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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时代》 作者:庸人

第十章 楚楚动人

第十章 楚楚动人

天亮时,老四海到了南款。

他琢磨着凭自己手里这点儿钱,北京是去不了的,更不能去太遥远的地方。北京的开销太大,而远地的路费是他无法承受的。老四海有事先侦察的习惯,于是跑进南款唯一的书店,找到一本地图册,仔细查看起来。他以铅笔刀做尺子,仔细衡量从南款到达各大城市的距离,最后发现去省城是最方便的,大约只有三百公里。他的计划是到省城找个工作,自己能写会算,找个临时工干干还是可以的,然后再图发展。去省城还有一条理由,表叔在省城,是工头,手下有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据说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此时有人在老四海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干嘛呢?”

老四海回头一看,那家伙好象是书店老板。此时老板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铅笔刀呢。老四海是读书人,立刻明白了,老板是把自己当了破坏书籍的坏人了。他赶紧放下铅笔刀,苦笑道:“我量量距离,没别的意思。”

老板翻着白眼道:“放你妈的屁,量距离有用刀子量的吗?你小子保证是想把我这张地图割下去,活够了吧你?”说着,老板当空一挥手,三个书店服务员从不同方向围了过来,将老四海正好围在中央。

老四海担心他们动粗,不得不解释说:“我骗你干什么?我真没骗你,我这刀子就是量距离用的。”说着,他把铅笔刀举到老板面前,请他查看。

老四海这把铅笔刀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买的,简称竖刀,通体黝黑,上窄下宽,刀体笔直,刀刃在下方的最宽处。这把刀曾经花他五毛钱,整整消耗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由于家里太穷了,老四海便没再要尺子,而是请做木匠的舅舅在刀背上刻上了刻度,如此一来刀背就成尺子了,一举两得。后来同学们都改使卷笔刀了,老四海一是觉得还得花钱,二来又认为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于是就没换。铅笔刀一直带在自己身边,在整治师兄的活动中曾帮过大忙。

老板仔细检查了一下,大是惊奇,高举着刀子道:“这东西是挺新鲜的嘿,铅笔刀上带刻度,少见呀。”老板将铅笔到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这刀子够年头了吧,全都磨亮了。”

老四海一把将铅笔刀抢回来,一脸瞧不起地说:“你懂什么,这是北伐军留下的铅笔刀。”老四海清楚自己在胡说八道,但打击一下老板的嚣张气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

老板“啊”了一声:“北伐军?那不得一百多年啦?”

老四海抚摩着油光发亮的刀背,诚惶诚恐地说:“已经有六十年了。我爷爷就是北伐军,当年从广州一直打到北方。”

老板惊讶得张大了嘴:“哎呦,这玩意儿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个念头小兔子一样掉进脑海里,再也驱不走了。他沉吟了几秒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其实所谓的北伐军无非是顺口一说,唬一唬这家伙也就完了。

在这几秒钟里,老板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四海,他脸上的表情连续变换了七、八种,简直象个玩杂耍的。最后这家伙实在忍不住了,揪着老四海道:“兄弟,这玩意到底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被他逼得厌烦了,于是一脚踏在小兔子头上,决定赶紧走人。老四海不耐烦地说:“不算,不算,这东西算什么文物?”说着,他装起铅笔刀就要走。老四海知道刚才那个念头太缺德了,万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亏了。

老板见老四海要走,有点急了。他张开双臂,死死堵在门口,脸上勉强挤出了几条阴笑。“兄弟,我可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知道这东西算不算文物。”

老四海烦躁地说:“文物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历史,这东西才几十年,根本不够资格。”

老板眨巴着眼睛,冷笑着说:“七九年出的猴票,现在就二百块钱一张了,这才几年的事啊?兄弟,哥哥我可不是傻子。这么大的南款就我一家书店,你想想啊,没有金刚钻,我能揽这个瓷器活儿吗?咱也算是南款的名流,是精英,好歹也是有文化的人吧?”

这一来老四海站稳了脚跟,心道:你不是傻子,谁是啊!那个小兔子又跑回来了,老四海拿不准是不是该把他养起来。

老板不屈不挠地说:“你说说,北伐军总共才多少人?留下的铅笔刀又能有多少把?这东西是价值——当然也不会太高,但怎么着也得值点儿钱吧。”

老四海微笑着说:“老板,你还真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得呀!”

老板颇为得意地晃着脑袋:“没文化我敢开书店吗?在咱们南款,谁不知道我呀,不知道我的也应该知道我爸爸呀,我爸爸在县文化馆工作,主管的就是文化。嘿嘿!”

老四海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坑就坑你这名流,坑就坑你爸爸。他索性找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然后模仿着师兄的派头,张牙舞爪地说:“老板,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种铅笔刀只有叶挺独立团的人才可能有,因为独立团的兵首先要求的就是政治思想要过硬,不怕死才敢打仗啊。人家是边打仗边学习,之所以独立团成为北伐战场上的铁军,铅笔刀是起过很大作用的。老板,你知道独立团有多少人吗?”

老板眨巴着眼睛道:“我听说一个团得有一千多人呢。”

老四海使劲摇头:“当时的编制与现在不一样,我爷爷那个独立团有三千多人呢,所以啊这种铅笔刀总共只有三千来把。经过这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上次黄埔同学会聚会的时候——你知道黄埔同学会吗?”

老板玩儿了命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帮人都是老干部,大官!有国民党的,也有共产党的,都是有影响的人。”

“对对,看样子您的文化挺深的。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爷爷就和大家算计了一下,这种铅笔刀现在也就剩一百多把了。这刀啊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老人家去年逝世了。我告诉你,我爷爷的死能叫逝世,你爷爷不行吧?”

老板苦笑着道:“是,我爷爷死了只能叫赶儿屁着凉。”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级别不一样啊,死的说法都不一样。”说到这儿,老四海愣了一下。他盘算着老爹的事,老爹的死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老四海觉得老爹的死只能叫夭折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马上抡起舌头道:“我爷爷一逝世,这把铅笔刀就归我了。”

老板的粗手在自己脖子上使劲捏了几把,好象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小兄弟,哥哥我得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啊。你呀,岁数太小!你不清楚这东西的历史价值和人文价值,其实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可要是落到研究革命史的学者手里,那价值就大啦。”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价值不价值的。我就用它当铅笔刀,这东西钢口挺好的,几十年了还特别快呢,手指头一碰就是一口子。”说着,老四海掏出铅笔刀,在椅子靠背上划了一下,靠背上的漆皮顿时被划掉了一块。

老板浑然未觉,他的眼睛一直随着铅笔刀的运做而转动,熠熠生辉,楚楚动人。最后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兄弟,我看你要这把刀子也没什么用,干脆送给我吧,送给我还能为国家做点贡献。”

老四海是从内到外地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送给你?我凭什么要为国家做贡献?凭什么呀?啊,我爸爸——我爸爸在十年文革里被害死了。”老四海一生气,差点把养鸡场的事说出来了。

老板惋惜地说:“老革命,老干部在那个时代都是受过磨难的,我们应该记住那段历史,记录历史就需要学者的研究。我告诉你呀,我爸爸在县文化局工作,管文化,也主管收集文物这摊子事。可咱们县太偏远了,没什么正经文物,这把刀要是送给我,我就给我爸爸,它保证能发挥一定作用。”

老四海点着老板的鼻子,哈哈笑道:“别以为我不明白,我这把刀是值些银子的,我才不白送人呢。”说着,老四海站起来又要走。

老板一把将老四海拦腰抱住,另一手抄起他刚刚看过的地图册道:“我把这本地图册送给你。”老四海一跺脚,一个响屁差点把裤裆炸开。老板大叫道:“再加二十块钱。”说着,老板伸手就要掏钱。

老四海按住他的手,将学生证在老板面前一晃:“我是大学生,我下午要去北京,找我同学玩儿去,你别耽误我的功夫好不好?”

老板急得双目喷血,口歪鼻斜,两个膝盖一个劲哆嗦。他大喘着气道:“五十,五十成不成?我这是为我爸爸买的,是为文化事业买的。我爸爸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其实我要它也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四海走出书店时,怀里又多了五十块钱还外加一本崭新的中国地图册。老四海按捺不住地高兴,当时一个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才是四十六块五,自己只磨了二十分钟的嘴皮子,五十块钱就到手了。

临出门时,他特想揪着老板问他一声:“北伐军用铅笔吗?”他使劲捏着自己的嘴唇,这话才没说出来。

老四海不敢在南款耽搁得太久,当下就在储蓄所里将硬币换成了纸币,然后买了张去省城的车票,上车了。

长途车一发动,老四海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去了,他真害怕老板回带着人追上来,上了车就算是脱离险境了。老四海本来没想骗人,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只盼着赶紧脱身。但老板自己把脖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伸到你面前,求着你给他一刀。碰上这种傻子,要是不骗他一下,那就是对不起他。想到这儿,老四海安然了,赶紧去省城吧,以后不干这种事也就是了。

长途车在南款街上缓缓地行着,老四海忽然悲伤起来。

四年前,他是从这个地方出发的,目的地是县高中,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桌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席。

两年前老爹亲自竟他送到南款,那时自己成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前方是金色的北京,是钻石般的前程。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从这个地方出发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是蒌山关,是腊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混好了是个打工仔,万一混不好就是盲流。想到这儿老四海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湿润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条南北大街,做买卖的小摊儿几乎把大街都堵塞了。长途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左右摇摆着前进,老四海的脑袋也如拨浪鼓般前后左右地摇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车好不容易才开出大街,前方是镇医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群山了。

车是从医院门口开过去的,老四海忽然楞住了。他看见从医院大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家伙,他右手上打着石膏,满脸晦气。老四海心道:“这不是师兄吗?两天没见,这家伙的手是怎么了?”但老四海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师兄的手保证是老鼠夹子夹的。活该!对付这种骗子就应该用损招。

师兄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地看了长途车一眼,然后又开始四下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这小子在寻找新的目标,寻找下手对象。人啊人!往往是记吃不记打的,就是把师兄的手整个砍下来,这小子照样会四处骗人。

长途车很快就开出了南款,老爹、兄弟、乡长、师兄以及刚刚用五十块钱买了一把铅笔刀的老板都故去了。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呵气汇成的细流随着长途车的抖动,一点点渗透进头发里,头发湿了,贴在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不一会儿,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师兄消失了,南款的破旧街道也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群山如妖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悄无声息,他们暗藏杀机,他们残酷无情。长途车不知深浅的一头撞进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要和大山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层层山峦,阴影飘渺,如幻如梦,长途车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个玩偶。

老四海觉得那山峰的阴影就是斗牛士手中的斗篷,长途车就是头发疯的公牛,斗篷施展着无边的诡计,任你咆哮,任你呼啸,任你怒火冲天。然而斗篷后面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呢?老四海真想给他一箭,射中他的眉心,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会流血。

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人也逐渐冰凉了。

从南款到省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窗外的风景像幻灯片,一片一片的,根本连贯不起来。

老四海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几张幻灯片。刚上学那两年,老师带着同学们天天地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孔老二和林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是表亲吗?后来好不容易才混上初中,学校又开始流行跳级了。老四海成绩好,在老师的鼓动下,一口气从初一跳到了初三。结果初三的同学们把老四海当成了人民公敌,见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体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后来,农村开始流行包产到户,为了多分一亩地,驴人乡的亲戚们几乎展开了武斗。自己家里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全都没成年。未成年人虽然也要吃饭却没有分地的指标,所以他家只落了三亩地。上高中这两年,总体上老四海还算顺利。他成了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关键,上到校长,下到班主任都惟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填写志愿的时候,学校几乎成立了老四海专案小组,惟恐他考不上一类大学,给学校丢了脸。幸亏老四海还算争气,否则县高中早就宣布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此时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个老头子。然后他在派出所给老爹注销户口时,神奇地发现老爹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当时老四海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状。去年学校评选优秀青年教师时,他们班主任当选了。公告栏里写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已经四十岁了。老四海这才知道,在中国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顶多是个青壮年,怎么就死了呢?

老四海叹息着,盘算着,痛苦着,他琢磨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按照老爹的公式,自己也算近半百啦,想到这儿老四海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觉得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青春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晏殊曾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大家携酒哭青春!人生唯一值得哭泣的就是青春!是啊,生命太沉重了!老四海这条命肩负着母亲的晚年,肩负着弟弟们的学业,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而现在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

忽然老四海觉得脑袋在微微震动,他抬眼一看,外面居然下雨了,而且是冻雨。雨珠象湿润的细沙团一样,砸在玻璃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不一会儿,车窗就成了现代画,光怪陆离,七零八落。

此时有个农民模样的老哥欣喜地叫道:“下雨啦,下雨啦!没到春节就下雨,今年的收成错不了。”

车中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十二大都开了,能不下雨吗?”

又有人大声道:“头年财政收支平衡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咱们就能赶上美国了。”

老四海身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家伙象是城里人,整张脸上都是满不在乎。此刻他捏着鼻子“哼”了一声:“妈的,收成好不好管什么用?收成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打五八年开始就说年年说大丰收,可为什么不多给我们家发点粮票啊?多大的丰收也没张罗着给大家多发一斤呀!奶奶的。”

有人接口道:“这就是城乡差别。人家农民没有粮食定量,人家能撒开了吃,咱们就不行啊。”

城里人哼哼道:“奶奶的,报纸上的话我从来都不信。大人三十斤的定量,半大孩子二十六斤。我们家两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奶奶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呀!我那两儿子一顿饭加起来吃过十一个馒头,哪儿有那么多粮票啊?逼得我到处求爷爷奶奶,换点粮票跟作贼一样。妈的,年年说丰收,丰收了,粮食呢?粮食都让狗吃啦?”

先前还在欢迎下雨的农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咱管不着,可现在不一样啦,包产到户啦,家家都是地主,家家都得留余粮。我们是能把粮食留在手里就不卖,万一再赶上一回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怎么办呢?等着饿死?三年自然灾害里饿死的都是我们农民,你们城里人才死了几个呀?我们得留一手。”

又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要是再闹饥荒,我们城里人就下乡抢粮食去,我跟你们农民拼了。”

车厢中发出一阵笑声。大家纷纷谈起那三年中挨饿的旧事,谈着谈着馋虫就出来了。很多人便拿出馒头、大饼和面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四海没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但吃饭问题同样激发了他的灵感。老四海脑子中灵光一闪,心道:坏了!自己身上虽然有一百多块钱,可却一斤粮票都没有啊?有钱没粮票,照样得饿死!

中国的粮票制度从朝鲜战争时期就实行了,一直到1991年才废除掉。好几代人生活在粮票的阴影里,大家是谈票色变。那时每人的定量是相同的,碰上大肚汉就活该你倒霉了。粮票种类繁多,北京的粮票出了北京就是废纸,上海的粮票进了江苏就一文不值,如果想去外地的话,那你必须得有搞到全国通用粮票的本事,否则就得做了饿殍。其实中国的票证制度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不仅有粮票,还有布票,也称工业券、油票、副食票、肉票、自行车票等等,连瓜子、花生都得凭票供应。后来有了电视机,社会上又与时俱进的发行了电视票。老四海是农民出身,粮票意识比较淡漠。进城上大学之后他才领略到粮票的伟大和无所不能,在城里买个烧饼都得用粮票啊,进饭馆就更缺不了这玩意儿了。此时老四海犯难了,没粮票,到了省城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拉住身边的城里人,问道:“哪里能换粮票?”

城里人上下看了他几眼,面孔上骤然画满了紧张。忽然他揪住老四海的袖子,惶恐地小声说:“兄弟,啊朋友,啊不是,同志,你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是胡说的。”

老四海晕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苦笑着说:“我就是问问粮票的事。”

城里人双手抱在胸前,样子象是在作揖。“同志,同志,我这人就是嘴不好,可我心好啊!我心特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老四海歪着嘴,身子离城里人远了些,他觉得这家伙是脑子出问题了。

城里人看到他的模样,更紧张了。“同志,我不该说粮食都让狗吃了,你们当吃官饭的也挺不容易的,没有你们,咱们国家能在四化大路上奋勇前进吗?我偷偷换粮票是不对,但那绝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不是为了养育共产主义接班人吗?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老四海明白了,这城里人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也难怪,这车上只有自己生得白白净净的,象个体面人。他不想捉弄老实人,赶紧解释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学生。”

城里人疑惑地说:“你什么岁数了还当学生?”

老四海怕他不相信,将已经作废的学生证又拿了出来。“我真是学生,是大学生。”

“大学生啊?”城里人的脸上已经换成钦佩了。“我儿子要是能上大学就好了,等他一毕业,我就成干部的爸爸了。”

老四海笑了一声:“现在你就能当。”

城里人道:“他们还小呢。”

“改名字呀。你姓什么?”城里人说他姓张,老四海道:“大儿子叫张局,小儿子叫张处,这样你是局头的爹,也是处头的爹。”

城里人一拍大腿:“真他妈高,实在是高!我回去就改,奶奶的,我儿子全是大猫,想配什么牌就配什么牌。对了,你一个大学生打听粮票的事干什么?国家不是给你们发粮票吗?”

老四海解释说:自己去省城找同学玩儿,忘带粮票了。最后道:“我想问您,什么地方能换粮票?”

城里人终于平静了,晃着脑袋说:“你们这帮大学生将来只能几衙门,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出门不带粮票?出门不带嘴可以,但不能不带粮票。”说着,城里人疵牙冽嘴地从腰里摸出个皮夹子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四海看见,皮夹子里全是花花绿绿的各种票据。城里人从一堆一两、二两的粮票中找出一张一斤面额的全国通用粮票,递给老四海。“拿着,这是给我们单位出差时剩下的,先拿着用。”老四海有点不好意思,冽着嘴刚要说什么。城里人一挥手道:“一斤是不够,你是小伙子,这一斤粮票够干什么的?可我就这么多了。你要是用完了,就到黑市换去,三毛钱一斤,全国通用的是四毛钱,贵一点儿的五毛也能拿下来。你看着点警察啊,可别让人家把你抓起来。”

老四海小声说:“拿钱换粮票还犯法?”

“投机倒把!”中年人又紧张地四下看了几眼。

老四海感激地点了点头,此后很多年他都记着城里人的面容。这个满嘴脏话,为粮票发愁的家伙;这个胆小怕事又一心想当干部父亲的小人物。

1991年的时候,当老四海在电视里听到取消粮票制度的时候,他是由衷地高兴,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城里人。

后来城里人告诉他,黑市就在省城新修的立交桥下面。老四海不明白咱们国家何以会有黑市呢?城里人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物件有白色的就有黑色的,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最后他郑重地说:“记住啊,换粮票就老老实实地去换粮票,千万别招惹人贩子。”

这一来老四海更惊了,堂堂的省城居然有人贩子?

城里人看出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呀,还真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人贩子有什么新鲜的?人家娶不上媳妇,买一个又怎么啦?人家生不出儿子来,买一个又怎么啦?”

老四海苦着脸说:“这不是犯法吗?”

城里人想了想道:“买孩子是犯法,是缺德了。可卖女人就难说了。你没去过秦岭、大巴山那一片儿的山区,那叫穷啊,穷得掉渣。甭说姑娘了,驴都想往外面跑。人贩子把她们从山里带出来,就是把她们给救啦,都欢天喜地的。卖到山西给煤黑子当老婆,总能吃上口饱饭吧。”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不说话,有些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城里人接着说:“你这模样象个体面人,人贩子也不会找上你。我告诉你啊,人贩子口袋里都插几根稻草,这是他们的标志。”

这回老四海是有点印象了,古人说插标卖首,估计就是这个意思。

旅程就是这样,有人陪着说上两句,路程也便缩短了。后来,老四海和城里人谈起了《钱神论》。城里人哼哼着说:“我要是那个叫董褒的,我就写一篇《票神论》,保证能卖钱。”

冻雨一直下个不停,省城却到了。

下车后,老四海想再和城里人打个招呼,却再找不到那家伙了。他望着茫茫人流,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象一只失群的鸟。

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好久,老四海终于找到表叔所在的工地了。

远远望去,工地建筑就如一座巨大的水泥柱子了,灰黑色的,下半身还罩着苫布呢。走近了,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象是有人的样子。走进工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工地空落落的,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老四海扯着嗓子,在工地里喊了三十多声:表叔。终于喊出一个工地守望者来,他大叫道:“谁呀?你找谁呀?”老四海说出表叔的名字。守望者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工头啊?跑啦,潜逃啦。”

老四海大惊,表叔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跑了呢?守望者解释了半天,老四海终于弄明白了。这座楼是烂尾了!开发商发现省城是个投资陷阱,楼盖到中途就跑了。工程是干不下去了,工人们便找工头要工资。老四海的表叔同样没钱,他担心民工把自己的腿打折了,半个月前就跑了。有人他去海南了,有人说他跑到外蒙古去了,还有人说:表叔去了新疆。反正是跑了。

守望者揪着老四海道:“你是他侄子吧?赶紧走吧,万一让人家抓住,你的腿就保不住啦。”

老四海又晕了,表叔和自己是家族的骄傲。表叔领导着二百多民工大干现代化呢,而自己则是当代大学生。如今倒好,一个成了欠债潜逃的犯人,另一个成了无家可归的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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