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若兰，悔泪婆娑织锦文(2)

　　读来，尽是凄惨愁绝之语，让人不胜伤悲。但诗歌挽留不住流放的脚步，窦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丝绸古路的漠漠黄沙中。若兰哭成泪人一般，孤立于瑟瑟秋风之中，手一直挥着，眼睛被风沙迷住，可仍盯住丈夫消失的方向，死死的张望

　　从此，若兰陷入到深深沉沉、无尽无休的思念当中。

　　一年四季之中，春天浅浅凄迷的青草，莺莺燕燕的呢喃；夏日池头并蒂的莲花，鸳鸯同戏的湘帘；秋天长天净空的圆月，征雁南飞的鸣啭；冬日愁容惨淡的冬阳，大雪纷飞的闲院一切一切，都成为若兰引发悲歌，摇动相思的介质。

　　后来，日子长了，若兰创造出一个绝妙的寄托相思的方法，那就是至今仍叹为观止的织锦回文诗，又被后人称作《回文璇玑图》。

　　璇玑图是这样一幅织锦画：锦幅呈正方形，中央留一眼，称天心。魁星在其中不动，所有文字围绕其运转。按星象分布，魁星一方是太微垣，都作叠字四言诗。另一方是紫微垣，都作四言回文诗。除此之外，还有四正、四维、四经。四维也作四言回文诗；四正都作五言回文诗；四经都作七言回文诗等等，难尽其妙！

　　这些诗都是用她丈夫能读懂的语言，表达了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情。后世一代女皇武则天作《璇玑图序》，说它“纵横反复，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对若兰的这幅千古奇绝的作品予以了极高的评价。

　　若兰一生，曾两作璇玑图。第一次就是丈夫窦滔被流放沙洲的时候。共112字。这里引一首七言诗为例：

　　夫妇恩深久别离，鸳鸯枕上泪双垂。

　　思量当初结发好，岂知冷淡受孤凄。

　　去时嘱咐真情语，谁料至今久不归。

　　本要与夫同日去，公婆年迈身靠谁？

　　更想家中柴米贵，又思身上少寒衣。

　　野鸽尚能寻伴侣，阳雀深山叫早归。

　　可怜天地同日月，我夫何不早归回。

　　织锦回文朝天子，早赦奴夫配寡妻。

　　据说，这幅112字的璇玑图流传十分广泛，后来前秦大帝苻坚也得到一幅，看后惊叹若兰的才华，一纸诏令，赦免了窦滔的抗上之罪，让他们夫妇得以团圆。

　　夫妻喜得团圆，自然是诉不尽的缠绵悱恻。可孤弱的人生怎能抗拒历史的洪流？在战乱频仍，金戈铁马的年代，夫妻间的那点情爱温存成了浅尝辄止的奢侈品。

　　快乐总是很短暂，何况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节外之枝。窦滔重获自由后不久，爱上了一个能歌善舞的窈窕女子，名叫赵阳台。他们一见倾心，若兰的存在似乎被忽略了。

　　刚开始的时候，窦滔不敢让若兰知道，把赵阳台养在外面，日夜与她厮会，冷淡了家中因丈夫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而欣喜若狂的发妻。男人的花心啊，就像一枚枚毒刺钉在女人的骨髓。女人由此痛不欲生，随时可能施展阴狠恶毒的报复。

　　纸里包不住火，窦滔偷养外室的事儿很快就传到若兰的耳中。她开始惊诧，接着便怒不可遏，也顾及不了周遭的反应，决定为自己微薄的尊严愤然一搏。她带领仆人怒气冲冲寻至赵阳台所居的地方，对破坏了自己幸福的狐狸精大加鞭笞。

　　可怜的赵阳台，因为一时的热切，选择了有妇之夫的窦滔，而遭到一顿毒打，心中的况味可想而知。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窦滔归来以后，用眼泪和遍体的伤痕，谗说若兰的不良与阴毒。

　　窦滔非常气恼，以前可能是偷摸的，现在干脆把事情挑明了，日夜只与赵阳台住在一起，再也不肯回若兰那里了。若兰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愤怒下的所为，竟然成了丈夫不再回家的理由，心中既悔且恨，终日以泪洗面。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窦滔便被苻坚起用，委任为安南将军，出镇襄阳。

　　丈夫远赴襄阳镇守，若兰便有心趁机弥补裂痕，使夫妻重归于好。离启程之期日近，她收拾的妥妥当当，单等丈夫携她同去，内心里欣然希冀，翘首以盼。

　　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把丈夫等来，后来经人打听，原来丈夫早已携带赵阳台襄阳赴任去了，自己白忙活、空欢喜了一场。

　　若兰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她感觉到，大概这场婚姻走到头了，自己欣然弥补裂痕的努力，被丈夫置若罔闻，而赵阳台那狐媚子死死纠缠着，自己连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

　　她孤独痛苦的留在家中，目之所及，都是愁苦凄凉的景象。她常常梦到自己掉进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里，四周是漆黑的一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奋力挣扎，努力扯断罩在四周的压抑的黑幕，可是苍白无力，只能任其沉沦。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透出冷汗。她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毒打赵阳台，要不然丈夫对自己也不会死心。至今都快两个月了，丈夫却没有寄过一片纸来，他或许真的伤透心了，再也不愿意理睬他的妻子。

　　若兰深爱着窦滔，这一点并不因为窦滔移情别恋而改变。她哭过漫漫长夜，眼泪打湿了枕衾，冰凉的感觉深抵心坎。她痛苦的挣扎，辗转反侧，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晨曦，终于下定决心。她要拯救这场恋爱，不能任其自生自灭。

　　若兰想到了《璇玑图》，这个平凡而奇妙的东西，曾帮助她把丈夫从恐怕的流沙中拯救回来，重新获得了可贵的自由。现在轮到拯救自己的爱情了，《璇玑图》或许还能发挥它独特的作用。

　　这次所作的璇玑图，锦幅横直各八寸，二十九行，每行二十九字，凡841字。同样都是用窦滔容易理解的词句写成。若兰曾自负地说：“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她为了挽回与丈夫的感情，算得上耗尽心血。

　　其中有一首六言诗这样写道：

　　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

　　家无君房帏清，华饰容朗镜明。

　　葩纷光珠耀英，多思感谁为荣？

　　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闲。

　　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衮衣；

　　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

　　最后一问，问得甚妙。我打扮得这么漂亮，为了谁呢？女为悦己者容，我这样做是为了你--我的丈夫，为了能跟你比翼双飞，同声相追。

　　一个寂寞的女人在空帏中对镜哀叹。纵然有美丽的容颜，也挽不住韶华流逝的脚步。我们都渐渐地老了，难道你还不知道珍惜吗，夫君？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冲毁了脸上的铅华。这种自怨自艾的笔触，通篇触手可得。

　　李白曾作一首《乌夜啼》，其中抒发了对若兰含悲忍泪而作《璇玑图》的同情：

　　黄云城边乌夜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绵秦州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问人忆故夫，独宿空床泪如雨。

　　这是怎样一幅图景？黄沙掩城，秋林晚鸦，这些鸟雀成群的飞归巢穴，喑喑哑哑，喧嚣扰闹，被那心中怀愁的人听了，触景生情，不免惆怅满怀，泪眼婆娑。若兰的心中会想，狠心的夫君啊，远翔的乌鸦尚知道念家归巢，与妻儿团聚，你几时能回到我的身边？

　　大概是很难了。若兰独坐窗下，望着窗外苍茫的黄昏景色，恍惚中看到丈夫渐行渐近，朝自己走来，然后隔着窗子跟自己耳语。但伸手感知，却是一团迷烟。又是怅然。

　　这个寂寞深闺的女人，虽然丈夫对不起她，可她的一片心却拳拳地系在丈夫身上。正所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泪如雨，也是必然。

　　李白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心头一定幻想着苏若兰的彼时彼刻的情景神态，哀伤，愁绝，凄楚，泪眼，空床，花笺多么可怜的女人啊。

　　难怪李白又在另一首诗中写道：

　　黄鸟坐相悲，绿杨谁更攀。

　　织绵心草草，挑灯泪斑斑。

　　心草草，泪斑斑。将一位在婆娑悔泪中思念丈夫的女子形象刻画的入木三分。

　　据说，织锦回文写成后，上面染满泪痕。若兰派老仆骑快马送到襄阳丈夫手中。窦滔展开一看，字字句句，字里行间，都是自责的悔泪，相思的深情，渴求重圆的希冀，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动，读着读着，泪水也洒落下来。

　　应该说，窦滔并非始乱终弃的货色，他与若兰隔绝，也是因为盛怒之下，再加上赵阳台不断进谗的缘故。

　　现在，看到妻子全心系挂于自己，窦滔也有了追悔之意。于是，他洗心革面，毅然将赵阳台送回关中老家，派人按照当时的礼仪，把妻子若兰接到襄阳。夫妻又能够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到头来，终究是个美好的结局。苏若兰作《璇玑图》，感动丈夫回心转意的故事，至今对我们来讲，犹有些小启示：爱情需要呵护，不能在出现裂痕的时候，一棒子打死，而应付出耐心与真情，尽力加以拯救。这才是正确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