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类的双脚踏在大地上已有数千年，接下来就该前往天空了。”

　　在波尔德读过的所有飞行书籍中，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并非出自军人之口，而是来自一名女设计师汉娜·柯莱茨，她在六十年前设计开发的引擎SK—4让飞行器有了跨越式的发展，本人更是成为了柯纳维亚历史上的首位女试飞员。柯莱茨小姐终身未嫁，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飞行事业。二十年前因癌症在格莱丁堡州的圣·赫德拉斯医院去世，享年61岁。

　　波尔德曾经攒了一整个月的零花钱，在十一岁暑假里的一天瞒着大人偷偷乘上城际快轨，辗转四个小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参加飞行展览会，只因为那个展览会上将展出汉娜·柯莱茨的SK—4式引擎。

　　当时第一次见到实物的少年兴奋极了，在展览会上东看看西看看，耽误了不少时间，为此还错过了火车。晚上回来发现家里已经乱作一团，进门的时候母亲正紧张兮兮地要拨打报警电话。

　　那天晚上波尔德理所当然地挨了狠狠一顿训斥，这让少年感到十分委屈，连晚饭都没有吃就上楼睡觉了。母亲没收了他从展会上当宝贝一样抱回来的一打宣传手册，这比父亲说“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不会再给你任何零花钱了！”更让他伤心。

　　第二天，肿着一双眼睛起床的波尔德发现那些宣传手册全被姐姐偷偷捡了回来，正一本不少地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边。

　　这比接下来的两周，娜斯洛每天都让他蹭自己的零花钱用更让波尔德感到开心。

　　波尔德对天空的渴望在于，他认为飞翔是人类探索未知的手段延伸。因此即使在他成为了一名弗戈森诺空校生之后，也依旧对“作为军人奔赴战场”之类可以预见的未来全无实感。

　　在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心中，万米之上的飞行是那样地令人心驰神往，他从小就幻想着用两条手臂作为交换，长出如信天翁一般强健而有力的翅膀。至于杀戮与死亡，那是只存在于书本或者电视中的事情。当然这种想法在他自己看来也觉得不负责任与有些矫情，于是在霍斯特上空完成两次击坠后，波尔德一直在努力调整心态。他开始渐渐将“飞行”、“战场”、甚至还有“死亡”联系起来。

　　就比如现在。

　　S—4E与WhitePhantom并驾齐驱地追逐着荣格的“公羊”，航空司令部也正在紧张地搜索着另外一架逃逸的战机。

　　这不是飞行，这是战场。

　　波尔德对自己说。

　　“公羊”与另外两架战机刚刚袭击了S—AF，有人死亡，也有人受伤。两个停机库化作火海，指挥大楼也遭到了破坏，如果不是达沃尼少将早早升起了“埃癸斯防御系统”，那么说不定自己也已经葬身在爆炸中。

　　这让波尔德感到异常愤怒。尤其是荣格还试图向佛明伦州发射空弹。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是一名飞行员。”少年忍不住气愤地说，“他违反了双方‘交战期间不能以攻击平民作为要挟’的规定！”

　　即使是在与瑞肯库尔的漫长战争中，交战的双方空军也需要遵守国际法，即出于人道主义，不可随意轰炸没有军工设施的平民地区，不然将受到国际社会的指责甚至国际法庭的审判。但实际上双方屡屡炸伤平民的事件屡见不鲜，国际法的约束往往非常苍白而有限。所谓的人类文明，在能够席卷一切的巨大毁灭面前，根本脆弱得就如同白纸一具。

　　对于真正的残酷，成长在象牙塔中的波尔德目前还不能尽数得知，至少不能从他阅读的各种书籍上得知。

　　所以每当这种时候，鲁迪斯才会意识到他还真的只是个孩子。

　　于是WhitePhantom的金发飞行员温和地笑了笑：“集中精神，准尉。集中精神。我们还在追击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波尔德的脸微微一红。

　　其实从五分钟之前，他们就找不到“公羊”了。

　　鲁迪斯在座舱里对着波尔德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之后拉高WhitePhantom飞进了云层。波尔德明白他的意思，则让S—4E沿着之前的航线继续地毯式搜索。

　　荣格之所以没有在假装失踪之后立刻轰炸S—AF，是为了让“Shift”彻底改造“公羊”的操作系统，以防逃逸后S—AF能够根据内置程序追踪到它。策兰军工在这方面的技术出类拔萃，即使是“Shift”，也不得不花掉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

　　证实了这个猜想的库埃塔·策兰此时也身在S—AF的中央指挥室中。

　　“作为F—09式侦察机，‘公羊’的隐形能力非常优秀，乃至可以媲美WhitePhantom。”库埃塔·策兰的声音在通讯回路中响了起来，“所以如果它从视距内消失了，那么就不要指望在它开火之前可以从雷达上找到。”

　　见鲁迪斯没有马上搭腔，波尔德急忙说：“对不起，是我跟丢了‘公羊’……”

　　“不，我要说的是，F—09式侦察机有一个我当时还没有来得及改进的缺点。”策兰继续说，“那就是为了尽量减小它在雷达反射上的横截面积，F—09的油箱比一般飞机来得要小，因此在这样的超音速飞行下‘公羊’的油量绝对是个问题，我们不妨利用这一点来寻找它可能依附的基地，或许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击。”

　　说着策兰拽过悬浮在空中的一幕电子显示屏，挽起白色的衬衫袖子，在显示屏上运算起来，把不可能的地点坐标记成红色丢出去，再将蓝色坐标连线，最后说：“比如他们很可能选择海维斯作为中转站。”

　　“不能算是一个太好的办法。”这时鲁迪斯插话道，“‘公羊’的油量再是短板也还不算致命。我们现在处于柯纳维亚的正中部，‘公羊’往南往北都可以，向西还可以飞跃国境线，可以接纳他们的地方数不胜数。现在S—AF遭袭，‘雷鸟’的援机从尚恩赶回来也要一段时间，与其分散兵力去做些把握不大的事，还不如就在这里速战速决。”

　　邓肯微微扬起了眉毛，鲁迪斯的过分直言让他多少有点意外。

　　“……少校，你现在是现场指挥官，我们当然尊重你的所有判断，不过策兰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关于中转站基地的分析就交给我们处理吧。”约瑟珐将军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双重保险。”

　　“可是我想我已经找到他了。”鲁迪斯说，“现在就把坐标位置传回本部。”

　　“干得好！”达沃尼少将对着电子显示窗上立刻出现的红色飞行标记赞叹道。

　　鲁迪斯之所以能找到荣格并不是凭借着运气，在S—AF服役的这三个月来，他受达沃尼少将所托，参与了一些有关战机的数据整理与系统校正工作。期间他特地观察了不少飞行员的飞行，其中就包括“公羊”的飞官荣格。一般飞行员都不太喜欢贴着云层飞行，因为那样很可能让战机在云层上留下掠影被人发现。但是荣格不一样，他对“公羊”与自己的飞行技术都特别自信，觉得这样非常刺激。偶尔跟他一起进行侦察任务的迪翁曾经提醒过他很多次不要贴着云层飞，但是荣格从来不听。

　　“公羊”的F—09式侦察机的开发跟WhitePhantom差不多是同期，为了侦察需要不得不削弱了一些攻击层面上的配置。但是各方面的数据依旧相当优秀。本来柯纳维亚国防部向策兰军工订购了大单的F—09式侦察机，想要用它来取代旧式侦察机PII—67，但因为空军预算大幅度削减，最后只好放弃大量交易，共购进10台F—09型侦察机，PII—67继续服役。荣格的“公羊”是S—AF基地仅有的一台F—09。

　　鲁迪斯本人也是个狂热的战机迷，他从小就对各式战机的数据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当初他对F—09的后期开发非常关注，在弗戈森诺读书时没少利用特殊权限查阅策兰军工的开发资料。如果不是后来WhitePhantom横空出世，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想要成为F—09式侦察机的驾驶员，而WhitePhantom在开发上就听取了鲁迪斯对于可变式机翼的改良意见。

　　如果不是在飞行方面上太过天赋异禀，那么鲁迪斯想自己大概会成为一名工程师。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血”的存在就是这么让人无法违抗。

　　今天鲁迪斯就是利用荣格的这个飞行习惯从云层之上找到了“公羊”。以为已经完全甩开波尔德的荣格万万没有想到，在天空中素有“白色死神”之称的WhitePhantom会从六点钟方向咬向自己。

　　接着鲁迪斯展现了让人惊讶的冷酷，完全没有向荣格提出任何口头警告的金发飞行员直接对着“公羊”的机翼，按下了操纵杆上的武器发射按钮。

　　顿时一颗空空导弹像彗星一般向着“公羊”的机翼呼啸而去，“公羊”一边发射着红外干扰弹一边改变航线以躲避WhitePhantom的攻击——其实鲁迪斯并没有真要击落“公羊”的意思，他要把荣格带回S—AF进行军事审判。

　　为了不让WhitePhantom进行锁定，“公羊”嘶叫着，挣扎着，显得非常狼狈。它几次试着回击WhitePhantom，但都被鲁迪斯躲过了。波尔德想要飞过去与WhitePhantom形成2对1的夹击之势，却遭到了鲁迪斯的阻止。

　　“你没穿抗荷服，做大G回旋会有危险，就在下面监视战场吧。如果找到另外一架战机，不要客气，给我直接打下来！”

　　“C，Copy！”

　　不知道是不是波尔德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鲁迪斯格外杀气腾腾。

　　“要投降吗？”鲁迪斯开启了与“公羊”驾驶员的通话频道。

　　“……鲁迪斯……”荣格咬牙切齿地叫着他的名字。

　　“不要这么惊讶，你一定知道我跟邓肯为了找你已经整整飞了两天一夜。”鲁迪斯对着座舱外肉眼可见的“公羊”说。

　　“公羊”加大马力试图用爬升的方式逃离，但做出同样爬升动作的WhitePhantom依旧穷追不舍——被“白色死神”咬住的猎物还从来没有全身而退的先例。

　　“还有，荣格少尉。”鲁迪斯继续用他那不愠不火的口气说着话，但是在场外的波尔德听来却有着一种陌生的冷酷，“别用‘公羊’挑战WhitePhantom的最大升限，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以前跟你作为战友的时候，我从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家伙。”

　　“庆幸你曾经是我的战友吧，不然WhitePhantom刚才的第一颗空弹就应该已经击中你的座舱了，我保证。”

　　“我可不想乖乖投降跟你一起回S—AF受审。”荣格拉动操纵杆，改变了“公羊”飞行的方向，“那个地方让我感到恶心。”

　　“抱歉，我不觉得现在你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两人不再说话。荣格的飞行技术也是一流，再加上“公羊”相当优越的机动性，即使是WhitePhantom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轻易锁定它，何况在这种情况下生擒要比击落更难。因此WhitePhantom只能与“公羊”在空中互相撕咬着，云层因两架战机的穿行而掀起巨大的云浪，看起来就像海中的怒涛一样。

　　期间波尔德一直跟随着他们进行空间移动，HUD显示他们已经飞跃了帕泽平原，就快进入海维斯的空域了。海维斯是柯纳维亚最大的自由市，是东西走向的重要枢纽，拥有全国最繁华的港口，人口密度仅次于首都格莱丁堡与佛明伦州。这时波尔德的雷达显示上出现了两架民航机的身影，波尔德不想打扰民航飞行，试图拉高战机到云层之上，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视线中好像有什么不对，将S—4E与一架民航机的距离拉近了些，发现一架民航机的机腹下面似乎别有玄机。

　　“报告总部，我知道另外一架战机在哪里了……”波尔德打开了与S—AF总部的通讯，“它就藏在一架民航机的肚子下面。”

　　通讯之外的邓肯做了一个手势，副官霍华德少尉立刻拿起电话拨通海维斯机场的塔台指挥中心，调出了即时航班的起降信息。

　　那是一架飞往国外的航班，从海维斯起飞，目的地是赛蒙尼斯。赛蒙尼斯是一个适合度假的小小岛国，不少富豪将游艇或者私人飞机养在那里。

　　“聪明的办法。”约瑟珐点点头，“无论是‘公羊’还是D—11，它们都有着极为优秀的隐形系统，只要不开火雷达根本发现不了。藏匿在民航机下肉眼也是极难发现，他们可以就这样飞出国界。”

　　“所以要不是鲁迪斯提前找到了‘公羊’，恐怕这两架飞机都要用这种方式逃走了。”邓肯说。

　　“这也证明了策兰先生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我要彻查整个海维斯，那里一定有他们的同党！”说着约瑟珐下令立刻封锁海维斯国际机场，并即时设置了禁飞区。指挥部已经牢牢锁定这架民航机的空中坐标，看似无尽的天空瞬间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但现在有点难办的是，波尔德不可能冒着击落民航机的危险对敌开火，鲁迪斯为了生擒荣格也无暇分身……”达沃尼少将有些苦恼地看着电子窗，“增援还要多久才能赶过去？”

　　“迪翁！柯尼西！你们到底还要多久？！”邓肯对着另外一条通话线路喊道，“换我祖母来开‘灯塔’都比你们俩速度快！”

　　“……队长，我真一点都不怀疑您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我也深深爱着我的奶奶——当然我想柯尼西中尉也是……”

　　“少废话！告诉我还要多久？”邓肯不耐烦地打断迪翁。那个有着一头棕色自来卷的男人似乎天生就不知道“紧张”两个字要怎么写。

　　“如果‘小灯塔’可以达到光速我想会很快，不然……”

　　约瑟珐微微清了清嗓子。

　　“……司令官原来还在S—AF没有回国防部？”意识到空军司令也在现场，迪翁只好换上一副相对正经的样子重新回答说，“我想最多还要5分钟，长官。”

　　关闭了通讯，邓肯打开与鲁迪斯还有波尔德的通话：“你们尽量再牵制一会儿，援军会在3分钟内赶到！”

　　迪翁说话从来都喜欢留点余裕，关于这点，作为他的长官，邓肯比谁都清楚。

　　波尔德让S—4E紧紧贴着民航机的机翼飞着，不明真相的乘客起先有些紧张，但看到S—4E垂尾上代表国防空军的六菱雪标志后放下心来，一些人纷纷拿起相机对着S—4E不住地拍着，还有几个孩子一直在对驾驶员热情地挥手。

　　这让波尔德非常无奈。他不觉得现在这时候自己适合挥手回应。

　　他打开通讯，对仍贴在民航机肚皮下、垂尾上有着海军八角船舵标志的敌机发出警告：“这里是柯纳维亚空军！你的位置已经被我们锁定！希望你可以尽快投降！再说一遍，你的位置已经被我们锁定，请你尽快投降！”

　　波尔德尽量使用具有威慑力的口气说着话，只见对面敌机里的飞行员隔着座舱罩对自己比了一个中指。

　　“如果你再不带着你那台老掉牙的战机滚远点，我就对着这架民航机的肚子开上几炮。”无线电里响起了对方的声音，他根本就不把波尔德放在眼里。

　　波尔德只好依旧与藏在民航机下的战机周旋，之后在继续劝降恐怖分子的空当间呼叫了S—AF基地。

　　“请马上帮我接通与这架民航机机长的通话。”

　　“好的，准尉。”通讯官回答说。

　　“我是AE608次航班的机长，请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很快与民航机的通话线路接通了，“难道我们的飞机上有恐怖分子？”

　　不是你们的飞机上，是你们的飞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