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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29章 寻仇娼门(2)

  说毕她揭了盖在腰际的毯子,曲罗锅顿时一阵眼花缭乱,扭过脸去。再一口,瓶中酒喝干,杀人之念消减了许多。天下生得如此相像的女孩实在不多,也实在难得。二爷已死,蝶儿生死难测,倘若蝶儿也没了,我来看看这小丫头,也能得到些安慰……

  喷子安稳地躺在怀里。

  攮子也不突突跳了。

  酒力上涌,他斜了洋面袋子一眼,竟发现了她与蝶儿的不同之处,她眉宇间没蝶儿那股英豪气,也比蝶儿黑了一些。看上身,松懈些,倒很像杨三愣的小媳妇。他耳朵里又响起杨三愣的话,“那洋面袋子,他栾警尉能使唤,咱哥们就使唤不得”。他心别别地跳,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浑身肉皮子发涨,恨不得有人用鞭子抽他一顿才好受。

  他妈了巴子的,这是什么酒!

  他体虚、心虚,嘴上还强硬:

  “我不是来嫖人,是来杀人……”

  洋面袋子也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嫖我、杀我……都一样,反正我任你们祸害……来呀,脱了衣裳,别弄脏了我褥子。”

  “我还说,我不是嫖客,进窑子还是头一道,见女人也是头一道……”

  “那就上床来,里里外外地看个够。”

  曲罗锅把攮子、喷子搁在桌上,决计不杀这洋面袋子,因为他想起牡丹江四杰给绺子立的规矩之一,就是不杀妓女,她们出卖皮肉活得不易,可没说不许嫖妓女。

  他摸出几块银元放在床沿上,背过身去,脱了上衣,忙乱中竟扯掉了几个扣子。他从穿衣镜里看见自己癞龟背样的大罗锅,根毛不生的大脑壳,再看看洋面袋子,花样的脸蛋柳梢样的身条,顿觉自己这是在暴殄天物!

  “我长的,是不是……太吓人了7”

  “自古都是嫖客相妓子,哪有妓子相嫖客的……眼下,就是有个猫,有个狗陪我过年,我也得谢它。”

  洋面袋子说完,竟抱着枕头吸泣。

  曲罗锅自打小时候知道自己是罗锅,就积攒起来的那许多羞、许多恨都顶撞上来,酒意全消,再看洋面袋子那曲扭的身条,也不似个人形,像条褪了皮的水蛇!他重又穿上衣服,又是左手喷子、右手攮子,他心里暗忖:

  “宰了她!还是就走?”

  过道里有脚步声,有人向这屋里来了。曲罗锅转身要去闩门。洋面袋子止住了哭声,见这矮罗锅子不知为何又穿戴起来,仍是一副杀人凶相,听见人声又毛手毛脚地去关门,觉得好笑,说:

  “看来你没说假话,真是头一遭逛窑子。傻狍子,窑子房里哪有门闩。来人了。我不问你是哪条路来的,该躲的躲,该走的走吧。”

  曲罗锅也觉得自己忙三火四地关门有些荒唐,这要是栾警尉来了,岂不正好。他诺诺连声:“就走,你不用下床送了。”开了门,在门外跺跺脚,让洋面袋子以为他走了,又抽身进屋,来个壁虎倒爬墙,上了屋角,手攀檩条向下看。

  进来的是守夜的茶壶。他径直走过去,坐在洋面袋子床边,说:

  “我听你这屋里有动静,不放心,来瞅瞅。”洋面袋子用毯子盖严了身子,说:

  “我刚才睡魇着了。没事,你走吧。”

  茶壶把手探进毯子里,摸摸索索:

  “魇住了,醒来后怕吧?大年根下,我陪陪你……”

  曲罗锅见进来的不是栾警尉,心中好不恼火,暗想这两人若是在床上演小戏馋我,我就给他来个公蟹母蟹一勺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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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们磨破了脊梁挣两个钱,老鸨子吃一口,你在中间又吃一口,今儿又来我这疙瘩撅着尾巴找便宜,你给我滚犊子!”

  茶壶且羞且怒:

  “小骚货!别指望栾警尉给你撑腰眼了,他这工夫正在他胖老婆身上推磨哩!”

  “不指望他,也不指望你!你们是王八背杂种,没一个好东西!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你该懂这娼门里的规矩吧?”

  茶壶无奈,咬牙根连连说:“等着,你等着!”退出门去。

  曲罗锅想不到洋面袋子竟有这么一番刚烈!这若是个男人,定然是个咬钢折铁的光棍。因此,不但不能杀她,也不能不辞而别,他松手下来,在空中翻了个身,罗锅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竟连块墙皮也没碰落。

  洋面袋子这才发现曲罗锅没出这屋,想不到他其貌不扬却身怀绝技。刚才对茶壶那一顿骂,把酒气骂出去了,春情骂出去了,她坐直了身子,问:

  “你刚才说要杀人,杀谁?杀我么?”

  “现在不杀了。你盖严实了身子,我跟你说。”

  他就把栾警尉怎样勾结狼牙会,怎样害死胡三球,薅走蝶儿、文儿,他又怎样在姊妹楼遭暗算、在栾宅私牢里受熬煎,说了一遍。又说他怎样立志报仇,刚刚杀了两个警察,又来杀栾警尉和她。没想到她和蝶儿这般相像。

  “到现在我还当你俩是一个人哩。”

  “蝶儿她可千万别落到我这步田地……”

  她哭诉她怎样在牡丹江火车站母女失散,怎样为一张火车票在栾警尉手下失身,栾警尉又怎样把她骗人娼门。

  直说得曲罗锅心碎,只是他已在旧砖窑前哭干了泪,这会儿只得用手背抹干辣辣的眼窝子。

  洋面袋子撕开枕头套,拿出几块现大洋,搁在桌上,说:

  “我家住冲河镇北寒屯,门前有口辘轳井,这钱你揣了去,有机会路过北寒屯,交给我爸,他们生养我一回也不易,这几个钱,好歹是我个心。”

  曲罗锅没收那钱,反倒把身上带的钱,现大洋、绵羊卷翻出来一堆,压到洋面袋子的钱上,说:

  “我去杀人对命,指不定死在哪疙瘩喂狗,能不能去北寒屯,是有一准没一准的事,这钱留在我身上没用,都给了你,你还是个孩子买点零嘴吃。洋……你早先叫啥来着?”

  “秀秀。”

  “我说秀秀,我要是能活着救出蝶儿小姐,替二爷报了仇,我就拿钱把你赎出去。秀秀,我赎你出去可不是娶你做媳妇,我这丑样子只配打光棍……你从了良,得意嫁谁就嫁谁。”

  洋面袋子扑过来,抱着曲罗锅脑袋哭,抱着曲罗锅脖子哭,这么上上下下哭几回,哭得抽过去了。曲罗锅把她放到床上,看了一回又一回,再看窗玻璃已然发白,天要亮了,得走。

  出了姊妹楼,曲罗锅怅怅然若有所失。再去栾宅已然晚了,回杨三愣家去,怕露了马脚。不如找个地方躲一天,晚上去这两处杀人也不迟。到栾宅可以闹个痛快,到杨三愣家,整死他老婆孩子,未免有些打怵。

  男人杀男人易,男人杀女人咋这么难?

  那俄式马车还在,那东洋马依旧回头瞅他。他心头无名火起,“你还在这等死!”他一搂马笼头,一尺半长的攮子从马这边的眼睛攮进去,从那边的眼睛冒出来。那马带着他跑了几步,一头抢在地下死了。

  他想蘸着马血在姊妹楼墙上写:“杀马者,曲罗锅也!”又觉得没意思,转身进街去了。

  走了几十步,听得吱嘎嘎木轮车声,回过头去,他见一架马车上拉了两口棺材,缓缓地向旧砖窑去了,他犯疑:

  “谁这么早就去扔死人?”

  他走进察哈尔街的时候,公鸡已叫头遍了。

  遥遥地,从刁翎镇里传出雄鸡报晓之声,山谷里依旧黑暗,大山也只见得个轮廓,郑武的马车挤在一处马架子里睡着。郑武意乱如麻,彻夜未眠,手不离枪,以防不测,此时却困了,头倚在门框上,昏昏欲睡。

  忽然他嗅到一股柴禾烟味,他探出头去看,见不远处有一堆篝火,在淡雾中若明若暗。篝火旁坐一人,旁边立一匹瘦小的马。那人似乎守着火堆喝酒,火不旺时,那人一口酒喷上去,篝火顿时五光十色。他心内一阵狂喜,爸爸到了!爸马快,这工夫该到了,爸素来喜欢独来独往,而且爸每日练五毒功时就这么往篝火上喷酒,那旁边立着的正是雪骆驼!

  他本想叫醒身边的杜炮,转念一想,他捅了这么大娄子,爸见他定然是非打既骂,岂不让手下笑话,就一个人离了马架子,奔篝火去了。

  出了马架子,他才知夜里又下了雪,脚下去踩出一尺深的雪窝。从沟口吹来暖风,雾很粘,在他身上、脸上、眼毛上挂了霜,他揉化了眼毛上的霜,霜水淌进眼里,酸辣辣地难受。

  看上去篝火并不远,走起来却不近,他趟着雪到了篝火边,抱着棵树咻咻喘,轻轻地叫一声:

  “爸……”

  “管我叫爸,和你妈商量了吗?”

  那人转过脸,手捻着一撮毛。树上拴的,也并非雪骆驼,是一匹驴。一撮毛在窝风沟遭劫,当夜杀了郑家马队撂哨的炮手,割了郑武的马耳朵,就回刁翎去了。他压根不知道郑大烟袋去了姜家大屯。他一直认定条子就在郑武手里。郑武闹窑子、炸赌局,是来诈他,想人财两全,带了人,带了条子走,江湖上的人,哪里肯把含到嘴里的食吐出来的。他没诈成,自然另打主意,可时不我待呀,九彪只给了三天期限,已过了一天一夜,再不拿到条子,不唯在刁翎站不住脚,恐怕命也保不住。所以他就在黑背街与郑武分手后,派人盯梢,到了郑武马队宿营的马架子。他只带了几个人,要硬拼也难占上风头,他就演了这么一出小戏,郑武果然上当,还叫了声爸,便宜捡得不小。

  郑武好不羞怒,正要拔喷子,忽听脚下雪响,不好,有拨拉杆子!他腾身跃起。

  这拨拉杆子是打猎用的,在雪面上撒上苞米或肉饵,引得山兽或松鸡来。杆子多用硬木,横担在树根上,尾端拴一根绳,猎人藏在暗处,来了山鸡或山兽,用力一拉绳,杆子就扫过去,所到之处,非死即伤。

  郑武躲过杆子,稳落地下。

  一撮毛呵呵笑着说:

  “好儿子,再蹦一下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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