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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也风流之桃花屋》 作者:王清心

第22章 破身(1)

  贼鸠山,你等着吧,这就是铁梅给你的好回答!一句唱了,追光里,李铁梅亮相,竖眉立眼,双手紧握胸前大辫子,脸上露出杀气。

  这姑娘唱腔好,做功,身段都好。唱出了铁的意志,梅的风格,难得,难得。前排正中,一个穿军装的女人说。她马脸,雪白,多皱纹,横三竖四,像网,两眼躲在一层白丝网里。她瘦,骨架大,走路有响动,老李说,这人像匹病骆驼。穿军装的女人侧脸问刘加林:她叫什么名字?刘加林盯住舞台,装没听见,汪主任另一边答话:叫白桃,贫农,花凋人,政治进步,劳动积极,上过五年夜校,能背几十首毛主席诗词,一百多条毛主席语录……

  省委宣传部决定,由省报发社论,宣传你们的成功经验,树立一个农民演员的新形象,这个演李铁梅的合适吗?

  穿军装的女人侧过身子,把汪主任隔在背后,专要刘局长答话。

  怎么不合适,树立个新典型,教育全村全县全省青年,白桃同志符合条件。汪主任隔着一堵肉身,一答再答。他做官太久,养成习惯,听到比自己官大的人问话,不论是热脸,还是冷屁股,有问必答。穿军装女人被他感动,平身坐正,说:明早,省委谢书记请演员代表去他家吃忆苦饭,刘局长带个主要演员去参加吧。她拿眼梢朝右边的汪主任瞄一眼,这人有道性,什么出风头的事情,没轮到自己,脸上没露一点表情。像哄一个没分到糖果的孩子,她又说:谢书记这人俭朴,房子小,十几个演出单位,要求去的人很多,一个队只能去两个人。不过,下次还有机会。汪主任,明天上午,你带老李去宣传部三楼会议室,省报记者要采访你们。

  汪主任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样。老李盯住舞台。像醉汉,酒后吐真言:凭良心说,不打农民这块招牌,不投机取巧,这戏也能唱红……汪主任拿脚踩了一下老李。穿军装女人装没听见,侧脸问刘加林:她是白天荷的妹妹吧?刘局长迟顿一会,点点头。穿军装女人一笑,老李斜她一眼,指头竖在嘴上,嘘了声,叫她不要出声,汪主任又踩了一下老李的脚,老李一吐舌头,说了句对不起。刘局长想笑,不敢笑,小声对穿军装女人说:就要谢幕了,该你上场了。

  枪声中,扮成磨刀人的北山游击队员衬底,李铁梅双手举起红灯,拉出恨劲,亮相。掌声四起,紫红大幕降落,李玉和左手搀住李铁梅右手挽住李奶奶,三人谢幕。

  报幕员是女的,嗓音宏大,有雄性魅力。她一口气说了个长句: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在党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固镇县天子集公社花凋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是无产阶级新生事物,是全省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我们欢迎,样板戏调演大会总指挥,省革委会军代表陈政委作指示,大家鼓掌。

  穿军装女人登台,挺胸,正步,军人气势,首长姿态。

  她擅长对着麦克风做报告,照讲稿,抑扬顿挫,三天三夜,没有一句失误。她不擅长登台即兴演讲,没有讲稿,没有依靠,全身被人注视,她一紧张,就会忘掉词句。时下流行五六个定语,七八个排比句连在一起说话呼口号,她不习惯,做官人又必须紧跟时尚,抓住每一个露脸的时机。她琢磨出一套应对办法,增加形体语言,抓人衬托,经过多次试验,效果不错。她走到前台,转身立正,先向后台主席画像敬军礼,再转身立正,向台下观众敬军礼。台下一阵掌声,气氛造成,她开始演说。头几句与报幕员的一样,台下有人说话,有人走动。她找出一段新词,脸上有些热情与激动,她说:花凋大队贫下中农的演出成功,说明毛主席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伟大真理,是伟大的……句子太长,她嘴巴打秃,一时接不上,她带头鼓掌,绕台走一圈,侧楞身子,向台下挥手,单臂,大幅度,像阅兵。她瞄见卸了妆的李铁梅,站在后台口看她,她灵机一动,折身拉出白桃,拥搂着走到前台说:我要向大家特别介绍李铁梅的扮演者白桃同志!这是我们新时代的新农民,文化革命锻炼出来的新青年……

  台下愣住,浑身冒火的李铁梅,摇身一转,成了一个清灵灵的农家小媳妇!上穿藏蓝底,月白色蜡染窄袖掐腰大襟小褂,下穿月白色改良便装裤,白袜圆口搭襻蓝布鞋。她擦上脂粉,两眼清纯,齐眉刘海,右耳畔插了朵小白花。她往前走两步,细腰柳弯,往后退一步,弯成半圈,三面四鞠躬,直起来,觑蒙起凤眼,小嘴撅起来一笑,像是一不小心,露了出来。掌声爆炸,有人带头喊口号: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向白桃同志学习,向白桃同志致敬!

  白桃说了声,谢谢,向同志们学习,致敬,追光下,两眼眯眯,两唇通红。陈政委抓住时机,上前与白桃握手,镁光灯连闪几下,陈政委两臂张开,下压,等台下的风浪稍稍平息,她邀请省级首长,上台与花凋演职员合影留念。

  小白桃出尽风头,心里得意,脸上不敢流露。她尽量躲开同队人的眼睛,尤其那个演她爹的男主演。

  这照片说不定登在报纸上,你不穿戏装,拍什么剧照?

  快去换铁梅的衣裳。男主演仍然像在戏里,以她爹的身份关怀她。

  汪主任说:哪里来得及,等她换好衣裳,这里早就散场了。

  小白桃天生知趣,懂得分寸,该抓的抓,该放的放,她说不清道理,事到眼前,做了才能明白。她看出男主演见她风光,心里不自在,她要退到后排,让他站在前排显眼的地方。

  你也是主演,应该与李玉和、李奶奶站在首长两边才对。刘局长把她推到前排省首长身边,她缩回来,刘局长的手还推在她的小腰上。穿军装女人扭身回头,两眼眯细,拉弯,像钩,钩到了刘加林的那只手上。刘加林一惊,那手缩回来,像只丧家犬,四处游荡,找不到归宿。他打了个冷噤,想喝水,想上厕所,他夹紧两腿,撑到散场转身就跑。

  穿军装的女人一把拉住他,前呼后拥,一群人将俩人夹在正中。走出剧场,警卫开车门,穿军装女人松开刘加林,钻进小车,像想起了重大事件一样,摇下窗,伸头问刘加林:演出结束了,你还不回家一趟吗?上回你和丽平走得急,睡衣都忘在家里,你别忘记带回去。还有,两瓶进口的抗风湿药,给你妈带去。

  汪主任听得两眼发愣,他心里说:这刘局长,城府够深,来省城七八天,与陈政委有这般交情,我居然没有看出破绽。汪主任一笑,推推刘局长,做个顺水人情:你去吧,宣传队里有我和老李,你放心去跟陈政委回家吧。

  明早我要陪白桃去吃忆苦饭,今晚就不去了。刘局长最嫉恨在人前表露与陈政委之间的关系,像骗人,说慌话,被人戳破,他脸上滚热,幸运背对街灯。

  陈政委一笑,脸上白丝网收拢,神情像隔了一层,有点朦胧,让人摸不透。她说:加林,你可不能像我,常常犯官僚主义哟。带哪个演员去吃忆苦饭,你不能自己说了算哟。

  吃顿忆苦饭,算不了什么大事,带白桃去,你没有意见吧?刘加林回头问汪主任。汪主任哦哦两声,一手捂肚子,一手捂嘴说:你定,你定,对不住,我肚子疼,去一趟厕所就回来。

  陈政委又说:我真是老糊涂,差点忘了,丽平有急事,打电话到旅馆剧场找不到你,你赶快给她回个电话去。

  刘局长往床上一倒,陈政委的眼光又钩到他的手上。一层花布,顺着腰线往里凹,滚热,酥软,他想起了橡皮糖,摸着软,吃在嘴里有内劲。当时,他没有这感觉,这时才清清楚楚粘在手上。他爬起来,坐在床心,看着两只手,像个花花公子,轻浮地让他嫉妒。他走下楼,敲响了白桃的房门,没有准备,装得像个正人君子。

  谁?演李奶奶的黄秀娥问。

  刘局长干咳两声,吓退了心里的恐慌,理直气壮地说:叫白桃同志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情与她商量。

  白桃,白桃,刘局长叫你呢。

  我在202房间等她,叫她快一点,不要太晚了。刘局长听到自己嘴里的声音不像自己的,脚步沉重得有点夸张。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泡了杯茶,喝一口,烫了舌头。他坐到长沙发里,拿出笔记本,找队员谈话,表示认真,他常摆出这种架式。

  有事找我?小白桃靠在门上,门在她身后啪嗒锁上。她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皮,身子有气无力软下来,头毛梢上,一串串水珠往下滴落,领口,肩头湿了一片。刘加林看出了神,他不知道女人浴后这么好看,耐看,他心里像猫抓,又痛又痒揪起来。他说:明早我带你去省委书记家吃忆苦饭。

  她说:你说过了。他说:你穿朴实一点,不要太花哨。她说:你也说过了。他说:有记者要替你照相。她说:天真闷热。她坐到双人藤椅里,打个哈欠,长颈后仰,一只手臂斜搭在椅背上,雪白,像莲藕。

  真是闷热,要下暴雨。他坐不住,屁股底下有针有火,他蹿起来,绕到长椅后,居高临下。灯光里,她脸尖白,一层绒毛,一层水光。她小嘴半张半合,唇尖处肉嘟嘟翘起来,像一粒冻樱桃,汪红滴亮,他想含在嘴里。他闻到一股清香,荷叶味,他吸了吸鼻子,说:有一股苦香,是花露水?她说:省城的洗发膏也比乡里的好闻。他弯下腰,像一张拉满的弓,战战兢兢,瞄准了猎物。他低下头,血统统涌到脸上,眼珠子掉下来一样突兀。她仰起头,看见一团红光逼近,她撅起嘴,迎上去,就要接近,他停下来,直起腰,愣了一两秒钟,说:明天晚上的火车,我们就回去了,可给家里带点东西?

  白桃猛然起身,两手臂圈住他脖颈,眼里有泪光:刘加林,你到花凋,脚尖没沾我家的门,我伤心,我恨你,可是我还是演了李铁梅,为什么?你忘记了?那天晚上,我们手拉手走到藕塘边,你说我嗓子好,长大能做演员,你忘记了?

  他挣开她的手,心火退去,胸口有冷汗。他拍拍她头顶,像拍宠物,小猫小狗。他说:在我心里,你永远也长不大,还是那个一头插满野花的小女孩。

  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你要是把我当成小孩,你为什么躲我?为什么不敢单独和我说话?为什么不敢拿正眼看我?

  他坐远处,端起茶杯,一口喝尽,回到了平日的模样,压住一肚子的欲火,像太阳,普照每个角落,每个人。他说:你别哭,我要帮你,我想帮你,你有天赋,是个好演员,只是农村户口,剧团解决不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想脱离农村,除了念书,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不懂,你不懂我,我不要你帮,不要你给我找出路。

  我只要你……白桃趴在椅背上啪嗒啪嗒掉眼泪。刘加林不哄不劝,等她哭够,一字一顿说:省军区文工团正在招人,军队不管你是什么户口,我找陈政委说过了。

  白桃不擦眼泪,由着性子往下淌。她走到他跟前,看着他,冷笑说:她帮我?也许她愿意帮我进阴曹地府!她是个阴阳脸的女人,像个大醋缸,幸亏不是你的丈母娘。

  她是我的丈母娘。

  白桃张嘴不说话,眼泪咯噔止住。愣了一会,她小声说:怪不得我像她眼中钉,肉中刺,她那么恨我,注意我。

  你多心了。

  白桃散开湿头发,水珠溅到他脸上,他递过一条湿毛巾,她伸过脸,他丢下毛巾,背过脸,她拦腰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他衬衫后湿了一片,心一软,转身把她搂在怀里。她仰起头,抱住他头,说:亲亲我,只亲一口。你走的那天清早,我抱住你腿,要你带我走,你说我是农村户口,在城里报不上学校。我要你亲我,你亲我额头,我要你亲嘴,像亲三姐那样,你说我是小孩,大人才能亲嘴。

  他拣起毛巾,擦掉她头上水珠,一脸严峻,双唇紧闭,在她嘴上轻轻一碰,像撕掉粘在伤口上的橡皮膏,揪心一疼。他舒口长气说:你坐好,坐到藤椅里去。他坐到她对面,停一会,像说一个陈年累月的旧故事,一个别人家的故事:我丈母娘脾气怪,心眼还不坏。五年前,我父亲自杀后,我母亲挨整,全靠她才保住我和母亲两条性命。她女儿叫丽平,比我大两岁,小时就对我好,我在劳教队,她每月去看我一回,给我送吃的。一天,下雨,她的自行车被一辆卡车撞倒,残了左腿,后来,我从劳教队出来,我们就结婚了。

  我的天,又是一个瘸子。她心里七荤八素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滋味,一会骄傲,像个胜利者,不战而胜,对方是个残兵败将;一会自卑,委屈,在他心里连个瘸子也不如。

  结婚三年,有个小女孩,两岁了。我们过得很……他停住,想找个恰当的字眼,描述他的婚姻状况,找不出,跳过去,接着说:白桃,你长大了,应该知道,五年了,这中间夹杂的事情太多,像一座大山,把我们隔开了……他被困在五年的隔阂里,皱着眉,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字眼描述,只好跳过这五年的隔阂,挑出五年前后的事情说:我伤害过你的三姐,不能再伤另一个人了……

  白桃站起来:我走了。

  刘加林哦了一声,跟到门旁,俩人面对面,迟迟疑疑,看两眼。白桃脸上像化了妆,换成另外一个角色,脸上没有悲喜,一个旁观者,冷眼旁观者。她甚至轻松一笑,问:我一直想知道,你离开三姐,可是因为我?

  刘加林盯住她的小红唇,呆一会,摇摇头。

  白桃胸口有一股闷气往外蹿,她不知道是怨恨还是狠劲。她奔上顶楼,眼泪还没流出来,已经被满城的灯火震住。天光青紫,楼群显得更高,灯火更旺,马路纵横,车流滚滚,零星几朵礼花,带着节日的余音,偶有起落。她浑身汗透,手脚冰凉,她说:总有一天,我要让满城的男人跪在我的脚底下。她说得咬牙切齿,像狗啃骨头,嘴里咯吱咯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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