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起初，波尔德可以觉察自己正身处梦境。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本厚厚的书，有着烫金标题的红色硬皮封面。波尔德念了一下书名，不像是他平时喜欢阅读的类型。他提醒自己尽量记住，等梦醒了可以去查一下。

　　午后的阳光从葡萄架的缝隙中透过来，摇曳的光斑倒映在地上。面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中淡黄色的莲花已经开成一片，夏日的风掠过水面吹到波尔德的脸上，是个非常惬意的地方。

　　看着看着，少年很快就忘记了自己还在梦中。他把书揣进衣兜从长椅上站起身，抻了抻身上纯黑色的军服，感受着衣领上嵌着银线的凹凸感，对着池塘水面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后，波尔德绕出了巨大的葡萄架。

　　这里看起来似乎应该是个私人庭院，别具匠心的打理下体现着主人精致的品味。波尔德顺着石径小路往前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四下没有什么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军靴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植物的清香温和地刺激着嗅觉，这让他感到心情舒畅。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绿地，绿地中央矗立着一幢建筑，有着花岗岩的外壁与绿色的屋顶。花坛下面趴着一条棕色的猎犬，正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不是Kaiser。

　　虽然这么想着，波尔德却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猎犬突然竖起耳朵，向着他的方向立起了身子。波尔德熟练地对着它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怀中多了一捧玫瑰花。猎犬摇着尾巴趴了回去，就像认识自己似的。

　　梦中的波尔德并不在意，他只想要接近那幢房子。但是目测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却怎样都走不到，这让他感到十分焦躁。

　　少年索性开始奔跑。可他的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就像要把自己的腿从沼泽中拔出来一样，这让他终于急得喊出了声。

　　就在这时他被人推醒了，波尔德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间书房里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窗外下着鹅毛大雪，白茫茫的视野中看不清远方，嵌入式壁炉里被燃烧的火光映得通红。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人一身尊贵的华装，神态雍容。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对方坐回窗边的写字桌前，拿起笔重新在纸上写着什么，“要去看看医生吗？”

　　才不是噩梦呢！少年想反驳，那是个非常美的梦，要不是你捣乱或许我现在就已经进去了。

　　一边气哼哼地这样想着，波尔德一边从沙发上爬起来想要下地，突然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

　　“哎？哎哎？！？”

　　……彻底清醒时波尔德正四脚朝天地躺在S—AF军官公寓的地上，再没有葡萄架、花岗岩外壁的房子与猎犬，鹅毛大雪和壁炉也随着那名在梦里与他说话的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波尔德扭头一看，毯子一半留在床上一半裹在他的腰间，挂在床头的夜光钟指针即将指向8月27日清晨4点半。同宿的室友们还没起床，四下里响着轻微的鼾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

　　波尔德揉着被摔疼了的后背重新爬回自己的床。

　　军演期间的官兵合宿由S—AF统一分配，波尔德与林，还有另外两名来自“Wassermann”的飞行员住在一间并不大的宿舍里。最近几年国防部一再削减空军的军费，为此约瑟珐司令官与国防部长还有总统谈过很多次，但都不见成效。因为在柯纳维亚国防部看来，赢得了V.L.战役的柯国空军已经拥有了比瑞肯库尔更强大的战斗力，不需要再在扩充军备上多下功夫了。然而事实上一再克扣军费不仅让空军系统对机体的日常维修成本大伤脑筋，甚至连普通官兵的军饷都受到了影响，这让不少人颇有怨言。

　　波尔德摸索着掏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后打开了《Hell，Forgesonno！！》。最近他都没怎么玩这个游戏，上去一看，Mr.Boring与第二名之间的分数差距已经缩短到了只剩不到100分。

　　第二名是个陌生的ID，叫Pierrot。

　　波尔德点击了一下Pierrot的个人资料，对方的注册时间是三个月前，每天都有登录，刷分刷得也快。接着波尔德进入了讨论区，只见最热门的一个帖子就是在讨论Pierrot与Mr.Boring的战法孰优孰劣。当然中间夹杂着各种毫无营养的讨论：“押100f，Pierrot与Mr.Boring绝对是一个人！”“官方去死！说好的前三名奖励特殊任务与机体的，现在前两个都是你们的内部人士！别人还玩个头啊！”“你怎么知道Mr.Boring与Pierrot都是游戏官方的内部人士？无证据无真相！”“帮忙刷分挂机全天24小时在线！另有高级账号出售，具体联系方式：XXX—XXXXX”“楼上已举报，坐等斑竹删帖。”

　　波尔德叹口气，关掉了所有讨论串，接着他重新切回游戏，打算玩两局赚点分数回来，系统立刻显示：“欢迎回来！Mr.Boring！您上次的游戏时间为……”

　　这是他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平时Mr.Boring个人主页的留言板上总有各种玩家评论，无非是“大大求交往！”“巨巨求勾搭！”之类毫无营养的留言，波尔德也从不回复，以至于不少人都猜测“Mr.Boring”这个账号其实是游戏官方的托儿。

　　波尔德匆匆浏览着，忽然看到一条只有Mr.Boring本人才能阅读的加密留言，发信时间为昨天晚上，留言者的署名是Pierrot。

　　少年猛然坐起身来。

　　清晨的S—AF基地就像一只沉睡的巨鸟，空气中笼罩着蒙蒙的薄雾。吹来的风夹杂着海的咸味，夜的暗蓝与晨曦的橘红交染在一起，停机坪上的数架机体宛如被养在一个巨大鱼缸中的游鱼。

　　比起刚才做的梦中梦，波尔德觉得现在才更像在梦境之中。

　　最近他一直会做些像刚才那样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他总是出现在许多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跟同样完全不认识的人交谈，但梦中的自己好像跟对方相识了很久一样。

　　这没有什么，我也曾经做梦成了苏特的贴身保镖。

　　波尔德把这归结为八月以来实在太累了。不过刚刚结束的第二阶段空地对抗演习战让波尔德感到十分新鲜，因为他迄今为止只接受过空战相关的训练。恢复原本编制后，波尔德终于得以跟鲁迪斯重新搭档，空地作战中他们一起负责直升机的空中保护。

　　“怎么样，知道‘雷鸟’联队的厉害了吧？”记得一周前第二阶段刚刚开始的时候，迪翁曾经笑嘻嘻地问波尔德。

　　用柯尼西的话来说就是，“像迪翁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飞行员，那么他绝对应该去做娱乐节目的狗仔主持人，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弄清别人的想法。”

　　“之后哪怕别人已经说出了想法，他也依旧会替换成他自己的想法。”S—AF协作联队“寒鸦”的侦察机飞行员埃利奥特·荣格接着说。他虽然不是“雷鸟”第四中队更衣室里的一员，却是这里的常客，跟迪翁私交很好。

　　“等你拿到飞行执照之后有什么打算啊小鬼？”迪翁转了一下眼珠，看似循循善诱。

　　波尔德不耐烦：“……什么什么打算？”

　　波尔德的飞行执照被军部一拖再拖，直到现在还没有发下来，因为他是未成年人，飞行执照的授发手续还要通过他的长机长官签字。鲁迪斯知道之后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其他表示，估计他现在也没什么时间帮波尔德做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所以少年想着，或许军演结束才能拿到飞行执照吧。而那时候也差不多是该离开S—AF的时候了——他的僚飞任务到8月底就全部结束了。

　　迪翁笑：“比如提前填个联队服役申请什么的。”

　　波尔德立刻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因为申请联队是空校生毕业时才会考虑的事情，在校生申请提前联队服役是极其罕见的，并且审核十分苛刻。所以跟大多时候一样，少年觉得迪翁就是一个会走动的不可理喻。

　　……虽然事实上是除了当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波尔德才是迟钝到不可理喻。

　　“喂，你还没回答我开始的问题呢，觉得‘雷鸟’怎么样？”迪翁依旧不依不饶，打算曲线救国。之前迪翁跟邓肯提过，问有没有可能破格让波尔德在军演结束后以在校生的身份提前加入“雷鸟”，得到指挥官的肯定回答后，迪翁就想着找机会问问看波尔德的意思。

　　迪翁这种难得的热情被柯尼西嘲笑为“简直就像是个皮条客。”之后大概是意识到这个并不高明的比喻好像把自己与整个联队也骂进去了，有着一双灰色眼睛的飞行员最后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当做什么也没说过。

　　“这个么……”波尔德挠起了头。

　　在这次军演中，除了史上鼎鼎大名的“雷鸟”，另外两支队伍也是赫赫有名，但即使三支队伍的单兵素质相近，团队合作下的效果还是不一样的。重获“雷鸟”指挥权的邓肯，就像是战士终于拿回得心应手的武器，这支以在远古神话中“能够撼动空中雷电的神灵”之意命名的作战联队，在第二阶段的军演中展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默契协作与高机动性。在三支队伍的空地较量中，每次都是“雷鸟”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

　　“……或许‘雷鸟’的高服从、高执行与高反应，就是鲁迪斯少校在战后分析会上提出的理想联队的作战形态吧？”这么想着的波尔德脱口而出。

　　出乎意料的，一向维护“雷鸟”的迪翁“噗”地笑出了声。

　　“那家伙啊……要是被人说‘你心中理想联队的样子就是‘雷鸟’吧？’一定会不高兴的。”

　　“哎？”

　　“因为谁也比不上啊……”迪翁看了一眼鲁迪斯的柜子，他现在人不在更衣室，策兰军工希望进一步完善WhitePhantom的性能，最近一直在跟鲁迪斯进行沟通。

　　“谁也比不上那家伙心中唯一的联队。”

　　波尔德慢慢顺着跑道边走边寻找着细小的杂物，这是他从小在父亲工作的机场里玩儿时最喜欢帮的忙之一。飞机跑道是地面维护工作的重中之重，哪怕是一颗小石子，都有可能影响飞机的正常运行。从前飞行员们会在飞行之后并肩成一排，沿着跑道走一遍，搜索地面上的杂物。随着科技进步，如今已经开发出了专业的机器人来负责路面清扫，但由于造价过于昂贵，人工清理还是没有被完全取代。

　　天空越发亮了起来，波尔德这时候反而有点困了。

　　都怪那个该死的梦。

　　少年想起梦里的那捧玫瑰花，当时自己应该是要把它送给谁吧？他微微红了脸。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跟任何女生交往过，更别说送花了。

　　还是梦里好，可以买得起那么贵的一捧玫瑰。

　　波尔德的想法永远是这样地煞风景。

　　说来那鲜红的颜色还真像是埃蕾诺的头发啊……

　　他立刻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之前那瓶矿泉水的事儿他还没机会跟她说句谢谢，平时交流也绝对不多，怎么会突然想起人家呢？

　　波尔德有些惩罚性地把自己的头揉成鸟窝，想着不如回去吧。

　　这时他瞥见就在左侧的停机坪上，有个背影正坐在S—4E型战斗机前面的木箱子上，灰色的军服外套随意地扔在脚边，只穿着一件挽起袖子的白衬衫。压在便帽下的头发，在阳光里就像金子一样明亮。

　　“早上好，长官。”

　　波尔德走了过去，看见对方正用平板电脑校对着S—4E的数据。

　　鲁迪斯抬起头，露出了有点惊讶的神色：“你起得好早啊……”

　　“没有您早吧。”视线扫到箱子上两罐已经空了的易拉罐，波尔德叹了口气，“……一大清早就喝酒。”

　　被抓获的现行犯不服气地给少年看易拉罐瓶的标签：“这是饮料。”

　　“酒精饮料。”说着，波尔德把最后一罐没有打开的低度啤酒不动声色地藏在了自己的身后。从今天下午开始将进入佛明伦州军演的重头戏——第三阶段的海空对战，他跟鲁迪斯自然都要飞行。

　　理亏的现行犯悻悻地低下头继续工作，过了好半天，终于有一句不甘心的微弱反抗飘进了波尔德的耳朵。

　　“……空中又没有能测出飞行员是否酒驾的交警。”

　　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王牌飞行员该说的话。

　　“S—4E不是已经宣布停飞了吗？”少年蹲下来，问。

　　由于大幅度削减军费，今年开始，柯国空军系统中有将近1\/4的飞机停飞。S—AF还算是好的，停飞的机体数量大概占1\/5。其中就包括近年来渐渐被取代了主力地位的S—4E。

　　“现在提起S—4E，人们都会首先想到它的武器挂载少与高昂的造价，却忘记了S—4E曾经作为柯纳维亚空军的主力战机，持续了将近十年的辉煌。”

　　鲁迪斯的手指不住地在触摸屏上点着。关于S—4E程序的调整工作是达沃尼少将交给他的。S—4E在这次军演中并没有什么实际飞行任务，所以达沃尼少将告诉他调整工作的完成时间随意。不过鲁迪斯还是在高强度的军演日程中尽量挤时间工作，比如每天起个大早来为S—4E偷偷加班。

　　“其实S—4E最突出的优势就在于灵活的机动性与节省燃料，如果飞行员足够优秀，那么S—4E完全可以拖垮敌机的耐心，而空战中的击坠，往往都是诞生在这个瞬间。”鲁迪斯说。

　　波尔德在第一次与库宁格特较量的模拟空战中驾驶过S—4E，当时他光顾着羡慕S—5E的速度，根本没在意S—4E的事情。跟那些对S—4E充满感情的空军飞行员不同，时间与阅历还没有给波尔德可以怀念的机会。

　　但是波尔德的优点在于他一直是个无比真诚的倾听者，他总是会尽全力理解对方言语间要表达的全部心情，而这或许也是许多人愿意跟他对话的原因。

　　“十五年前S—4E的操作系统就是策兰军工负责开发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是WhitePhantom的系统原型之一也不为过……S—4E现在只是暂时停飞，又不是永久除役，或许有一天它还会重新返回天空，让之前小看自己的人跌破眼镜。”就像做着预言一般，完成数据调试与备份工作的鲁迪斯关闭了平板电脑，用蔚蓝色的眼睛无辜地看向他的僚飞。

　　“现在可以把水还给我了吗，准尉？”

　　“……不行。”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与策兰集团驻佛明伦州总部大楼隔路相望的一家豪华酒店里，一名身穿白色猎装的男子在总统套房的露天阳台上伸了个懒腰。

　　他没有戴着之前“Shift”会议上的面具，而是戴着一副简单的墨镜。此时正躺在白色的椅子中享受佛明伦州清晨的阳光。

　　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八点整，衬衫西裤，马甲礼帽打扮的墨菲走了进来，负责引路的女性在完成任务后很快就离开了。

　　“阁下这么早约我过来，最好不是为了一起吃早餐，‘玩家’先生。”墨菲环视了一下周围，见室内还摆放着几台电脑与其他仪器。

　　“不要急，反正未来几天你都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起用餐。”说着，“玩家”转过头来，“哎，真是见外，你竟然还戴着面具，我还以为已经跟你成了朋友呢，‘男爵’。”

　　“我这个人每次听到朋友宣言都会非常感动，”墨菲笑笑，但是语气中毫无热忱，“所以呢？要我现在就去自己的社交网站把你加为好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