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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38章 飞越断魂崖

  众人还当九彪死了,拆了扇门板,把他放在上面。经冷风一吹,九彪缓醒过来了。先吐“三三”,再吐出“九九”才省人事。烧得半死的副官向他叙说了宅子遭难,小虎被薅的经过,他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王八犊子,咋不去追郑家那些王八犊子!”

  “追了。”副官说,“派出一百马队,出了正街就遭了埋伏,只回来五十匹马。”

  “那也去追!把队伍全拉出去!”“宅子不守啦?”

  “要孩子,不要宅子!”

  有人给九彪牵过马来,他窜了几窜爬上马背,经过内宅,见老婆哭得凄惨,他在马上俯身,劝慰几句:

  “哭啥。别人薅了咱孩子咱难受,咱薅了别人孩子,别人也难受,都是一个滋味。”

  九彪人疯了,马也疯了,当先出了宅门。后面的马队也排不出个队形来,只顾瞅准了九彪的马屁股跑。步匪更没个样子,稀稀拉拉地扯出五里路远。

  出了刁翎镇,果然见了遭埋伏的匪徒,一百多号人,没一个喘气的。

  九彪举目四望,不见了郑家马队的踪影,只见雪天相连处,郑家的长枪队缓缓南下,显然是回郑家窝铺去了。追是不追?正在他举棋不定之际,忽见东沟大石砬上立着一人一骑——

  郑大烟袋端坐在雪骆驼上,马上横担着小虎,大烟袋明晃晃地耀眼,一股白烟袅袅升起。

  九彪马鞭一扬,率马队追过去。副官提醒九彪别中了埋伏。

  “中埋伏就中埋伏!”九彪说,“他要他儿子,我要我儿子,不为钱财,不为地盘,不会有大杀伤。”

  九彪说得不错,东沟里没有伏兵。他率队追到石砬子下,郑大烟袋却不见了。再看,郑大烟袋骑马立在东沟沟堵的山头上。九彪暗暗佩服郑大烟袋马快,雪骆驼名不虚传。他策马赶上山堵,见郑大烟袋已单人独骑上了刁翎大岭的盘山小路。九彪心内一喜,这羊肠小路本可以通林口大山,岭顶有一断崖,两崖之间原有一架木桥,为防马希山,入冬时,他命人把这座桥烧了。“老五毒,你走上绝路了!”

  山路崎岖,七拐八歪,好在雪壳子上有雪骆驼驴蹄般大小的足迹引导,九彪马队一条长蛇样地爬上大岭,见郑大烟袋正在断崖处,坐在一棵倒树上吸烟,雪骆驼上,驮着小虎。

  离郑大烟袋五百步,九彪命令马队停住,喷子口朝下,他明白,只要他的人马轻举妄动,小虎就性命难保。他向前走了几步,向郑大烟袋一抱拳:

  “郑炮爷好不仗义,我留你过年,你咋薅了我小虎。”

  “你九彪更不仗义,没等喝完’九九‘,就下了杀手。”

  “你这回可是破了牡丹江四杰的规矩,你郑家马队是从不露秧子的。”

  “别忘了,我郑家马队半商半匪,对你这号江湖败类,我就全是匪了。”

  “也好,既是匪对匪,咱就来个鸡蛋壳子揩腚——嘁嚓咔嚓痛痛快快,赎我小虎,你要多大个盘子,我这就给你端过来,要活人脑浆子,我给你弄捧热乎的。”

  “要活人脑浆子干啥,”郑大烟袋用烟袋嘴一戳小虎的太阳穴,“我这有现成的。我只要你把我文儿和蝶儿小姐交出来,我放了你小虎,咱俩两拉倒。”

  “慢说两个秧子没在我手里,就是在我手里,这换秧子也没有这么个换法,请郑炮爷随我回宅子,再合计合计。”

  “怎么,我这毒烟你抽上瘾了?这么着吧,我把你小虎带回郑家窝铺去,你把两个孩子送去,在我家门口换秧子。”

  九彪一声冷笑,面露杀机。

  “老五毒!你欺人太甚。你往我身后看,这几百号人马,低着脑壳让你用烟袋敲碎,也得累死你!你往你身后看,这桥让我烧了,你没想到吧。”

  “想到了。你九彪啥屎都屙,就是不屙人屎。”郑大烟袋回身看看,这断崖是两座大石砬子对峙,相距五丈远,底下雪谷深不可测,一条刁翎大岭就此断开。按原来安排,郑武带着马队正从对面山路上过来。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馒头,掰开,在里面报了些大烟膏,托在手中,叫了声:“老伙计。”雪骆驼走过来,就在他手上把馒头嚼了。雪骆驼吃了馒头,醉了似的,闭上眼睛,身子晃了几晃。郑大烟袋一惊,拍拍雪骆驼的脖颈,“杂种!不给我做脸。”雪骆驼后腿一软,像要坐倒一样。郑大烟袋长叹一声,抱住它细瘦的脖颈,“伙计,你也老了……”

  九彪哈哈大笑:

  “那马要死了,给它吃啥药也治不活。”

  雪骆驼突地昂头,二目圆睁,瞵瞵有光,从头至尾发起一阵抖动,一声长嘶,群山战栗!郑大烟袋一手提小虎,一手端烟袋,飞身上马,朝九彪撇嘴一笑:

  “小子,让你开开眼界!”

  雪骆驼向九彪跑来,在他跟前打了个盘旋,又向断崖跑去。九彪心凉了,老五毒这是要和小虎同归于尽。谁料雪骆驼奔至崖边,颈伸似飞雁,前腿似鹰钩,后腿似弯弓,腾空而起,恰似秋风送黄叶,轻飘飘跃过断崖,稳立在对面的石砬子上。

  石砬上只有一棵臭榆树,那树不高,却生有很粗的根,像鹰爪一样抓在石碰上。郑大烟袋跳下马来,解开腰带,把小虎吊在臭榆树上。

  小虎脚下,便是雪谷,谷底又是风口,寒风吹雪,纷纷扬扬,恰似一条雪河,滚滚北去。

  郑大袋坐在树上吸烟,郑武带马队已到了他身后。郑大烟袋用大烟袋指点着九彪数落:

  “你割地称霸,藏污纳垢,前者巴结官府,后者又勾引日本人,有钱便是爹,有奶便是娘。我本当宰了你这败类,可这份美事留给别路英雄做吧。今儿你交出两个孩子便了,要么我就在你眼前活活冻死你儿子!”

  九彪孬了,不是装孬是真孬,后退几步,险些躺倒。右手副宫,左手马弁扶住他,他看着小虎,声泪俱下。

  “郑炮爷……,我九彪纵然有许多不是,可你的二少爷、蝶儿小姐确实不是我薅的,都是狼牙会闹腾的,我恨不得活嚼了这群王八犊子!两棵秧子不在我宅里,要是他们在,你端了盘子来,我哪能不松票,我九彪与你郑家无仇,何苦与你做对。郑炮爷,我家三代单传,你非要我断子绝孙!你高高手放了我小虎,你要多大盘子,我递多大盘子,要半个刁翎镇我也给!”他甩脱了副宫和马弁,爬到石破边沿上,“你要整个刁翎我也给。我罪该万死,不该可怜,可你要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郑大烟袋心里已软了,嘴上却硬:

  “别装熊,你眼里哭出尿来也白搭。我只要你句实话——两个孩子在不在刁翎!”

  九彪见小虎已冻得半硬了,发了疯:

  “不在!问一千遍也是不在。老五毒!两棵秧子要是在我手里,就请你给我一枪,我和我儿子一块死;要是不在我手里,你在这闹腾,白耽搁工夫,救不下两棵秧子,不用说你郑家,你对得起三球王吗?”

  把九彪逼到这个粪堆上,他的话十成也可以信上八成了。要是在这里死咬住九彪,走了一撮毛,丢了两个孩子,可就误了大事。郑大烟袋翻身上马,对九彪说:

  “你小子还有点人味,懂得天下父母之心,就冲这,我不再难为你了。可有件事得说清,我文儿命在三悬,你也别好受了!我马跑一百步,打吊小虎的腰带三枪,打中了,你就认了吧,打不中,我马队下山,你绕过来接小虎。”

  郑家马队掉头下山。郑大烟袋马跑一百步,回手连发两枪,九彪右手副官、左手马弁应声倒地,脑袋揭了盖。雪骆驼又跑一百步,郑大烟袋举枪——郑武没回头看,他对爸的枪法深认不疑。

  九彪张大了嘴巴,闭上眼。

  小虎突然向郑大烟袋喊了一声:

  “舅爷……”

  郑大烟袋的枪停在手中,再向上一举,枪弹射向高天。

  “砰!”刁翎大岭上发来了第四枪,正中吊小虎的腰带。与此同时,谷底雪河中,赛虎拉着滑雪板,滑雪板上躺着姜青山,在雪皮上飘过来,小虎恰恰落入他怀中。他冲石砬上的九彪喊:

  “来赎票吧!我要条子;许爷要刁翎!”然后他催动赛虎,箭样地射入密林。

  大岭上许大马棒胯下青鬃马,单手提着大枪,显然这第四枪是他打的。他冲郑大烟袋喊:

  “四师叔,咱们有言在先,你的事办完了,就该看我的了。四师叔,姜炮没摔死,我让他去找那一撮毛,他在柴河大山里找到了一撮毛的爬犁印。这工夫,一撮毛怕是快到磨刀石了,四叔你快去追吧。”

  郑大烟袋没工夫分辨许大马棒话里的虚实,派出长枪队在刁翎附近搜寻一撮毛,亲率马队去磨刀石。他传下令去,干粮袋、草料、口袋、褡裢,一律弃了,轻装上路,颠碎屁股跑死马,也要赶在明儿天亮前到磨刀石。他知道天亮前有趟磨刀石去牡丹江的火车。

  马队下了刁翎大岭,又穿过黑背街东沟。前队忽然停住,郑大烟袋赶到队前来看,原是姜三膘子带着马队来见。姜三膘子没骑马,坐在胶轮大车上,车后架着那挺老毛子重机关枪。他跳下车,笑嘻嘻地说:

  “四弟,干得利索,到底把九彪整拉拉尿了!”

  郑大烟袋见姜三膘子,又是怨、又是恼,一时竟无话可说。姜三膘子见郑大烟袋脸色难看,转而问郑武:

  “大侄子,你弟弟和蝶儿小姐呢?”

  郑武没答话,两脚一踹蹬,带着马队撞开姜三膘子的炮手队,向沟外去了。

  姜三膘子对郑大烟袋大叫:

  “咱哥俩从来都是吃黄豆放自由屁,今儿你咋有话不说?俩孩子呢?”

  郑大烟袋心内翻腾着酸咸苦辣,心口阵阵绞痛,勉强说:

  “有啥可说的,我在江湖上玩了一辈子水,在刁翎翻船了,我迟来了一步,一撮毛把两棵秧子挪窑了。”

  “我可是早就把许大马棒打发进刁翎了,怎么你没见到他。”

  “见了。那十五根条子也见了。”

  “这么说是我耽搁了事?”

  “是不是,你自己琢磨去吧。”

  姜三膘子一张肥脸流着油汗,从怀中取出那十五根条子递给郑大烟袋。

  “四弟,是三哥贪心……也不是三哥贪心,你带上条子,兴许有用场。”

  郑大烟袋用烟袋杆把条子从姜三膘子手中拨落,又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划了条横线,说:“条子还是你留着,再聚几房小老婆,兴许能揍个儿子出来。”

  姜三膘子明白,郑大烟袋划的这条线,意味着就此和他断了交情。

  他羞愧,多少还有点委屈,连忙上了马,说:

  “四弟,别这么着,三哥千不是、万不是,等我陪你救了两个孩子再说。”

  “郑家的事,用不着你费心。”郑大烟袋拍马就走。

  姜三膘子随后追来,追到马头碰马尾时,郑大烟袋一仰身,平躺在马背上,大烟袋向后击去,烟袋杆一弯,烟袋锅击碎姜三膘子的马前蹄。姜三膘子和马一同滚倒在地,他知道再追下去,郑大烟袋就要下杀手了!他坐在雪地上哀求:

  “四弟,别断交,我还欠你一条命啊……”

  “两条了。二哥被狼牙会黑了。”

  郑大烟袋说毕,消匿在密林中。

  姜三膘子痴怔怔地坐了半晌,忽地站起,拔出那第四把看家护命的长刀,对刀发誓:

  “我姜三膘不报二哥之仇、四弟之恩;不救出两个侄儿,宁愿死于刀下!”

  九彪昏死在断崖边沿上,被手下人架上马,下了刁翎大岭。在东沟山堵,又遭许大马棒的伏击,向杏树沟败下去了。许大马棒再次拉着马队进了黑背街,那些明寮子、暗抢子已被郑家人马扫平,他不费一枪一弹,就来到彪宅门前。

  宅门大开,宅院里遍地是尸体,雪地被血染成红色。那像牡丹江警察署的房门前,吊着十几条九彪喜爱的猎犬,彪宅养的鸽子扑啦啦飞向高空,彪宅里无一活物。

  许大马棒疑惑,不敢马上进宅。忽然一声枪响,宅墙上出现无数姜家炮手,那驾重机枪就架在墙头。许大马棒的全部人马,都在姜家炮手的火力控制之下。

  姜三膘子从“警察署”里溜达出来,后边两个马弁给他抬来一把大椅,放在宅门台阶上。他嘴里显然嚼着不很熟的肉,一会右腮鼓,一会左腮鼓。他坐在椅子上,对许大马棒说:

  “九彪人孬,他的狗肉也艮,姜青山呢?把他的赛虎大腿掰下来,在壁炉上烤烤,兴许好嚼。”

  许大马棒情知上当,退兵也晚了,就从马上跳下来,鹰样地站在姜三膘子面前,一言不发。姜青山也站过来,右边抱着滑雪板,左手提着小虎,赛虎已钻了山。他看不出个眉高眼低,对姜三膘子说:

  “三师叔,这个年,又把你过胖了。”

  “你看我哪条肉不顺眼,要给我啃了去是咋的?别他妈的喝酱油放咸屁。把九彪的小杂种给我。”

  小虎饱受惊吓,已然麻木了,像匹任人驱使的小犬。姜三膘子拍了拍小虎的脸蛋,说:“好招人喜爱的胖小子。别怕,我把你妈也带到姜家大屯,你也就不孤单了。你爸得快点端盘子赎你,要不,我和你妈又给你整出个弟弟了。”他向宅里一招手,一挂暖篷马车拉着九彪老婆和一个使唤丫头出来,宅里仅有这两个女人幸存。彪妻上了车,离宅而去。姜三膘子要九彪找到文儿、蝶儿,去换回他的妻儿。他终于把口里的肉咽下去,对许大马棒说:

  “过去的事咱就不唠扯了,咱俩都不光彩。要说的是,我为报弟、报兄仇,重又下水再露江湖,咱俩是匪对匪了!过去我把你当条狗使唤,可你这条狗却长了颗狼心,你背着我养了这么多人马。狼也罢,狗也罢,往后你还得听我使唤!只是你有这么多人马,我不大放心。我说姓许的,你说我是土匪,你是洋匪,让我开开眼界,列个队形我看看。”

  许大马棒只得下令列队。许家马队忽啦下站成三个方队,每队一百人,好不整齐。姜三膘子见了,未免有些后怕,许大马棒果然非九彪、座山雕等辈可比,若不是早有预备,没准让他算计了。他说:

  “照说你守奶头山有百十人就够了,剩下的二百人我替你打发了,省点高粱米。”

  宅墙上的重机枪响了,居高临下,一阵扫射,许家两个方队的人马统统倒在血泊中。而许大马棒身后的方队依然不乱。

  姜三膘子又说:

  “大马棒,你消消停停地待在山里,我有用你处,随传随到。”

  许大马棒依旧一言不发,上了青鬃马,带着一百弟兄,回奶头山去了。

  ##大绑票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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