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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作者:苏珊·哈伯德

第五章

第五章

你有没有思想斗争的时候?

丹尼斯向我讲解了脑干——它是人脑中最小的区域,在颅骨的最下方。有人称它为“蜥蜴脑”或“爬虫脑”,因为它和爬虫的脑髓结构很像;它掌控着我们最基本的生理功能——呼吸和心跳——以及爱、恨、恐惧、贪婪等基本情感。蜥蜴脑髓的反应是本能的、非理性的,它的运作确保了我们的生存。

我居然在鲁特面前甩门?我的爬虫脑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然,潜在的导火索是我对真相理所当然的诉求——这在父亲看来是很无趣的。

一上午,我没什么心思读T.S.艾略特的诗,绞尽脑汁想搞明白父亲对我说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我需要知道这些东西呢。

那天下课后,父亲去了地下室,我上楼回到卧室,有意躲开了镜子。我疑心重重地看着梳妆台上的大药瓶,心里纳闷着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我察觉到隔壁房间有人,但我让自己别理会,拿起电话想打给凯瑟琳,又挂上了。

然后我又拨通了同样的号码,不过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和迈克尔聊聊。

迈克尔开着他父亲的旧车来接我,车向西行驶。开头的半个小时我们一个劲儿说话,任凭汽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驶。迈克尔的头发比万圣节的时候更长了,他穿着一条旧牛仔裤,黑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衣,上面长了几个蛀洞。他看起来很不错。

迈克尔说他讨厌学校。他也讨厌美国,更确切地说是爱恨交加。他对政治问题高谈阔论,尽管我时不时点头应和,心中却暗自觉得无聊。他递给我一本平装书,是杰克·凯鲁亚克的作品《在路上》,他强烈建议我读这本书。

他把车开进一片旧公墓——吉迪恩·普特南公墓。“据说这里闹鬼。”他说。

我凝视车窗外的景象,阴冷的十一月,天空中乌云簇拥。公墓里,遍地铺满了厚厚的枯叶,陵墓、十字架、雕像鳞次栉比。其中一个坟墓上立着一块方尖石碑,我很好奇,如此壮观的墓碑下躺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谁选了这块墓碑?死者的心愿是否已了?这些问题是我过去从未思考过的,我打算听听迈克尔的想法,正在这时,他凑过来吻了我。

这当然不是我们的初吻,有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嘴唇异常温暖,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们贴得更近了。对吻进行描写或多或少会让人觉得多愁善感,或者就是毫无意义;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珍视这个吻。他的吻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天旋地转(又是一个被我说滥了的词)。他想接着吻我,但我不得不把他推开了。“不行,”我说,“不行。”

他向我投来理解的目光,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叫停。他松开我一些,轻轻地搂着我,就这么过了一分钟,我们的激情渐渐平息。

他说:“艾蕾,我爱你。我爱你,我想拥有你。我不希望其他任何人把你抢走。”

我从书里读到过,一个人的首度示爱是很特别的,简直让人着迷。但是有个声音(别人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艾蕾,你属于整个世界。”

“有人在监视我。”第二天我对父亲说。

他穿着一件相当漂亮的烟灰色衬衫,黑色珐琅钮扣,玛瑙袖口链扣。这身装束将他的眼睛映成了灰色。

他把视线从翻开的物理书挪到我身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羞怯,还有些不安,仿佛他听到了我的心里话似的。“有人在监视你,”他说,“你知道是谁吗?”

我摇摇头。“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答道,“你能解释一下着色异常和异构化这两个概念吗?”就这样,他把话题岔开了,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早上,我从另一个填字游戏的梦境中醒来,梦里有两条填字线索——“海象”(7个字母),“蛇鹈鸟”(7个字母)。我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完整的填字格,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餐,我为自己有限的脑力感到郁闷不堪。

我发觉麦克·奇夫人做事心不在焉,这个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星期了。早上燕麦粥比平时糊得更厉害,有几个晚上的砂锅炖菜根本就不能吃。

那天早上,她刚从炉子上端起煮燕麦的炖锅,一个不留神就把它打翻了。锅子砸到地上,弹了几下,黏稠的燕麦洒了一地,她鞋子上也溅到几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再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去水槽边拿来了几块抹布。

“我来帮你。”我说,心中暗自庆幸不用吃这玩意儿了,不过这么想让我觉得良心不安。

她跪在脚跟上,仰面看着我说:“艾蕾,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不过不是帮这个忙。”

她把残局打扫干净,过来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这些天你和凯瑟琳怎么没联系?”她问。

“她太忙了,”我说,“她忙着应付学校的事——你知道的,她参加了话剧演出和乐队,还有其他的各种活动。”

麦克·奇夫人连连摇头。“她退出话剧演出了,”她说,“就连长笛课也退了,也不再一个劲儿缠着我买手机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真让我担心。”

万圣节过后我就没再见过凯瑟琳。“真抱歉,”我说,“我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想请你给她打个电话。”她的两只手使劲在手臂上挠抓,手臂上起了红色的皮疹,“我希望你哪天晚上有空能到我家走一趟,你看这个周末可以吗?”

我答应给凯瑟琳打电话。

“麦克·奇夫人,你看到过我妈妈的照片吗?”我原本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但它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

“我没见过,”她慢吞吞地答道,“不过阁楼上也许会有,他们把她的东西都存放在那儿。我刚来这里干活的时候,鲁特小姐和丹尼斯正在整理她的东西。”

“有些什么?”

“大部分是衣物和书籍,看得出,你母亲很喜欢读书。”

“什么书?”

“哎,这我就说不上来了。”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你最好问你父亲去。”

我随便编了个理由离开了厨房,径直上楼去了。通往三楼的梯子没有铺地毯,我的脚步声很响。阁楼的门上了锁。

我沿着最后几级楼梯继续往上走,每上去一步,空气就变得更冷一些。楼顶基本无人问津,这儿不是太热就是太冷,不过今天的寒意并没有影响我。

我来到圆顶的阁楼,在圆窗前的高凳子上坐下——我瞪着圆圆的眼睛放眼整个世界——越过邻居家的屋顶,穿过灰暗的天空,我遥望着天外的蓝色。在这些房子外面,在萨拉托加温泉市之外有一个广阔的世界等待着探索。

我想到了《公主与柯笛》中的曾祖母,她的屋子里到处飘溢着玫瑰花香,房子墙体通透,高悬在世界之上,月光成了屋子的天然明灯。她送给公主——她的曾孙女——一个暗藏玄机的球;在它的帮助下,她战胜了危险,脱离了妖魔,重新回到花香四溢的家里。

公主像我一样失去了母亲,但她至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梦到过填字游戏吗?”那天我和父亲碰头的时候,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每当我问他有关母亲的问题时,他总是这样一副冷漠的表情。

我替他作出了回答:“她梦到过,是不是?妈妈她梦到过填字游戏。”

“是的。”他说做这种梦是由于脑子“过度活跃”造成的,他建议我休息前稍微做一下脚部按摩。

接着他就转入物理课了。

我们对电磁辐射现象讨论得正投机,几下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思路。门开了一条缝,鲁特的丑面孔又钻了进来。

“快递员有话要跟你说。”她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艾蕾,我出去一下。”父亲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等了一会儿,他仍旧没回来。我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院子里,紧挨着后门。车上刷着“沙利文殡仪馆”的字样。

又过了十分钟,响起了开门声。我站在椭圆形维多利亚式镜框前,黄铜制成的框架悬在墙上,里面封存着三只鹪鹩、一只黑脉金斑蝶和两捆小麦。但我的注意力不在它们身上——我正在研究将它们封起来的圆凸玻璃,上面反射出我晃动扭曲的人影。

从我身后传来鲁特的声音。“他让我转告你,他今天不过来了,他说他对此深表歉意。”

我转身的那一刻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我应该向她道歉;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太刻薄了,说什么我都不会跟她说道歉的话了。“他去做什么了?”我问。

“楼下有事。”她的呼吸声粗浊。

“到底是什么事啊?”

她的黑豆眼珠在两只鼠目里燃起了怒火。“塞拉得隆的任务。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吧?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带来的麻烦吗?”她朝门口走去,刚打开门,又回过头来,“干吗浪费时间研究自己的影子呢?你很清楚自己是什么。”

她砰的一声甩门出去了。我想象着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她下巴上的长毛,再扇她两巴掌,或者来些更狠的。

傻想了一会儿,我上楼去给凯瑟琳打电话。

“今天的课取消了。”我对她说。

我从车库推着自行车出来,顺着砾石车道来到街上,殡仪馆的车已经开走了。也许父亲正在上楼去书房的路上。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凯瑟琳在等我。

这时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气阴沉,空气里弥漫着枯叶的气味。我骑在路上,寒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到时候脚踏车就得丢在车库里睡觉了,一直得等到第二年的四月甚至五月才有它的用武之地。

我一踏进饮品店就看到她了。她坐在座位上喝咖啡,穿着黑色毛衣和黑色裤子。我在她旁边坐下,点了一杯可乐。

“这条项链挺有意思。”我说。她戴着一条银链子,上面挂了一个圆形的银链坠,法兰绒香草小囊紧挨着它。

“这是个五角星,”她说,“艾蕾,我必须告诉你,我改变宗教信仰了。”

服务生把我点的可乐摆在我面前。我慢吞吞地打开吸管包装纸,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意味着很多东西。”我终于憋出一句话。

凯瑟琳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的指甲涂成了黑色,头发好像刚染过。我穿着毛线夹克和牛仔裤,坐在她旁边显得很平常,很不起眼。

“我们诵读咒语,”她说,“另外,我们还参与角色扮演的活动。”

我不明白她说的角色扮演是什么意思。“你妈就为这事儿担心你?”

“我妈!”凯瑟琳连忙摇头。“最近,她尽是瞎操心,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她喝了一大口咖啡,一大口浓浓的黑咖啡。

我不能喝那玩意儿,她这么喝看得我害怕。

“她看到了我的一本笔记本,里面的内容让她惶惑不安。”

凯瑟琳把手伸进身边的旧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线圈笔记本。她打开本子,顺着桌面推给我。

在法术祷文这个标题下,写着一段类似诗歌的文字。

啊,勿将我们的术数告诉牧师,

他会斥之为罪恶;

夜晚我们深入森林,

进入一个魔幻之夏!

下一页接着上面的文字:

厄运缠身之时,在你的眉梢戴上蓝星。

爱要真心实意,除非你的爱人对你不忠。

我能看懂这诗的意思,用不着过问凯瑟琳。父亲对我说过,决不要对诗歌的意思进行提问。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说。

“当然没有。”凯瑟琳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凝视着我旁边的空座位,想象她母亲坐在那里,“这是一份很有价值的事业,你会明白的。我们去赖安家参加角色扮演。”

“我们?”我说,“什么时候?”

“就现在。”她说。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饮品店外面的棚子下,步行去赖安家,离这儿大约有几个街区的路程。那是个破旧的小屋,和麦克·嘉瑞特家相差无几,只是赖安家的房子一头多了一个崭新的暖房。我们停下张望了一番,玻璃墙上覆满了水汽,透过窗格玻璃,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绿色植物和紫色顶灯。

“赖安的父亲喜欢种兰花,”凯瑟琳说,“他把这些花卖给城镇里的富家太太。她们还成立了一个兰花俱乐部。”

我们按响了门铃,赖安开门迎我们进去。他的金黄短发抹了定型啫哩,一根根竖在头顶上。和凯瑟琳一样,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很高兴见到你。”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凯瑟琳也说。

我寒暄了一声:“你好。”

房子里一盏灯都没开,每个需要照明的角落全点着蜡烛。四个人垫着靠枕坐在地上,我认出其中的两张面孔,我在舞会上见过他们。迈克尔没来。

“你带来的是谁?”其中的一个问凯瑟琳。

“这位是艾蕾,”她介绍道,“我觉得这个活动需要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

接下来的一小时让我觉得没完没了,一会儿投骰子,一会儿绕着房子打转,口里还嚷着:“征服!”“我的盲目即将消亡!”重生!”或者“我的愤怒是个空皮囊!”两个男孩扮演狼人(他们的衬衣上贴着字母W),其他人演吸血鬼(身穿黑色T恤,戴着橡胶制的尖牙)。我是屋子里唯一的“凡人”。这是我首次参加角色扮演,他们建议我先在一边观看,以后再参与扮演——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希望拥有一个观众。

他们说的和演的几乎和网上有关吸血鬼的信息完全一致。他们看到耶稣受难像表现得胆战心惊;他们想象自己变成蝙蝠;他们“飞”起来了;他们用自己的敏捷和才智攀登虚拟的城墙,跃过虚拟的屋顶——整个表演全集中在长二十英尺、宽十五英尺的起居室中进行。

他们进入一个虚拟的城市,穿过一条小巷,捡起象征硬币的卡片、特殊的工具和武器,摆出架势,模仿搏斗和撕咬的情形。说实话,我觉得这五个男孩生性腼腆,他们试图通过夸张的表演打动观众。除了我,凯瑟琳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她在房间里走动,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她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其他人不时地群起围攻她,而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她能念出许多咒语,显而易见,她的笔记本是最详尽的。

他们偶尔穿插你偷我抢的情节,把偷来的钱存进虚拟的银行——好一群资本家,我暗暗嘲讽。这个游戏的意义不在于展现荒诞的幻想,而是揭露贪婪和专制。

他们演得越来越带劲,房里的空气渐渐变得混浊起来,还夹杂着橘黄色点心散发出的霉味,我尽力忍受着。但是,幽闭恐怖症再加上厌烦的感觉最终还是把我逼出了房间。我穿过厨房,瞥了一眼盥洗室,穿过一条走廊,前面一扇厚重的大门把路截断了,门上有一个玻璃窗:这是暖房的入口。

我打开门,一股湿润的空气顷刻间扑面而来,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植物清香。一排排桌子上全是兰花盆,吊扇悠闲地打着转,送来阵阵微风,花儿们在风中轻盈婀娜地舞动。在我头顶正上方有一盏顶灯,淡紫罗兰色的灯光照得我晕眩,我赶忙往旁边挪了几步。在灯光的映衬下,花的色泽熠熠生辉:深紫罗兰、红紫色、掺杂淡粉红色纹理的象牙白、点缀着琥珀色的黄,它们在绿色枝叶的衬托下显得生动可人。有些兰花看似秀巧的面孔,有眼睛有嘴巴,我边走边跟它们寒暄:“你好,紫罗兰。晚安,芭蕉黄。”

我心想,这地方真不错,可以暂时摆脱萨拉托加温泉市寒冬的阴郁,赖安的父亲应该卖门票供人们参观。湿润的空气顺着我的呼吸渗透到整个身体,我觉得特别放松,简直有点昏昏欲睡了。

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身穿黑衣、体格魁梧、满脸雀斑的男孩大跨步向我走来。“凡夫俗子,我前来赋予你新生。”他颤抖着声音说,然后就张开嘴露出假尖牙。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

我注视他的眼睛——两颗小小的黑眼珠,他的眼镜把它们稍微放大了一些——牢牢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脸蛋,看着两颗刚露出头的粉刺在他下巴上蠢蠢欲动。他像蜡像一样站着不动,难道是我给他施了催眠术不成?“帮我拿杯水来。”我说。

他转身呆滞地一步步往厨房走去。门推开的时候,我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他们还在撕咬着,喊叫着;门又合上了,我继续尽情享受温暖的幽静,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缓缓的水滴声,它是这儿唯一的声响。我想象着自己当着这男孩的面把一张张桌子掀翻,在一片兰花丛中咬住他的喉咙。我承认,有一种欲望在我内心深处翻腾。

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那个男孩端着一杯水向我走来。

我不紧不慢地把整杯水都喝下了肚,把空杯子还给他。“谢谢,”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眨了眨眼睛,抽了几口气,转身离去。

他刚把门打开,凯瑟琳一把推开他冲了进来。“这都是怎么回事?”

刚才她肯定从门上的窗玻璃里看到了暖房里发生的事,我顿时觉得莫名的尴尬。

“我口渴。”我说。

我离开赖安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凯瑟琳玩得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赖安和其他几个家伙围着她狂喊:“死亡!死亡!”我挥手和他们告别,但凯瑟琳好像没看见我。

我一个人走到饮品店,打开自行车锁,踩着脚踏车回家。汽车嗖嗖从我身边驶过,有辆车开过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喊:“宝贝儿!”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凯瑟琳教给我的办法是“别理他们”。不过,男孩的声音还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自行车不听使唤地晃来晃去,轮子在湿漉漉的落叶上打滑,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住方向。为了摆酷,我没有戴父亲买给我的自行车头盔;现在我知道这有多危险了,一不留神就可能受伤。

我到车库把自行车停好,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房子在夜色中显出了高挑雅致的剪影,左面墙壁上爬着一片茂密的葡萄藤。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子里有我小时候的记忆,父亲就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独自坐在皮椅里看书。也许时间将永远在他身上定格,为此,我感到很舒心,但转念一想:他或许会永远在那儿——可我呢?

我伫立在苍茫的夜色中,凝视着房子,细细回味冷风中隐约的柴烟气味,心中揣摩着自己是不是一个生命有限的凡俗之人。

我正在吃牛奶通心粉和奶酪,突然抬起头问:“爸爸?我会死吗?”

他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盘子里的食物,一脸厌恶的表情。“也许,”他说,“尤其在你不戴自行车头盔的时候。”

我跟他描述了回家路上的危险经历。“说正经的,”我说,“如果当时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头撞到地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艾蕾,这就说不准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银色鸡尾酒搅拌器,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你擦破的小伤口没事了吧?记得去年你被太阳晒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到一个星期你就痊愈了。你很幸运,从来没生过大病。当然啦,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没个定数。”

“所言极是。”我开始羡慕起他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起居室看书,我又冒出一个问题:“爸爸,催眠是怎么回事?”

他拿起书签(形状像一片银色叶子)夹到翻开的那一页——这本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我读这本书了。

“其基本原理是割裂,”他解释道,“也就是说,一个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另一个人的话语或眼神,渐渐地,他的行为控制与平时的意识相互分离。如果一个人很容易受暗示影响,他就会根据对方的指示行动。”

“被催眠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做违背意愿的事吗?”

“这是个广受争议的问题,”他说,“最近的研究显示,在一定条件下,催眠实施者可以操纵被催眠的人执行任何指令。”他会心地看着我,仿佛知道我经历的事情。

我换了个角度问他:“你催眠过我吗?”

“当然,”他说,“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我说不清自己是否能接受别人控制我的行为。

“你小时候经常哭。”他话音沉静,在哭这个词后稍作停顿。“不知什么原因,你会发出非常怪异的声音,我自然要想尽办法哄你,喂你喝奶,让你躺在摇篮里,唱摇篮曲给你听。”

“你唱摇篮曲给我听?”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唱歌。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若有所失地问,“你怎么会忘记呢?不管你记不记得,我以前经常唱歌给你听,有时候,唱歌也哄不住你。有一天晚上,我彻底绝望了,于是静静地盯着你的眼睛,我用眼神跟你交流,抚慰你的心灵。我用眼睛对你说,你很安全,你受到悉心的照顾,你应该感到满足。

“这招很管用,你闭上眼睛不哭了。我抱着你。你是那么小,整个儿裹在一条白毯子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继续说,“我把你搂在胸前,听着你的呼吸,一直到第二天早晨。”

我心里一阵感动,真想冲到父亲怀里和他拥抱一下,但是,我的屁股仍旧牢牢地钉在凳子上。在情感的表达上,我显得太腼腆,太内敛了。

他睁开眼睛:“在做父亲之前,我的字典中没有忧虑这个词。”说完,他接着看书了。

我站起来刚跟父亲道了晚安,又冒出一个问题:“爸爸,你唱的摇篮曲叫什么?”

他的视线停留在书上。“歌名叫《慕如库涂涂》,”他答道。“巴西的摇篮曲,我母亲唱给我听过。慕如库涂涂是一只小猫头鹰的名字。在巴西的神话故事里,猫头鹰是沉睡之母。”

说罢,他抬起头,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等有空我唱给你听,”他说,“但不是今晚。”

文字在你眼中会变成彩色的吗?自从我记事起,字母P一直是深翡翠色的,字母S总是高贵的蓝色。就连一个星期中的每一天都有特别的颜色:星期二是淡紫色的,星期五是绿色的。这种现象叫做通感,据估算,每两千人中有一人拥有通感的能力。

网上的信息显示,几乎所有的吸血鬼都具有伴生感觉。

我的上午是这样安排的: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网页,查找有用的信息,在日记上作摘录。(后来我把它们全都撕了,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一页接着一页摘抄各种相关的网络资料。我想到了凯瑟琳和她的伙伴们,他们揣着写满口号和咒语的黑本子痴迷于角色扮演;与他们相比,此刻的我并不比他们理智多少。

尽管我时常质疑我所作的研究,怀疑网上信息的真实性,但我没有放弃。我不知道最终会得出什么结论,但有一股力量迫使我进行下去。就拿拼图游戏来说,即使散乱的拼板没有被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这盒拼板依然包含了画的全部内容。

麦克·奇夫人一再坚持要我陪凯瑟琳一起度周末。整整一个星期,她每天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别忘了;到了星期五,她带我一起回家。(对我来说,星期五一直是鲜活的绿色。你呢?)我不觉得凯瑟琳有什么变化。现在我已经看惯了她的深色衣服和浓艳妆容;不过,她看起来越来越另类了。星期五晚上,我和麦克·奇家人一起围坐在电视机前吃比萨。迈克尔和我们坐得很开,几乎没吭声,光是愣愣地看着我,我尽情享受着他关注的目光。

星期六,我和凯瑟琳睡了个大懒觉,然后去购物中心逛了好几个小时,一会儿试试衣服,一会儿看看身边的人。

星期六晚上使这个原本平常的周末起了波澜。麦克·奇夫人坚持要我们全部出动,去做弥撒。凯瑟琳说我们有其他安排,她母亲说其他事可以往后推。

凯瑟琳不再坚持,向母亲作出了让步。我感觉到这种争执是他们周末的惯例。

“我从来没去过教堂。”我说。

麦克·嘉瑞特一家诧异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外星人似的。

凯瑟琳咕哝道:“你真幸运。”

教堂是个长方形的建筑,用黑压压的砖头砌成——它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雄伟壮观。教堂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像是陈年旧纸和古龙水余味混在一起的味道。祭坛背后,基督及其门徒的画像占了好几块彩色玻璃窗,在教堂仪式进行的时候,我一直盯着这些窗玻璃。彩色玻璃总能激发我浮想联翩。

我发现凯瑟琳的三个朋友也坐在教堂里,就是参与吸血鬼游戏的几个家伙,想赋予我“新生”的那个男孩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也看到我了,但他装作没看见。这群演员全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嘴里嘟哝着赞美诗和祈祷文,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凯瑟琳坐在我旁边,她一会儿跷起二郎腿,一会儿放下来,一会儿又跷起来,还不停地叹气。今晚,这几个演员要在赖安家碰头,继续活动,她说这次一定给我戏份。其实我对这个游戏没什么兴趣。

牧师在祭坛上领读圣经,他是个老头,声调呆板,听他说话很容易分心——他的话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们若不吃耶稣的肉,不喝耶稣的血,就无法拥有生命。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他双手举起一个银酒杯。

他继续念诵有关吃肉和喝血的句子,人们依次排队往祭坛靠近。麦克·嘉瑞特一家全部起立,离开了座位,凯瑟琳小声对我说:“在这儿等我们,你不能参加圣餐仪式。”

于是,我留在原地,看着其他人吃了肉,喝了血,完成献祭仪式。牧师低声吟诵:“记住,我的子民,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的脑子里响起奇怪的嗡嗡声。难道有人在监视我?麦克·嘉瑞特一家回到座位时,嗡嗡声被放大了一倍。麦克·嘉瑞特夫人精神焕发,脸上堆起满足的微笑。你不该来这儿,心里的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不属于这里。

迈克尔抢在布丽奇特前面坐到我旁边。大家开始唱颂歌祈祷,他把手伸过来,按着我的手,嗡嗡声渐渐退去。

“看看这堆垃圾。”凯瑟琳把一本书扔到我膝盖上。

我念了一遍书名:“《天主教青年指南》。是不是比《成为女人》有意思些?”

从教堂出来,我们先回到她家,她得带上吸血鬼道具再去赖安家。我盘腿坐在床上,她家的狗瓦雷蜷作一团躺在我旁边。

“这两本书半斤八两。”凯瑟琳把头发分成好几束,抹上定型啫喱,然后分别把它们捻成一股股小辫子。我出神地看着每个步骤。“尽是一通废话,说什么在新婚蜜月前要保留女子的贞洁,时刻让耶稣与你同行。”

我粗粗把书翻了一遍。“女人的身体是一片美丽的花园,”我念道,“锁住这个花园,丈夫是唯一的开锁人。”

“你能接受这些胡扯吗?”凯瑟琳丢下发胶,拿起睫毛膏。

我沉思了片刻,说:“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的身体确实像个花园。就以你为例——你剃腿毛,拔眉毛,摆弄头发,这和清除花园的杂草是一回事。”

凯瑟琳转身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摇着头,仿佛在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俩一阵爆笑。我觉得我说的是实话:在凯瑟琳的世界里,相貌比什么都重要。她的体重、穿着、眉形——这些是她所关注的东西。在我的世界里,相貌始终是次要的,也许你会觉得我有点书呆子气吧。

凯瑟琳转身去照镜子了。“今晚很特别,”她说,“我查了星座运程,今天是我的红心日。”

“星期五是绿色的,不是红色的。”我不假思索地说。

凯瑟琳又瞪了我一眼,我马上接着她的话茬儿说:“没想到你对星座感兴趣。”

“那是日报里唯一值得读的东西,”她说,“不过我敢打赌,你这种人喜欢看社论。”

我不想告诉她事实:在我家,没人看日报。我们压根儿就不订报纸。

我们正准备出发去赖安家,我的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胃里也开始泛恶心了。“我觉得不太舒服。”我对凯瑟琳说。

她严肃地看着我。虽然我难受得要命,但不得不强打精神对她浓密的睫毛和蓬起的漂亮发型赞美一番。

“你不能错过今晚的游戏。我们要出去探险。”她说,“你大概是饿了吧,吃些东西就会没事的。”

一提到吃,我立刻冲进麦克·嘉瑞特家的浴室一阵狂吐。吐完,我把脸和嘴冲洗干净。凯瑟琳没敲门就直接冲进来了。

“怎么了,艾蕾?”她问,“是红斑狼疮发作?”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关爱。“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说。

我没有说实话。其实,我强烈地觉察到问题的原因:我忘记带那瓶补药了。“能借牙刷用一下吗?”

迈克尔在浴室外的走道里遇见我们,神情怪异。他卧室的门没关,里面传出平淡的吟唱声:“愚人充斥了这个世界。我要成为一个……”

迈克尔和凯瑟琳为我应该待在麦克·嘉瑞特家还是去赖安家这个问题争了起来。

我的话平息了他们的争执:“我想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凯瑟琳的脸沉了下来:“你会错过探险活动的。”

“对不起,”我遗憾地看着她说,“我身体不舒服,会玩得不尽兴的。”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凯瑟琳的朋友已经到了,他们来接她去赖安家。

“快去吧,玩得开心点,”我说,“我的吸血鬼角色就交给你了。”

迈克尔开车送我回家,他和往常一样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艾蕾,你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我答道,“好像是胃的问题。”

“你患了红斑狼疮?”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说话我就觉得反胃,我的脑子被蚊子似的嗡嗡声震得发晕。

“你检查过吗?”

“查过,”我说,“但是没有确诊。”我望着车窗外的树木,树上的积雪泛着光亮,冰柱垂挂在房子的屋檐上。再过几个星期,整个城市将装点上圣诞的灯火。又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庆典,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阵苦涩。

迈克尔把车停在路边,伸手抱我,我想都没想就扑进他怀中。我们擦出了火花,激情汹涌地迸发出来。

我知道迸发这个词不太贴切。为什么情感这东西那么难以描述呢?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与他身体接触的感觉。我记得当时,我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些,借着路灯凝视迈克尔,他的脖子裹在阴影中,看上去雄健有力,我心里一阵冲动,我想钻到他身体里,在他体内消融。你能理解吗?

我们激情相拥,疯狂地亲吻,但我脑子仍然很清醒。我听到了自己平静温和的声音:“我可不希望在家门口的汽车里献出我的第一次。”

一本正经的语气把我自己都逗乐了。迈克尔也跟着笑了起来。收起笑容后,他的脸色和眼神变得十分严肃。他真的爱我吗?我心想。他为什么爱我?

我们道了晚安,就此告别。没有第二天见面的约定,没有海誓山盟的爱情宣言——我们的身体已经默默表达了感情。

踏进家门,我不由自主地往起居室看了一眼。门开着,里面漆黑一片。父亲不知道我今晚会回来,可是我总觉得他应该与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看书才对。

幸好他不在,我暗自庆幸地踏上楼梯。只要他看我一眼,保准知道我刚才一个小时干吗了。

我在楼道里停了一下,没发现异样的情况,也没觉察到有其他人。那天晚上,我没有被人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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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