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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36章 巧打刁翎(1)

  日上三竿,派出去堵截一撮毛的十几路人马纷纷回到黑背街东沟,

  都没见一撮毛人影,郑大烟袋心急火燎。站在山梁上,可见彪宅全貌,只见人马纷纷从黑背街密营调进彪宅,宅门紧闭。郑大烟袋叼着大烟袋,一锅子接一锅子地抽,却拿不出个准主意出来。

  郑武陪爸站了一夜,不敢睡,也不敢讲话。他认定文儿和蝶儿就在刁翎,按他的意思,半夜就起兵打刁翎,逼九彪交人。郑大烟袋却不愿大过年的动刀兵,他一是盼他的炮手擒住一撮毛,救下两个孩子;二是希望九彪讲江湖义气,自己已端了盘子,他就该放人。随着日头升高,他的希望化作泡影。

  郑武终于忍不住,说:

  “爸,下山吧,压不破彪宅,我不姓郑!”

  “你要姓啥就姓啥,随你。咱压住宅子九彪把你弟弟和蝶儿在宅门上一吊,这仗还怎么打?再者说,你还嫌咱郑家窝铺寡妇少吗!要去,你自己去。”

  郑武捂着脸蹲下去,想是哭了。郑大烟袋懒得看他那副窝囊样,背过身去,一会,郑武在他背后说:

  “爸,我寻思了一宿,我虽给郑家惹了祸,可我没有错。就算是在窝风沟我不下狼牙会的套子,可我也保不住日后睁眼不看天下不平,抬手放过江湖叛逆,早早晚晚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爸,不管今儿的事你咋安排,我这一百多斤的身量是要撂在这黑背街上了,不救出弟弟和蝶儿小姐,我没脸见妈和奶奶,也对不住死去的二伯……爸,你就当没我这么个儿子吧。”

  “咋的?你二伯他咋的啦!”

  郑武把胡三球遇难之事说了一遍,郑大烟袋手一软,大烟袋失落在地,烟袋锅融化了一圈雪水,渗入黑土地中。他两眼紧闭,伫立了片刻,又睁开了一只眼,对郑武说:“给爸装袋烟。”然后面对刁翎镇,怒目圆睁。

  郑武给爸按紧了一锅子烟,递过去,看爸的脸色,他心里明白,爸要下杀手了!

  郑大烟袋说:

  “传我的话下去,即刻打尖喂马,老爷照头顶时下山。武儿,你把各路炮头都聚到我跟前来。”

  须臾,各路炮头在郑大烟袋面前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他说:

  “我老五毒自打下江湖就以仗义为重,打遍关东,无人不服。可今儿个,日本人、狼牙会、九彪顽匪,逼死我二哥胡三球,薅了我二哥独女蝶儿、我二儿文儿,又三番五次地要治死我武儿,要绝了我郑家活路,迫于无奈,我也破一回牡丹江四杰立的规矩。”说到这里,他嘿嘿冷笑了几声,“怎么个打法,听我摆布。长枪炮子,吃了饭就往镇里压,一个时辰后到彪宅墙下,听宅里枪响,就攻宅子,要打得冲、打得狠,那些明寮子、暗抢子里,一个带毛的、喘气的也别留下。哪个炮手头冲后死,我拿你们是问!再拉出两百长枪手,要挑那些闭着眼睛能打雁的好射手,埋伏在雪甸子上,等我的马队出来,九彪马队追出来,统统给我撂倒!马队就在东沟,长枪队打响,你们就进黑背街,到前门接应我。眼下你们就给我牵二十匹好马,光着腚送来,各位抠抠褡裢,给我凑些金银、烟土,再拿二十把上好的喷子,我给九彪端个大盘子!我的亲随马队里,选十个手段高的炮手,不带火器,只凭一把攮子两个拳头,跟我进彪宅递盘子,看我的眼色行事。散了吧,各去准备。”

  众炮头散了。郑武了懞了懞爸的衣角:

  “爸,派我个啥用场?”

  郑大烟袋斜了郑武一眼:

  “衣裳脱了。”

  郑武只得脱了棉袄。

  “再脱!”

  郑武脱了只剩条裤衩。

  郑大烟袋眼一瞪,烟袋杆抡得嗖嗖响,啪啪地打在郑武身上。郑武疼得浑身肉都跳,心里一凉,爸这是要行家规,治死我啊!

  一撮毛不敢走明路,赶着爬犁穿树空子,趟雪壳子,走了一天一夜,直到后半夜,累得两匹马打晃,鞭子打碎了,它们也跳不起来,他只得寻个背风处,歇了下来。

  他先点了篝火,然后卸了马,拴在篝火边的树上,雪地上撒了草料,让它们吃。在爬犁边上拍起了三面雪墙,抱一捆松枝搭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雪,恰似一座雪窑。蝶儿、文儿两人躺在爬犁上,睡在雪窑里,一撮毛坐在窑口,怀抱着大枪,不停地往火中添柴,一是取暖,二是驱走在暗中的山兽。天放亮时,山兽散了,一撮毛也懈怠了,抱着大枪,倚着雪墙睡过去。直到太阳照化了他脸上的冰霜,流进他脖子里,他才醒来,吧嗒吧嗒嘴——

  这一觉睡得好香甜!

  他重新拢旺了火堆,从雪窑里掏出一口小吊锅,装了一锅雪,找了三根棍支起在火上,吊上锅,把一块姜、一把糖放进锅里,先煮一锅姜汤喝了祛寒,给文儿发发汗,这孩子病得不轻。然后他打开两床被子,让蝶儿、文儿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捋顺捋顺肠胃,喝完姜汤就吃饭。

  他走出雪窝子,至敞亮处一看,啊!这一天一夜的急行原是抄了近路,到了柴河,绕过威虎山,再有半天的路程,就到磨刀石了!

  他筋筋鼻子,嗅到股水腥气,侧耳听到了叮咚之声,循着声音走上几步,果然冰雪裂开,缝隙间流淌着一股热泉。泉水散发出热气,染白了泉边的树木,一阵轻风吹过,千树万树飘银撒玉。不远处,一群红炭样的梅花鹿正在饮水,见他站在泉边,惊得跳过泉去,并不跑远,一律歪着头看他。他冲它们笑,冲它们叫:

  “喝够了水就林子里玩去吧!大过年的,我不杀你们。”

  然后他在泉水里洗了脸,又洗手,手脸一阵痒热,好不自在。他抖落着手上的水,往雪窑里走的时候,一支大枪对着他。

  文儿依然不省人事,打开被子后,蝶儿扶他倚在雪墙上。一撮毛到热泉时,吊锅里的水已开了,蝶儿用碗舀了点水,喝下去,顿时暖了许多,手脚也听使唤了。她把碗凑到文儿嘴边,“文儿,文儿,喝一口。”文儿牙咬得铁紧,头不抬眼不睁。蝶儿无奈,只得把碗中水泼在雪窑外。她看见支在雪墙上的大枪!

  她把大枪操在手中。她玩过爸的左轮,摆弄过曲罗锅的盒子炮,可就是不知这大杆枪怎么使。她正琢磨怎么能打响这枪,一撮毛回来了。她哗啦一拉大栓,对准一撮毛。

  一撮毛没停步,笑呵呵地说:

  “姑娘蛋儿,摆弄那玩意干啥?快去那边热泉洗洗脸。泉边有一群鹿,真好看,这工夫还没走哩。”

  蝶儿扣动扳机!大枪没响。

  一撮毛过来坐在篝火旁,往里边添柴,摘了帽子扇去爆起的炭火,不让灰落进锅里,说:

  “你这丫头,不看好火,姜汤啥时能煮好。去,把干粮袋拿来,馒头放在火堆边烤烤。还有那个猪腰子饭盒也拿出来,里边是酒,今儿可得喝一壶,哈哈,过年了嘛!”

  蝶儿怯怯地放下大枪,从爬犁下取出一只大口袋,里边有馒头、小米、腊肉、冻白菜、鸡大腿。她把馒头放在炭火边上,小声说:

  “给文儿熬点粥吧,他啃不动馒头。”

  “中!过年了嘛,爱吃啥吃啥。可是这顿饭得你做,你这个懒丫头!吃完饭我教给你怎么使大枪。这根大枪不中用了,老了,枪子不上线,只能吓唬吓唬山兽。这枪里只有一个枪子,我把它推上膛了,可又拉了下大栓,把枪子退出来了。”一撮毛从雪壳里拾起那颗枪弹,压进大枪里,冲蝶儿笑笑,“可别再用枪打我了。打死了我就顶着打死了你们自己。你们不会驾爬犁,也不熟这山路,跑不出这片林子就得喂了狼。就算你们骑上马出了这片林子,躲过了山兽可躲不过山贼,你顺着我的手看,”一撮毛指着一座山峰,那山奇特,山陡峭,却是平顶,平顶上不长一棵树,盖了一层雪帽。“那山叫锅盔山,锅盔山连着的就是威虎山,座山雕那王八犊子在各山口都下了卡子,见啥抢啥,座山雕做活从不留活口,你俩能绕过去么?座山雕这工夫正摆那百鸡宴。狗屁百鸡宴,这一

  带山民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座山雕他上哪里掏弄一百只鸡,抓个老鹊褪了毛也算鸡,座山雕最能穷摆谱!还能吹牛!说他夜里能看出二十里远,这不假,他那对鹰眼真吓人;说他趟雪壳子、拉老林子如履平地,一夜能翻过张广才大岭,那可是扯屁,雪地上的功夫他不比我,我俩比试过。座山雕又能显摆又能吹,还最土。许大马棒最好耍戏他玩。大前年腊月,我穷得过不去年了,到奶头山借几个钱花,许大马棒给我十块现大洋,一包大烟土,说:’度饥荒到奶头山,想发财去威虎山。找座山雕那老土包去。‘他给我一副墨镜,让我去威虎山找座山雕换东西去。座山雕戴上眼镜,妈!山变色了、天变色了、他小老婆们也变色了。他当即给我两棵棒槌一张虎皮,还请我喝酒,我怕露馅,酒喝了一半就溜出威虎山九十八寨。果然座山雕这山贼醒过梦来了,亲自下山追我。跑了四十里路,我听见座山雕在后面喘得跟风箱似的,我披上虎皮,我知道他小抠,不能用喷子喷我,怕伤了虎皮。到了窝风沟,我故意走慢了,嘴里噙了一大口酒,座山雕追上我,从后边抱住我,张着大嘴喘。我回头一口酒喷进他嘴里,酒呛了他肺,他连打喷嚏再流鼻涕,等他缓过这口气来,我早穿林子了。雪上飘这外号就是他那时送我的。那山贼没酒量,喝一口酒就哭,就想起他后妈怎么虐待他、捏他卵子。”

  蝶儿听迷了,不由得一笑,问:

  “你的腿咋这么快?”

  “且听下回分解,你这就去热泉洗洗脸,再浸浸手巾回来,给文儿也擦擦脸,这一脸黄烟色多难看。大伙过个干净年。”

  蝶儿洗了脸回来,又给文儿揩了脸,与一撮毛把文儿从雪窑里拖出,靠近火堆坐了。一撮毛用攮子撬开文儿的牙,蝶儿含了姜汤,嘴对嘴地喂进去。一会儿,文儿的心口有了热乎气。鸡腿、腊肉烤热了,酒暖了,一撮毛喝酒,也让蝶儿喝,蝶儿不喝,把剩的姜汤泼了,给文儿煮小米粥。

  “你问我这腿咋这么快是吧!这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真的没妈,我爸领着我和我妹妹过。那一年我爸染上了大烟瘾,半年就把日子过穷了。屋里能卖的都卖了,爸要卖妹妹,妹妹那年十四,我十六。我舍不得妹妹,她给我洗衣服、拿虱子,我跟爸说别卖妹妹,卖我吧。爸说你值几个泡?我说我贱虽贱,可能多卖几回。那时候派壮丁、派劳工,有钱人就出几个钱雇人顶名去受罪,我就去这个遭罪的角色,替人去下金坑、下煤窑,可用不了三天我就跑回来,再卖一次,挣钱给爸买大烟泡,不让他卖我妹妹。我这雪上飘的本事就是这么来来回回地逃命练出来的。大冬天光脚丫踩在雪地里是个啥滋味……不觉得冷,觉得烫,像踩在热锅底上!那回我被卖到绥芬河,回来的晚了点,爸把房子卖了,妹妹卖了,自己躺在壕沟里抽白面,我问他把妹妹卖到哪去了?他说,爸不是人,是牲口!把你妹妹卖到窑子里去了。说完他就咽了气。我拿着几个铜板,到窑子找妹妹。老鸨子说你这俩钱还想逛窑姐?我说这俩钱看个人还不中么?我说出妹妹的名字,老鸨子说你来晚啦,你妹妹床上的活不好,屁股下垫上钉枕头接客,她遭不起这份罪,脑袋扎进酱缸里呛死啦……”

  一撮毛一口酒灌下去,泪流了出来。他抿去泪,扑哧一声又笑了。

  “我咋成了座山雕,喝点酒就哭。打那时我就下了江湖。后来我一琢磨不对,老鸨子是编瞎话唬我,不让我见妹妹,妹妹她没死,指不定在哪个窑子里。所以我杀人放火、坑蒙拐骗都干,就是不进花街柳巷,这么些年了,我和妹妹都认不出了,我要是嫖了她,还够人字那两撇吗。丫头,搅和搅和锅,粥要糊了!”

  小米粥煮得喷香,蝶儿喂了文儿一碗,文儿气色好多了,鼻洼里见了细汗,大瞪着眼睛,痴怔怔的辨不清人,错把一撮毛当成了胡三球。

  “二伯,天暖了……你那盆凤竹该放青了……”

  蝶儿眼泪忽地冒出来,抱住文儿摇动:

  “别瞎说,消停躺一会。”

  “蝶儿姐。”文儿认出了蝶儿,“过年了,我长了一岁,赶上你大了,我嫁了你,咱的子姓胡吧,你说得不错,郑家没好人。”

  “谁说的,你就是好人。”

  两人哭作一团。一撮毛把啃剩的鸡骨扔进火里,烧得吱吱啦啦响,“别哭啦,这哪像过年,”他叹息了一声,问蝶儿“,你爸把你许给文儿啦?”

  蝶儿低下头,算是回答了。

  一撮毛又说:

  “按说这小文儿也不错,脸蛋白净、识文断字。可我要是你就不嫁他,嫁个有刚有火,放个屁能把地砸个坑的汉子!比方那许大马棒。虽说小子爱算计人,可他有心胸,有胆略。再说了,这江湖黑路上谁不算计谁呀!就拿这赫赫有名的牡丹江四杰说吧,郑大烟袋把郑武劫来的三十根条子放到姜家大屯,姜三膘子只拿出十五根给郑大烟袋去赎人。郑大烟袋就拿这十五根条子去赎自己的儿子,把你给撇在一边了。你爸爸倒是忠勇,搭上一条性命,还把亲闺女也搭上了。丫头,我一撮毛不逛窑子,也不拐卖姑娘,到了磨刀石,你走你的,这郑文儿得留下,我和他爸有一笔帐没算清!”

  然后他啃馒头喝粥,也让蝶儿啃馒头喝粥。吃罢了饭,太阳照头顶了,他熄了火,套上马,要上路了。这回没给两个孩子“煎饼卷水葱”,两床被子给文儿一铺一盖,蝶儿围着毯子坐在爬犁后。

  一路小下坡,爬犁走得轻松。酒力涌上来,一撮毛哼起了土匪中流行的“疙瘩调”。

  这疙瘩、那疙瘩,

  一辈子没转出山旮旯。

  膀子上托着个大疙瘩,大腿里藏着俩小疙瘩,

  你杀我、我杀他,

  都是为这仨疙瘩。

  冰疙瘩、雪疙瘩,

  心口里窝着一个血疙瘩,

  夜黑头疙瘩碰疙瘩,

  老爷一出都化啦!

  金疙瘩、银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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