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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2章 游园惊变(2)

  “难不成我还冤枉你了?皇甫宁,你……你……你好……”

  念汐见她连说几个“好”字,眼圈都红了,咬牙切齿说不下去。她生性文腼,一句重话都不会讲。说到这里,已气到极限。

  她心里替若璧难过,未尝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凄切。陡然听到身后那人压着声音,低低说了一句:“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好结实的大实话,单刀直入,应情应景。她勉强扭过头,瞪了那人一眼。他一怔,问道:“那姑娘是你朋友?”

  念汐不理,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男的我见过,在别处还有相好的。”

  她暗里一声长叹。皇甫宁呀皇甫宁,想当初你曾是个何等天真烂漫、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同女人连一句利落话都说不完整,羞涩得惹人怜爱。才不过短短几年光阴,便学得如此花言巧语、世故狡黠。

  她心中转念,那两人的对话漏听一大段。反正翻来覆去,大意差不离儿,什么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想法子赎你出去。什么我时时将你放在心里,吃不下也睡不好。什么我一定不会负你,你等我好消息。总之都是些陈词滥调,空头支票,做不得数的。

  若璧听着他这席话,明明晓得做不得数,可最后哀怨里总能生出些光明的希望来。她止了泪,神思不属,漫声说道:“由得你,你要来就来,不来便不来。咱们说好了的,我等你一个月,你若不来接我……以后永远别来了。”

  皇甫宁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伸手去抱,被她一闪闪了开去。他立时信誓旦旦,“我要不去,天打雷劈,报应不爽。”

  若璧听罢大觉没意思,转身便走,他亦跟出去。直到他们走远,那人才松口气。念汐用力一挣,挣脱他手,跳了出来。那人不紧不慢,把头上戏服撩开,大模大样推门而出。她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说声如其人,诚非虚言。那人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肤色,脸上轮廓棱角十分分明,高鼻,深目,看人眼光极犀利,未言而带笑,这就未免显得有些轻狂、不大正经了。这人面生得很,绝不是当地人,否则她纵没见过应当也都有所耳闻。“燕平书寓”是数一数二的长三堂,来往者非达官、必显贵,自然背后有帮会撑腰。谁是新来的、谁刚拜过码头,没有她不知道的。

  这个人,官不像官、匪不像匪,饶是谢念汐自认五湖三江见多识广,也猜不出他到底什么来历。

  “都散了。”

  胡闹一通过后,园子满目疮痍、遍地狼藉。班头苦着脸,垂头丧气。念汐见人当真都散了,才放心大胆走出来。耽误这些工夫,街面上来往行人寥落。她走到十字路口,一路没见着宝瑟,自然更没见着无忧与若璧。可恼连辆黄包车都没有。冷风嗖嗖地刮在身上,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她想着,书寓离这里足足有一里多地,靠走是回不去的,腿都得走断。她一边暗叫晦气,一边穿街过巷,盘算着沿途怎么想法搭个便车。走夜路她是不怕,怕的是夜里真冷,回头就得伤风,伤风便要卧床,卧床接不着客人出不了堂会,准被平妈妈骂个半死。

  这是哪里来的晦气!

  她心中有火,烦得重重一跺脚。不巧路灯坏了,黑灯瞎火中一脚踩空,失去平衡,直直向阴沟内栽下。旁边有人眼明手快,探手拉住,忙问:“摔着没有?”

  又是他。念汐定住神,甩开他手,俯身脱下鞋。果不其然,右脚后跟用力过猛,鞋跟折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方才还怕回不去,现在连鞋都同她作起对来。她赤着脚,手上拎着皮鞋,立在马路牙子旁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满腹装的都是狐疑,“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想了想,“不做什么,看你一个人,不大放心。你住哪里?”

  “美国。”

  给她噎了一句,那人“哈”了一声,“这可有点儿远。”

  念汐本待再挤对他两句,可见他给人追着流离失所的落魄模样,想想还是算了,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她不愿跟人一般见识,人家却要跟她一般见识。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她拐弯,他也拐弯。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跟着我干什么?”

  “我跟着你了吗?”

  “我走到哪里,你走到哪里。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恰好同路。”

  念汐一手叉腰,拿出几分彪悍本色,以示自己不憷胡搅蛮缠,“告诉你,听好了,就你这路货色,姑奶奶我……”

  或许是心情太过糟糕,或许是太过愤懑,她都没发现自己声音拔得老高,在空寂的窄巷内听来格外分明。货色——色——色——色——色——,就这么一波一荡传了开去,叫那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前前后后两头一堵,正好瓮中捉鳖,这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这时才真急了,束手无策,“完蛋。”

  他们是给人“请”回去的。

  如果把捆成粽子、硬塞进车里、一路被三双眼睛眨也不眨地轮流盯着这种行为叫作“请”的话。

  这还算够客气的呢。好歹全须全尾,没曾短少什么重要零件。

  至于之后,是给剁碎了包成叉烧包喂狗,还是扒光了拉去沉江,都不好说。翌日,报纸头条再配上个香艳无比的标题——“红牌姑娘会情郎夜奔,裸沉江底香消玉殒”,这就算齐活儿。

  好嘛,真劲爆。

  要能活着回书寓,她向天起誓,这辈子见到衣柜都绕道走。

  全程无话,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车行良久。等到了地头,才发现不是荒郊野岭,是幢挺阔气的大宅。谢念汐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登时放下来。这宅邸她认得,从前来过几次。是平妈妈道上的“朋友”,主人姓洪,混帮会的,这一带无论赌坊也好、堂子也好、小本买卖也好,都属他管。往来各路商户,跟他按人头缴钱。若知道她是“燕平书寓”的姑娘,应该能保太平无事。

  他们给两人松开绳索,扔到一间空屋,将门反锁。两个人摸着黑好容易开了灯。他先推开窗户往下看,底下守着一堆人,都严阵以待。回头又去推门,锁得死紧。再拿肩膀试着撞了五六下,根本纹丝不动。谢念汐啼笑皆非,坐看他贼心不死里外折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忍不住说:“你这娄子一定捅得不小。人家三四十个逮你一个,抓住了还容得你跑?死心吧。”

  他也觉得此话有理,点点头,“别害怕,我保你没事。”

  念汐愈感有趣,“没事?你自身都难保,拿什么保我没事?”

  “你信我好了。”

  她小嘴一撇,“孔子说得好,‘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他忍俊不禁,回头笑道:“孔子还说过这话?”

  “其实这话是我说的。”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几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他见实在无路可逃,便听了劝,走回桌边坐下,“刚才事太急,还没问你名字。你叫什么?”

  “谢念汐。”她说完,将起皱的旗袍拂了一拂,双手缓缓展平,“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初时他尚没注意,这时灯光下仔细打量,才发现她着艳装,脑后头发盘得高高的,一张精致端庄的脸蛋,却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这装扮,绝不衬她这等年纪。

  “知道。”他沉吟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补了句话,“我妈以前也是十里洋场的舞女。”

  “是吗?”

  “后来嫁了人,就不出来了。”

  他说这话时没笑,仿佛若有所思,想到许多心事,表情忽地沉重起来。念汐瞧他神色不善,忙岔开话题:“我说,你究竟惹了什么是非?说来听听如何?”

  “你猜呀。”

  她双手抱胸,拿出十二万分的兴趣,兴致勃勃乱猜起来:“私贩烟土?不对,你一个人,干不了。小偷小摸?不对,这么折腾,绝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就只能是一件事啦。你跟洪全发的姨太太有一腿?”

  他一口水全喷出来,几乎没给当场呛死。念汐还当自己猜中了,继续说道:“是二房的烟霞,还是三房的侍喜?侍喜原先是从我们班里出去的,我还同她有些交情呢。你能搭上她,眼光不差。”

  这都挨得上吗?

  “咳,咳咳,没有……没有这回事。”

  整个猜错,完全不对。她不禁有些失望,“猜不着,你告诉我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原因,要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其实是……”

  话,不能听半截。卖关子什么的,最最可恶。话说半截就不说的人,都应该被拖出去枪毙!他说到此处,眼珠一转,好像想到什么,硬生生扯开话题:“跑了大半夜,我肚子都饿了。你饿不饿?一会儿我叫他们去买消夜。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别客气。”

  还消夜?她这回真正怀疑,这人要么就是个大有来头的高人,要么就是弱智。是弱智的可能性比较大。

  长得挺不错的一张脸,先天不足可惜了。

  “七少——”

  “少”字拖个长音,跟唱歌似的,愈显滑稽。念汐心说,他行七?不过这称呼陌生极了,不曾听说。门一开,呼啦啦涌上来一帮人。她赶紧退到旁边,不妨碍大家进行武力磋商。

  他好像亦没料到,人家进来就没安好心,一个错愕给人拿住,死死按在桌上。洪全发让人把他按牢,自腰间拔出尺来长亮闪闪一把刀,横在他两手手腕上,悲痛欲绝地说道:“七少啊,别叫大家为难,这次你就从了吧。老爷子说,你要不从呢,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今以后不准姓王,还让留下你两只手。你说这是何必呢?”

  “不从,你砍吧。”

  念汐心头一颤,大感不忍,闭上眼睛别过脸,不想看这血淋淋的场面。后边的话,字字惊心,句句吓人。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可三思,再问一遍,从是不从?”

  众人屏息,都等他一句话,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到人的粗重呼吸。

  过了会儿,他断然回答:“不从!”

  好贞烈的大男人。她自忖:看来今天消夜是吃不成啦。

  洪全发一声怒吼,刀,劈了下来。

  平妈妈一个耳刮子掴到宝瑟脸上,打得小丫头脑袋一歪,半边圆圆的脸蛋上出现五只手指印。

  “你死的吗?出了事就知道跑,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不就地痞打架放了两枪吗?别说这地界,就咱们这院子里头,一个月里流氓打架要打三十回。屋顶上那窟窿瞅见没有?昨天夜里刚开的!新鲜着哪!没用的废物!遇上这种事,你就该先保着姑娘,自己上去挡枪子儿。你一条小命才值多少?我呸!”

  宝瑟受她一通数落,哪里还敢还嘴?低着头呜呜直哭。花无忧忙上来给妈妈顺气,一面叫伙计赶紧出去打听下落。平妈妈还在念念有词:“这年头,调教个好的我容易吗?花了大功夫教出来,才刚刚上道,就出这种事,背运!”

  许若璧同谢念汐私交不错,虽在旁边没吭声,暗地里却忧心忡忡,真怕她有个好歹。花无忧忙拿好话相劝:“干娘,别着急,念汐那孩子你还不知道?是个机灵人,最懂审时度势。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呀,她出不了事。哟,你瞧,人这不就回来了……”

  果不其然,门口有辆黑色小汽车,刚停,里边就下来俩人。女的正是失踪了整整一晚上的谢念汐。男的是开车的司机,一直恭恭敬敬给送到门口,口里还不住地说:“姑娘,您慢走。耽误您好些工夫,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一场误会,多多包涵。以后呢,七少爷那边,您给咱们兄弟多说两句好话。”

  念汐嫣然一笑,接过话头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请回吧。”

  “哎,您走好,走好。”

  平妈妈先喜,后惊。喜的是摇钱树平安无事,惊的是洪全发手底下的人怎么忽然就对她这般客气。宝瑟大喜过望,抹了眼泪叫道:“姑娘,你可回来啦!吓死我了呀!”

  念汐揉着自己肚腹,笑嘻嘻地说:“我可快要撑死了。你们干吗这么隆重,列队欢迎?”

  平妈妈赶紧上去将她揽过来,叫了声“心肝”,又使个眼色,“这一夜去了哪里?可吓死为娘了。看来有奇遇?”

  “咱们进去,听我慢慢给你们说。”

  这会儿堂子里的人,上上下下但凡空闲的全拢上来,将屋子围得满满当当的。个个都当听书一样,听她绘声绘色从头至尾地学说一遍。比书里说的精彩多啦,唯有说到躲在衣柜听壁角那段,她抬头瞅了若璧一眼。若璧蹙眉,微微摇头。她便两三句瞒去不提,只说后边怎么怎么跟那位七少纠缠不清、怎么落到洪全发手里头、怎么在屋里互探虚实,又怎么差一步没能把他实话给套出来。最后,一帮人凶神恶煞冲进房,拿刀砍手。

  说到这里,打住,不说了——

  众人胃口吊得老高,等得好着急。平妈妈忍不住,“真剁了?”

  她干咳两声,松松衣领,“说得我嗓子快冒烟了。折腾一夜,腰酸背痛的。”

  花无忧沏盏热茶,给她端上来,又笑嘻嘻地给她捏肩膀,谑道:“好大的谱,你要不把故事说完,今天不放你走。那位少爷的手,到底保住没保住?洪全发是真砍了他吗?”

  “当然是假的。流氓的手段不都那一套?拉大旗做虎皮,还能真砍呀?就看他年纪轻,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就范。这人胆也忒大,好倔的脾气,死不松口。人家没辙,只好把他放开,跟他赔礼道歉。他就让人出去买消夜。我这不是酒足饭饱,才辞了回来。”

  “末了还是没打听出来到底哪条道上的,什么来头。”

  “困死了,我可得去好好睡一觉。”

  念汐哈欠连天,伸个大大的懒腰。这一夜,有意思。

  这人,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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