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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作者:方方

第五部分

 (28)洗,还是不洗

又一轮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
工作比想象的更辛苦,而生活比想象的更糟糕。同住的人们虽在不同公司工作,但辛劳似乎大同小异。每晚回家,衣服顾不得脱,便躺在床上发牢骚。说是早知如此,真不该读这个大学。又历数他们高考落选的同学,收入已经达到了多少多少。牢骚发完,总是要骂一骂老板如何心狠手辣,动辄加班,稍有不对,便克扣奖金之类。睡意在骂声中到来,于是各自呼呼大睡。经常的时候,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便这样一觉到天明,然后又开始完全相同的一天。
但涂自强没有觉得生活苦,也不觉得生活单调。因他原本的生活就是这样。而那时,他的目的尚不清晰。现在他有清晰的个人目标。他要在这城市里安家,要在这里扎根。他正在为之努力。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他正在这个过程之中,浑身都是动力,何曾觉得辛苦?何况,他想,当年高考不也这样?甚至比这更辛苦,生活比这更差哩。有一天,同室几人闲聊这个话题,大家都说,以前的人忆苦思甜,忆的是旧社会之苦。我们呢,一回忆,全是高考岁月的苦。说得所有人哄的一笑。涂自强平素很少插话,这次也说,可不是?吃过了那番苦,此后还有什么苦吃不了?
冬天来了,租屋的气温能到零度以下。平常他们冲凉都在公共厕所。而高寒之下,这里洗澡几无可能。甚至早晚时节,水管都被冻住。附近的旅社开有公共澡堂,但每次洗澡要十块钱。远一点也有八块洗一次的,可来回车钱去掉两块,等于一样。涂自强先前犟着不去洗,心想脏就脏一点,忍过一冬,暖和了再洗也一样。以前在乡下,还不是好几个月洗一回澡?但有一天,终于有同室的人提了抗议,说你省钱可以,但你不能浑身太臭。大家住在一起,本来就臭,你不洗澡,屋里的臭就臭出别的味道了。
涂自强不服气,说还能有什么味道。
同室的人说,馊呀。臭能忍,馊难忍呀。涂自强闻闻自己,觉得果然又馊又臭。
这天赵同学给他电话,说班上李同学从外地来汉,大家小聚一下。涂自强觉得自己一身臭气去见同学,也不好意思,便决定去浴室洗澡。走到旅社门口,看到要十块钱,他怎么想怎么不服气。洗个澡十块钱,天理难容呀。徘徊半天,还是决定不洗。
聚会就在李同学所住酒店附近。李同学回家便去地委当公务员。他经常下乡,居高临下,派头便显现出了一点。大家见面寒暄一番嘲讽一番,便调头都问涂自强过得怎么样?马同学和赵同学开年即要出国,只有涂自强一人在艰苦中打拼。涂自强觉得这很自然,这就是他的生活。便笑而作答,说还可以。
赵同学说,几个月没洗澡了?
涂自强便笑说,你鼻子真灵,忙得厉害,没顾上。
赵同学说,你身上这臭还用鼻子闻吗?说罢便对李同学说,赶紧,把涂自强弄到你酒店先去洗个澡,不然我们这顿饭是吃不好的。
大家哄然一笑,都说是是是。
 
(29)不会真自卑假自尊
涂自强心里大喜,于是便跟了李同学去酒店。酒店虽然普通,但有浴室已经让涂自强惊喜万分。李同学说,我先过去喝酒,你反正也不喝,洗完就自己过来。
    屋里有暖气,即使脱光,也绝无寒冷感。而此时的户外已是冰天雪地。涂自强很是兴奋,心想自己运气总是很好。他脱了衣服,进到浴室。浴缸的水龙头有两个水阀,他一下发懵,不知道自己应该用哪一个。他试着打开一个,发现怎么放都是凉水,于是赶紧关上。又试开另一个,水却烫得厉害。他顿时有束手无策感。忙电话给李同学,李同学教给他,说两个都开,要慢慢调,调到你最喜欢的温度。
    放下电话时,涂自强听到那边同学的笑声。他也觉得自己好笑,笑完又想,自己就是个乡下人么,不懂有什么办法。热水出来了,却在浴缸里存不住。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将浴缸的水漏给堵上。正四下试探,赵同学打来电话,说你知道怎么把浴缸堵上不?
    涂自强真觉得救命的人来了,忙说,就是不知道呀,正琢磨哩。
    赵同学就笑,说我猜着你不知道。这里有小机关哩,所以赶紧电话你。你把浴缸上一个小柄朝下压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要放水时,再把它抬起来。如果想洗淋浴,就把浴杆上的圆柄拔一下。
    他说话的背景全是笑声,音量狂放。一个声音说,怎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呢?涂自强知道他的同学们在笑他,这一回他心里略有不快。暗道,有那么好笑吗?我是不懂常识,可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不懂得的吗?
    这个澡涂自强泡了好久,一则他觉得浴缸里太舒服了,二则他几乎不想回到同学中去。他泡了澡,又淋浴了十几分钟,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继续洗下去的想法。回到同学中时,他满脸红扑扑的,跟那些喝了酒的同学几无两样。李同学说,洗好了?舒服吧?
    涂自强说,当然,让你们见笑了。
    赵同学说,换个人,大家也不会笑。因你性格宽厚,不会真自卑假自尊,所以大家就笑得放肆一点。
    涂自强立即释然,觉得自己险些如此了。他说,我不懂这些很自然呀,我要是懂,才奇怪哩。
    赵同学说,说的也是。由此也证明,我们涂同学从来没有到酒店泡过妞。大家又笑。李同学说,还用这个来证明吗?凭他那一身臭味,哪个妞肯靠近他呀。一桌人笑得更厉害,有人把嘴里的饭菜喷了一地。
    涂自强此时觉得真饿了,他闷下头大口吃菜,由着他们笑闹。他知道,他们的笑并无恶意,只是开心而已。懂得多的人,经常会笑笑懂得少的人。就像城里人经常笑乡下人一样。涂自强经常如此被人讪笑,他已习惯。他对自己说,这没关系,下次我就会了,我会了就不再有人笑我。
    饭罢分手时,李同学说,我经常过来出差,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电话,你来酒店洗澡就是。不洗白不洗。涂自强说,好呀。
    晚上回家,涂自强走在冰雪满地的路上,心想,这真是一个愉快不过的夜晚呀。
    
(30)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
离春节只一周了,隔得近,仿佛一眼可以穿透时光,看到那个日子。公司早已通知腊月二十八放假。临近节前,稍闲一点。涂自强和几个同事一起算计自己的收入。涂自强去公司晚,拿得最少,连提成加奖金竟也能拿到五千多块。看到计算器上的四位数,涂自强的心怦怦直跳。他想,我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见母亲了。要给她买件新棉袄。山里冷,还要给她买一套保暖内衣。嗯,最好把手头存折所有钱都提出,把房子好好修整一下。涂自强把自己想得十分兴奋。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涂自强决定中午去买车票。一早到班上,突然发现同事们都神色怪异。原来老板不见了,公司里重要的东西也都不在。最重要的是账上的钱也都悉数提空了。涂自强有些发懵,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他想到自己的五千多块钱,觉得老板是自己的学长,看上去人不错,成天笑眯眯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个春节,涂自强又是在一家餐馆打工。
在餐馆打工最大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不错的饭菜。尤其临近过年,公款请客的人多。公款请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丢脸的事。菜吃得零乱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没怎么动筷。老板便允许端进来自己吃。餐馆菜的味道与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强很少吃到这么好的菜。许些菜他几乎不识。吃时便问。问得大厨和老板当面笑,背后却叹,说这大学真是白上了。以为毕业出来当人上人,结果连餐馆客人的剩菜都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不识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强自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庆幸自己春节没有过得冷清单调。晚间回出租屋,时而会想到母亲。有点担心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过。暗中骂自己不孝,骂完又想,穷光蛋一个回家,拿不出钱见乡亲,母亲又怎会高兴?母亲不高兴,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狠了,就打电话回去。打时又忧心母亲要走太远的山路。冰天雪地,没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长问候。村长多是在电话那头嘶啦嘶啦叫,你妈还好呀!都说她儿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来不了。家家请她哩,要沾她的福气。涂自强心里便踏实好多。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涂自强便自思,这福气又是些什么呢?
年过完了,老板亲自跟涂自强结了账。不到一个月,工资加奖金,赚的钱比他在公司两个月都多。涂自强顿有惊喜感,觉得自己没有回家过年还是很值。
只是这惊喜只维持了3天。
这年的雪在涂自强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还在过秋,山里便落雪。时断时续地下了又下。十五都过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来一场。山里这样下雪也常见。封山前把过冬的粮食和日用杂货备好,猫在家里过一整个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强家的房子却在这一年塌了。他的母亲被压在塌樑之下。得亏那天有邮递员进山,见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电话给村长,又把电话打到镇上。结果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堆人,把涂自强的母亲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床板抬着,翻了两架山,轮换了几趟送到了镇医院。
 
(31)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
涂自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面试。他顿时心惊肉跳。连租屋都没回,直接赶到车站买了车票。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怎可为了赚钱而不守在母亲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许会把房子修缮一下,也可以让母亲过一个舒心的春节。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两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现在,由母亲一人承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将来过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母亲现在的日子。将来的日子是日子,难道现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这个,涂自强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脚。
许多路段都有积雪,汽车开得很慢,涂自强抵达县城时天已大黑。车站四下里清冷,据说因路上结冰缘故,前往镇上的班车都停开了。涂自强无心等到天明,准备寻辆私人摩托赶往镇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见一辆。想来进山雪层太厚,摩托车怕也难行。涂自强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个走,晚上走也是个走。这段路他在高中几年走也走得烂熟,那就 走吧。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惟他一人在踽踽独行。他很明白,除了那个逃掉的老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待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抚摸他。而他享受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扭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这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
凌晨时分,已然见到镇上的几粒灯火。母亲就躺在那微黄色的灯火之中。涂自强突然决定:带母亲到武汉去一起生活!无非另找间租屋,无非多一个人吃饭,无非自己再打几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挣几百块钱,便足够他和母亲两人的开支。他的母亲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再相互分离。
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疾行,不时被积雪或是冻冰折腾得摔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过来,倒把心想得踏实了。
天露出微光,他进了镇医院,走进了母亲的病房。此刻的母亲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医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强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觉得她的呼吸均匀,脸上恍然还有笑意,他不禁浑身一松,一屁股软坐在母亲的脚头,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便歪下,然后也睡着了。
雪终于开始化解,通车了。进山的雪还厚着,母亲靠拄拐已能行走几步,但却没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业已垮塌,一时间也不可能盖起来。涂自强便跟母亲商量要带她去武汉的事。母亲脸上露出笑意,说我这辈子跟定了我儿。
涂自强说,当然。你是我妈,你还能跟谁?
母亲又笑,然后见人便说,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涂自强听母亲如此说,满心都是愧。
 
(32)再见采药
涂自强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给父亲上坟,还要告诉他,他将带母亲住进城里。以后回来得少,请父亲原谅。将来一旦发富,一定把父亲的坟修得气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来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几根樑斜歪着,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着屋里的家什。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床和饭桌,他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哦,母亲出嫁带过来一个衣柜。涂自强自有记忆起,那柜子的门就是歪的。他想,母亲从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观音菩萨,这是母亲交代再三,一定要跟着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亲便去山寺请回这座观音。她天天早拜晚拜,全部祈祷都是保佑她的小儿子。母亲认为,涂自强的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没有文化,笃信菩萨,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强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顶上还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强的房间。他钻了进去,想找点东西留作念想。床边有个纸盒,翻了几翻,发现几张自己在中学与同学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两个日记本,他都拿了起来。这些是珍贵物品哩,他想。想罢,搬了半天断木,找到母亲的观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没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见。他想起自己几无印象父亲曾经照过相。钻出时便对自己说,一定要带母亲在武汉多照几张相片。不然将来结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爷爷奶奶长成啥样。
涂自强万没料到这一趟出门如此艰难。母亲坐上车后,没走多远就开始晕车。尽管涂自强已经细心备有几个塑料袋,但母亲的呕吐仍然让他吓得不轻。到了县城,他见母亲吐得脸色都变了,便不敢买当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栈,让母亲先住下。他带母亲在县城里吃了点东西,母亲缓过劲来,拄着拐想到街上看看。母亲还是年轻时去过县城,以后多年就呆在山里。她完全无法想象县城里的繁华。从小客栈的窄街一出门,走过一个红绿灯口,母亲又开始了晕街。她扶着电线杆,说来来去去的车晃得她头昏,再也没办法挪步了。涂自强开始还希望她能适应一下,但母亲一步不走。他只得费力气把母亲背回了旅馆。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缓,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车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强说,这算什么,到了武汉,比这热闹几百倍。母亲一听,便有些战战競競,说比这还多?
涂自强忍不住笑。他想起来自己当年初到襄樊的样子,笑完说,妈你也别怕,你只要过上几天就自在了。回家才不习惯哩。
母亲嘴一撇说,哪有的事?
涂自强让母亲休息,自己出去为母亲买晕车药。走到药店附近,他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药店出来。那面孔没一丝笑意,眼里满是忧伤。那是采药!她挺着大肚,手上拎了塑料袋,蹒跚地走过马路。涂自强的心怦怦乱跳,他闪在街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不见。涂自强想,她结婚了。她有了孩子。她过得并不幸福。想罢,自己也有满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处地方,哭出声来。他们的脚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们的不幸福却是相同的。
 
(33)母亲爱上了城市
    歇了一晚,又坐车赶往武汉。这一路母亲吐得更厉害,涂自强忙了一路。下午到武汉时,两人都快虚脱。
    涂自强在镇上已托同住的朋友帮忙另租了房子。他带着母亲,辗转两道汽车,走走歇歇,晚上快十点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来涂自强的全部行李,开了门烧了热水在那里等候。见涂自强说,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现在才到。
    涂自强忙说,我妈腿不好,又晕车,不敢让她打的。所以,我们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与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远。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贵了一倍有多。母亲腿脚不便,涂自强要求室内有厨房和厕所。这样费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说,我们几个想帮你再砍砍价,但实在砍不下了。不要这间,也没更合适的。怎么住还是要交通方便一点吧?涂自强忙说是是是。
    母亲坐在床边,晃着头四下看着,然后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屋子?涂自强说,嗯,原先更小。好几个人合着住哩。母亲说,我儿,你不是上了大学吗?涂自强说,大学出来还要苦一阵子,才有好日子过哩。妈,你跟着我也要吃点苦了,不过我会尽快让妈过好日子的。母亲说,那你干嘛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这个可大多了。
    涂自强说,呆在家里哪有奔头呀?你看咱爸,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苦出头。在这里,苦上几年,买房买车,就能熬出头哩。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明白。
    这一晚的涂自强睡的地铺。他把床让给了母亲。没有被子,他裹着大衣睡了一觉。他已想好,明天去买张折叠床和棉被,再去添置点生活用品,这样,他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就能过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这里安家,一定要让母亲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经常见到的那些大妈一样,拎着菜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母亲爱上了城市。只用了半年,她就觉得跟山里比,她这过的才叫日子。而实际上,她住在武汉最贫民窟的地方。母亲常说,多好,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了;多好,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眼睛被柴烟熏了半辈子,天天流泪,现在也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担水,冷水热水一拧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镇上都热闹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闪多了,不像山里,一个鬼火,屋角都照不见;多好,想吃面条,开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这些话,母亲一天唠叨几回。原以为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自然,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没有熟悉的环境,母亲会不习惯。没料到母亲却说,新有的比没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强想,这就是了。原来母亲的心与我是相通的呀。
    母亲的腿尚未完全康复,走路依然一瘸一瘸,但料理家事已经没有问题。有时也瘸着腿晃出门,在附近跟煮茶叶蛋的太婆聊聊天,又跟摆摊的老头扯扯闲。她的乡音太重,人家听不太懂她说什么。反过来也一样,她也听不太懂人家所说。可是有几句,她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说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她便颇为得意。每天能见到母亲,涂自强有心安感。他觉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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