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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选粹》 作者:冯梦龙

第20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2)

  王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在袖中,说:“是便是了,还有许多麻烦哩。”秦重说:“妈妈是一家之主,有什么麻烦?”王九妈说:“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难道不认得你是卖油的秦小官,怎么肯接你?”秦重说:“任凭妈妈怎样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王九妈见他态度十分坚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说:“老身已经替你排下了计策,只看你的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没有回来。今天是黄衙内约她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她做诗社。后天是韩尚书的公子,几天前就送下了东道在这里。你还是到大后天再来看。还有句话,这几天你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裳,不像个上等的嫖客。再来的时候,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替你说谎。”秦重说:“小可全都明白。”说完,作别回去了。

  秦重回到家里,歇了三天生意,不去卖油,到当铺里买了一件现成的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到了第四天,秦重起了个大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了,门还没有开。他准备到别的地方转一转再来,于是到十景塘去散步。一会儿又折转回来,王九妈家的门已经开了。那门前却停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里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地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说:“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经知道韩公子昨晚留宿,这时还没有走。他于是又转身,来到一个饭店里,吃了些现成的茶饭,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到王家探听消息。

  秦重来到王九妈家,只见门前轿马已经走了。进得门来,王九妈迎着,便说:“老身得罪,今天又没有工夫了。刚才韩公子拉美儿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听说明天还要到灵隐寺,访棋师赌棋哩。齐衙内也来约过两三次了。他是我家房主,又是推辞不得的。他来的时候,或住三天、或住五天就走了,连老身也定不了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有耐心再等几天。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只好奉还。”秦重说:?“只怕妈妈不成全,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王九妈说:“这样老身便好做主!”秦重正准备起身告辞,王九妈又说:“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如果来讨回信,不要来早了。大约在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告诉你。倒是越晚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不要错怪。”秦重连声说:“不敢,不敢!”

  这一天,秦重没有做买卖。第二天,他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做生意,不走钱塘门这条路。每天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每次美娘都没有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大雪刚停,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天买卖,打扮齐整,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说:“今天是你造化,已经有九分九厘了。”秦重说:“这一厘是欠着什么?”王九妈说:“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说:“可回来么?”王九妈说:“今天是在俞太尉家赏雪,宴席就摆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经是没分的人了。原来说过黄昏送回来。你暂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地等她。”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来到一个地方,不是楼房,却是十分高爽的三间平房。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摆有床榻桌椅之类,是备官铺的;右边一间是花魁娘子的卧室,上着锁。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堂上面,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的书桌上,摆设些古玩,壁上贴着许多诗稿。秦重惭愧自己不是文人,不敢细看,心想:“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陈铺,一定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银子一夜,也不为多。”

  王九妈让秦小官坐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相陪。不一会儿,丫鬟掌灯过来,抬了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酿还未到口,香气已经扑人。王九妈端起酒杯对秦重说:“今天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来就不高,况且有正事在心里,只喝了半杯。吃了一会,便推辞不喝了。王九妈说:“秦小官大概是饿了,还是用些饭再喝酒。”

  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在秦重面前的,就是一盏杂和汤。王九妈酒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王九妈说:“夜长着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饭。丫鬟提了个行灯来,说:“浴水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新穿衣入座。王九妈叫撤去菜盒,用暖锅下酒。这时黄昏已经过去,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还没有回来。

  秦重不见美娘回家,好生气闷,却被王九妈东拉西扯,说些风情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了。丫鬟先来报了,王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起立。只见美娘喝得大醉,由侍女扶了进来。到了门口,醉眼蒙,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停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王九妈说:“我儿,这就是我以前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爱慕你,不时送礼过来。因为你没有工夫,耽搁了他一个多月了。你今天幸而有空,做娘的留他在这里陪伴你。”美娘说:“临安郡中,并没有听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

  王九妈双手张开,急忙拦住说:“他是个至诚的好人,娘不会误你。”美娘只得转身回来。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说:“娘,这个人我认得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王九妈说:“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因此面善。你莫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真诚,一时答应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在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夜。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天给你赔礼。”一边说,一边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不过妈妈,只得进房相见。

  这些话,秦重一句句都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见。美娘万福过了,坐在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十分不高兴,默默无言。她叫丫鬟拿热酒来,斟在酒杯里。王九妈以为她要敬客,哪知她却自家一饮而尽。王九妈说:“我儿醉了,少喝些!”美娘哪里依她,答应说:“我不醉!”一连喝了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美娘感觉站不稳了,叫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灯,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踏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睡了。王九妈见女儿这样的动作,十分过意不去,对秦重说:“小女平日惯坏了,专会使性。今天她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关你的事。不要见怪!”秦重说:“小可哪里敢!”

  王九妈于是把秦重送入美娘的卧房,在耳旁吩咐说:“美娘醉了,放温存些。”又叫美娘说:“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地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王九妈只得走了。丫鬟收拾了杯盘,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息吧。”秦重说:“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回耳房安歇去了。

  秦重看美娘,面对里床,把锦被压在身下,睡得正熟。秦重想,酒醉的人,一定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然看见床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丝棉锦被,便轻轻地取下,盖在美娘身上。然后,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壶热茶,脱鞋上床,挨在美娘身边,左手把茶壶抱在怀里,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睛也不敢闭一闭。

  美娘睡到半夜,醒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好像有东西满溢出来。她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呕。秦重也慌忙坐了起来。知道她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她的背。过了一会儿,美娘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弄脏了被窝,把自己的袍子的袖子张开,罩在美娘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地吐,吐完了,闭着眼,要茶漱口。秦重下床,将袍子轻轻脱下,平放在地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杯香喷喷的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了两碗,胸中已经略觉得舒畅,但身子仍然疲倦,于是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将脱下的袍子,重重裹好,放在床侧,依然上床,挨在美娘身边。

  美娘那一觉一直睡到天明才醒。翻转身来,见旁边睡着一人,便问:“你是哪个?”秦重回答说:“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里的事,恍恍惚惚,记得不十分真了,便说:“我夜里好醉!”秦重说:“也不很醉。”美娘又问:“有没有发吐?”秦重说:“没有。”美娘说:“这样还好。”想了一想,又说:“我记得曾经吐过的,又记得还吃过茶来,难道是做梦不成?”秦重这才说:“是曾经吐过。小可见小娘子多喝几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了以后要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杯。”美娘大惊说:“脏巴巴的,吐在哪里去了?”秦重说:“小可怕小娘子弄脏了被褥,用小可袍子的袖子盛了。”美娘说:“现在哪里?”秦重说:“连衣服裹着,藏在床侧。”美娘说:“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说:“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残酒。”美娘听了,心想:“有这样识趣的人!”心里已经有四五分喜欢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于是问道:“你老实对我说,你是什么样人?为什么昨夜在这里?”秦重说:“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其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于是将初次看见美娘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中非常思慕,以及积攒嫖钱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并说:“能够亲近小娘子一夜,小可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了,愈加喜欢秦重,说:“我昨夜喝醉了,没有招接你。你白费了这么多银子,不后悔?”秦重说:“小娘子是天上的神仙,小可惟恐服侍不周,只要不责怪,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敢有非分之想!”美娘说:“你做买卖的人,积下些银两,为什么不留下养家?这里不是你来往的地方。”秦重说:“小可单身一人,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说:“你今天走了,以后还来吗?”秦重说:“只这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心想:“难得这样的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人中也难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只可惜他是市井中的粗俗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情愿委身嫁给他。”

  美娘正在沉思的时候,丫鬟端了洗脸水进来,还送来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里没有脱头巾,所以不用梳头,喝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说:“稍住不妨,我还有话说。”秦重说:“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难道不自揣,夜里在这里,真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玷污了娘子的芳名。还是早些走了安稳。”美娘点了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匆匆打开梳妆匣,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说:“昨夜难为你了,这银两送给你作资本,莫对人说。”秦重哪里肯收。美娘说:?“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是酬谢你一夜之情,不要推辞。你如果缺少本钱,以后我还会帮助你。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洗干净了还你吧。”秦重说:“脏衣服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己会洗。只是银子的确不敢收。”美娘说:“说哪里话!”将银子硬塞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知道无法推却,只得收了。

  秦重向美娘深深作了个揖,卷了脱下的脏袍子,走出房门。他打从王九妈房前经过,保儿看见了,叫声:“妈妈!秦小官走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怎么走得这么早?”秦重说:“有些贱事,改天再来道谢。”便径直走了。

  秦重走了以后,美娘觉得和秦重虽然没有一点相干,但见他一片诚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一天,因为多喝了酒,身体不舒服,谢绝了客人,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地想了一天。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见朱十老病倒在床,便全无顾忌,和兰花调情。朱十老看见了,骂了几次。两人于是商量出一条计策来,等夜静更深,把店里的资本全部拿了,双双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第二天天亮,朱十老才发现。求邻里写了个失单,寻找了几天,也没有动静。

  这时,朱十老才深深后悔,当初不该听信邢权的谗言,赶走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他听说朱重在众安桥下租房居住,挑担卖油,心想,不如把他找回来,自己也好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他请邻舍好生劝朱重回家,以前的事,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听这话,当天就收拾了东西,搬回了朱十老家里。二人相见,痛哭了一场。朱十老将所存的钱物,全部交给了秦重。秦重自家原有二十余两本钱,加上朱十老剩下的银两,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叫朱重,不用秦字。

  不到一月,朱十老病重,医治不愈,呜呼哀哉了。朱重捶胸大哭,如同死了亲父一样。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都称赞朱重的厚德。

  丧事办完,朱重仍然开店。这油铺是个老店,生意原来一直好,但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断送了不少。现在老主顾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照顾,所以生意比以前更加兴旺。朱重单身一人,急切要找个老成的帮手。

  一天,有一个惯做中人的金中,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那人叫莘善,原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金兵攻下了汴梁城,一家人在逃难途中,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地过了几年。现在听说临安很兴旺,南渡的人民,大半安插在这里。恐怕女儿流落到这里,因此特来寻访,但又没有找到。身边费用完了,欠了饭钱,被饭店整天驱赶,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找个帮手,自己曾经开过粮食铺子,卖油的事也在行,更何况朱小官原来也是汴梁人,是乡里,因此请金中引荐。

  朱重详细问了莘善的情况,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说:“你既然没有地方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就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地寻访令爱的消息,再作安排。”当下取了两贯钱拿给莘善,叫他去付了饭钱。莘善回到油铺,把妻子阮氏也领来,和朱重相见。朱重收拾了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从此,两口儿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十分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许多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给他为妻。朱重自从见了花魁娘子以后,一般的女子看不上眼,一心要找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因此日复一日,把婚事耽搁下去了。

  再说美娘在王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虽然这样,每遇到不如意的地方,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爱的时候,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现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日里也喜赌钱吃酒,在酒楼、茶馆、书场、妓院走动。听得花魁娘子之名,只是没有见过面。他多次派人来约,想要嫖她。美娘听说他气质不好,不愿接待,托故推辞,不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经同闲汉们一起到过王九妈家几次,都没有会着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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