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女佣与医师
那年，她凭着本科硕士生的文凭从菲律宾来到香港，对家里人扬言要改变菲律宾女人在香港只有当“菲佣”的现实。
那年，他是香港每小时受诊价格最高的心理医师，30出头，刚刚结婚，有漂亮的当年港姐第二名作为妻子。
她那将要经历最艰辛的磨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那将要幸福美满名利双收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她到处申请办公室里的职位，申请当保险公司的保险业务人员，申请工作量极大薪水又差的打字员。
但是没有哪家公司接受她超过一个月——因为当时香港正在“菲佣热”，没有人可以把菲律宾来的女人当作同事。
她在香港三餐无法解决，也只能住在新界靠海的小茅屋里，每天坐2个多小时的地铁去港岛工作，或者说寻找工作。
她不止一次地为了图方便露宿街头，饥饿一夜，再重新起来找一个普通的工作。
她受尽歧视，受尽折磨，就这样过去了2年。
尽管如此，她还是因为执拗的脾气继续留在这个已经没有办法容纳她的城市，偏执地拒绝了爸爸妈妈一次次心疼地召唤。
在这两年中的磨砺没有磨去她偏执的棱角，反而让她更加偏执了。不过她也学会了一步一步来这个道理。
她终于报着一大堆简历走进了香港家政公司，有点难为情地说出了自己走投无路的申请。
正值菲佣短缺时段的香港是不会排斥一个健全的菲律宾女人的，她很快通过家政公司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主户，自己的名字也就简化成了典型的菲佣名：Emma。
只经过2个礼拜女佣训练的她还并不知道怎样才算一个合格的菲佣。她做一切家务，包括带领女主人5岁的男孩。这户人家一共有四个人。男主人是公司老板，长期不回家，除了男孩以外还有一个已经17岁的女孩。
男主人长期在外使这个家庭里的两个女人都有很大的心理障碍。两个女人一个处于青春期，一个处于更年期，经常吵得天翻地覆。她成天被使唤“Emma”，然后回应“Yes mamm”已经让性格向来刚烈的她非常压抑，那两个女人摔盘子摔碗地吵架的时候还每次都要把矛头指向她这第三个女人才能结束争吵。
有一次17岁女孩喝的西瓜汁打翻了，大喊Emma。她正好在帮女主人清理橱柜，迟了一点帮女孩收拾残局，女孩就破口大骂她是无耻的荡妇。虽然女孩用的是粤语，但冰雪聪明并且早已学会粤语与普通话的她马上听懂了，抬起头把剩下的西瓜汁全部洒在女孩的脸上，然后到女主人房间里结算工资离开。
她的事情虽然没有被闹上法庭，但是也搞得香港大街小巷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叫做Emma的菲律宾女佣把西瓜汁泼到了主人的脸上。一下子，她连佣人都做不成了，没有哪个家政公司敢要她。
她本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岛屿，但是就在她把所有的钱取出来买飞机票的那天，她在新界的一家小超市里遇见了他。
那时的他结婚两年，强度地工作7年。
7年每天都在那个工作间里面对各种各样地诉说着自己近乎变态的妄想或者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的经历的人，他的精神正面临崩溃。
他与别人分享痛苦，拯救了不知多少人。
他运用在哈佛大学心理学院学到的知识与自己天生的可以看透人与宽慰人的才能，治疗了不知多少人。
但他自己，就在这样一次次地听着别人的打击，一次次地面对不同拥有极端心理障碍的人的述说的过程中产生了严重的，无法自医的心理疾病。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疾病在经过临床分析之后可以被称为偏执狂，一种罕见的精神病，以逐渐发展的按逻辑构筑的系统化妄想为特征，他曾经在大学里花了一个学期写了无数篇论文研究过的心理精神病。
而他的偏执狂症，叫做嫉妒型偏执狂，在英语里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名词：“奥赛罗综合征”——奥赛罗是莎士比亚戏剧中最经典的那个怀疑自己妻子与别人偷情而杀死妻子，杀死忠实的朋友的角色。
他开始露出他曾经熬夜很多个钟头赶写出来的论文中的症状，他开始无端地怀疑家里那个漂亮的妻子，他开始嫉妒一切跟他妻子有一点点接触的男人，他甚至开始故意地阻隔妻子与外面所有人的联系。
那几个他偏执狂最强烈的月份，他妻子成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他也痛苦万分。他想安慰妻子，却无法忍受嫉妒的痛苦像蜜蜂有毒的针一样刺进自己的心脏，像铁达尼号撞冰山时浸没的冰冷的铅重的极地水一样狠狠灌入咽喉。
那天，他在家里跟妻子吵了一架，打算去自己家（新界的别墅）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一点优酪乳回去，却在那里，遇到了她。
我能要这个吗？她用菲律宾人专用的英文指了指柜台后面的一瓶酒说。
售货小姐笑了笑，随口用英文问了一句：买个女主人的吗？
不，给自己的。她坚定地说，声音很倔强。
售货小姐愣了一下，缩回刚想去拿瓶子的手。
对不起，我们收到过香港警察的警告，不能在非节假日时期卖酒给菲佣。
香港没有这条法律。她用坚毅的英文回答。
对不起，因为菲律宾女佣在工作时喝酒会带来很多麻烦。
香港没有这条法律。她的声音更加坚定了。
对不起。售货员小姐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编码条。一共102元港币，请问你要付现金还是刷卡？
我要那瓶酒。她毫无惧色地看着售货员小姐。
对不起，女士，菲律宾女佣……
我不是菲佣。她的声音提高了。
售货员小姐疑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典型菲律宾人，有着典型菲律宾女佣打扮的女人。
她已经做好要吵一架的准备了，反正就快要回去了，吵完一架正好可以去警署办签证。她豁出去了——反正这才是她像酒精般强烈的性格应该做的事。
她和售货员小姐四目对视，然后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柔和而动听的男人声音，一听到那声音，她就知道她永远都无法忘记这声音的主人了。
她是我的客户。男人用好听的粤语说，微微地笑笑，轻声说，她刚来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菲律宾女佣不能在平时买酒给自己。
售货员小姐有点疑惑地看看这两个人，最后只好把酒递给了冷着眼的她。
她接过东西，转身看看他。
他也笑着看了看他，继续作自己的事情，他以为她跟普通菲律宾女人一样，听不懂粤语，也不知道他刚才帮助了自己。
她看看他，转身走出超市。
转身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已经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了他。
她在超市外面等他。
他提着袋子出来，诧异地看着她。
多谢。她用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粤语说，眼睛炽热地看着他。
他先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不客气。他说。
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她问。
童康。他说。
我叫Emma，我以前是菲佣。她接着说。
Emma？那个把西瓜汁泼在主人脸上的Emma？他瞪大眼睛。
正是我。她第一次那么自豪。
呵呵。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这么开心地笑出来。
哈哈。她也笑了出来。
Emma，你还想当女佣吗？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好像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不想，我明天就回国。怎么了？她简短地说。
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请一个女佣。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请第三个人在家里绝对是一件可以缓和他和妻子关系的事。
是吗？我可以来。她看着他。
你不是说明天就回国？他再次瞪大眼睛。
我改变主意了。她笑着说，眼睛里闪烁着属于偏执狂的执拗的光芒。
第二天，她就搬进了他家，住在别墅顶楼几年没用过的房间。
她很快就了解她新主人的情况，也知道她爱的男人正因为太爱另一个女人而产生了嫉妒型偏执狂。
他充满信心地欢迎第三个人进入他和妻子的生活，他的妻子也相当欢迎这个女佣——使她自己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此外，菲律宾女佣的长相不会对自己与丈夫之间的爱情造成威胁。
他的嫉妒型偏执狂在这个新成员的加入下一点一点地好了，他的家也在本来就能干的她的帮助下变得耳目一新，干净清爽。
他和他妻子的关系缓和，两人和好如初，他的事业也开始爬上了顶峰。
然而她几经压抑的埋在心里的偏执狂在他和她的和好过程中被激发，她无法忍受自己爱的人跟另一个女人每天在自己眼前卿卿我我。
她不断妄想，坚持认为他其实爱的是她。
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耐，在清理他的房间时表白。
他惊诧得不行，请她离开房间。
他知道她患上了偏执狂，而且也是他曾经学过的一种，被钟情性偏执狂。
患上这种偏执狂的人，自始至终偏执地相信一点都不爱他（她）的人深爱着他（她），无法接受不爱的事实。
他试图阻止她，辞退了她，但她不肯离开。
他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不想辞退这么优秀的菲律宾女佣，帮着她一起留下来。
他知道，幻偏执狂的人常有的症状是感到自命不凡、才华出众、精力充沛，也正因为如此，时常会怀疑别人，怀疑别人对自己产生威胁，怀疑别人对自己的迫害；一方面也无法理解地坚持着自己的特殊癖好。
他体会过这种偏执的痛苦，他理解她。
为了阻止悲剧，他用残忍的语言拒绝她，不止几次地赶她走。
但她无法接受，并且把他的拒绝当作是对她的考验。她不声不响地每天看着他跟他妻子在一起你浓我浓，仿佛这也只是个考验。
她相信最终他会到她的身边的。
即使他和他妻子有了孩子，即使她很快就会失去最后一点青春容颜，即是她为了照顾他们的爱情而满面憔悴。
她无法克制地这样相信着。
他理解她的相信，却必须越来越残忍，越来越绝情。
他偷偷在九龙买了公寓，悄悄告诉妻子要不动声色地搬过去。
于是有一天，她买菜回家为他们做饭，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封给她的信和一笔钱。
信中的他说她可以随便动用这栋别墅，但他不爱她，他必须离开她。
她看完信，歇斯底里地大叫，带好所有的行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直觉，她来到了九龙，一点一点地寻找已经为了躲她换了名字的他。
整整1年，她跑遍了整个九龙区。
终于有一天，她又在超市遇到了他。
这时的他，面目憔悴。他无法适应两个人的生活——甚至无法适应除她以外其他菲佣与他妻子三个人的生活。因为他本来以为永远离他而去的嫉妒型偏执狂又一次侵袭他，并且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一起流下了眼泪。
他和他妻子离了婚，也离开了香港。
他和她快乐地在一起，在大陆的一个农村里买了一栋房子，两个35岁的人过上了童话中王子与公主一般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还是充满着偏执狂遗留下来的梦蚀一般可怕的痕迹，偶尔两个人都会不可遏制地偏执起来，以至于他们唯一的女儿也是一个从小到大一直相信自己是只吸血鬼的偏执狂人类。
但是他们却在一起，而且，会永远在一起。
童叔叔轻松地说完故事，喝了一大口香槟。
我前面听得有些泪眼模糊，到后来也为这个故事的完满结局松了一口气。我扭头看看陈书奇，她一副还没有从这个故事里走出来的样子，呆呆的，难得很可爱。
吸血鬼童佳露出可怕的牙齿，呜哇一声响亮地哭了起来，童阿姨连忙走过去把童佳搂在怀里，对我们压低声音说：“她每次听这个故事都会哭。”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曾经偏执得令人感动的女子。
“那也就是说，其实童叔叔是学过心理的？”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看童叔叔，他虽然很有气质，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普通商人，完全不像曾经风靡一时的香港心理第一咨询家。
童叔叔点点头，得意地笑着说：“否则怎么可能那么草率地开这个心理俱乐部？”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当心理医师，岂不是更好？”立欣撇撇嘴说。
“我？笑话。”童叔叔当年那种偏执狂的自命不凡的狂妄又来了，“我听别人诉说一个小时要多少钱呐？！收这么点钱简直就是侮辱了自己。”
我笑了出来，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童叔叔是这么搞笑的一个人。
“还有，”童叔叔收起高傲的模样，“是因为我认为你们可以做到，你们也需要倾听。”
我们都看住他，他那不再年轻的面庞里写着一个心理医生的坚决。
“是的，叔叔。”陈书奇突然开口，“我们需要倾听。”
童叔叔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语调说：“立欣，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的偏执狂，我知道那种偏执可能会延续一生，但是不知道你见了那么多与你一样偏执的人之后可曾想过要把这种偏执变成一种力量，而不再永远为那两个曾经牵绊你，让你迷失的两个考试偏执？”
立欣先是怒不可遏地看着童叔叔，仿佛有人侮辱了他最珍贵的东西，然后他眼角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仿佛陷入沉思。
“佳佳，爸爸不会反对你认为自己是吸血鬼（说到这里童佳低声说一句‘我本来就是吸血鬼’），但是我也想过在你见了那么多跟你有相似信仰的人以后是否想当过吸血鬼不一定要以这种方式？”
童佳还想辩论，但是看了看周围凝固住的气氛，也闭上了嘴。
“书奇，叔叔知道你了解我的意思，从一开始就了解。”童叔叔温柔地看着陈书奇，“叔叔也真的相信，你的偏执，有原因，也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最后，童叔叔看我。
“宋晓毓。”他看着我，眼睛里流淌着童佳眼里有时候会流淌着的宁静，“你不是偏执狂。”
“嗯，我不是。”我不住地点头，承认。
“我是心理医师，我只能说你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就跟原先的我一样正常。”童叔叔看着我，“我不该对你说什么，让你一起来，也许就是想让你知道。”
他停住了。
我看着他，他哽咽了一下以后继续说。
“让你知道，我们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即使最终我们是为了自己，但是有的时候，偏执一下吧。”他真诚地看着我说，好像他已经了解了我一辈子。
我点点头，云里雾里，但是还是点了头。
“那么，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们到酒吧里面去参加属于我们自己的派对吧！”童阿姨笑着提议。
大家都站了起来，把香槟酒杯，不管剩了多少还是一滴没剩的，都放在工作间里。
圣诞夜的派对high到了一种境界，到后来阿鬼跟何天尹都来了。思琪总算把她那个叫做阿健的新男朋友带了过来。阿健是一个呆头呆脑的男生，一见面就呵呵地笑着，人感觉很好。不知道是因为错觉还是什么的，我觉得他跟我很像。
阿健是“杀人”高手，超级会玩“杀人游戏”的，那天派对上大家选了13个人玩一场，我有很不幸地被拉过去当13号先生，又一下子被“杀”了。阿健是那一局的警察，用了不到2局就把杀手找了出来，赢得大家的掌声，我则赢得了大家的怜悯。陈书奇看着这么快就输掉的我仿佛在看一个失败的断线木偶，有点好笑又有点嘲讽地在那里抿嘴笑。
思琪告诉我们，阿健是清华数学系的，逻辑是他的长项，他也很会观察人，所以玩“杀人游戏”特别擅长。
我对着阿健笑，阿健也朝我笑，我真心为思琪高兴，在圣诞节不再孤单，在圣诞节幸福。
阿鬼送给了童佳自己缝制的吸血鬼披风还有一大堆订成集合的吸血鬼小说，童佳很开心。何天尹送了那个怪里怪气的放在铁盒子里的雪人，陈书奇居然意外地收下了，还破天荒地说自己很喜欢。
何天尹在那里开心地蹦，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不爽——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礼物送，总觉得何天尹的礼物很烂，真不知道陈书奇是什么品位。
那天晚上，就像一年多前在那个村庄里一样，我们玩得很疯。
只不过每一次音乐更加响，气氛更加HIGH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童叔叔的话，想起他淡淡地说“偏执一下吧”。
即使到后来，每一次我参加很疯狂的派对欢愉的时候，我都可以看到那双宁静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偏执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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