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尽管农人不缺乏创造，不缺乏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不缺乏对改变的期待，偏僻的山村仍然很难有新奇的事情，农人的生活在不变的规律中传承，农人的生命在难以改变的寂静中延续。改变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改变他们的习惯，难上加难。对于新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对于任何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新鲜事物，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观看，去猜测，去琢磨；他们看景致，看新奇，甚至满怀惊奇和兴奋，甚至跃跃欲试。他们还是站在局外，做事实上的看客。他们不参与其中并不是他们不愿意参与，也不是他们不期望参与，而是不敢参与。脆弱的经济基础使他们没有参与改变的本钱，贫穷的家业使他们缺乏参与改变的信心。他们只能把心中的期望和梦想藏起来，甚至永远藏起来。表面看来，他们似乎不愿意改变，不愿意发展，不愿意过上幸福的日子。事实上，他们不敢冒险。冒险的结果有可能获得成功，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也有可能失败，彻底断送他们的生活，断送妻子儿女的生活。他们从土地里寻找食物，依靠土地养家糊口，用土地出产的粮食换取布匹、油、盐和其他生活用品，而土地只够甚至不够维持他们的生存所需。让他们把生存放在一边，从事新奇的、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更大利益的事情，他们感到不踏实，不实在。他们不敢拿全家人的生活冒险，不敢拿全家人的未来冒险，不敢拿全家人的命运冒险。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把他们奋斗几十年甚至几辈人的家业摧毁掉。

　　王大平把苹果树苗赊销给乡邻的愿望没有实现，并不是因为王大平要赚取利润，也不是苹果树苗品种不好，而是他的乡邻没有栽种苹果树的本钱，没有栽种苹果树的胆量，甚至没有发财致富的奢望。乡亲们习惯安于现状，眼睁睁地放弃有可能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从身边流淌过去的永远不再回来的机会，甚至不企求新的改变，不企求新机会的到来。乡亲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别人改变，心安理得地欣赏别人改变，甚至真心诚意地祝福别人改变，却不敢冒险。乡亲们热爱土地，珍惜土地，热爱粮食，珍爱粮食，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粮食，不愿意在土地里种植与粮食无关的植物，哪怕这些植物有可能带来更大的收获，有可能带来新的惊喜，甚至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命运。在乡亲们的记忆深处，种植粮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是活命的依靠，是养育后代的保证。粮食是上帝，是救命稻草，是不可抛弃的依靠。

　　王大平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得到了母亲的赞同。他们像任何一个依靠土地为生的人一样，过早地把气力和精神贡献给了土地，把心血和期望贡献给了土地，却没有得到期望的回报。他们在青春年少的美妙时光里过早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尽管他们不完全理解儿子的行为，不完全理解儿子的选择，不完全理解儿子的决定，甚至不明白儿子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他们还是高高兴兴地支持儿子，满心欢喜地参与儿子选择的改变，期望儿子的选择给他们带来新的收获，期望儿子的选择改变他们的生活，期望儿子的选择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在技术员指导下，在返青的小麦地里挖出标准的树坑，栽种充满希望的树苗，浇足水分，上足肥料，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苹果树苗的成长，恨不得苹果树苗马上开花结果，恨不得马上收获红红的大苹果。他们时不时跑到土地里巡视，查看树苗的成活率：查看土地的水分和肥料，甚至忘记了不断长高的麦苗，甚至忘记了小麦是他们维持生活的依靠。他们在返青的麦子地里巡视，在绿油油的小麦地里巡视，在黑油油的小麦地里巡视，在结满果实的小麦地里巡视，在即将成熟的黄黄的小麦地里巡视，在即将收获的小麦地里巡视，看着树苗长出的叶芽由小变大，看着树苗由矮变高。

　　王家洼平坦的川道里有五块土地里栽种了苹果树，像五道精心构筑的屏障，又像五座精心修建的堡垒，在不同的地方生长着，在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由青到黄的小麦的伴随下成长，健壮而整齐，碧绿而伟岸，向生活在它们身边的人们展示着新的未来，展示着新的生产方式。尽管它们仍然弱小，没有成长为开花结果的大树，它们却向人们昭示了美好的未来。当初不被人注意的行为，不被人重视的行为，如今却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成为人们不得不面对的新的希望。

　　尽管苹果树三年之后才有可能见到效益，乡亲们还是从王大平不计后果的行动中看到了读书人的魄力，看到了年轻后生身上蕴藏的力量，看到了世界的发展和变化。村子里很多后生跑到王大平的家里或后沟里，与王大平谝闲传，了解外面的世界，学习栽种苹果树的技术。一些大伯大婶看望王大平的父母和读过书的秀才，期望从王大平身上看到期望的结果。他们曾经对王大平便宜赊销树苗的做法不屑一顾，小麦地里不断长高的苹果树却让他们心动，让他们羡慕，甚至让他们嫉妒，让他们对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有的人试探着让自己的儿子跟着王大平学习技术，有的人希望王大平来年再到刘家河林场便宜赊销苹果树苗，或者把正在培育的树苗便宜赊销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