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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37章 巧打刁翎(2)

  胡子不愁没钱花,

  住东家、睡西家,

  胡子老婆遍天下。

  胡子要啥就有啥,

  胡子要啥也没啥,

  到头来,落得个——

  一身艮肉塞狗牙。

  一撮毛嗓音喑哑,却唱得有板有眼,却也好听。蝶儿听这歌词,品味出一撮毛心中无限悲苦。文儿仍于半睡半醒中,似乎受了一撮毛的歌声感召,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唱起了小时候他为蝶儿编的儿歌:

  蝶儿、蝶儿,辫子长,

  长得不能用丈量,

  她在院中一甩头,

  辫稍飞过牡丹江。

  蝶儿、蝶儿,辫子长,

  捋着辫子能上墙,

  墙外有片大花园,

  白桦、黑柳,达子香。

  一撮毛听了呵呵地笑个不住:

  “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他突然不笑了,不远处,有一群寒鸦呱呱叫着飞起,定是被人惊了!

  他猜测这人要么是九彪的追兵,要么是座山雕的土匪。爬犁飞跑起来。他把大枪递给蝶儿:

  “见人就打!”

  他猜错了,紧随其后的是杜炮。

  在黑背街东沟的马架子里,郑武出去时他知道,他以为他撒尿去了。郑武半天没回来,他又听到马群骚动声,觉得不对劲,他拔出喷子来,刚到门口,一束手榴弹在马架里开了花,死尸和气浪把他打出门外几丈远,摔在一个雪窝子时,喷子也脱手。他知道被包馅了,听得马架子里一片惨叫之声过后,再没了声息,知道这二十几名弟兄都完了,郑武也万难活命,自己赤手空拳地难为弟兄们报仇,只得打了个滚,钻进雪窝子里。沟口一阵排枪过后,他听见山林中一阵鸦噪,知道包围他们的人马撤了,才从雪窝子里拱出来,向林子里钻,走几步,他才发觉自己受了伤,一块弹片崩进小腿里,好在没伤了骨头。

  真是慌不择路,他本当回郑家窝铺搬兵,却误入了柴河大山。他一瘸一点地走了一天,才发觉自己迷山了!大山里的黄昏是一眨眼的事,太阳一下山梁,山沟里就完全黑了,狼嗥声随之响起。迷山了就更不能歇脚,一停下来就得睡,睡了就得喂山兽。整整走了一夜,天亮时他也到了柴河。

  天亮后他倚着树睡了一觉,睁眼见远外有一缕柴烟在林中升起。

  大过年的哪个猎户还出来打围,火堆旁不是土匪就是进山躲祸的歹人。他小心翼翼地绕到火堆附近,仔细看去——

  一撮毛与蝶儿、文儿吃吃喝喝!

  自己受了伤,又没喷子,如何救得下两个孩子?不用说一撮毛有些本事,说不定蝶儿还是一撮毛个帮手哩,谁让我起了贪心,截了她的锦匣。

  救不了也不能不救哇,他心一横,我捋着爬犁印跟着你,早晚有下手的机会。他捋着裤角,捏一点黄烟面洒在伤口上,在棉袄里子上撕下一条布,扎紧了伤口,远远地跟着马爬犁走。

  绕过锅盔山,杜炮心里一亮,爬犁印往磨刀石去了好,我就在磨刀石下手!

  九彪没闲着。他先是找来了那个薅戏子两棵秧子的炮头。那炮头说薅这俩秧子不为钱,只想让他的戏班子在黑背街上唱几出二人转。九彪当即把这炮头毙了,“我的队伍上不容这号人!”他说。然后又宅里宅外地查找文儿、蝶儿。有人说昨儿上午见一撮毛赶爬犁出了前街,恨不平赶爬犁出了后街。九彪心凉了,他知道郑大烟袋不会善罢甘休,这仗非打不可了。虽然你郑家马队炮手强悍,火器又好,可我死守宅子,也够你郑家马队打半个月的。半天过去了,不见郑家马队动静,九彪也不敢懈怠,亲自上宅墙巡视。

  正街上来了一队人马。

  郑大烟袋坐在雪骆驼上,腰带搭在脖梗上,散着怀,后边十个炮手也都这样,让九彪看出,他们都没带兵器。后边二十匹无鞍马,马都是上等的好马,都在七岁口上,马背上驮着褡裢,里边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啥。最后边是秃耳红鬃马,马后拖着赤身裸体的郑武,身上是横七竖八的烟袋杆抽打的伤痕。

  队伍停在门口,郑大烟袋冲宅墙上的九彪一抱拳:

  “过年好。”

  九彪一时懵了,结结巴巴地说:

  “还中。郑炮爷……你这是有事?”

  “当然有事。你小子是兔子揍的,芝麻大个胆,你就不敢说个有事进宅子里唠扯?”

  九彪语塞。

  “也好,我就这里说吧。头一件是喜事,我的炮子在虎山逮住了一撮毛,截了俩孩子,送回我窝铺去了。二一件事,我大儿郑武闹得你没过个消停年,我先揍了他几烟袋杆子,替你出出气。再者说昨儿咱俩有言在先,两个孩子不在刁翎,我做郑武谢罪,我把他带来了。第三件,你九彪势力大,占了刁翎三百里地面,日本人都相中你了,我老五毒敢小看你么。给你端个盘子来,快马二十匹,喷子二十把,几斤烟土,一些黄白货,指望着有一天我的马队撞了你的山头,你高抬贵腿,让我们爬过去。四件事嘛,不说也罢。”

  “郑炮爷,有话说尽嘛。”

  “那就舍下我这张老脸说说。今儿是三十,我眼下就回郑家窝铺,这个年就得在马背上过了。我打发走大队人马,想进你宅子过个年,明儿再走。唉,拉倒吧。”他向炮手一挥烟袋,“亮盘子,走人。”

  炮手把二十匹马拴在宅前,把烟土、喷子等物从褡裢里倒出来,捆绑着的郑武推翻在宅门口。随着,郑大烟袋掉头欲离去。

  郑家一行人从正街上过来,比秧歌队还惹人注目,一时间彪宅门前集了千把人。这几日刁翎人也晓得九彪与郑家有些牙咬舌头的事,见郑大烟袋这般仗义,不免咂舌喝彩。

  宅墙上的九彪脸上却挂不住,他一直以刁翎人的父母官自居,岂能在众人面前现眼。又忖,这十几个人放进宅子来又有何妨,郑大烟袋的话若是真,就留你们住一宿,白得了些金银马匹。若郑大烟袋的话里有假,就在宅子里黑了郑家父子,郑家马队不打自散,江湖上又少了个强敌。于是他朗朗大笑:

  “郑炮爷你小看我九彪了。你老住我宅子,我九彪有幸,漫说你住一宿,咱爷们唠热乎了,我兴许留你住到十五。开宅门点爆竹迎郑炮爷进宅!”

  刁翎人又为九彪的仗义之举咂舌喝彩。

  郑武押在门房里,依然没有松绑。十名炮手由几位九彪手下的炮头陪着喝酒。那二十匹马拴进后宅的马槽。暖客厅里却安静,郑大烟袋与九彪喝“靠山酒”。

  这靠山酒可有个讲究,两人桌前各放一只碗,中间放一个一两的盅。先要喝个“三三”,就是三盅倒进碗里,一口闷下去,方可吃口菜。再喝个“九九”,九九是九蛊倒进大碗里,一口闷下去,连闷九口喝到九九八十一盅,才算罢了。

  副官提着一个茶壶劝酒,壁炉上还有两个茶壶暖着酒。

  九彪深怕喝酒误事,早含了一块冰片在舌下,这中药解酒,可他刚喝了个“三三”就两腮飞红,眼珠子起红线,舌头厚起来,冰片随酒落人胃袋,话也多起来。

  “郑炮爷,咱爷们过年乐呵乐呵事小,二少爷安全返乡事大,免得你家老太太挂心。每逢年节倍思亲嘛……吃菜。”

  他用筷子夹起个丸子,掉在地下,又夹起一个,又掉了,第三个总算塞进嘴里。副官来满“九九”,郑大烟袋笑笑说:

  “你去搬个猪食槽子来,让你彪长官吐进去喂猪,免得作践了酒菜,让猪也过个年。”

  郑大烟袋这么一激,九彪来劲了,捋开袖子,露出碗口粗的胳膊,猪鬃样的毛。“我舍命陪君子!”他抢先喝了个“九九”。

  “每逢年节倍思亲?我他妈的就谁也不想,连我死了的亲爹也不想!倒不是因为他把我弄到虎山秃岗上去喂虎,我是看他一辈子活得窝囊。十八年前,他到桦林镇交皮子换粮食,皮子交了,给了他张字据,叫他去米号装粮,可米号不认帐,说他的字据上缺了个官印。他一赌气喝醉了酒,走迷了山,到底喂了虎。我恨官,一个官印要了爹的命。我恨虎,就打虎,直打到刁翎,这一带的虎见了我都拉拉尿。后来打虎不过瘾了,就打人,下了江湖。郑炮爷,当年我的鐅碜事你也知道,在牡丹江军营里也是一张字据,盖个红官印,就下了我三年大狱!投官府,就是他妈的飞蛾投火,我再不干那傻事了,我要占地盘,拉队伍,让他官府委我个官当,管他中国人、日本人,只要不把咱当匪,把咱当人看,给咱官当就中!我要是当官,刻一个碗大的官印!”

  这“九九”喝到第七碗,九彪发了酒疯,胡吹海哨,不容郑大烟袋有个插嘴的工夫。副官给他丢了个眼色,他向郑大烟袋一抱拳:“太太叫我过去一下,你给我端个盘子来,我咋能让你空手走,她和我合计合计给你带点啥。来而不往是驴也……”

  九彪再回来,路也走不稳了,扶着桌子坐下,端起酒碗来就灌,洒在大襟上一半。郑大烟袋看出九彪这醉中有三分假,一撇嘴说:“彪长官这是出去上吐下泻,两头挣,这九九就不喝了吧。”然后他拿出烟口袋,从里边捏出些红白相间的末末按进烟袋锅里,慢悠悠地吸。烟袋锅里泛起绿莹莹的火,青烟中泛着异香。

  “哪能哩,酒要喝透!”九彪说,“咱爷们再喝他个九九……”

  原来自打郑大烟袋一行进了宅子,九彪就撒出人马去,察看郑家马队是否撤了。刚才副官把他叫出去,告诉他派出的几股人马,到现在不见一股回来。他明白郑大烟袋进宅果然有诈!他吩咐下去,各路炮头听他的动静行事,只要客厅里喷子见响,就分头收拾那十个炮手和郑武。

  九彪又喝了一碗,借酒撒泼,站起来比比划划地说:

  “当官的、平民百姓有国,咱当胡子的哪有个国呀?!日本人来了,兴许对咱有好处哩!不用说人家的飞机大炮,就说人家这战刀,飞飞快,吹毛过!”他从墙上取下一撮毛送给他的日本战刀,拔刀出鞘,揪下根头发来,横在刀刃上,扑的一口,没吹断,再揪下一根来,还是没吹断,他再揪,再吹,每吹一次,就向郑大烟袋走近一步,离郑大烟袋三尺远,他猛然向郑大烟袋挥刀砍过去。郑大烟袋一抬烟袋,纻的一声隔开了战刀,依旧悠悠地吸烟。九彪见战刀已被击出一个豁口,心里一惊,举刀再劈,忽然郑大烟袋一吹大烟袋,烟袋锅里喷出万点火星,一团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顿觉头重脚轻,两臂无力,手一松,战刀掉在地上,脊梁一软,他又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烟袋锅说:“这里边……有毒。”而后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不错,郑大烟袋的这烟袋里可谓五毒俱全,又添了些白磷,嗅了这烟,轻则昏死过去,重则丧命。

  郑大烟袋不想取九彪性命,就没搭理他,安安稳稳地喝完了“九九”,他在等郑武的信号。

  门房处传来三声枪响,郑武得手了!顿时宅内大乱,宅外枪声大作。郑大烟袋正欲起身,副官跑进来,一声“彪长官”没喊出口,被他一脚踹进壁炉里,他旋即出了门,任那副官像钻进火堆的野鸡一样,扑腾去吧。

  郑武在门房里压根就没松绑,两个九彪炮手看着他。九彪发觉郑大烟袋进宅有诈时,就让副官通知这两个炮子把郑武押进地牢。一个炮手提着盒子炮,拽着郑武的绑绳就往外拖。郑武的绑绳虽粗,可其中有几股早已割断了。他两膀一晃,咯嘣一声挣断了绳子,一把薅住这炮手的头发,往墙上猛撞,头一下把这炮子的脑袋撞出个包,二一下撞出个坑,三一下脑袋就瘪了。那个持长枪的炮手胡乱地开了一枪,没打中郑武,调过枪来用枪托向郑武捣来。郑武没躲,认可挨这一下子,枪托捣在他心口上时,他一手抓住枪,往过一带,连枪带人地拽过来。那炮手也不含糊,没往后挣,借郑武的力量来个顺水推舟,把郑武压在身下,大叫:

  “快来人……”

  郑武哪容他再叫,两指探进嘴里摸出青子。青子是刮脸刀制成的,可塞进牙缝里,咬在牙齿中。郑武用两指夹住青子,在这炮手脖子上一划,割断了他的血管。他一骨碌站起来,拾起地上的盒子炮,踢开门出去。那炮手也站起来,大瞪着眼看郑武,待一腔子血流尽,才晃两晃栽在地上。

  郑武向空中连发三弹,给爸,给宅外的长枪队、马队发出信号,也把正要去包围偏房里那十个郑家炮手的九彪匪徒引到自己这边来。

  偏房里那十个郑家炮手,听得枪响,拔出腿攮子,一顿乱刀杀了两个土匪,一个土匪已然拔枪在手,四五个炮手一声喊,一齐蹦到桌上,可怜这土匪,被压成了肉饼。

  十个炮手冲出偏房,见郑武已打得满院子尸体,他们各自捡了枪,随郑武冲人九彪的内宅。

  没有九彪指挥,众匪徒一片混乱。宅墙外郑家炮手打得紧,宅墙上的匪徒又不敢下来。宅内的马棚起火,惊马乱撞,九彪的卫队被撞散。宅外,郑家炮手赶来一挂四匹马的大爬犁,爬犁上一根原木,长出马头,马爬犁直冲大门,一搂粗的原木撞碎了半尺厚的宅门,郑家炮手潮水般地涌入,把九彪大股匪徒压进套院里。

  郑大烟袋站在暖客厅门口没动,吸足了烟,叫了声:“老伙计。”雪骆驼跑过来,他扳鞍上马,奔内宅去了。

  内宅里,九彪的家眷、下人已被郑武和十几个炮手杀得所剩无几。九彪的卧房前,郑武拽着小虎的腿,九彪老婆抱着小虎的头,两人正在争夺,小虎没人声地嚎叫。郑武怕扯断了小虎的腿,不敢用力,与九彪老婆僵持不下。

  郑大烟袋飞马过去,右手大烟袋一挥,烙在九彪老婆的手背上,咝咝地冒黄油。九彪老婆疼得松了手,他左手提小虎,放在马鞍上,奔前门去了。

  九彪老婆拍打着雪地嚎啕大哭。

  前门已被郑家炮子打开了,恰在此时郑家马队赶到,与宅内炮手会合,疾风催雪般地穿过正街,出了刁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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