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流泪哈欠
凌晨三点，阿鬼、何天尹、陈书奇和我四个人坐在地铁里。
我神色迷离地看着外面因为相对速度太大而已经看不清楚了的地铁墙壁，感觉很不自在。
地铁里人很少，所以也就显得现在的格局特别奇怪。
我旁边一边是阿鬼，一边是陈书奇，陈书奇的旁边再坐着已经兴奋到极点的何天尹。
陈书奇不仅破天荒地说自己很喜欢那个怪异的雪人，还送了何天尹一串蓝色的贝壳手链作为回礼。
于是，何天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嘴巴一直没有合拢过。
由于喝了太多的酒，何天尹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阿鬼坐在旁边拿着PSP玩一款新下载的吸血鬼游戏，我有一点点睡意。
而陈书奇，对她来说，凌晨三点是最清醒的时光。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像是在注视着一个动人的秘密。
“你送了多少人礼物？”我说，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童家四个人都送了。”陈书奇继续注视前方，表情一点没变。
“那个……”我咬着嘴唇开的口，尴尬得快死了，“对不起……我没送你礼物……只能说一句圣诞快乐。”
我心里祈祷陈书奇不要恼怒。如果她帮我准备了礼物，她为了尊严是绝对不会在我没送她礼物之前拿出来的。
“圣诞快乐。”她回应，很平静，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我也没为你准备。”
我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陈书奇不是会演戏的人，她那么说一定是真的没准备。
“我太亏了！”我叫起来，“还觉得对不起你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准备？”
“想不出要买什么。”陈书奇的话语里充满着欢乐，语调无比轻松，“认识那么久，根本不知道什么适合当礼物。”
“我也这么觉得！”我狂喜地叫出来：原来陈书奇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本来想搞个奥斯卡·王尔德的东西算了，但是后来又觉得很没意义，你也不一定会喜欢。”
陈书奇第一次那么热切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觉得很惊讶你帮何天尹准备里礼物。”我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这么冷血，绝对不会有空给他的。”
“因为我知道他会送我。”陈书奇回答。
“你觉得我不会送你？”我问。
“不是。”陈书奇看看我，“我一直以为你要送了，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大笑，原来她也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笑够了，才发现旁边精神很好的阿鬼也仰头睡着了。
“真好。”陈书奇看看他们两个幸福地酣睡。
“你就从来没有自动睡着过？”我看着她很羡慕的表情。
“白天有，但这个时间自然睡着，对我来说不可能。”她淡淡地说。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眼袋，从我认识她那天开始就没有消失过——依然像一道伤口深深地刻在眼睛下面。
“你尝试过所有安眠药吗？”我问。
“没有，但差不多了。一个效果。”她回答。
科学家们竭尽全力改变人类的生物钟，或者说把失眠人的生物钟调到正常。失眠的人们在失眠的痛苦和安眠药无法预测的副作用、依赖性之间作抉择，大多数人都愿意选择安眠药，逃避闭上眼却清醒无比的疼痛。
而她，即使选择了安眠药，也无法逃脱那梦魇般缠绕的疼痛。
“童叔叔跟童阿姨的故事你以前听过吗？”我转移话题一样地问，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有。”她第一次如我期待地回答。
“这太传奇了。”我惊叹。
“也很浪漫。”她补充。
“是啊，偏执狂遇见偏执狂，虽然够疯狂，但是还是可以出现爱情。”我感慨地说。
“奥斯卡·王尔德的妻子却在他们结婚六年之后自杀了。”陈书奇的声调变得有点奇特，依旧清冷却不像过去那么遥远了。
“是因为王尔德的同性恋行为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陈书奇点头，“王尔德爱上男爵，被控伤风败俗，关进了监狱。他妻子康斯坦斯·劳埃德就在这个时候服毒自杀。”
“要我我也自杀了。”我深沉地说，“自己的丈夫本来还好好的，跟自己结婚了以后突然开始爱上同性，还因为同性恋行为被关进监狱，这太丢脸了。”
“但我认为她不是因为王尔德是同性恋而自杀的。”陈书奇突然转过来看了看我说，“她是因为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寂寞而自杀的。”
“可能有这个因素，但是……”我争辩。
她打断我。
“我认为就是这个原因。”她固执的脾气又上来了，思想专制，“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刚想说话，就被她那平静的专横，又带了点强迫性的眼神压制了下去，不服气地坐在那里哼哼。
地铁里很安静，我突然惊叫了一声。
阿鬼跟何天尹这两个活宝几乎是同时地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陈书奇冷冷地看我一眼。
“我们坐过头了！”我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陈书奇皱着眉头看看地铁车厢里在墙上方发着光的路线图，站台名，没错，我们是多坐了一站。
“快点回去吧，下一站下来。”我理智地做出决定，准备叫醒那两个酣眠的两个猪头。
“不。”陈书奇伸手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来。
“小姐，你有没有毛病啊……”我准备不跟她继续客气下去了。
“我一直想要坐在一辆公交车，或者一列地铁上，不停地坐，坐上一天。”陈书奇抿了抿嘴，神情很迷离。
我一下子软了下来，重新坐下。
“那个晚上以后，我不敢看街道。”她喃喃地说，乳白色的围巾似乎被松开了一些，不再那么紧地缠绕着她的脖子，“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我不敢听城市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那个夜晚是指哪个夜晚。
那个让她从此失眠的夜晚，那个她亲眼面对死神在城市的喧嚣中夺取她最爱的人生命的夜晚。
于是，我们坐在地铁里，感受着这座比棕州更喧闹，也更迷茫的城市地下的呼啸声。
于是，我们坐在两个酣眠人的中间一起失眠。
突然的，我感到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压力正在向上推进，我的鼻子最先感受到，然后是我的嘴巴。
我“哈”了一口，一下子张大嘴巴，感受那一刹那的畅快淋漓。
吸了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
泪腺受到刺激，分泌液体。
眼前开始被层层的液体模糊。
液珠在我的眼眶里凝固打转，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唰”的一下划过脸颊，在冰冷干燥的空气里，感受着它微微的温热，还有流淌在脸上的味道。
我打了一个哈欠。
我打哈欠的时候，总是会伴着两行眼泪，仿佛是两道证明。
陈书奇看看我，嘿嘿地笑了一下。
却无法预料、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
她感受到了那种我刚才感受到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向上推进，从鼻子，到嘴巴，再上升到眼睛。
她的眼眶一下子模糊了，虽然没有一下子滴落的眼泪证明，但是她张大的嘴巴，在眼眶周围留下了泪痕。
他们说流眼泪是因为眼眶旁边的压力太大，或者是感情太强烈。
所以打哈欠和受了伤，都会流泪。
她也打了一个哈欠。
“哈哈，哈欠是会传染的。”我擦去自己的眼泪嘲笑她说，我的眼泪太凶猛，眼镜上都滴到了。
我拿下眼镜正打算擦拭，被陈书奇一把抢去。
我又打了一个哈欠，流下两行眼泪，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自己穿在里面的白色羊毛衫擦拭。擦完两个镜片，她再还给我，又被我传染，又打了一个哈欠。
“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看她因为打哈欠而眼圈红红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不……不用。”她张大嘴巴，还在打哈欠。
我笑得更猖狂了，有点像立欣的那种狂笑。只是突然又感受到了疲倦的困意。
“我……有点困了。”我说，睡意一来就止不住，“抱歉，不能陪你看城市了……”
我迷迷糊糊地说，转过头打算入梦前看她最后一眼。
然后我睁大了眼睛。
陈书奇闭着眼睛，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的眼角还挂着刚才打哈欠遗留下来的眼泪，眼睛下面还是有那两道伤口一样的眼袋，但她睡着了——像婴儿一样地睡着了。隔了几秒，她的嘴角就抽搐一下，做出吮吸的动作，跟那天我离开村庄看到她吃了安眠药睡着那次一模一样。她的鼻腔里还发出一种特有的小小的鼾声，香甜，安稳。
我的天，她真的睡着了。
在呼啸的地铁里，在寂寞的城市的夜晚里，在一堆酣睡着的人中间，在我的旁边，她睡着了。一下子，我感到身边的这副景象仿佛这就是圣诞节最好的礼物。
我无法克制地笑了起来，然后闭上眼睛，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圣诞节，我们在寝室里补觉一直补到下午2点。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陈成正经过一番打扮抱着一堆书去图书馆。他昨天共度圣诞的女生约她在图书馆温书。
陈成终于有点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做了。我为他感到高兴。我下床倒了一杯水给自己。突然发现睡在下铺的何天尹居然不在寝室，阿鬼却还在鼾声大做。
我疑惑地看看四周，突然看到何天尹在桌子上留了一张亮眼的桃红色的条子，连忙过去一看。
阿鬼、宋晓毓：
谢谢你们对我的帮助，我很感激。
我将要在今天，12月25号，尝试最后一次。
古希腊哲学家迪欧根尼曾经对一尊雕像表达爱意表达千百万次，目的是让自己品尝被人拒绝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今天我将尝试最后一次，被拒绝也认输。
不用来找我。我会自己回来。
何天尹
何天尹潦草有力的字迹在挤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显得可笑。
什么嘛，搞得自己好像要自杀了一样。上新闻采访课的时候他唯一专心听的那个迪欧根尼的故事就这样被用上了，教授本来想要借这个故事表达新闻人士在做采访的时候应该要带一点迪欧根尼被拒绝也依旧的精神，居然被何天尹这个家伙这么运用。迪欧根尼是历史上著名的偏执狂哲学家，犬儒主义的代表，行为是向来这么有趣的。
我把纸条重新摆在桌子上，笑笑，但笑容突然僵硬了。
何天尹从来就不是这种喜欢留张条子的人啊。
如果留条子，那可能真的是遗书了啊！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我连忙把阿鬼叫醒，阿鬼揉着眼睛下床，看到那张条子的时候一下子清醒了。他说他也觉得有点奇怪。
我们赶紧穿好衣服，先跑到女生寝室那里去找陈书奇，人不在。然后我们在校园里跑了好多圈，跑遍了他以前表白的所有地方，都没有人。我打电话到酒吧，没人接电话——今天暂停营业一天。
“对了！第一次表白时候的那个大操场我们还没去过。”阿鬼突然想起来说。
我们直奔大操场。说实话，去那个操场令我有点心有余悸，毕竟我曾经在那里第一次偏执，还牵着陈书奇的手。
我们踩在假草上，四处寻看，视力很好的阿鬼一下就发现了一个人坐在假草坪角落里的何天尹。
我有些愧疚地走过去，那是那天晚上陈书奇坐的位置。
“我让你别来了！”何天尹不等我们走近就怒吼。
阿鬼继续向前，我也继续向前。
我们坐到他旁边，给一个安慰。
“你们不用安慰我。”何天尹虚弱地笑，“你们不会以为我被拒绝了想要寻死吧。”
说实话，是的。
“大哥，没关系的。”阿鬼语气很柔和，拍拍何天尹的背。
我也拍拍他的背，不知道怎么回事，会想到那天在月光底下拍拍陈书奇的背。
“我也以为会没关系的，但还是太愤怒了。”何天尹的脸开始因为伤心而扭曲，鼻翼不断地颤动着，“你们知道吗，她这次是彻底拒绝了我。”
我为何天尹感到悲伤，却在心底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放心。
“她太绝情了，想想也知道她没有喜欢的人。”何天尹有点泪眼蒙眬，“她一定是觉得我比她小三岁而不能跟我在一起。”
不是何天尹这么说，我还真忘了陈书奇比我大三岁。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阿鬼不可思议地问。
“对啊！”何天尹愤怒地说，“她还骗我说她和她喜欢的人在这里一起聊天，是她那么多年来唯一能让她忘记悲伤的时刻，我相信就有鬼了！”
我拍打何天尹的手停住了。
我的呼吸从来没有这么急促过。
“我相信我就不叫阿鬼了！”阿鬼符合道，“大哥，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但是她都那么直接了，我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呢？”何天尹悲伤地说，“我只能默默地爱她，忘记她……”
我忘记了去想何天尹说话有多么恶心，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我的耳朵里好像有钻机在打着钻，使我无法再听到外面的一点点声音。
脑子里，只有一个快要令我窒息的声音。
“她和她喜欢的人在这里一起聊天，是她那么多年来唯一能让她忘记悲伤的时刻……”
脑子里，只有一个快要令我炸开的画面。
她点了点头，泪水第一次划过她的面颊，滴在人工做的草坪上，清亮得几乎可以听到它在草地上被砸碎的声音……
等等。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借口，只是陈书奇编出来的为了拒绝何天尹的借口啊。
但是只要我一想象陈书奇对何天尹说那段话的模样，想到她看着他时的真挚动人的眼神，我就一点点都无法呼吸，全身发烫。
“啊——”一声惨叫。
“怎么了？”我忽然缓过神来，何天尹正在惨叫。
“宋晓毓，你小子在谋杀啊？！”何天尹大叫，“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
恍惚之间，我使出了全身力气，重重地拍何天尹的背。
我无力地笑笑，继续想象那个让我窒息的景象，陷入沉思。
“宋晓毓？”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阿鬼有点疑惑的声音。
我抬头，他们两个都已经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回寝室啊！”阿鬼有点急急地看我，一只手拉住那个神情黯淡的何天尹，另一只手把我拉到他旁边低声说：“回寝室再劝他，他状态不稳定。”
“噢，对。”我连忙说，扶住何天尹的另一边，走在仿佛是刀尖的松绿色假草坪上，每走一步，都会看一下自己的右手，好像要确认它没有牵着一只左手。
我们走出操场，走过食堂，突然在食堂旁边的社团活动部，我们停了下来。
八卦新闻社在卖他们最新出的“圣诞特刊”，那个跟陈书奇很熟的奇怪社长不在场，是我们同年级的大一男生扯着嗓子卖他们的报纸。
头版有一张很大的照片，配着很大的标题：篮球社社长赵哲被不知名情侣挑衅。
我惊恐地捂住嘴巴，因为那上面有我和陈书奇牵着手站在那天在操场碰到的粗暴男生面前的样子。虽然是背影，但是只要是熟悉陈书奇的人一定可以看出女生是她，我的背影还好没什么特色……但是……
我竭力想把阿鬼跟何天尹的视线从报纸上移开。
“同学，有没有兴趣看一下最新一期的校园八卦，圣诞节特刊？”卖报男生扯着嗓子呼唤我们，“内容很丰富，头版还有我们社团抓拍到的经典情景，每份只要1元钱，非常便宜……”
敏感的何天尹也立即就发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他扯着我们来到卖报男生面前。
我很想逃，但是被牢牢地攥住了。
何天尹拿起报纸，惊诧万分又同时愤怒至极地看着我们说：“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这个人是谁？我要知道！”
“对不起同学，我们暂时还没有查明这两个人的身份……”卖报男解释说。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认出是我来，毕竟这个身材这个身高的男生到处都有。
突然，我呆住了。
报纸上陈书奇旁边的男生穿着一件近看就会很明显的深色滑雪衫，领子竖得老高。
而那件滑雪衫，现在就穿在我的身上，我也习惯性地把领子竖得老高。
何天尹和阿鬼都注意到了。何天尹看看我，看看报纸，捏紧拳头，再抬头看我。
他的眼里充满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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