望去，白天荷一路踏波踩浪，走近井台；眼光射到刘局长眼里。刘局长像被人点了穴，两眼大睁，像早晨没关的灯，有点无光。他把牙刷装进衣袋，两手像一对受伤的鸽子，拥在一起，相互舔抚磨蹭。白桃扭身迎过去，拉住天荷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太阳像假的，像三流舞台上的布景，不迟不早，就在小白桃一扭身，朝天荷走过去的那一瞬，在六月的庄稼地里跳起来，放了光，光撞到白桃的鼻尖脑门上，鼻尖脑门金红闪亮。刘局长低下头，身子突然矮下去一截。汪主任丢开刘兰香，走上前，握住白桃的手说：怎么能不考呢，来了，就该试一下。

　　老李说：刘局长，你怎么不说话，给震住了？

　　刘局长还是没吭声。

　　白天荷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几个人对面，微笑说：我们是白广大的女儿，贫农成分。我叫白天荷，东刘集小学老师。她叫白桃，是我小妹妹，十七岁，上过五年夜校，能读书看报背诵十六首毛主席诗词，一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跟收音机，学会了八个样板戏里的主要唱段，小常宝、方海珍、李铁梅、阿庆嫂，哪一段都会唱。听说你们找不到人演李铁梅，不妨让她试一试。

　　好，试试看。你想唱哪一段？老李问。

　　刘局长摆摆手，不用试了。

　　老李愣住，不试了？

　　白天荷说，还有些话，我也要说开。1949年我妈见地主的三儿子白广寿站不起来，替他拣起拐棍，没想到他举起拐棍，打死了一个八路军。这事发生时，小白桃还没出生。

　　还有，我大姐没出嫁，生了个孩子，当时，白桃只有九岁。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想，这些陈年往事，是不该影响一个小孩子演唱革命样板戏的。

　　汪主任一脸英勇气概，拉出了敢作敢为的架式：你家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妈你大姐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要白桃同志唱得好，我敢要。刘局长，应该让她试试，老李你同意吧？

　　老李长了脸，一时摸不清其中微妙，看看汪主任，又看看刘局长，不知怎样表态。

　　刘局长寒下脸说：我说不要试了，是知道她唱得好。白天荷与我是同学，我们在花凋村办过夜校，白桃是我第一个学生，她的好，我知道。

　　老李舒口长气，汪主任把心放下来。

　　刘局长，还是要考的。我们是外行，老李是专家，她听了说好，才能算数。白天荷坚持说。

　　好，你唱一段。

　　哪一段？

　　你最拿手的。

　　白桃扬起头，觑蒙起凤眼，小嘴一撅，一脸嫩红。她静一会，一个漂亮的转身，两根辫子捋到右胸前，作举灯状，亮相，轻轻唱出第一句：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火候分寸恰到好处，高处不尖不劈不刺耳，低处不沉不闷不让人跟着提劲憋气。

　　她果然是个好演员！那个头上插野花的小女孩，在刘加林心里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就应该是这样绝妙。这么多天，他不急不躁，等的就是白家的姐妹，等的就是小白桃。天赶地催，他又回到了这里，又见到了白家姐妹，一切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天意人意之间，是机缘，也是人为。他记得，那天清早，临走前，穿过藕塘，去还老姑子的《南华经》，他说：我走了，再住下去就不好了。老姑子说：为无为，事无事，想走就走，想留就留，顺其自然。他走出道观，小白桃一把抱住他腿，哇哇大哭。他记得，县革委会主任问他哪里最穷最偏远，他顺口说出了天子集，心里咚咚直跳。

　　白桃唱到第二句，白天荷趁人不注意，一瘸一拐，退到槐树下，静止在刘加林的眼光里，刘加林仰头看天，天上有一团闲云，像野鹤，悠然自得。他想起五年前，他写过一首诗，句子忘了，意思是：荷叶干枯苍老，还是有清凉与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