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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我们流着泪一读再读》 作者:傅娟

第十六章 峰回路转的爱or真相大白的恨

第十六章 峰回路转的爱or真相大白的恨

王海言出必行地不再找我,我当然也不会联系他。

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却比分手更让人煎熬。

我无数次回味起那个我筋疲力尽他半推半就的吻,怀疑那一刻是否真实存在过,抑或只是我某夜的一个梦而已?

到了续房租的日子,我给王海发了一条短信。我打出一行字删掉,再打出一行字再删掉,斟句酌词,力求精简且事务化,最后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我明天去续房租,祝好。”

没过两分钟,我的手机上就出现了王海的名字,连着三四个电话,我都没接。我知道他打来说什么,我再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会存钱还我房租的鬼话了。我宁愿无耻一点儿逼他以身相许,那样来得更实在些。真可惜我是个女人,女人无法逼男人以身相许。女人需要的是一心一意的感情,爱比身体看来更值钱。如果一个人不肯给予你爱的话,即使睡在一起又如何呢,即使融为一体又如何呢?我想要的很简单,我想要王海爱我,像曾经爱童颜那样爱我。

第二天下班后,我给房东阿姨打了电话,要把钱给她送过去。这是我唯一能帮王海做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去送钱的途中,我在公交车上无聊地数着窗外来来往往不认识的攒动人头,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情绪——就让我帮王海交一辈子房租吧,我真的愿意。

房东阿姨住的地方离王海住的地方不远,她还是那么和蔼可亲,招呼老伴给我泡茶,还留我吃晚饭。

我把钱数清楚交给她,说:“阿姨,不用了,我赶着回去呢,实在不好意思,房租迟了好几天。”

阿姨说:“那倒没事儿,只不过我前两天去房子里找小王,他原先是说不准备租了,我还打算挂到中介重新出租呢,你们怎么又决定租了?”

我说:“哦,我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所以没商量好,给您添麻烦了。”

阿姨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很关切地问:“姑娘,你又不在我那房子住,怎么老给别人交房租啊?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我语塞。

阿姨又说:“那你们现在可商量好哦,他那天是说房子肯定不租了,身体好点儿就搬走……我这租金收了可不退啊!”

我一听阿姨说什么身体好点儿就搬走,一下子愣住了,我问:“什么身体好点儿?他怎么了?”

阿姨反问:“你不知道吗?他好像受伤了,一直躺在床上呢,前几天我去催房租,还是自己拿钥匙开的门,他躺床上起不来呢……”

我说了声“阿姨再见”,掉头就跑。我一口气跑过两个路口,跑进王海住的小区,敲响了王海家的门。我使劲儿敲,我听到王海在问“谁呀”,我使劲儿敲,我听到王海说“等会儿”,我还是使劲儿敲。

我像犯病一样地敲门敲了一分多钟,王海才把门打开。

他的腰微微弯曲,右手扶着门框站立。

掩饰不住的惊喜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继而,他又怯生生地问:“童娟,你怎么来了?”

我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气也喘不匀。

王海扶着门框挪动身体给我让出道来。我进屋关上门,看他扶墙走得实在吃力,忍不住扶着他的手臂,把他送到床上靠着。我的指尖全心全意地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凉凉的触感也让我心猿意马……

屋子里有点儿乱,王海很少会让自己住的窝这么乱,即使是住地下室,他也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一片狼藉,看上去不免让人心酸。

他靠在床上看着我,问:“你怎么来了?”

我冷冷地说:“因为我没你那么绝!我刚去找房东交房租,她告诉我你受伤了!”

王海笑了一下,说:“哦……搬货时压了一下,前几天厉害,现在都快好了……”

我扭过头不看他,我看着地面,心里很难受。

我明知故问:“那怎么不告诉我?”

不等王海说什么,我又抢着问:“那你这两天怎么过的?你下不了床的时候吃什么喝什么啊?”

王海说:“一块儿搬货的朋友给我送了馒头和矿泉水来……”

我站起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干净,到小区门口的超市买来了面条、鸡蛋、面包,还有矿泉水。接着,我把王海几天攒下来的脏衣服通通洗掉,扫地拖地抹灰……又到厨房煮了两碗面条,还打进去两个荷包蛋。王海默默地看我干完活,面条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真好吃啊。我只管埋头吃自己的,根本不想理他。把碗洗干净之后,我显得无所事事,与靠在床上的王海大眼瞪小眼,尴尬得很。

我赌气说:“没事儿我走了,我该干的都干完了,食物也给你买了,都在厨房,你不是能走路了吗现在,自己做点儿吃的……”

然后,我又掏出钱包数了五百块钱给王海:“你最近受伤也开不了工,这些钱你先花。”

王海坚决地把钱挡回来,说:“我有钱!”

我就把钱装回包里,也不想跟他纠缠。

王海却突然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说:“你看着我,童娟,我有话说。”

我的心怦怦乱跳,眼睛都不晓得往哪儿抬。我使劲儿地甩开他的手,说:“有话就说你的,别动手动脚的!”

王海定定地看着我,眼圈儿发红,他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

我说:“是我先发短信说替你交房租的吧!你真牛!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啊?够爷们儿!我自作多情行了吧?知道你受伤还是不争气地跑来看你!全世界最拿得起放不下的就是我童娟!我欠你们的!”

王海叹了口气,说:“你别这么说,我都快无地自容了!”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无地自容?我都快发疯了!我要是不给你交房租,都不知道你受伤了!你打算怎么的?在床上躺到你能健步如飞的那一天,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能走到哪儿去?”

王海的眼神里有一种非常难解读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他说:“我不想在这儿住了,我不想再花你的钱,我特别努力,真的……但我现在知道了……我再努力都没用,我不应该来这个地方,我即使能混到一口饭吃,活得也没尊严,我就是个没尊严的人!我想离开北京了。我在这里混不出什么名堂,我连正常的生活都不配拥有。”

我终于读懂了他眼神里那种非常难读懂的东西,那些可以被称为绝望的东西甚至延伸到了王海的整张脸庞上,它们攀爬,扩散,一缕缕地辐射着我……我怔怔地说:“你什么意思?不就是闪了一下腰吗?现在不是快好了吗?犯不着离开北京吧?你要去哪儿啊?我房租已经交过了……房东不会退给我的……你……”

王海再一次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为童颜哭过一次,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看起来很坚韧的男人流眼泪,而我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我的心在见到他眼泪的那一刻起就被融化了,我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我用另一只手帮他抹干净眼泪,他的泪一串又一串,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一般。我边哭边说:“海子,你哭什么啊?有什么问题咱们不能一起解决啊?是因为我吗?我……我愿意跟你做回好朋友,做回兄妹,像以前那样,行吗?”

王海却在这个我难得表示情愿结束苦恋的时刻,把我揽进他的怀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我,他的大手暖暖地贴在我的背上,我的心再次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我被他的泪水和拥抱搅和得满心凌乱。

王海说:“我不愿意,童娟,我喜欢你,真的喜欢。我跟自己说了很多次,我们一定不能开始,一定不能……看着你难过我比你更难过……但我拿什么来爱你啊?我什么都没有。你看看我这样子,哪怕有一点儿可能我都想争取,但我清楚,我以前一塌糊涂,我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而你会很好很好,你会找到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我……我想离开北京,又舍不得走,我这辈子都没什么出息了……”

我挺起身,捧着王海的脸,看着他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我哭哭又笑笑地说:“如果你真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把心给我吧……咱们不要想以前也不要想未来,真真切切地拥有一段现在,可以吗?让结果顺其自然!为什么要纠结于未知的结果?结果会自然而然到来的,你想不想它都要来的。如果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让时间去证明,让时间去决定……”

那天晚上,我又睡在了那张大床上,睡在了王海身边。我们握着彼此的手说了一宿的话,一些很平淡的甚至不能被称为情话的废话。我和王海不算一见钟情的那种情侣,我认识他时他就是我表妹的男友,我熟识他时也有了自己的男友。他陪我失恋,陪我堕胎……回想过往种种,会让人觉得人生如此玄妙,这个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转换关系去相处的人,现在终于是我男朋友了……

到此为止,我这段刻骨铭心的苦恋,结果尚算美好,悲喜交加的眼泪仿佛为我的第二段感情做了再神圣不过的洗礼。而跟王海在一起的感觉,也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与第一段完全没有可比性,如果说Frank带给我的是汹涌澎湃的浪潮,王海能带来的则是细水长流的领悟。我们之间的感情太家常了,家常到比老夫老妻更平淡,上班下班做饭洗衣服散步相拥共眠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尽量避免昂贵的户外活动,看电影吃大餐什么的彻底绝缘。王海比较敏感,他不愿意花我的钱,他这无谓的坚持让我们的恋爱略有一些枯燥,幸而热恋中的我对此并不在乎。我几经周折才得到了我想要的人,这一份占有已经足够甜蜜。

我最介意的一点是,王海拒绝与我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在与王海的相恋中,我一直处于比较主动的位置,在这件事上我却保持了应有的被动与克制。一个女人是不应该主动要求交欢的,起码第一次不能主动。我跟王海一起经历了太多的事,我们之间阻隔着太多的东西,难免会胡思乱想,一个男人答应和你在一起却迟迟不愿意同你真正地融为一体,代表了什么?只能是介意你的过去吧!每个成年人都是有过去的,我们兜兜转转找到自己最终的另一半,彼此不介意对方的过去,只因未曾共同亲历,而我和王海……其实我们早该明白,拥有太多共同回忆的两个人,想心无隔阂地走到一起比登月还难。

在许山平又一次打电话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婉转地告知他我已经开始恋爱的消息。他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他说:“那不挺好的吗,恭喜你,有结果就好,我早猜到你有喜欢的人了,好好珍惜,再也别像上次郊游时那样不开心了。”

我说:“谢谢你,对不起……”

他说:“你别傻了,做不成情人可以做朋友嘛,什么年代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追求不到就恼羞成怒吗?”

我没有把跟王海谈恋爱的事告诉童颜。我理智做主时觉得应该告诉她,感性占上风时又把溜到嘴边的话生生吞回去。我突然处于巅峰的好情绪和夜不归宿的反常行为,一度引起了童颜的怀疑,她无数次逼问我最近是不是跟许山平搞上了,我都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我内心老觉得说这事儿还不到时候,至于具体什么时候才到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楚。

好在准妈妈也没太多精力管我的情感闲事儿,小宝宝一天天在童颜肚子里长大了,她终于熬满了最难熬的孕初四个月。北京开始集中供暖,正式进入隆冬。兰香阿姨每天都监督童颜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包裹严实,虽然肚子还没明显隆起,她却喜欢有意略带炫耀地叉起腰挺起肚子来走路,再加上越来越老态龙钟的穿戴,童颜看起来孕妇相十足。我看得出来童颜十分爱惜这个小生命,这也让我相信了那句老话:母爱是种天性,无论你是多么前卫自我的一个人,只要做了母亲,你性格里最柔和的光芒便会一并释放出来,温暖而饱满。童颜第一次听见宝宝的胎心时,我就在现场,轰隆隆跑火车一般的不怎么悦耳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飘满了整个房间。我激动地和兰香阿姨抱在一起,而齐天这个已经有过一个孩子的老男人更是热泪盈眶。检查完毕,童颜几乎是挽着裤带跳下了床,她趿拉着鞋子欣喜若狂地掀开帘子跑出来,扑进齐天怀里,战抖着声音追问:“你们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刚才是宝宝的心跳啊!跳得好实在哟!肯定是个强健的小伙子!一定是!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嘛……”齐天紧紧地拥着童颜,一脸温情。

齐天心疼童颜,心疼这个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尽管离婚的事迟迟没了下文,他和满雯的婚姻明眼人都知道只剩苟延残喘,一个男人从早到晚除了工作就陪着情人和她未出生的娃……想想就情何以堪,到了这一步,我绝对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满雯我会选择放手!这样的婚姻要来干吗?当男人全情退出,只剩个名分而已,婚姻和爱情的空壳子谁都背负不起。可惜,我们都不是满雯,满雯不会放手!她像个残废的蜗牛般,情愿驮着虚有其表的空壳子。

而童颜好像完全不在乎齐天离婚的事具体办得怎样。

皇帝不急太监急,还不光一个太监急。

我曾屡次提醒童颜:“现在到底怎么办啊?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啊……齐天不是说很快给你个交代吗?怎么最后只剩一个‘拖’字了?”

兰香阿姨也愁眉苦脸,处了这么久,乡里乡亲,她打心眼儿里把我和童颜当亲戚般看待。以她的年纪,她显然比我们看得更长更远,也比我们更踌躇,她说:“要是最后离不了怎么搞哦,难不成你真要一个人拖大孩子吗……就算齐先生不会不管你们,你们又是什么身份呢?你是无所谓啊……孩子呢,就是……私……生子啊……”

连“私生子”这样敏感的词兰香阿姨都冒险说出口了,却仍然未能使童颜动容,她整张脸都沐浴在一种祥光之中,她的回答也平和得不像她能讲出来的话。

她说:“对我来说,名分已经不重要了,对孩子也不重要,叫我打掉孩子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再苦苦相逼,很可能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只想好好把他生下来,教他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很多人……你看齐天多紧张这个孩子啊,我已经看开了,离不离婚顺其自然吧。相比不能来到人间,我相信他更愿意做个私生子。”

齐天的确紧张这个孩子,他托了很多关系帮童颜办好了各种手续凭证,又约了个很花钱的私立妇产医院。在这间私立医院产检和产子的不是明星就是阔太,这样的待遇让童颜非常满意,专业的医生和产期顾问也缓解了童颜对未知的恐惧。每当我想起当时童颜说过的齐天不管她也要自己生下孩子的鬼话,就无限感慨——如果真的遭受抛弃,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了,光生产这一关就不容易过,外地人在北京生孩子,大小一块儿受罪的决不在少数。

满雯在童颜孕期频频打电话来,童颜一概不接,她就频繁发来短信。从短信上来看,满雯的情绪很不稳定,短信的内容因此也在五花八门之余又前言不搭后语。

“童颜,你的孩子还在吗?你可走稳一点儿哦,像你这种婊子,坏事儿做太多,摔一跤就没了,没了孩子,齐天还会要你吗?”

“孩子是男是女齐天托人给你照了没?我要是你就搞搞清楚,万一是女孩,后果你自己知道吧?”

“童颜,你把齐天还给我吧,你还那么年轻,又漂亮,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齐天他都能做你长辈了,不适合你,你玩也玩了,钱也拿了,还给我吧,我感谢你,我可以给你钱,给你什么都行啊……”

“齐天跟我说不会同我离婚了!我们不会离婚的!你这个臭婊子连同你的野种都死了心吧!”

“贱货!你把孩子生下来你会后悔的!无论怎样你都会后悔的!哈哈,到时候你会痛不欲生的,那就是报应!”

“我要是你,现在就去医院打掉孩子,再过几个月可就得引产不是打胎了,一尸两命啊,想起来就过瘾!”

“我死给你看!死给你们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你的野种也是!你儿子生生世世都被我诅咒,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

都是诸如此类的或祈求或恐吓或诅咒,骂童颜,骂孩子。一时说齐天不与她离婚了,一会儿又说童颜破坏她家庭会遭到报应。一条如泣如诉,一条又蛇蝎般恶毒。

童颜一条一条翻给我看,表情就像在分享黄色笑话。她说:“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每天都发来骂我啊,我不回应她也乐此不疲,你说她是不是有病?我又没逼齐天同她离婚!她怎么还挑事儿啊?”

我说:“可以理解,他们的婚姻没结束也名存实亡了,她再怎么骂你都不过分……”

童颜撇撇嘴,不吱声。

我皱皱眉头,说:“我最怕的,就是你生下孩子,她会想不开自杀……你还记得2007年那个‘北飞的候鸟’吗?那个原配不就是想不开最后跳楼了吗?引起了多大的舆论声讨啊。”

童颜不屑地说:“这你放心,她才死不了呢,她要是有自杀的勇气,还能不敢离婚吗?她就是吓唬我!到现在不还生龙活虎地给我发短信吗?都活几十年了,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我点点头,说:“你现在别理这些事了!你不都想好了吗?安安心心生下孩子再说吧。”

童颜笑了,轻松温和地摸了摸自己并没怎么隆起的肚子,说:“宝宝,听到你大姨说的没有?你要争点儿气哟,多吃多长肉,妈妈指望你啦。”

新生命是一件奇妙的东西,他可以抹平恨,淡化思念,积累原谅,沉淀爱……

我始终没对童颜说我跟王海的关系,却把童颜的近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海。

与王海在一起之后,他对我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种百依百顺逐渐淡化了某种芥蒂。

我对自己和王海的将来很有信心。

当然,王海还会偶尔表现出对童颜的牵挂与担心。

我可以理解。

我可以接受。

我甚至说服自己,一个念旧情的男人才更值得珍惜,如果他在投入新感情之后立马对旧爱表现出极端冷漠,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在装蒜,要不就是真无情。我更欣赏王海表现出来的真,这一份真被我宽容地理解为诚实仁厚。王海的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总而言之,他支持童颜的决定,也祝福这个孩子。

在任何时候,亲人都是最宽容的。老家的亲戚们也知道了童颜要生孩子的决定,姨娘和舅舅们还凑了一些钱通过我妈直接打到了我卡里,其实对于当时的童颜来说,这些钱连预定私立医院的床位都不够。当我把这些钱交到童颜手里时,她的眼圈儿还是红了,握在她手里看在她眼里的已经不是钱,而是来自远方小镇的谅解和支持。童颜和我生长的地方,对未婚生子的态度相当保守,我知道姨娘舅舅们在家必然也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议。但事实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也干涉不了什么,童颜不是他们的女儿……最后只能把无声的支持浓缩成一沓不算厚的人民币。

最后不肯表现出谅解和支持的,或许只剩下童年。童年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片支持中显得冷漠而漫长。他的内心并非如此坚硬,否则不会三番五次地从我这里打听童颜的近况。他渴望听到姐姐和孩子一切顺利的消息,我想他伪装出来的冷酷与愤怒已经变得跟原则无关而只跟齐满满有关了。好在他对童颜的不满不影响他祝福这个宝宝,他也曾孩子气地流露出快当舅舅的喜悦……

然而,许多人都在牵挂祝福和等待的宝宝,最终没有因为许多人的牵挂祝福和等待而平安坠地。

童颜在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流掉了这个宝宝。

并非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满雯或者齐满满残忍地来找童颜拼命,拳脚无眼,一时冲动,使她痛失爱子。

生活毕竟不是连续剧。

满雯和齐满满也毕竟不是禽兽。

她们不至于愚蠢到亲自动手。

那是2008年12月的一天,眼见就到新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将迎来崭新的一切。

齐天在某一天兴冲冲地到来,激动地对我和童颜说,满雯终于决定离婚了!

那一刻,我非常无耻地把快乐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

毫不避讳地说,我真的开心啊!

虽然我明知道满雯和齐满满会因此而痛苦,我还是开心。

为了与我血脉相连的某个小孩而开心,他将不会成为私生子,他会有很美好的童年生活、少年生活,甚至成年生活。

而齐满满已经是个成人,她有母亲,有爱她的童年,还有一辆宝马车,我不相信她比未出生的宝宝更需要爸爸。

童颜则表现得很淡定,她用自己长长的手臂圈住齐天,说了一句“谢谢”。

两个人紧紧相拥,齐天脸上无拘无束的笑意令我动容。

齐天还让我把房间写字桌上的台历拿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头对头趴在茶几上,用红笔在12月25日这一天上画了一个圈。那是预定好去医院做四维彩超的日子。我们相约那一天一起陪童颜去做四维彩超,据说医生会送给童颜一张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宝宝的小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齐天和童颜兴致勃勃地争论着孩子会像谁。

我神经兮兮地来了一句:“你们谁都别争,孩子肯定像我!”

当天晚上,我和王海躺在床上时,我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我说:“海子,你说孩子生下来会不会真的像我啊?不像妈不像爸,最后像大姨妈,哈哈哈。”

我们在一起后的每一个夜晚,王海都要握住我的手才能入睡。他攥了攥我的手,说:“傻妞儿,哪有孩子不像父母像大姨的?你的脑瓜不知道什么做的,想法又奇怪又可爱。”

我直立起上半身来看他,窗帘的暗纹透来星星斑斑的光点,他的脸在昏暗中越发英俊。我痴痴地看着他,问:“可爱吗?”

王海笑着说:“可爱。”

我又问:“那你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呢?会像谁?”

王海沉默。

我追问:“像谁?”

王海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笑了:“像你,行了吧?”

我把嘴唇凑过去,依然是激烈到能吞噬彼此的吻,也依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王海又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

而我甚至已经褪下了他的睡裤,也褪下了自己的内裤!王海却再一次沉默而坚决地推开了我!

那天晚上,我尤其生气。

我气喘吁吁像挺尸一样倒下来,大喊了一声:“王海!你他妈的到底玩儿哪出?”

王海似乎被我一反常态的粗鲁吓着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童娟……”

好像我的气愤无中生有不可理喻一样。

我恶狠狠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海语塞:“我……”

我呼地一下翻身坐起,脱掉自己的汗衫胸罩,就要往王海身上骑。

王海机敏而睿智地翻了个身,癫狂的我没有得逞,只能坐在他的屁股上。我发疯一样地撕扯着王海的衣裤,边撕边哭,全然不顾什么矜持克制了,我真像发了疯一样。女人或许更能理解吧,我发疯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愤怒!

王海静静地趴着任由我厮打,我甚至扯烂了他的背心。

待我稍稍冷静一些,王海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别这样……”

我骑在王海的屁股上声嘶力竭地哭,把心中的不满通通宣泄而出,我边哭边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不是女流氓不是色魔!但是我受不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碰我?为什么?如果你介意我的过去,为什么要和我开始?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为什么说为了我不舍得离开北京?为什么?”

王海默默听我问完无数个为什么,他轻轻地推开我,翻身坐了起来,然后把我拥在怀里。他温柔地揉搓着我的头发,情意绵绵地说:“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

我把头倔犟地挣脱出来,直勾勾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王海不回答。

我又说:“你别说废话!要不然跟我做,要不然告诉我为什么!”

王海像尊雕像一般直挺挺地和我相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我在他的沉默中失去了理智,我恶毒地问:“你是不是生理上有毛病?有毛病你坦白说啊!我不嫌弃你!”

我又恶毒地推翻了自己恶毒的疑问:“你不可能生理上有毛病!不然你怎么跟童颜上的床?又是怎么跟小玉干那事儿的?啊?你说话啊!”

事后回想,我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有多恶心,可当时的我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想有多难听说多难听。

王海终于忍无可忍地又喊了一声:“童娟……”

他说:“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些话呢?我……我没有问题……但我不想和你……我不想……我……我对着你做不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王海死命地抱住我:“你去哪儿啊?你别走!这么晚了……你别犟……你听我解释。”

我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需要冷静!你别跟着我!你要是跟着我!咱俩就彻底完了!”

王海说对不起,说了很多个对不起,可我不想听,我只想不顾一切地起床穿衣走人。在狠狠带上门的那一瞬间,我又流出一轮新的眼泪。寒冬的夜风吹得我脸如刀割般难受,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王海果然没有追来,我也确实不想他追来。

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备受侮辱,和他在一起,我千般阻挠万般障碍都设想过,唯独没想到这样的结果,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发生这种事简直难以启齿……什么叫对着我做不了啊?我解读不了这句高深莫测的解释。当时,我是全心全意想跟王海结婚的。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我不得不考虑这真实地摆在眼前的问题,爱如果不做,立马变得虚无缥缈!爱是什么?嘴上说说的爱远没有肌肤相亲来得有触感来得实在……我不是色魔,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需要爱人的抚慰,我需要滚烫的胸膛,需要水乳交融的肌肤之亲。性虽然肮脏,在相爱的人之间却是美好,可以让我们信誓旦旦的爱落地生根,缥缈的情意唯有在彼此的喘息声里方能着陆……

我想他肯定不爱我,而我这样判断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肯与我做爱。

我又想他或许爱我,我这样判断的依据多了去了,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小事儿,他关心我,对我好,心心念念地牵挂着我,在意我的想法,我一点点微小的情绪波动都能引起他的紧张,我时时刻刻包裹在他浓到化不开的柔情里。

而独独这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

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通。

因为,还没等我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处理我同王海之间的关系,童颜就出事了。

我说过,那个过程对我而言如风如电,更如晴天霹雳。

至于冗长激昂的出事原因,我是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清楚的。

我最先得知的,是童颜出了事儿,没有前因后果地出了事儿!

我接到齐天电话的那一刻,手一直在战抖。

他的声音嘶哑:“童娟,你现在就到慈利医院来,童颜在这儿呢。”

我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车祸?摔跤?打架?到底什么事?孩子呢?”

齐天说:“孩子没了……”

我发疯一样地问:“你什么意思?是满雯吗?还是齐满满?到底什么情况?”

齐天叹了口气,仿佛不想多言,他说:“你快来吧,先别说那么多了……亮马桥,‘××’医院。”

我问:“什么‘××’医院?‘××’医院在哪儿?”

齐天说:“具体地址我短信你……”

到了我才知道,“××”医院是一个极普通的私立医院,进大门的那一刻,我怎么都不相信齐天会把童颜送到这儿来,我想不到出了什么事他要把童颜送到这个破医院来。所以,当我在医院病房外的长椅上看到垂头丧气做各种痛苦状的齐天时,我的质问劈头盖脸:“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把她送到这破地方来?就是急救,也该去大点儿的公立医院吧?你搞什么啊?出什么事了?”

齐天站起身来,满面是泪。我惊呆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一个成功人士不经意间流露出丧家之犬的模样,我的心当时怦怦狂跳啊,腿都站不稳了,双眼直发黑。我问出了无限循环于内心的可怕问题:“你干什么?你哭什么?童颜……童颜……她不会……死了吧?”

不等齐天回答,另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飞奔而至,双眼通红,不比我惬意。来的人是童年,他和我的问题一样:“齐叔……我姐怎么了?怎么在这个破医院啊?出什么事了?”

齐天抹了一把眼泪,说:“不是我送她来的……她自己来的……她刚刚做完引产手术……她不让我进去……你们快去看看她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我和童年对视一眼,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扇旧旧的病房之门。这是一个两人间,只住了童颜一个人。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漆黑的蓬蓬发束成一个庞大的髻顶在枕头上,洁白的棉被压在胳膊肘下面,手上挂了点滴。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青乌,一双眼死死地闭着,眼泪从眼角一颗颗流出来,流到枕头上,再被吸纳进一片苍白里……

我和童年都被这情景吓傻了,我们几乎是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床边。

我捂着嘴巴哭出声来。

我喊了一声:“童颜!”

童年喊了一声:“姐!”

童颜听到我们来了,闭着的眼睛微微跳动,却没有睁开。

我问:“你怎么了,童颜?你为什么啊?出什么事了?”

童年握住了童颜的一只手,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童颜,你别吓我,跟我说说话啊,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无论我怎么问,童颜都没有回应。除了微微跳动的眼和持续滚落的泪,她整个人如同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齐天走了进来。齐天走到床边,而童颜一感应到齐天靠近的气息,突然睁开了双眼,不是微微地缓慢地睁开,是剧烈地睁开,甚至把细长的一双眼直接瞪成了正圆,那双眼喷射出来的怨恨比剑更加锐利,自从童颜怀孕之后,这股乖张暴戾的恨已经很久没从她的身体里放射出来了……她的眼神只射向齐天一个人,那是赤裸裸的,心无旁骛的仇恨!

她铿锵有力地说:“你!滚!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齐天说:“童颜,我……”

童颜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滚!”

齐天只好滚出去。

我对童年使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

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一对即将修成正果为人父母的忘年恋人,怎么突然反目成仇了。

难道齐天又爱上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把持不住地包了老四?

齐天又像丧家犬般坐到了脏兮兮的长凳上,他一双手捧着脑袋,痛苦的样子让旁观者也想抓心挠肝。我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喊了一声齐大哥。

他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根中华来抽,哑着嗓子问我:“怎么办啊?也不肯转院,也不肯见我……我真的没办法了……童娟……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问:“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是不是齐满满又来找童颜算账了?还是……哎呀,你快点儿告诉我啊,急死了都!”

齐天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吐烟,吞吞吐吐地好像有话说不出口似的。这更加深了我对他包老四的怀疑,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心直口快地问:“你是不是又搞了一个啊?啊?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犯色病啊?她都要给你生孩子了……你这是搞哪出啊?”

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齐天说过话,他是我的准表妹夫,更是给我出粮的老板,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有种兔子急眼了快咬人的疯狂。

齐天叹了口气,扭过脸来看我。他眼睛红红的,一个中年男人欲哭无泪的模样可真不好看,他说:“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再浑蛋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儿啊……是满雯……她早上去找童颜了,告诉她……”

我等了半天也没下文,我追问:“说呀!告诉她什么?”

齐天把头重新低了下去,哼哼唧唧地说:“告诉她……我和青怡……有……有过……”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有过……什么?这事不早就提过吗?不早就说清楚了吗?上次在咖啡店,那次,那次我在啊,你说的,你和我大舅妈之间清清白白啊……那满……雯姨怎么又提这件事啊?我……我听不明白……齐大哥,我听不明白!你再说明白点儿。”

齐天摆摆手,沮丧地说:“我……我没想到……算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些,你去陪童颜吧,希望她身体没什么事儿……就好。”

晚上,童颜的情绪稍稍稳定,兰香阿姨送了面条过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才还原了事情的始末。齐天不是不想说,也不是说不明白,他是说不出口,他怎么好意思说明白啊?

那天上午,兰香阿姨督促童颜吃完了一大碗燕麦粥,粥里还加了一大勺齐天托武汉朋友买来的深山野蜂蜜。两个人准备休息一会儿就去逛超市消磨时间,买点儿肉啊菜啊水果啊什么的回来。人还没动身,门铃就响了。门是兰香阿姨开的,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两个人,一个是与兰香阿姨有过“一花瓶之缘”的齐满满,另一个就是坐着轮椅的满雯。齐满满一个箭步先跨了进来,又伸手帮满雯把轮椅挪了进来。

用童颜自己的话来说,她当时怕得要死,骂街也好拼命也罢,对没怀孕的童颜来说都只是a piece of cake。可她驮着五个月的肚子啊,小宝宝一天多少次胎动都能数得过来了,看见已同意离婚突然又上门兴师问罪的母女,说淡定那是假的,好在家里还有兰香阿姨。

她挡在童颜前面,冷静地问:“你们干什么?有事吗?”

满雯和齐满满的情绪看上去比较稳定。

齐满满笑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上次太激动砸破了你的头,你猜我们是不是来道歉的呢?”

兰香阿姨冷冷地回敬:“道歉不必了,我不是也太激动给了你一耳光吗,我向你道歉才对。”

齐满满撅着嘴不做声。

满雯正眼都不看兰香阿姨,她从进屋开始就幽幽地瞄童颜和她的肚子,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她应该有的种种情绪,反而加倍瘆人,童颜觉得自己的汗毛都一根根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童颜躲在兰香阿姨后面,说:“有什么话你们就说吧……说完快点儿走。”

满雯阴森森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发的短信你都收到了吧?我不是说了吗?这个孩子你早就该打掉的……现在我同意离婚,你以为你和你的野种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童颜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那么多时间应酬你。孩子生不生那是我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老针对孩子!我是做了第三者……你们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现在又想怎么样?”

齐满满显然没她母亲沉得住气,她听童颜这么说又愤怒了,恶狠狠地说:“你真不要脸!当小三当得好不理直气壮!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本来好好的一家人!如果不是你,会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吗?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事啊?没别人的老公贡献一份力量,你能怀上孩子?你当自己是圣母啊还是单性繁殖的畜生?”

童颜叹了口气,说:“我真不想再跟你们没完没了地吵下去!我没逼齐天离婚!我只想把孩子生下来,我说了,他不管我来管……我不想打掉孩子,至于他离不离婚我已经根本不在乎了!齐太太,如果你真想通了你就离,如果你想不通就别离……”

齐满满越听越气:“你装什么孙子啊现在?要死要活要生孩子的是你!处心积虑搞别人老公的是你!搞得男人混混沌沌白天夜晚都不知道回家!现在居然跟这儿扮无辜?我妈终于想通了,同意离婚了,你得逞了又说自己不在乎,那你当初拼了命破坏别人家庭是为什么啊?得了便宜还卖乖!简直浑蛋!”

童颜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我们之间再争吵下去也是没结果……我只想知道,既然真想通了,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满雯慢慢地扭转身体,从轮椅把手上挂着的名牌手袋里把她的手机掏了出来,笑眯眯地说:“哦,没什么,你说得很对啊,我既然已经想通了决定离婚,也无谓在这儿跟你打嘴上的官司。有那份闲工夫,我不如多跟律师研究研究怎么争取实际利益呢!对了,我相信你也不在乎吧,你又不是为钱,就算齐天一分钱也没有,你们都会有情饮水饱……而且,我这人没那么绝,不会让齐天输个精光的。我今天来呢,主要想跟你一起打个电话,虽然你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你不义,有些事情,我相信你还是知道比不知道好。”

童颜见满雯并不是来拼个你死我活的,就放松了警惕,甚至傻乎乎地问:“打什么电话?打给谁?你要我知道什么?”

满雯怔怔地看着童颜,缓缓地开口,带着浓烈上海腔调的普通话听起来语调柔和,却一个字一个字像重锤一般敲疼了童颜的心。她问:“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呀,齐天和你妈妈的关系……你真的不介意吗?跟与自己母亲有过关系的男人上床?”

此言一出,兰香阿姨脸都白了,她不停地扭头过来看看童颜,又转过去看看满雯,满眼惊愕。

童颜呼吸急促,抑制不住地愤怒了,她说:“你还有点儿别的没有?我今天本来不想跟你们吵的。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啊?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谣生事!齐天上次跟我解释得清清楚楚!他跟我……我妈是清清白白的!没错,我妈是齐天的初恋情人,那又怎么样?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个事上继续纠缠?你要是宽容一点儿,至于没了一双腿吗?疑神疑鬼害人害己!想来刺激我吗?恶毒!你要是害我动了胎气,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偿命信不信?”

满雯拍拍手掌,欢欣地说:“哎哟!我当然信了!你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啊?我是见你做着跟齐天长相厮守的白日美梦,一片好心来叫醒你啊……我这几十年都毁在一个男人手里了,都是女人,我不希望你以后的几十年也坑在他手里……”

童颜一只手捧肚子,一只手指门口:“你滚!我不想再跟你废话!你再不滚我就打110了!”

满雯冷哼了一下,说:“我滚?我还没签字呢!我和齐天的房子,最后分给谁还不知道呢。你住在我的房子里叫我滚?笑话吧!”

童颜无可奈何地问:“齐太太,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雯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傻孩子,齐天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你了,我是该说你幼稚还是该说你愚蠢呢?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原本为了维持这段婚姻,也不想把事情干绝,现在我什么都没了,也不必顾念夫妻情分,今天既然下定决心来摊牌……我证明给你看。”

满雯冷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并且按了免提。

电话里很快传出来一个颇为年轻悦耳的女声:“喂——”

对方只说了一个字,童颜便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从头到脚各种震惊各种不对劲儿。或许听起来难以置信吧,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只凭一个字,童颜就听出了接电话的是谁。

她呆呆地回味着电话里刚传出的那个“喂”字,看着满雯得意扬扬又高深莫测的表情,一时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满雯对着电话说:“青怡,是我。”

大舅妈懒洋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很事务性地回答:“我知道是你,找我有事儿吗?”

满雯说:“我和齐天要离婚了……我觉得应该通知你一声。”

大舅妈迟疑地哦了一声,又说:“不会吧,决定了吗?”

满雯眼睛一直死死地斜盯着童颜血色全无的脸,嘴巴机械地嚅动着,她说:“决定了,说起来我真要感谢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电话里没声音。

满雯咄咄逼人地问:“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啊?当年你对不起我,现在你的女儿又对不起我……你们为什么死瞄着我的老公不放?男人都死光了吗?”

沈青怡说:“因为童颜吗?上次我回北京,满满跟我说过……当时齐天跟我解释说童颜对他是有小女孩的崇拜……但不至于有发展……我后来见到童颜还警告过她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满雯冷笑了一下,说:“你外孙都快出来了,你说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又阴森森地问,“青怡……你说我如果死了,谁要负最大的责任?是不是你?”

沈青怡在电话里叫起来,她那温文尔雅的声音因为激动听起来尖声尖气了,她说:“雯雯,你不要做傻事儿啊,千万不要!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我到北京来,你别做傻事儿,我来跟齐天谈,我来,我来跟童颜说,我过两天就来!”

满雯冷冷地说:“你来管什么用啊?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要怕丑哦,直接回答。”

沈青怡颤着声音说:“你说……”

满雯斜斜地瞄着童颜,撇着嘴笑了。电话那端的大舅妈还不知道童颜就站在电话旁清清楚楚地听着这一切,她的女儿在满雯恶毒的笑容里,脸如白纸,泪流满面,正全身发抖着期待又害怕听到下文。

满雯终于赤裸裸地问:“沈青怡,当年……你有没有和齐天上过床?”

大舅妈充满疑虑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你……你不是……早知道吗……你……”

满雯啪地关上了她的翻盖手机,电话断了。

童颜呆如木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满雯揭穿齐天的谎言,不是负隅顽抗,不是垂死挣扎,是一个真心绝望的女人在已崩塌的废墟前所发出的最后哀号,她说出真相的唯一目的就是报复,而从决定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也明白这段婚姻必然彻底走向尽头。报复的代价从来就是这样,真正可怕的报复就是孤注一掷,但凡还有点儿希望,人都不至于扯破最薄的那层脸皮。她果然不是来吵架的。她只是潇洒而顽固地证明了一件事的真实性,就轻而易举地击垮了童颜。

得知真相后,童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苦思冥想了两个小时。

她的脑子向来转得比一般人快,情绪复原得也比一般人快。

她首先是震怒,也觉得恶心,她当然接受不了齐天跟自己母亲先有一腿跟自己后有一腰,谁能接受的了啊!

齐天欺骗了她这是肯定的,真可恨!

但是她回头想想,自己也不曾一五一十地诚待齐天,他一直把她当成处女,自己获取的百般宠爱跟老男人的处女情结也不无关系……

人往往就是这样,如果你先欺骗了别人,在发现被欺骗时更容易想通更容易谅解。

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骗我!

这样的内心独白属于头脑简单内心实诚的女人,不属于童颜。

至于她的母亲,自从机场一别,童颜就落定了斩断挂念的决心。

她绝不原谅沈青怡,绝不!

这么想来,她完全可以不把沈青怡当成母亲看待,而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很久以前齐天爱恋过的女人。

而既然是很久以前……她有什么必要动怒呢?

她发现如果不把沈青怡当母亲的话,这件事突然变得没那么可气了。

在确定这不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以后,童颜想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装作不知道是不可能的,满雯明显不是为了挽救婚姻而纯粹是为了报复,她就是不怒气冲冲地去向齐天报告,满雯也会抢着去跟抛弃她的丈夫炫耀。

若无其事地继续生下无辜的孩子,像以前所渴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温暖的充满爱心的母亲,更是不可能了。

她虽然没那么愤怒,但是她的内心充满了恨!

愤怒和恨可以是两件独立的事。

她恨沈青怡,这个女人多年之前抛弃了她,多年之后不认她也罢,还帮着外人来伤害她。自私自利,比陌生人还可恨。

她恨童年,这个弟弟先给了她亲情的温暖,可一旦碰触到爱情,立马立场鲜明地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并且利用亲人的身份屡屡说教,可恶得很。

她恨齐满满,外表清纯内心邪恶的小妖女,一面勾引她的弟弟,一面满口污言秽语粗口相对,不给自己留一分一毫的颜面,想起来牙就痒。

她恨满雯,一个狭隘的残疾怨妇,死抓着千疮百孔的婚姻不放,对陌生的姑娘出言侮辱,斗输了又软硬兼施,能流泪祈求也能恶毒报复,该死。

她恨齐天,即使平时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最终这个男人还是欺骗了她,她曾一度以为他可靠呢,以为他做每一件事都实实在在地为她着想呢,看来她还是道行低了,没认清爱与占有的区别。

她也恨这个孩子,虽然孩子无辜,但正是因为孩子的存在蒙蔽了她的双眼,蒙蔽了她的心。让她误以为世界可以平和可爱,不动怒不愤恨也是一种幸福,她怎么那么傻?

恨了一圈,她数出身边还有不可恨的三个人——我、王海和兰香阿姨。

而在一群可恨的人里,不可恨的人就不光是不可恨了,而是可爱。

她对可恨的人无计可施。

即使有计可施,那也是长远的事。

她思来想去,当下唯一可做的,就是去医院做掉这个孩子。

她也有过不舍和心疼,她知道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机会,告别那些根深蒂固的负面情绪,从此做一个安详的人。

然而,恨意最终战胜了温情。两个小时后,童颜对兰香阿姨谎称出门买维生素,独自挺着五个多月的肚子一人驾车来到这家环境陈旧设施简陋的私人医院里,加急做了引产手术……选择私立医院,一是为了惩罚自己,二是为了加深齐天的愧疚,有那么点儿作践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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