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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也风流之桃花屋》 作者:王清心

第38章 考场上(2)

  老师,你也敢喝路边的羊肉汤?不嫌辣?白桃像路过,又像巧遇,一脸惊讶。他没抬头,没回话,端起一碗,唏唏溜溜喝起来。如同便秘,正在厕所龇嘴憋气,有人进来找你说话,他心里骂,这女人真讨厌!白桃没看出他的厌恶,她的感官被巨大的目的所压抑,一门心思,只想接近他。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看着他脊背领口湿透,看着他脸上有了喜色,头毛棵里,密密麻麻,一层水珠渗出。两碗辣汤灌下肚。男青年抬起头,眼里有股热情,他问:你找我走后门?白桃愣住,摸不透他话里的含意。是质问?讽刺?还是玩笑?她灵机一动,撅起小红嘴,清清脆脆笑起来。他反倒怔住,回头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白桃说:这年头,谁不想走后门?马虎龙不再搭理她,付了钱,转身往回走,七拐八弯回到旅馆,中间去了趟公共厕所,一趟小卖铺。他始终目不斜视,始终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可是,他十拿九稳,知道她像只狗,一直跟在他身后。

  进了旅馆,穿过前厅,开了房门,他没回头,叫了一声白桃,身后果然嗯一声。他有点感动,有点忿怒,他也弄不准心里窝了团什么样的火气,像酒精,煤气,一点砰地烧起来。他像摔一袋废物,把自己摔坐到床上,发狠一样,问:你一路走后门,走到县城,凭钱?凭权?还是专门卖肉?白桃坐到凳子上,沉一会,扬起头,盯着他眼说:我没有钱,家里也没权。他窜到她面前,恨不得一口吃了她,又嫌脏,丢下她,坐回到床上,心绞痛一样,苦着脸问:你为什么非要上大学?不上大学能死吗?白桃说:还不如死。他说:农村有几亿人没上大学,没进城,不是活得好好的?就你特殊?白桃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长叹一声,说:你这样做,总有一天要后悔的。白桃说:我不这样做,恐怕连后悔也没有。他说:你这么冒冒失失送上门,你不怕我拒绝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你?她说:喜欢不喜欢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会要我。他想讥笑她自信,赶她走开,让她知道不自量力。话没说出口,打消了念头,她脸上没有一点被拒绝的准备,像孩子要奶吃,坦然,又理所当然。他心一软,语气有了改变:也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她说:你帮我是人情,不帮是本分,帮上帮不上,我都不能怪你。

  原来你这行,也有你这行的原则……

  我这行?我是哪行?妓女还是婊子?

  她摔下脸,转身往外走。就在这一刻,乾坤倒转,黑白不清,她摇身一变,攻城变成了守城,乞求成了被乞求。就在这一刻,他的一句错话,破坏了他的矜持,主动变成了被动。他侧身堵住门,抓住她手,不让她走。他说:别误会,别误会,我没那意思,真没那意思。他解释:严格地说,这个世界,一些人你坑我,我害你,欺上压下,阿谀讹诈,谁不在出卖?有灵魂,有肉体,很少有人活得干净。

  一旦有了皮肉接触,俩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生硬,他拉她坐下,她半推半就,身子贴到他身上。他人狠,做事也狠,从不拖泥带水。他三下两下,将她扒光脱尽,倒提两脚,按到床上,她哎哟一声,两腿夹紧。他丢开两腿,脸从两股中间探出来,问:怎么了?怕人听不见?她说:你刚喝过羊肉汤,嘴辣,他扑哧喷笑,一把抱住她,又亲又舔又说:我要辣你开花,辣你开花!

  俩人之间,再没有疆界,再没有防范,像婴孩一样,无耻无情,只知道要吃。

  小礼堂,中央戏剧学院招生组讨论到白桃的分数,出现了僵局。六十分为底线,超过的参加复试。表演、形体、创作老师给白桃六十分以上,台词、声乐、文学课老师给她六十分以下。形体老师说:白桃没受过形体训练,没有基本功,可她先天条件好,感觉也不错,可造就。不过,这只是我个人意见,我听大家的。大白脸老师说:毛主席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那些文工团剧院来的考生,有临场经验,有基本功因为没受过正规训练,表演上毛病多,要改掉多年养成毛病,比培养一个新人更困难。,台词老师说:白桃是一张白纸,一根活木头,不是什么纸都能画画,什么木头都能雕刻的,也不是在好纸上就能画出好画,好木头就能雕出好作品的。一句话,悬。万一,党和人民花了三四年心血,不能把她培养成才,心血不是白费了?声乐老师说:放着那些修修改改就能成画的,凿凿砍砍能成形的,我们不要,专挑个没开化的,不是舍近求远了吗?这话可能说错了,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我这样的老学究很难把住大方向,我听从同志们的意见。

  八个教授讲师,四对四,反对的不敢大反对,赞同的不敢大赞同,大家一起看那个男青年。男青年叫马虎龙,戏剧学院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三年级,党员,校党委副书记,招生组长,代表新生事物,是红人,有权有势。他瞧不起这批老知识分子,个个自私软弱,没骨气,没血性,经不住羞辱与粗暴。这批老朽,“文革”中受了惊吓,在各校挨批挨斗,经历过检举与告密,病根太深,留下了后遗症——胆小如鼠,心口不一。直率一点的一心里想东,嘴里说西南或是东北。精明的,心里想东,嘴上也可能说的是芝麻,按常情常理,谁也猜不透谁,谁也不信任谁。男青年两眼眯觑,面无表情,一副高深莫测,非凡人物的模样。

  女青年是讲师,在学院,少权无势,业务跟不上,常常看人脸色说话。她将每张脸琢磨一遍,最后冲男青年一笑,似狗相。她将男青年的茶杯续满水,推到他面前说:音乐舞蹈电影学院的初选名单已经报到县招生办公室了,我们戏剧学院也不能落后呀。小马,你是招生组长,白桃的问题,你定吧。

  大白脸老师说:小马,白桃同志三代贫农,她走进高等艺术殿堂,也是对十七年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一个挑战……

  马虎龙打断大白脸老师的话,一脸假笑问:你知道我会投白桃的赞成票吗?因为我也是个乡巴佬?说话间,马虎龙脸上有了狠劲怨气,像老教授们借他白米统统还他黑豆一样。他声色一变:你们不要看我脸色,探我话音,你们要说实话,做个演员,她是不是一块好材料?

  老教授们鸦雀无声,马虎龙格格笑起来,这次是真笑,嘴角咧到耳门边上。他说:你们怕我?我又不是狼。同志们请注意,我们校方意见只能算半个意见,县招生组还要根据政审,文化考试分数,各公社的名额分配情况,才能发放复试通知。

  我们表演系,就报考生孙卫东吧?他的分数,大家一致通过的。女青年对戏剧表演的悟性有限,对于人际关系却有着高超的洞察力。

  那白桃同志……大白脸话没说了,男青年一挥手打断,自己接着说:白桃做个预备人选,也报上去。万一孙卫东政审过不了关,拿白桃抵上。

  台词老师夸一句,马书记高,这个主意妙。另外几个老教授跟着打哈哈。

  万一孙卫东政审过关呢?像白桃这样有灵性,有才气的考生,不是经常能够碰见的……

  马虎龙拉下脸,怎么,白桃同志走你的后门了?

  大白脸不再白,不再像个屁股,它像两叶猪肝,乌紫,滚热。过半晌,他说:马组长,你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复试的名单贴出来了,没有我的名字,我是没有指望了。白桃坐在镜子前,拿针挑破嘴唇上一溜水泡,挑到痛处,眼珠一红,流出了几滴眼泪。

  有个老师,他说我没问题。那天,我偷偷跟在他身后,跟到旅馆,他说,我没问题。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呢?是写漏掉了?白桃想炫耀她认识马虎龙,又怕露出破绽,话头伸了缩,缩了伸,像蛇芯。她走到窗前,眼光跳过石子路小街,落到一个小商店的招牌上,招牌四周挂满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她的心就像那招牌上的灯光,一闪一亮。

  老瞎子噗嗤一笑,姐妹俩回过头,朝里屋望去,黑洞洞,看不出人影。老瞎子含住笑,问:他说话时,是在床上还是床下?

  人家是好意,说是要帮我,你怎净往邪处想呢?白桃嘴里为他说话,心里有怨恨。

  老瞎子说:从前,有个公主娇生惯养,新婚不几日回宫向父王告状,说她丈夫如何掐她扭她辱骂她。父王一听大怒,下令捉拿那混账的东西。公主老奶娘一边小声问: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公主说:是床上。皇上挥手让公主退下。她坐回到镜子前,解开辫子,两个编成一个,又解开,一个扎成两个。笑说:床上的人不是人,床上的话不是话。

  干姥爷,天荷轻轻喊一声,老瞎子连声说:我闭嘴,我闭嘴。

  三姐,我想学院方面没问题,问题出在县招生组那里。

  你们老同学当中,总有人能通到招生组,你想想,只要沾上一点边,我能顺藤摸瓜。白桃说到希望处,心中冒出一座花园,花园里花团锦簇。她坐回到镜子前,解开辫子,两个编成一个,又解开,一个扎成两个。

  你们班同学,留在县城的占一半,沾亲带故,总认识一两个当官的,再大的官,只要见了面,事情就好办……你别这样看我,我不算卑鄙,比我卑鄙的人多得是。白桃说。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听天由命。三姐,在这关键时刻你不出头,再晚想帮也帮不上了。白桃说。

  该找谁,能找谁,你比我清楚。天荷说。她坐在灯下看书,两腿在床沿上晃悠,一条修长鲜嫩,一条像白蛇,缠在鲜嫩的那条上面。

  是天意,他该帮你。他妈官复原职,县委秘书长,她的话,招生组不敢不买账。你找他,也许还有用。天荷哗啦合上书,伸个懒腰,白蛇样的残脚窜到床沿上,圈在脚根处,不再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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