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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9章 花堪堕(1)

  老太太到的那天,松霖推掉所有外务,同南琴一起去车站接。他的心,忐忑难安,左右为难。这局面,进不是,退也不是。

  正所谓:骑虎难下,举步维艰。

  顾严氏由人搀着,下了车。她外披一身黑水貂皮大衣,内中是灰红缎面对襟的袄子,脚下包的三寸金莲。就这么个小老太太,却是高颧骨、弯月眉、丹凤三角小眼睛,一头梳得齐齐整整的白头发。纵已老得不成个模样,气势却不曾削减过半分。脚刚一落地,便尖声尖气,不歇口地抱怨,一路上怎么辛苦啦、火车厢里怎么挤啦、饭菜如何难吃啦、伺候的用人怎么作死啦。那伺候她的老妈子就在跟前挨着,听到她的这些诛心之语,还得忍着、受着、点头称骂得是。她说一句,就问一句“对不对”,南琴只拿淡淡的假笑敷衍,不回答。松霖忙着将她的话头给岔开。

  文玉跟在众人后头,努着嘴,高高昂着头,满脸不耐烦且不忿的神色。照理说,她是顾家独生孙女,是这家里正牌的大小姐。可从老太太到老用人,没一个人在意她。她跟在众人后边,就像个讨人嫌的小尾巴,砍又不能砍,留着也就将就留着。

  南琴心疼自己的闺女,想都想得到,她不在的这些时候,文玉在那老妖精跟前得受多少作践。一路上,又得拿文玉当出闲气的筒。她悄悄蹭到文玉跟前,垂手要去牵她手,却被女儿狠狠一把甩开。她不要她!不要她这等假惺惺的怜悯。文玉深怪她次次都拿“爸爸的事”来搪塞自己。是啊,爸爸的事,奶奶的事,家里所有人的事都比她的事重要。她顾文玉是最不重要,可有可无的。那你们当初干吗把我给生下来?既不想要我,把我掐死不就完了?

  文玉眼里噙了泪花,还不肯叫人看见,装作抹鼻涕一起抹掉。南琴心里发苦发涩,直想将这孩子抱在怀里,好好哄她一哄。

  等到了家,老太太把房子看一遍,各个房间转了转,便开始劈头盖脸一阵数落:“怎么这么窄?比乡下那间小一半不止呢。而且这都什么朝向啊?屋子光线这么暗!我岁数大了,眼神本就不好,还住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嫌我死得不快?还有这都是些什么布置?这套家具,怎么看怎么别扭。那院子里种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把那花圃给刨了,种点儿自家的瓜果蔬菜,比外头买的还好呢。”

  别的倒就罢了,唯有那丛八月春,松霖是绝舍不得让她去糟蹋的。他使个眼色把南琴请出去,叫下人们都退散,掩住了房门。

  “窗台下那丛秋海棠,是我特意叫人种的。我打老早以前便喜欢,想种来着。”

  老太太白他一眼,“一株破花,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有什么好?”

  “我喜欢。”

  老太太恼了,声音立时拔高八度:“你喜欢?你喜欢的东西多了!你还喜欢过那个窑子里的狐媚子呢!”

  松霖被她刺耳的声调刺得受不住,“可我就是喜欢她!”

  “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回?”

  这次,他不想再退让了。站起身,明明白白告诉她:“我喜欢她。我一直喜欢她。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赎她出来,娶她进门。事就这么定了。”

  “什么就定了?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吧!我就知道你平白无故怎么就想着接我过来?原来是在打这主意,我不准……哎,你站住!你给我站住!你给我回来!”

  松霖把她丢在房里,自己一径去了。果不其然,身后很快传来哭天抢地的哀号:“哎哟,这个不孝子啊——要把他妈活活气死啊——我养了他是做什么啊——他个白眼狼啊——”

  松霖本就是个要脸面的人。她越哭,他越觉脸上无光,走得越快,决意今晚不回来睡了,让她们知道知道他的决心。路过门口,见南琴正拿根糖条在哄文玉,母女两个都似没看见他。

  南琴笑着说:“来,宝贝,拿着。今晚你跟妈睡,妈给你讲故事。今晚啊,爸爸不回来了。”

  顾松霖一肚子火,想着家里没人能够稍微替他想想,一家人仿佛在合伙将他往外撵。他是个多余的人,做的都是些多余的事。

  他去到“燕平书寓”把事情掐头去尾,给念汐讲了一遍。念汐一面亲自给他沏上茶,一面听他说。她是了解他的处境的,他那个妈何等难缠她早就领教过。况且,松霖侍母至孝,为了她跟老太太闹到这等地步,还是头一遭。念汐心怀歉意,说道:“没缘分,想那个时候我若不跟我那浑蛋哥哥走,就好了。”

  她若不随元朗走,不回乡下,就不会被骗被卖,便不会有今天的两难局面。松霖叹了口气:“我妈老派,守旧。有好多事,跟她讲不通。可我是这么想的,她就算再怎么折腾,又还能活几年呢?以后你如果与她处不来,多避着她一些,也就算容忍她吧。而且她这几年,气色愈见差了,大病小病一直不断。”

  念汐柔声道:“老人家身上不好,脾气大些是常情。气头上的话,别往心里去。”

  松霖越发感念她善解人意,伸手将她环住,和声说道:“当初没机会娶你做我正房妻室,内心一直难安。这许多年以来,我始终想念的人只有你。”

  他从来不说这等柔情蜜意的话,此话出口,这般自然而然,全无矫饰口气。念汐回抱他一下,无言作答。两人彼此静默,柔情牵缠,此时无声而胜有声。

  就在长夜静谧之中,陡然传来一声凄厉呼叫,如泣如诉,令人毛发倒竖。他们吃了一惊,接着便隐约听到哪间屋子里东西倒了,发出闷响。念汐急忙赶到屋外,看到若璧的房间门口围了许多人。平妈妈在里边高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出来,垮着脸道:“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念汐想起之前若璧说的那些不祥的言语来。她叫松霖先等一等,自己走过来,房里梳妆台倒了,镜子碎片满地都是。环儿正拿扫帚忙着收拾,若璧歪坐在地下,一只手臂放在床沿,将脸埋在臂内抽泣。

  念汐扶她转过身,让她面对自己。若璧全身似已虚脱,伏在她肩头,颤声反复说道:“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能这样呢?我待他那般真心,如此挚诚。他怎么这样回报我?”

  念汐一面安慰她,一面望向环儿。环儿苦着脸,替她说出经过:“方才有人带来消息,说那个皇甫家的小公子,这畜生,骗了咱们姑娘的钱,据说在外边还假借做买卖的名义,骗了亲戚朋友一大笔款子。之后,跟那个‘容莞院’的朱月娥,两人刚刚相约一起跑了。”

  跑了?

  跟朱月娥?

  念汐听罢,不由得后悔。她早看出皇甫宁的不可靠,却因着若璧的情根深重而没能早些提醒她。本想以后慢慢再来揭露这人,哪想到这人竟是如此一个衣冠败类。

  若璧道:“我借钱给他……本就没指望他会还我。他纵不还,我也……也就不要了,算是买个一刀两断。可……可他不该骗了我的钱,却……却跟她私奔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负心薄幸,莫过如是。

  王霆听到消息,亦颇出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位皇甫家的小公子倒还真想一出便是一出。这桩艳闻没过多久,街巷哄传,一时甚嚣尘上。

  皇甫宁与朱月娥私奔,有人说是为爱走天涯,可歌可泣;有人说小公子色迷心窍,被那女子的甜言蜜语给骗了;有人说皇甫宁便是个骗子,骗人财色,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宗事件里,无辜受牵连最甚者,莫过于许若璧。她与皇甫宁的情事众所周知,况且她又是一代花魁。皇甫宁跑了,大家的焦点全都转到她身上,都想瞧瞧她的热闹。一时间,“燕平书寓”看客如织,车水马龙。平妈妈生意兴隆,欣喜万分。

  若璧性情本就有三分忧郁,三分孤傲,三分冷僻。受情之所伤本就心力交瘁,再遭这等耻笑,简直无法自处。若不是念汐在旁劝解安慰,加之平妈妈吩咐人紧紧将她看住,只怕她早就自行了断了。念汐瞧她整日神思恍惚,面上冷漠麻木,待人礼节生疏,神游物外,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替她不值,替她不忿,深恨皇甫宁,恨他虚伪狡诈,不择手段,为一己之快无所不用其极。因着他没本事去骗旁人,所以只能来骗深爱自己的女子。将这片深情当作发财的敲门砖,将个无辜女子当作垫脚石。她厌憎他,未尝不是透过许若璧隐隐看到自己未卜的前途。

  王霆运气不好,这天街上偶遇时,正逢念汐心情坏透。他过来打了招呼,两人多天不见,他瞧她气色较前些时差了一些,想是因为烦心的缘故。王霆叫跟班先回书寓,跟平妈妈回一声,自己就把念汐、宝瑟两人给带走了。跟班不敢违他的意,只好先行一步。

  一路上,车内气氛像个要点爆的二踢脚,微有点儿火星便得炸。他与她并排坐在后座,斟酌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道:“你这脸色,是冲谁呢?总不会是冲我吧?我可没有得罪你啊。”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我故意的。”

  她这么凶,王霆连笑都不敢笑,忙附和:“说得对,说得好,真知灼见!男人全都是畜生。男人算什么东西?根本就不是东西。”

  本来满腔怨气,被他这么一搅和,念汐实实地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一笑,气都泄了,宝瑟也跟着笑。王霆转向宝瑟道:“妹子,我说得对不对?”

  宝瑟捂着嘴,忍笑道:“七少说得对,七少说得都对。”

  念汐拉不下脸,微觉尴尬,将头转向窗外,外边景象越走越荒,已出了城,到了城外一块空敞荒地。她奇道:“咦?这是要去哪儿?”

  王霆卖了个关子,“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一准让你高兴。”

  又行了一小段路程,方才停下。三个人下车,王霆领着他们离开大道,走到一片空地,再往前,便是小树林,小树林过去是片坟地。这时夕阳西下,晚霞绚烂如织。王霆对宝瑟道:“你走远一点儿,别回头吓着你。”

  她依言退开。念汐猜不透这人葫芦里又卖的哪副药,“还神秘兮兮的,打什么主意呢?”

  他自后腰拔出一支枪来,上好膛,递给念汐,“你不是早想学着使枪吗?拿着,我教你。”

  这下好玩了。她一时贪鲜,将烦心事顷刻扔到九霄云外。便似一个小姑娘,大过年里收到红包。王霆在她身后站好,让她挺胸收腹,步子微微拉开,手臂伸直,平举。

  “对准前边那棵树,就当作是……你讨厌得要死的人。”

  他一手托在她肘下,凑近她耳边。王霆胸口几乎靠着她后背,眼神不免又开始不由自主地不老实起来,心猿意马。托着她手臂的那只手,也跟着往前送了一送。

  忽听她说:“枪可在我手上,敢占我便宜你就试试。”

  王霆微微一笑:“没有的事,你这人怎么想法这么不纯洁?手腕稳住,三点一线,看准了再扣扳机。怕不怕响?”

  “怕。”

  她最怕的三样:打雷,打针,放炮。

  王霆对准她耳垂,轻轻吹口气,那口气温温热,带着几根头发丝,挠得人痒痒的。她就在顷刻之间,猛地起了种异样无比的感觉。

  “不用怕,有我呢。”

  砰、砰、砰、砰、砰!

  王霆拍手叫好:“好枪法!”

  念汐初战告捷,禁不住小有得意。

  王霆一面点头,一面由衷感叹:“你真的很有做女土匪的潜质啊。”

  她当即回手,一肘向他肚子狠狠撞去。

  直练到天色擦黑,他们这才回来。她发泄一通过后,果然心情松快许多。王霆把她送到书寓门口。平妈妈见她这样晚才回,忍不住想骂,可看到是他给送回来的,当然就把骂人的话生生咽下去,换成曲意承欢。

  王霆回自己府上时,听说洪全发派人给捎来口信。他初时没当回事,口信是“这两天有来路不明之人四处打听你,自己仔细着点儿”。他想,以往在沪上,以及在北平混迹的时候,就常有人打听他来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来这边时候短,还没真正树起什么特别厉害的对手,也没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恨。洪全发这般嘱咐,无非是为防万一。

  “知道了,让他放心。”

  他没往深里想,疏忽大意了一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失,千古恨纵不足,但也后悔了不短的时间。

  松霖一页一页翻着账簿,越看越光火,将簿子“啪”地一合,“最近几笔刚刚收上来的账,不都说了钱款到时先知会我吗?怎么我都不知道?”

  文妈立在下手,毕恭毕敬回话:“太太说,近些时家中开销大,许多地方需要贴用,急等用钱。因此让收上来的钱款直接交给她。”

  又是太太。松霖扫她一眼,文妈是南琴的心腹,面上看着和顺,实际有恃无恐。她的潜台词便是:太太的吩咐,先生若有疑问,去问太太去。

  松霖暗忖:她早早晚晚不收账,偏偏这时候收账。意图不是明摆着吗?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贤妻,长年将家里的钱暗暗扣下,这里一小笔,那里一小笔,悄悄往娘家搬。结婚以来,究竟吞没多少,竟不可计数。松霖原怀着谅解的心态宽容她这等行为,想她年纪大,守着婆婆伺候了这么久,且生的是个女儿,害怕被婆婆一个不顺眼,将她扫地出门,因此存起钱来算有个保障。她治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以往装作看不见,任她胡来。

  结果,她拿着他的容忍当武器,来对付他。

  他冷哼一声,将簿子甩下,一径去向南琴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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