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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19章 家有未嫁女(1)

  宝瑟虽说当年入书寓时还是个孩子,可这两年望着身量长得高挑起来,人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水灵。再不似从前那个羞涩的黄毛丫头样。念汐吩咐开箱笼,仔细挑选几身新裁的衣裳。她们身形高矮差不太多,于是叫宝瑟一件件地试。宝瑟起先不愿,后被她强逼着试了几身,挑了件天青色荷塘月沉纹样,一件紫色翻毛滚金边旗袍。两人早早打扮停当,雇辆车,便出了城。

  出城后直向北走到城外大片坟岗上。当初若璧死后,尸首便在此收葬掩埋。其实这片乱坟岗多埋的穷苦人家儿女,大多出不起丧葬费。所以,许多人连棺材也没有,坟坑掘得也浅,常有尸骨被野狗刨出,扯得支离破碎。

  若璧的墓起先连牌位都没有,只光秃秃一堆黄土。后来念汐私下出了几个钱,请人立了碑,将墓地略修整了一下,不至叫她死后在地下连个安生之所都没有。那块木头牌位,尚且新着,坟头上拿石头压住几张冥钱。念汐供上香,泼酒于地,心下酸楚。想往日在书寓中时,两人的情谊又与寻常情谊大为不同。她们同时被卖,同时入的班,从前家门背景相近,彼此无话不谈。那一份倚门卖笑的凄凉,身不由己的悲哀,便算是松霖也不能理解。想她在世时,门庭若市,何等喧嚣?死时的光景又如何呢?

  她在坟头坐了一顿饭工夫,未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还是宝瑟说这里背阴,风冷透骨,劝她不要太过伤心。于是方才辞别故友,坐车回城。

  上车之后,却并不直接回家,绕个弯儿。念汐叫住了车,就停在洋行门口街面上。她向宝瑟吩咐道:“你今儿这打扮,可不是丫头的打扮,是小姐的打扮。待会儿就要拿出个小姐样子。”

  “可是姑娘,我不会……”

  念汐啧一声,嗔怪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少说话,多看人眼色,别缩手缩脚。若有话,我来接,你站我旁边听着就是了。”

  话毕,她将车前帘子撩开条缝,偷眼往外瞧。没出半刻,果然关家二姨奶奶带着个小厮进了洋行。念汐忙同着宝瑟下车,悄悄跟在她们后头。

  宝瑟一边走,念汐一边小声提醒:“挺胸,抬头……哪有大家小姐这么垂头丧气的?”

  宝瑟给她唬得手脚几乎不知往哪里搁才好。两人来至柜上,念汐便取出若璧原来留给她的那张单据,交给伙计去对号。春燕哪知是计?十分惊喜,上来招呼:“咦?顾家姨奶奶也在呢?这可赶巧。”

  两人立在柜前寒暄数语,春燕抹眼瞅见宝瑟,瓜子脸,乌油油的头发,齐刘海儿,正是二八年华。穿身荷绿色衣裳,更衬得肌肤白皙若豆腐,掐得出水。她羞答答的不说话,静静听着,更觉似个闺秀。春燕笑问:“这位小姐是?”

  念汐替她接话:“这是宝瑟,算来是我小姑子,松霖的干妹子呢。老太太许多年前认下的,甚为疼爱。说来也实在可怜,她妈早年走了,去年她爹又病逝,买卖都交由儿子打理,心疼独生闺女姻亲尚没个着落,因此留了大笔的田产。想托老太太给说门好亲事,接到家里暂住着。”

  春燕听到“大笔的田产”几个字,就留上了心,小心翼翼道:“可怜孩子。我瞧着她真投眼缘,也帮你们留着意,想找哪样的你跟我说一声。这亲朋好友里倒真有那么几家,近来也在忙着给孩子说亲呢。”

  念汐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她爹临终嘱咐,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聘个小富即安的就好。可有一条,人品要端正,心地要善,关键是待媳妇要好,不能是个浪荡子弟。不瞒你说,只要男方条件够格,咱们宝瑟这里的嫁妆可丰厚着……”

  说着压低声音:“济南乡下有两处产业,天津还有家绸缎庄。外带在这洋行里存的珠宝钱款就有……”

  正说至这里,被柜上伙计打断,说保险箱已备妥,请她们亲自查验。念汐特意给她留个谜猜,自与宝瑟入内。她笑道:“若还不上套,我就把姓倒过来写。”

  诓骗人钱物,关窍在于不可一次将局做满。且必得是被骗的那方存贪念,才能成功。因此说你要去诈个不贪钱不贪利的正直之人,是难以得手的。

  春燕回家后果然将此事与关照惠商议。她说:“你不正给咱们儿子物色媳妇吗?我瞧那姑娘挺不错。可别叫这样好的一门亲,给别人占了先。”

  关照惠先听说是顾家人,就有几分不乐意,后听说有大宗的嫁妆,还有一处绸缎买卖行,就心动起来。可悭吝加谨慎的本色却不改,犹问:“你瞧明白了是真的吗?”

  春燕嗔怪道:“那洋行的伙计还能作假不成?”

  关照惠不见兔子哪里肯撒鹰?冷哼道:“又没见着真金白银,我才不信。他顾家一个乡下穷酸小财主,哪能攀上这么富的亲?吹的吧?”

  “别管是不是吹,赶明儿去他府上探探。”

  谢念汐回到家,将白昼洋行遇上春燕之事告知松霖。让松霖请南琴过来商议对策。南琴听说念汐请她过去,先觉一诧。后来听她把前因后果讲明白,不由得就微微笑起来,赞叹:“到底是你有主意。”

  她说此话,一半为大局,一半亦是由衷佩服对方确有计谋。论城府,她自认不输于她的;但论机智,南琴自问没有这份邪门歪道的聪明。念汐做这笼子,本就为着大家的利益着想,推测南琴应该不会拒绝,于是便道:“有劳姐姐帮着做戏,到时还请多多担待,主持大局。”

  南琴忙谦辞,“哪里,都是你的功劳。”

  松霖有感于南琴识大体,对她辞色更比往常柔和几分。她口上敷衍应对,心下其实暗暗地别有计较。大家商议完,妥妥对好戏,南琴回自己的房,照顾文玉洗漱。文妈不欲叫谢念汐得意,私下提醒:“太太何必答应她呢?她若成了气候,到时这家里可永无宁日啦。”

  南琴冷冷问:“她今儿白天去了哪里?跟的人回来怎么说?”

  “说先是去了趟北门外坟岗,看她原来堂子里一个死了的姑娘。后来就去了洋行,同关家那个姨奶奶说了两句话。”

  南琴听罢甚感疑惑,“咱们家在那间洋行里好像并没开过户头,一向也没听说有钱款上的往来。这个事……”

  文妈眼珠一转,“宝瑟跟她同去的,问这丫头,准知道实情。”

  傅南琴冷笑。

  正如念汐所料,过得七八天,关照惠忽递话,借口听说老太太身上贵恙,意欲上门探望。

  到了那日,关照惠携春燕拎果品登门。这次有所图而来,便不似以往那般拿腔拿调,面上和气得多了。反倒是松霖,最见不得人前倨后恭,嫌恶此人过分虚伪,待他夫妇虽客套,言辞却甚为生硬。春燕不免微有尴尬。

  老太太打发文妈出来说身上不便,就不见客了,留他夫妻在家吃顿便饭。关照惠便又说了一通老人家当注意保养如何如何的场面话。春燕自去与南琴念汐套近乎,套问宝瑟的消息。南琴敷衍说道,如今已物色了几户人家,可也都有这样那样不尽满意的地方。因她父亲临终托孤,老太太又很疼这干女儿,所以不肯轻易许人。

  念汐早暗地叫宝瑟穿戴齐整,出来匆匆见了一面。那关照惠见她并没任何残疾,模样也还周正,可他不关心这些,只关心陪奁多寡。听了两位夫人的话,犹有些不大肯相信。

  正在这时候,一个仆妇上来,在南琴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南琴眉头一皱,忙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不都说了让他们先回去,改天再说吗?”

  话音未落,已有个婆子毛毛躁躁走进来,口中念念有词:“顾太太,顾先生!明明就在,怎么推辞不见?这多少天了,说要给咱们一个准信,却给我吃了多少闭门羹?这什么道理?”

  念汐忙迎上,将她挡在门口,道:“哟,婶子如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逢着家里有客时过来?别是故意拆台的吧?”

  那婆子双手将腰一叉,直眉瞪眼,“二姨奶奶甭横!今天这事,你们没理!必得给咱们一个说法。把聘礼给抬上来!”

  浩浩荡荡进来一队人,好几只红漆大箱子,每只两人扛抬,将担子压得沉甸甸的。关家夫妻不知到底什么故事,在旁瞧得发怔。

  那婆子手指念汐,高声叫道:“你们顾家的,凭什么将咱们家少奶奶扣着不放哪?非亲非故的,偏要破人一桩姻缘,可损不损阴德?今天好好将少奶奶放出来,咱们留个余地好见面!”

  念汐一把拍掉她手,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什么就你们家的少奶奶?要脸不要?这还没过门呢,就喊上了?是该你喊的少奶奶吗?林家小姑那是老太太认的干闺女,清清白白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儿!”

  “那我问你,林老爷在世时,是不是应过这门亲事?有没有这回事?”

  “老爷子临终前说了,要找的女婿得是规矩人,不求富贵,但求人品,不可三妻四妾。你们那宝贝姑爷啊,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欠赌债给人追,抽大烟抽得没个人样,跟家里丫头搞得乌烟瘴气。老爷子当年就看出端倪,着人退了亲!你们这会子翻出来旧事重提,不就看中咱们小姑子那大宗的嫁妆,外带天津绸缎庄的买卖吗?算盘打得精明啊,可谁也不是傻子!”

  说着,抬脚往那木箱子上一踢,将箱盖踢开,露出条缝隙。果然闪眼瞥到里边码得齐整的元宝,金光暗闪。关照惠偷偷与春燕交换个眼色,心道:真是金子!

  念汐又道:“咱们家里不卖人!不稀罕你们这两个臭钱,来人给我把东西抬出去,把人轰走!”

  那婆子被她赶出门外,口中仍旧骂骂咧咧,声称此事没完,必要秋后算总账。南琴等事态平息,忙向关照惠夫妇致歉,说自己疏忽大意,叫他们看了笑话。两人连称无妨,反而拿话安慰。午饭席间,那春燕惦着自家公子的婚事,就拐弯抹角将儿子的情况捎带提了提。南琴礼貌上夸奖两句,神色不咸不淡。这一来,越发叫人觉得小姐身价不俗,并非愁嫁。搞得关照惠更想与他们攀亲,刻意与松霖亲近起来。

  念汐将那婆子与几个伙计领至后门,偷偷将钱打发他们。那婆子嘿嘿笑道:“姨奶奶,以后若还有这样的戏演,记得叫上我。”

  她吩咐道:“这两天别在街上露面。事成之后,再来领赏,今天辛苦各位。”

  一个伙计笑说:“不辛苦。几枚金元宝,底下全是石头沙子,方才在厅上,人家眼都直了。”

  “我那一踢,到现在脚还疼呢。”

  众人听罢,止不住呵呵直乐。

  经此变故,关家夫妇晚间关上门一合计,都觉若能做成这门亲,好处不小。于是走动越加频繁。春燕话里话外,探听念汐口风。

  谢念汐见时机已然成熟,是时候该收网了,便教松霖一套言语,让他上积善堂去找那关照惠。就先透个口风说,家中遇上点儿棘手事,原本约下的家宴不能赴了。关照惠本是想将公子领出来给他们先见见,留个印象,忽听不来了,自然追问。等他们问得急了,再透露出来,说上回那家退亲之人不肯善罢甘休,要往衙门里递状子打官司,问他们要钱。谈了几次,勉强将赔偿数额给谈拢,自己这头现钱一时周转不灵,正为此十分发愁。

  关照惠听了,当即慷慨解囊相借,这自是为了将来提亲做预备。双方顺顺当当写好借据,签字画押。松霖当天就拿银票兑现,当初的旧账可算连本带利全回来了。正好补上上回被劫的一笔亏损,真是及时雨。当晚回家吩咐后厨添几样好菜,庆贺此计马到功成。

  念汐便道:“以后姓关的若来催账,就将他的借据拿来相抵,正好两清。让他没有话说。”

  顾严氏一向对她瞧不顺眼,可也觉此事办得漂亮。气色亦不如往日那般刁冷,口吻不及平素刻薄。

  唯有南琴,席间寡言少语,偶有抬头时,目光似有若无扫过宝瑟。宝瑟不知为何,被她这样瞧,感到阵阵发憷。

  松霖得念汐相助,方知相识多年,都错看了她,没想到还有这些智巧。以往南琴虽也曾帮着打理财务,可只限于账目,对外事务上远及她不上。于是后来,药行生意遇上麻烦难办之事,倒时常与她商量,将她视作内助。念汐替他出谋划策,并不图他什么,本来只想替他分担些负担罢了。只不过其间谢元朗带着瑶佳来了两次,每次伸手要钱,她这里私房早空,便想向松霖开口说道说道,望他于此节上稍微体谅。

  松霖本来心情上佳,忽听她提钱,脸色即刻往下一沉。他想了想,答道:“并非我不肯体谅你。咱们家吃穿用度一律有月例,都由南琴经手,是我妈立下的规矩。额外的开销,也得跟南琴报账。即便我自己,也向来不藏私。况且这些年来她理事一向勤谨,我不好突然向她开这个口。”

  念汐不由得蹙眉,心说:娘家好几回来人,都被门上莫名其妙地挡了驾。这分明就是婆婆不待见她哥哥与妹妹。她若向南琴提钱,口都不用张,一准要给堵回来。然而,瑶佳的学费、生活费和各项开销怎么办呢?哥哥嫂子那里,如何肯叫她好过?

  她原来除了赎身之事外,从不与松霖谈钱。可如今事出无奈,不得不与他穷磨。磨来磨去,松霖也烦了,讪讪地起身,找个由头去了南琴那边,竟把她独自扔下。念汐气苦,一时又不好冲他发作,胸中闷极,心说:你如何就不能稍微体谅我点儿呢?我知你有难处,你是孝子贤孙,可难不成我就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我也有亲有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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