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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作者:苏珊·哈伯德

第八章

第八章

“大多数关于我们的论述都是谬误,”第二天下午父亲说,“永远不要相信那些自诩为吸血鬼专家的人。他们装腔作势地搞出一堆病态的胡乱猜测。”

这次我们又选择了起居室,而不是书房。我预先作了一些准备,把网上关于吸血鬼的论述记在记事本里。他翻了几页,连连摇头。

“这些东西的写手是一群好心的傻子,”他说,“现在能找到一些吸血鬼自己写下的文字,但遗憾的是没有更多的吸血鬼投身到这类写作中来。我希望听到更多他们的声音,探讨如何更好地应对自己的特殊状况。”

“关于心脏问题的论述呢?”我问。

他皱起眉头,噘起嘴唇,嘴角耷拉下去。“任何人都可能因心脏病丧命,”他说,“任何人也都会因为严重烧伤而死去,吸血鬼也不例外。至于其他一些描述,例如睡在棺材里、戏剧性的装束、需要新鲜的牺牲品——那就纯属胡言乱语了。”

他说,世界上居住着成百上千、甚至上百万的吸血鬼。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数目,因为人口普查表中不太可能列上这样的问题。一旦吸血鬼学会应对他们的特殊需求——其他常见的慢性病和正常人基本没有区别,大部分都能过上和常人无异的生活。

“患上红斑狼疮怎么办?”我问。

“红斑狼疮是我编出来的。艾蕾,对不起。我编这个故事是为了让你安稳地生活。我不想瞒着你,但我觉得应该等你大些再告诉你。如果你是个正常人,我宁可一辈子用红斑狼疮的故事瞒着你。如果你不是正常人——唔,那我想你自然会察觉到这跟红斑狼疮无关。”

不过,他说,在某些方面,吸血鬼的状况与红斑狼疮很相似——对阳光敏感,间歇性关节痛和偏头痛。有些治疗红斑狼疮的药物和补充剂对吸血鬼也有效,特别是在调节免疫系统方面。塞拉得隆在研究人造血液的过程中,利用其副产品开发出一种血液补充剂,供吸血鬼和红斑狼疮患者使用。

“我们正在研发吸血鬼专用的新药,”他说,“去年,一种名为梅里第安合剂的新药进行了临床实验。它能增强耐光性,抑制对血的欲望。”

我脸上一定是露出了忧郁的神情,因为他的眼神里突然充满了同情:“很不幸,有关血的欲望是真实存在的。”

“是你杀了妈妈吗?”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问道。我似乎越来越习惯于这种说话方式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当然不是。”他又一次显得很失望。

“你喝过她的血吗?”

“答应我,耐心听。”他说。

人们为吸血鬼的症状取了各种荒谬的名字,我父亲喜欢用吸血鬼特质来表述,这个词的词源可以追溯到残酷的斯拉夫历史。还有很多名字用来描述造就吸血鬼的过程:玩角色扮演的几个家伙用了“赋予新生”这一说法;别人有其他的叫法,例如“变形”或“重生”。

“人只有一次生命,这是人世的不幸,”父亲说,“我希望生命能够不止一次。”

他把自己成为吸血鬼的那一刻称为“体征转变”。“体征完成转变后,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亚健康状态。”他说。

我试图体会他在“体征转变”时的感觉,可是我想象不出来。

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咬他会是什么感觉?——是的,咬我亲生父亲的脖子。他的血会是什么味道?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神阴沉下来,向我发出强烈的警示,我立刻回过神来,说:“对不起。”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说:“让我把这种感觉讲给你听。”

他半梦半醒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虚弱得什么都做不了。

马尔科姆每天来喂他一次。第一次是最可怕的。马尔科姆走进来,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把象牙柄的刀,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左腕划开了。他把父亲的嘴按在伤口上,我父亲就像个新生婴儿似的吮吸着营养。

每次喂完血,他就觉得更强壮一点。他总是发誓再也不干了,但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反抗马尔科姆。

一天下午,我父亲正在喝血,丹尼斯进来撞了个正着。

吸血鬼的传说中生动描述了吸血鬼对血液的强烈欲望,父亲说其中不乏真实的因素。他在喝血的时候总是感受到一种病态的愉悦。

丹尼斯一脸惊讶,他感到恶心。父亲觉得无地自容,但他继续喝着,直到喝够了才停下。马尔科姆把手臂抽走,他们俩同时把目光投向丹尼斯。他的表情变成了默默的哀求。

父亲见马尔科姆张开嘴,知道他想咬丹尼斯,立即奋力大喊道:“不!”

马尔科姆发出一阵嗥叫。

丹尼斯说:“我会帮忙的。你们俩,我会帮你们的。”

接下来的五天内,丹尼斯向父亲证明了自己是他最贴心的朋友。

父亲躺在床上,几乎陷入谵妄状态,时而泛起一阵饥饿,时而为马尔科姆怒火中烧。他想杀了他。当时,他对吸血鬼的了解仅限于小说和电影里的描述。有一次他让丹尼斯帮他带来一些木桩和一把锤子。

丹尼斯没有按父亲的吩咐去做,他拿给父亲的是从医院弄来的血,虽然不及马尔科姆的血解饿,但相对易于消化。注射这种血液后,父亲感觉没那么有力了,不过情绪也没那么焦躁了。丹尼斯把当前的研究报告读给父亲听,让他了解关于人造血和通过刺激骨髓造红血球的荷尔蒙的研发动向。他们决定携手制定研究方案,让吸血鬼的生命不再依赖人的鲜血。

那段日子里,丹尼斯介绍我父亲读圣哲甘地等人的书,他为父亲朗读他们的自传。他们强调善心和怜悯的重要性。甘地认为,报复无济于事,非暴力意义深远。另一位圣哲写道:“学会宽容敌人,他们是你最好的老师。”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理解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

“我也花了点功夫,”父亲说,“不过一旦弄明白了,我的心灵立即得到了无限安慰。这些真理早已在我的潜意识中存在,但直到它们从别人口中表述出来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它们,它们才开始成为我行为的向导。”

“马尔科姆再过来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杜绝人吃人的胡闹。在丹尼斯的帮助下,我有足够的能力与痛苦对抗,重新开始研究。”

“马尔科姆肯就此罢手?”

“最后,他离开了。起先他企图说服我,他说我应该在他实验室帮忙,因为是他赋予了我永生的机会。

“其实,变成吸血鬼并不能确保长生不死。事实与你查到的网络信息恰恰相反,只有一小部分变异的人能活过一百岁。许多吸血鬼自以为是,残害他人,恶有恶报,最终丢了自己的性命。他们死的时候和凡人同样痛苦。”

“吸血鬼肯定有失有得吧?”

父亲握起双手抵着下巴,向我投来关爱的眼神,如此亲切的目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是的,艾蕾,”他话音柔和,“我曾经说过,有失必有得。”

听到敲门声,父亲去开门。有人——也许是鲁特——递给他一个银盘子,上面放了两杯皮卡多。他关上门,把盘子端到我面前。“你喝左边这杯。”他说。

喝这杯里的东西,这又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我心想。父亲放下盘子,举起另一个杯子说:“Gaudeamusigitur/iuvenesdusumus.”

“让我们尽情狂欢吧/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把他的祝酒词翻译了一遍,“我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还有我的墓碑。”这是我们第一次很有默契地开玩笑。我们碰杯畅饮。

这玩意儿真难喝,我的表情肯定很奇怪,父亲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再尝一口。”他说。

“还是不尝的好,”我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举起杯子晃了一下,让红色液体在杯中回旋。“开胃酒。拉丁文为aperire。”

“开胃。”我说。

“是的,在用餐前打开味蕾。最早的开胃酒是用香草、辛香料、植物的根和果实制成的。”

“颜色怎么会那么红?”

父亲放下杯子。“这是皮卡多家族发明的秘方。”

我一边品着皮卡多,一边听父亲继续他的故事。那些经历了“变异”的人——借用我父亲的说法——会立刻意识到他们的新特质;但对于吸血鬼和正常人孕育的孩子,他们的状态是不确定的。

“我读到过一些惨不忍睹的报道,父母将混种的孩子晾在太阳下——为了验证孩子是不是吸血鬼,他们将孩子拴在木桩上,置于太阳下暴晒,看孩子会不会灼伤,”他说。“但感光过敏并不是判断吸血鬼的绝对标准。许多正常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对阳光过敏。”

我似乎不太喜欢混种这个词。

“我用了传统沿袭下来的说法,”父亲说,“如今,我们多用异类代替。”

我呷了一小口皮卡多,没尝味道就硬生生吞了下去。

“没有血液测试吗?”我问。

“验血也不能得出确切结论。”他在胸前抱起手臂,我意识到自己在注视他脖子里的肌肉。

父亲告诉我,吸血鬼无处不在,每个国家、每个行业都有吸血鬼的身影。许多吸血鬼被拉去做科学研究,特别是有关血液的研究领域,这不足为奇。其他则当起了教师、律师、农夫和政治家。他说,有报道称美国两位现任国会议员是吸血鬼;据网络谣传,其中一位正在考虑“走出庇所”——这是婉转的说法,意思就是向公众公开自己的吸血鬼身份。

“我认为目前他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父亲说,“美国人还不能接受吸血鬼,他们不会把吸血鬼当成正常公民对待的,他们对吸血鬼的了解全都来自小说和电影里的虚构故事。”他拿起我的记事本,然后又放下,“还有网络。”

我深吸了一口气。“镜子是怎么回事?”我问,“还有照片呢?”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我这个问题。”他指了指墙上的相框,招手示意我一起过去。

我们俩一同站在相框前。刚开始,我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后来我看到圆弧形玻璃上反射出我的模糊人影,但是没有父亲的影子。我侧过头,看到他仍旧站在我旁边。

“这是一种保护机制,”他说,“我们称之为变形。吸血鬼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变形能力。我们能完全隐形,肉眼看不到我们;也可以通过控制我们身上的电子,阻止它们吸收光线,显出模糊的或局部的形态。这种行为受意识控制,由于它是一种本能的能力,隐形的过程对吸血鬼来说会显得很自然。你朋友想抓拍我照片的时候,我关闭了身上的全部电子,让房间里的阳光——确切地说是电磁辐射——从我身上透过。”

我想了一下:“为什么照片里也没有你的衣服?为什么镜子里也没有?”

“我的衣服和鞋子是用可调谐一维特异材料制成的,”他说,“它们是金属质的,金属的光感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被用作镜子的原材料的原因。我身上的电子关闭时,我皮肤的温度会升高,这种材料的精微结构随之发生变化,可以弯曲光线,使之环绕在我周围。因此,电磁波遇到我的衣服既不会产生反射,也不会形成阴影。”

我脱口而出:“真酷。”

“英国的一些裁缝真是奇才,”他说,“不管怎样,至少可以这么说,隐形的能力使吸血鬼的痛苦得到了补偿,此外还能获得全球最出色的裁缝的服务。”

“你认为做吸血鬼有痛苦?”我盯着玻璃上本该反射出父亲影子的地方。

他让我继续注视了几秒钟,然后回到座位。“对血液的嗜好只是一方面,”他说,“我们的身体需要与物理原理有关——其中包括能量转换、分子温度的变化、压力模式和波动。为了存活,我们需要哺乳动物的血液,或者适合的替代品。少量食用就能保证我们的生存——这是我在个人经历和实验中总结出来的——如果不喝那些东西,我们就会变得很虚弱。”

我点点头。我饿了。

我硬着头皮吃饭(我第一次尝试自己做素食面条,结果很失败),父亲又喝了一杯皮卡多,开始讲述吸血鬼积极的一面。

“现在看来异乎寻常的东西,在变异之前我都觉得理所当然,”他说,“我意识的敏感度提高了一百倍。马尔科姆建议我慢慢适应这个新的世界,以免丧失自我。他说,我们新的感官意识类似于迷幻药产生的效果。”

我放下叉子:“你用过迷幻药?”

“没有,”父亲答道,“马尔科姆描述了他服用迷幻药的感受,他觉得两者有相似之处。他说,普通的经历现在被赋予了新的表现形式和意义。国王学院礼拜堂里管风琴演奏的音乐对他的感官来说太丰富了,一下子来不及接受。颜色变得愈加艳丽,声音变得更真更纯,所有的感官相互联通,于是他能用味觉感受到石墙的质地,能够触摸到熏香的气味,看到排钟的声音。”

“我也有这个能力。”我说。

“是的,我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星期三是银色的,星期二是淡紫色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欣赏着他的衬衫,在我眼中它有三种颜色——蓝、绿、黑——而实际上,它是白色的。

“我对图形也变得敏感了,”他说,“马尔科姆说,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拥有这种特质。某些图案——比如,佩斯利涡纹旋花纹、东方地毯的复杂图案——如果我一直盯着它们看,我能够进入催眠状态。不必要的复杂——毫无缘由的复杂——捕获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失焦,图像模糊变形;这是阅读困难的一种表现形式。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固定的图形,为什么所有的门把手都特别大,“那隐形呢?”

“又一个神话。我能够隐形,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能听到别人的思想——虽然不是全部,但大多数都能听到。我还能——”他停下来作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能给人催眠。当然你也可以,很多普通人同样具有这种能力。据说在饭桌上弗洛伊德能通过移动他的左眉控制他的家人。”

“弗洛伊德是我们的同类吗?”

“天哪,他不是,”父亲说,“弗洛伊德是心理分析之父。有点自尊心的吸血鬼都会远离这个领域。”

我抬起头,他的眼神中闪动着诙谐。

“总之,我不认为这些特质是可贵的财富,我尽可能避免调动这些不寻常的能力。真正的财富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长生不老,享受永生,对大量疾病有免疫能力,与许多危险无缘,对少数我们难以抵御的问题,如果不是很严重,我们会很快恢复。”

我推开盘子:“哪些是我们难以抵御的问题?”

“Erythemasolare—也就是晒伤,”他说,“大火,还有严重的心脏损伤。”

“爸爸,”我说,“我会死吗?”

“你有一部分凡人的特质。”他一只手握着鸡尾酒杯底座,他的手很结实,手掌不宽,手指很长,“我们不清楚你在多大程度上是凡人。等你长大后,情况就会水落石出了。遗传比DNA影响更大。此外,特质还通过行为和符号交流传递,包括语言。”

“等我长大了,”我重复道,“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有生命的终点——因为我每年都在发生变化,而你呢,年复一年一点都没变。”

他放下酒杯。“你和正常人一样在慢慢长大,至少到目前为止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或许有一天,你会做出选择——”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常见的忧伤,眼神几近绝望,“——你可以选择不再变老,也可能你根本不用选择。”

“我能够选择?”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可以选择。”他又看看我盘子,做了个鬼脸,“光顾着问问题,你的饭菜要凉了。”

我没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我还有很多问题呢,”我说,“我该怎么选择呢?妈妈怎么了?她死了吗?”

他举起手:“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会把情况慢慢说给你听,单单回答你这些问题显得太零落了。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好吗?听完,你自然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我拿起叉子。他继续讲故事。

我父亲变异后不久,马尔科姆告诉他,他的新生会远胜过前生。

“我们将永葆青春,”马尔科姆说,“我们获得了永生——车祸、癌症、恐怖事件、对世俗生活的无限恐惧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我们生命的延续。我们将成为世界的主导者。”

在西方文化中,衰老意味着权力的削弱。马尔科姆说他们将享受远离痛苦的生活——还将远离爱情,远离凡人的一切灾祸。他们的生活中不存在他称之为短命的东西:凡人对眼下事物的顾虑,以及最终没人会记住的政治。

马尔科姆说到凡人,语气就是愤愤的,仿佛他们是吸血鬼的天敌。他说:“人类一旦灭绝,世界将变得更美好。”

我又呷了一口皮卡多,由于酒精的作用,我感到整个身体发麻。“你同意他的看法吗?”

“有时候我会被他的思路诱导。”父亲朝拉着窗帘的窗子挥了挥手,“走在外面,你看到不必要的痛苦到处流散,强烈的贪欲和恶念四处弥漫。对人和动物的无谓的虐待和谋杀是常有的事。我们中的一些吸血鬼时刻留意着人世间的丑恶,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你记不记得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像上帝那样从永恒的角度看待事物?”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不信上帝。”

他微笑道:“我们不能肯定上帝是否存在,不是吗?”

父亲说,马尔科姆对有些问题忽略不谈——例如对血液的饥渴、情绪的波动、我们的弱点以及一切变异带来的伦理问题。

起先父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食人恶魔。渐渐地,他悟出了贝特朗·罗素名言中的真谛:思想的驾驭使幸福成为可能,并为他者分享。

一天晚上,父亲在半睡半醒中呼唤萨拉的名字。事后,马尔科姆为此提醒父亲说,与她永别是唯一的正途。

“有一段历史你还不知道,”马尔科姆说,“有的吸血鬼试着和凡人一起生活,但从来就没有好的结果。唯一可行的选择就是咬她。只要你不让她咬你,你就可以把她当作供血者。就个人而言,如果你把一个女人变为我们的同类,我会很难过。”马尔科姆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斜倚在我父亲房间的沙发里,酷似奥斯卡·王尔德剧本中的人物——彻底的愤世嫉俗者。

那个时候,父亲认为马尔科姆的话是正确的——他最好和萨拉断绝来往。他苦恼万分,不知该怎么给萨拉一个交代。他该如何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呢?信该怎么写呢?

我的母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信徒,她相信众神中的一个神,每当有难的时候她会默默向这个神祈祷;在其他时候,她和许多人一样,对神是漠不关心的。父亲担心他的经历会把母亲吓得失去理智。他打算再也不和她联系了——搬到一个她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自从丹尼斯代替马尔科姆照顾父亲后,他对问题的看法发生了转变。父亲觉得,或许能够通过其他途径解决问题,写信是无济于事的。不管他写什么,她都不会相信的——她应该得到一个当面的解释。

父亲相信,在自己身体完全恢复后,他和母亲能够从容地应付这些问题。但大部分时间他依然很消极。在他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马尔科姆曾讲过一些情节离奇的故事,他因此相信所有吸血鬼与凡人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天大的错误。

也正因为此,他仍旧瞒着我母亲。

令他吃惊的是,丹尼斯提起了此事:“你怎么跟萨拉说?”

“只要我见到她,”父亲说,“我会把一切如实告诉她。”

“你不觉得很冒险吗?”

父亲突然怀疑丹尼斯和马尔科姆是串通一气的,但是他看着面前的朋友——麻子脸,棕色的大眼睛——他觉得丹尼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丹尼斯手里拿着一小瓶血,正准备为父亲注射。

“谁的生命中会没有风险?”父亲说,“说没风险的纯属自欺欺人。”

他告诉我自欺欺人是一种“糟糕的信仰”。

“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和存在主义者交流,你觉得呢?”他问。

“爸爸,”我说,“我很愿意多接触存在主义者。我也确实希望深入了解这些概念,我是认真的。但是如果到今晚睡觉之前,我还是对母亲后来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是不知道我是否会死,那我就睡不安稳了。”

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位置,见我的盘子已经空了,于是说:“到起居室去,我把故事的后半截说给你听。”

最后,父亲无需再为如何向我母亲启齿而犯愁了。她在机场一看到他就说:“你变了。”

父亲没有带母亲去剑桥,而是把她带到伦敦的丽兹酒店,在接下来的五天时间里,他们开始长谈。萨拉为这次行程仔细打点了行装;父亲回忆起她当时的穿着,尤其是那条形如长叶莴苣的褶皱绿色绸裙,他说,萨拉的着装风格很独特。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必要盛装打扮。他们没有去戏院,连下楼喝个茶都没有,每天除了待在酒店套房里叫客房服务外,他们就一直在为将来苦苦挣扎。

父亲道出自己变异的情况后,她的反应如同听到了爱人的死讯:震惊、抗拒、抵触、自责、愤怒、沮丧,最终,她像是接受了事实。

(他注意到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说,单单这一点就表明我可能是他们的“同类”。)母亲为父亲的遭遇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劝他来英格兰呢?接着,她开始指责父亲。是谁干的?是他自己惹祸上身吗?再然后,她大哭起来,她整天以泪洗面。

父亲搂着靠在他怀里的萨拉,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她会引起他的欲望。他不敢在她身边懈怠,放松警惕,因为他信不过自己。

他说悔不该来到这世界——然后为自己用了一个陈词滥调表示歉意。他说,为了彼此都好,他会马上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她哭罢,更加坚持要和父亲相互厮守。她说,如果父亲离开她,她就自杀。

父亲指责她太感情用事。

“是你把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戏剧化!”她说,“是你先变成了该死的吸血鬼!”说着她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父亲告诉我说:“萨拉即便是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也不善争辩,更何况这次她并不占优势。”

到周末的时候,父亲已是身心俱疲。

萨拉胜利了。她戴着结婚戒指回到萨瓦纳:伊特鲁里亚戒指的复制品,上面嵌着一只别致的小鸟,这是父亲刚到伦敦时买的。几星期后,他打点行装,搭乘飞机回家。

他回到墓地旁的闹鬼的砖房寓所里和萨拉相聚。萨拉把父亲的遭遇形容为“苦难”,他们适应这种苦难的能力一天胜过一天。丹尼斯留在剑桥,他给父亲寄来冻干“鸡尾酒”,不断改进的配方使它越来越接近人的鲜血。这项工作是塞拉得隆正式运作的开始。

几个月后,我的母亲和父亲在萨拉托加——佛罗里达一个海滨小镇——结为夫妻,此后,他们搬至萨拉托加温泉市生活。(萨拉对字母S情有独钟,她认为它象征幸运,父亲总是迁就她。他希望尽自己所能让她快乐,这样也算是对她的补偿。)他们找了一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住下。很快,丹尼斯完成了他在剑桥的研究,并在萨拉托加温泉市的一所大学里找了一份工作,这样他就能继续和我父亲共事了。他们共同组建了一家公司,定名为塞拉得隆,招了玛丽·埃利斯·鲁特做助手;父亲说,她相当精通血液学。他们三人研发了血液净化法,使全世界的血液能够共享互输。

起先萨拉又是装点房子,又是护理花园,后来她养起蜜蜂来——她在花园的薰衣草地旁搭了蜂房,总之忙得不亦乐乎,它们(父亲的话音中有一丝惊愕)很快乐。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想要个孩子。

“萨拉怀你的时候一切正常,”父亲冷冷地说,“接生花了很长时间,但你母亲都熬过去了,她的毅力相当顽强。

“艾蕾,当时你的重量只有四磅。你是在楼上那间贴着薰衣草墙纸的卧室里出生的——你母亲坚持要在那间房里生你。我和丹尼斯负责接生,见你不哭,我们着实担心了一把。你睁开深蓝的眼睛盯着我——远远超出了新生儿眼睛的视力能力。你似乎在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跟世界打招呼。

“你母亲很快睡着了,我们把你带到楼下进行了一些测试。血液测试结果显示你贫血——我们已经预计到这种可能性,因为你母亲在怀你的时候一直有贫血的症状。我们花了几分钟讨论最佳的治疗方案,我还请来了威尔逊医生。然后,我把你重新抱上楼。”说到这儿,他举起双手,做出无助的姿势,“你母亲不见了。”

“她没死。”我说。

“没死。她就是不见了。床是空的。你哇的一声哭了,这是你出生后第一次哭泣。”

我和父亲一直聊到凌晨四点。

“你找过她吗?”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他说找过,他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先是丹尼斯出去找,父亲留在家里照看我;他们早就为我准备了一罐罐婴儿食品,以防我母亲的母乳不足。丹尼斯回来后接替父亲给我喂食,父亲接着出去找。

“她没有带钱包,”他说,忆起旧事,他的话音里充满了忧伤,“房门半开半掩,车停在车库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她出走的迹象。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变化。”

“你报警了吗?”

“没有,”父亲离开座位,在起居室踱来踱去,“警察的能力太有限了。我觉得报警起不了任何作用,我根本不屑他们的调查。”

“但他们也许能找到她啊!”我也站了起来,“对此你也不屑吗?”

“这个我当然在乎,毕竟我是有情感的。但我确信,我和丹尼斯找到她的机会更大。另外——”他犹豫了片刻,“我已经习惯被遗弃了。”

我想到了他的母亲,她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想起他说过的有关丧亲孩子的境遇——死亡是如何占据他们的心,并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留下永恒的烙印。

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纱,致使他无法直接体验世界。“我不具有你的直观感受,”他说,“在这方面,你像你母亲。对她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很直观的。”

“她的失踪让我们极为震惊。当我的情绪逐渐平息后,我回顾了她在失踪前最后几个星期中的状况。她频繁地生病,很明显,她情绪忧郁,闷闷不乐。她有时说话不合逻辑,她威胁说要离开我,等你一出生就离开你。她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

“她不要我。”我重新坐下。

“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说,“我觉得她的荷尔蒙分泌发生了紊乱。说实话,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不过,我不知道她最后为何要选择离去。”他低下头看着地板:“艾蕾,人们的离散组成了生活的全部,这是我得出的人生规律。生命的过程就是人的不断离去。”

我们沉默了片刻。古董钟敲了四下。

“她有个妹妹,名叫索菲,她住在萨瓦纳。我和她通了电话,她答应我如果见到萨拉,马上通知我。一个月以后,她打来了电话,她说,萨拉不让她告诉我她在哪里。艾蕾,萨拉说她不想回来了。”

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这种空旷的感觉很沉重,并且带着刺,很伤人。

“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离开了。”我说。

“你错了,艾蕾。如果不生你,她会更痛苦。我先前说过,她很想要个孩子,还记得吗?”

“你不想要我,对吗?”看着他的神情,我知道自己说对了。

“我觉得生孩子不是个好主意,”他说着,双手掌心朝上向我伸来,仿佛是祈求宽恕,“出于我说过的种种原因,通常吸血鬼不繁衍后代。”

内心的空旷化为麻木。是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它们挤得我的脑袋水泄不通,但我没有一丝满足感,它们带给我的仅仅是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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