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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哲学》 作者:丹纳

第二章 历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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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德兰绘画有四个面目分明的时期,每个时期相当于一个面目分明的历 史时期,两者完全符合。艺术必然表现生活,这儿也不例外;画家的才能与 嗜好,和群众的生活习惯与思想感情同时变化,并且朝同一方向变化。地质 发生一次深刻的突变,必然有新的动植物出现,社会和时代精神发生一次大 变化,也必然有新的理想形象出现。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美术馆等于博物馆, 用想象力创作出来的东西,正如有生命的形体一样是环境的产物。也是环境 的标识。

尼德兰艺术的第一个时期大概有一世纪半,从于倍·梵·埃克①起到刚 丹·玛赛斯为止。②原因在于社会的复兴,就是说那时期的财富与民智都有极 大的发展。象意大利一样,许多城市很早兴旺,而且差不多是自由的。我曾 经告诉你们,十三世纪时法兰德斯已经废除农奴制度,③为了制盐,“为了开 垦沼泽地”而组织的行会,一直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从第七和第九世纪起, 布鲁日,盎凡尔斯,根特,都是“商埠”或是享有特权的市场,为南北货物 的集散地;商业繁盛,居民由此出海捕鲸。有钱的人备足了武器粮食,在团 结与行动中训练出远见与创业的才具,比散处乡村的穷苦的农奴更能够自 卫。他们的大城市人口密集,街道狭窄,田野饱和水分,河道纵横,都不是 诸侯们的马队驰骋的地方。①所以封建制度的网在全欧洲收得那么紧,压得那 么重,对法兰德斯却不能不略为放松。当地的伯爵徒然有他的封建主——法 国的国王——帮助,徒然用他全部勃艮第的骑兵进攻;法兰德斯的城邦尽管 在蒙当——比埃尔,卡塞尔,罗斯贝克,奥堆,迦佛尔,布鲁斯丹,列日, 打了许多败仗,仍旧能重整旗鼓,一次又一次的反抗,直到在奥地利王室统 治之下还保存最重要的一部分自由。十四世纪是法兰德斯英勇抵抗与壮烈牺 牲的时期。有一般啤酒商,育阿泰未尔德一流的人,②既是演说家,又是独裁 者,又是军事领袖,结果都战死疆场或者被人暗杀;国内战争与国外战争混 在一处:城邦之间,行业之间,个人之间,厮杀不已;根特一年之内有一千 四百件命案;充沛的精力经过多多少少的灾难也不曾消耗完,仍旧在各方面 兴凤作浪。他们在战争中一次死到两万人,成批的牺牲在敌人枪下,决不后 退一步。根特的居民对腓利普·阿泰未尔德手下的五千义勇军说:“你们不

 

① 十九世纪及本世纪初期的美术史家,均认为有两个梵·埃克,一个叫于倍,一个叫约翰;某些作品部分别写在两个梵·埃克名下,据晚近学者的考据,于倍·梵·埃克是出于十六世纪后半的古典学看的猜测, 实际上只有约翰·梵·埃克(1375—1440)。

② (原注)这个时期是一四○○年至一五三○年。

③ 本书中以前并未提到十三世纪时法兰德斯已废止衣取;想系作者在讲课 时说过而编纂本书时漏列之 故。

① (原注)这一点有一三○二年的古尔德雷战役为证,(一三○二年法兰 德斯的民兵及步兵,与法国的骑 兵在古尔德雷地方会战,民兵利用沼泽 开凿深沟,使全身盔甲的法国骑兵陷入泥泞,无法作战,以致大败, 重要将 领都战死。)

② 阿泰未尔德(Artevelde)父子,约各与腓利普,为十四世纪时法兰德斯民 族运动的领袖,领导当地的布 尔乔亚与群众反抗法国人和其他的封建主。

 

打胜仗,不要希望回来;只要听到你们死了或是打败的消息,我们就放火烧 城,跟它同归于尽。”①一三八四年,四大行业的境内,②俘虏都不愿意投降, 说他们死后尸骨会站起来向法国人报仇。五十年后,根特城中的居民起义, 四周的农民“宁死不愿讨饶,说他们是为了正义而死,象殉道者一样。”在 这些骚动的蚁穴中,食物充足,单独行动成了习惯,所以勇气勃勃,敢于冒 险,兴风作浪,甚至强凶霸道,让那股巨大和粗暴的力漫无节制的到处策发 泄。当地的纺织工人代表一批新兴的人,而有了这样的人,不久就会有艺术 出现。

  那时只消来一个繁荣的时期;孕育已久的花苞在阳光照射之下就会并 放。十四世纪末,法兰德斯和意大利是欧洲工业最盛,最富庶最兴旺的地方。③——三七○年,玛利纳邦的领土上有三千二百架羊毛纺织机。城里有一个商 人跟大马士革和亚里山大里做着规模极大的生意。一个华朗西安纳的商人到 巴黎去赶集,为了炫耀资财,把集上的粮食全部买下。一三八九年,根特有 十八万九千武装的民兵;在某一次起义中,仅仅呢绒业就有一万八千人参加; 纺织工人组成二十七个营;城里大钟一敲,五十二个行业都赶到广场上集合 在各自的旗帜之下。一三八○年,布鲁日的全银工匠在战时能单独组成一军。 埃奈斯·西尔未斯④在比较晚一些的时期说,布鲁日是世界上三个最美的城市 之一;十八里长的运河直通大海;每天有一百条船进口,和今日的伦敦相仿。——同时,政局也比较稳定了。一三八四年,勃艮第公爵由于承继关系做了法兰德斯的封建主;法国在精神错乱而尚未成年的查理六世治下,内战频仍; 勃艮第公爵乘机脱离法国,不象过去的法兰德斯的伯爵只是一个普通的藩 属,住在巴黎,只知道要求法国国王帮助他压制法兰德斯的商人,向他们征 税。勃艮第公爵势力的强大和法国国势的削弱,使他能独立自主。他虽是诸 侯,在巴黎却偏袒干民,受到屠宰业的拥护。他虽是法国人,却采取法兰德 斯的政策,即使不和英国人联盟,也很敷衍他们。当然,他为财政问题同法 兰德斯人屡次冲突,把他们大量屠杀。但在熟悉中世纪的混乱与残暴的人看 来,当时的秩序与上下融洽的局面已经很不差,至少计以前大为进步了。

从此以后,象一四 00 年左右的弗罗伦萨一样,封建主的政权得到民众承认,社会趋于稳定,也象一四 00 年左右的意大利一样,人摆脱了禁欲主义与 教会的统治,懂得关心自然界,享受人生;年深月久的约束松弛了;对于强 壮,健康,美和快乐,开始感到兴趣。中世纪的精神到处在变质,瓦解。——典雅优美的建筑风格把石头雕成花边一般,在教堂中砌起圆锥形的柱子,苜蓿花的图案,奇形怪状的交叉的窗格,把描金雕花的缕空的屋子变成一件 巨大而奇特的金银工艺品,不象信仰的产物而是想入非非的作品,与其说鼓 励虔诚,毋宁说要人惊异赞叹。——同样,骑士制度变成一种游行和检阅的 仪式。贵族都到华洛阿(当时的法国王室)宫中去行乐,讲究“漂亮的说话”, 尤其是“谈情说爱”。在翘塞和佛罗阿萨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奢华 的排场,比武,游行,宴会,浮华与时髦的新风气;疯狂的与放荡的幻想造

 

① (原注)见佛罗阿萨的《编年史》。(佛罗 阿萨(JeanFroi5Sat ,1337 一 1410)为法国史家,留有 1325—1400年间的编年史,)

② 法兰德斯的重要行业不止四种,四大行业不知何指,想系法兰德斯十四 世纪时的历史名词,有所专指。

③ (原注)见米希斯著:《法兰德斯绘画史》第二卷第五页。

④ 西尔未斯(AeneasSylvius.1405—64)为意大利诗人,古典学者,一 四五八年当选为教皇,称庇护二世

 

出许多新鲜的玩艺儿,繁琐的奇装艳服:袍子长到十四尺,裤子紧贴在肉上, 波希米亚式的大褂,袖子直拖到地上;靴尖的模样象蝎子的角,爪子或尾巴; 短袄上绣着字母,野兽,音符,可以接着背上的乐谱唱歌;披风上镶着主箔 和乌鲁的羽毛,袍子上钉着蓝宝石,红宝石,金银线织成的燕子,每只燕子 嘴里衔一个主钵;有一套衣服一共有一千二百个金钵;还有一件衣衫用九百 六十颗珠子绣成一支歌。女人披着华丽的轻纱,上面绣着细小的人像,袒着 胸部,头上戴一顶圆锥形或半月形的帽子,其大无比,穿一件五颜六色的长 袍,绣着独角兽,狮子,野蛮人;坐椅的形状竟是一所描金雕刻的小教堂。

——宫廷和王侯们的生活等于过狂欢节。查理六世在圣·但尼修院行骑士入 会礼的时候、长达六十多尺的大厅上张挂绿白二色的慢子,用桂毡围成一个 高阁;经过三天的比武和宴会之后,举行一个通宵的化装舞会,闹得不成体 统。“不少小姐乐而忘形,好几个丈夫气得要命,”最后再来一个丢盖斯格 兰①的葬礼式作结束,这种对比正好说明当时人的思想感情。

  在那时的小说和编年史中,我们看到国王,王后,奥莱昂和勃艮第的一 般公爵,过的日常生活有如一条光彩照人,长流不尽的黄金河;经常举行入 城典礼,场面阔绰的马队游行,化装大会,跳舞会,全是富于肉感的,古古 怪怪的玩艺儿,暴发户的穷奢极欲。勃艮第与法国的一些骑士,参加十字军 到尼科波利斯去攻打巴查则德[土耳其苏丹],一切装备仿佛出门行乐;旗帜 与马匹的披挂都用金银装饰;带着银制的餐具,绿缎子的营帐;沿着多瑙河 进发的船上装足了美酒;军中妓女充斥。——这种放纵的肉欲生活,在法国 掺杂着病态的好奇心和心情抑郁的幻想,在勃艮第又表现得象大规模的甘尔 迈斯节。“好人腓利普”①有三千正式妻子,二十四个外室,十六个私生子; 他供养这些家属,经常摆酒作乐,容许布尔乔亚出入宫廷,他的所作所为, 活脱是后来约登斯笔下的人物。某一个克兰佛伯爵有六十三个私生儿女;举 行典礼的时候,编年史家都郑重其亭,不断称名道姓的提到他们,似乎是名 正言顺的。这样大量的繁殖,令人想起卢本斯画上肥胖的喂奶女人和拉伯雷 笔下的迦尔迦曼尔。②

一个当时的人说:“最可叹的是普遍的淫乱,尤其是公侯贵旅和结过婚的人。最文雅的男子也会同时骗上好几个妇女??淫乱的罪恶在高级教士和 一切教会人员中间也同样普遍。”刚勃雷的总主教,约各·特·克洛阿,公 然带着他三十六个私生子和私生子的儿子望弥撒;他还积起一笔钱预备给以 后出世的私生子。“好人腓利普”第三次的结婚典礼活象迦玛希请的喜酒, 高康大定的菜单。③布鲁日城中满街张着桂毡;一只石狮子嘴里八天八夜吐出 莱茵葡萄酒,一只石鹿嘴里吐出菩纳葡萄酒;吃饭的时候,独角兽吐着玫瑰 露或希惜的玛尔伏阿齐葡萄酒。公爵进城那天,代表各邦的八百商人穿着绸 缎和丝绒的衣服欢迎。在另外一次典礼中,公爵坐骑的鞍子和马首的护盔镶 着名贵的宝石;“九个侍从的马,披挂上都镶金银,其中一个侍从的头盔据

 

① 丢盖斯格兰(1320—80)是法国史上有名的军人。

① 好人腓利普是统治法兰德斯的第三代勃艮第公爵(1419—67).当时的诸侯及国王多有外号,如腓利普的 父亲叫做“吓不倒的约翰”(1371—1419),祖父叫做“大胆腓利普”(1342—1404)。

② 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世家》中的巨人高康大的母亲,叫做迦尔迦曼尔,胃口奇大,尤善啖肠。

③ 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词德》中讲起一个有钱的农民迦码希结婚,喜酒的肴馔丰盛,比得上拉伯雷笔下 巨人高康大的莱单。

 

说值十万金洋。”又有一次,公爵身上穿戴的珠宝估计值到一百万。——我 想把这些行乐的场面说几个给你们听听:那和同时代佛罗伦萨的一样,证明 当时的人如何爱好五光十色的华彩,而这种嗜好也象佛罗伦萨的一样产生了 绘画。在“好人腓利普”治下,利尔城举行的“山鸡大会”大可与洛朗·特·梅 提契的凯旋式相比;从许多天真烂漫的表现中可以看出两个社会相同的地方 和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两个社会在文化,趣味与艺术方面的相同之处与相异 之处。

  据史家奥里维埃·特·拉·玛希的记载,先是克兰佛公爵在利尔“大宴 宾客”,其中有”勃艮第公爵[即好人腓利普]和公爵府上的眷属。”宴会中 间有节目表演:“桌上摆着一条船,张着帆,船上站着一个武装的骑士?? 前面是一只银制的天鹅,脖子上桂一条金项链,项链上系一根很长的链条, 天鹅的姿势好象在拉船;船尾摆一座做工精巧的宫堡。”然后,克兰佛公爵, 天鹅骑士,“太太们的仆没”①,叫人高声宣布,说“他骑着战马,浑身比武 打扮”,在围场中恭候,“比武优胜的人可以得一只黄金的天鹅,挂着金链, 链条一头还有一颗贵重的红宝石。”

  那完全是一出童话剧。十天以后,埃当柏伯爵出来主持第二幕。——当 然,第二幕同第一幕和其他各幕一样,开场总是宴会。勃艮第的宫廷生活富 裕,大家最喜欢请客。——“上过烧烤以后的第二道菜,忽然一间屋内亮起 许多火把,走出一个身穿锁子甲的武术教师,随后再来两个骑士,穿着貂皮 镶边的丝绒长袍,光着头,每人手中捧一顶美丽的花冠;后面一匹蓝绸披挂 的小马驮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只有十二岁,穿一条紫色绣花绸衫,铺满 金线,”这是“快乐公主”。三个穿红缎子号衣的马夫带她到公爵前面,一 路唱歌,代她通名报姓。她下了马,在桌上半跪着拿花冠戴在公爵头上。于 是开始比武:在战鼓声中,传令宫穿着一件绣满天鹅的短褂出场;随后克兰 佛公爵,天鹅骑士,也出现了;他穿着贵重的盔甲,坐骑披着大马士革白缎 子,下面是金线坠子:他用一根金链条拖一只大天鹅,天鹅旁边有两个弓箭 手;公爵后面是骑在马上的一些少年,还有马夫,拿枪的骑士,同他一样穿 着缀有金线坠子的大马士革白缎子。他的传令官,金羊毛骑士,把他介绍给 < xmlnamespace prefix ="st1" ns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公爵夫人。随后走出许多别的骑士,马的披挂有的是合主线织的大红呢,有 的是绣着金铃的呢,有的是大红丝绒上镶着貂皮,有的是紫色丝绒缀着金线 或丝线的坠子,有的是洒金的黑丝绒。——假定今日的政府要人穿得象歌剧 院的演员,学着调马师的样子做出种种技击的架式,你们一定会觉得荒谬绝 伦:可见感受形象的本能和装饰的需要,在当时是多么强,烈,而现在大为 衰退了。

可是这还不过是序幕,比武以后八天,轮到勃艮第公爵请客了,那比所 有的宴会部阔气。极大的厅堂上张着挂毡,毡上织着大力士赫刺克勒斯一生 的故事,五扇门有弓箭手站岗,穿着灰黑两色的长袍。两旁搭起五座看台安 置外客,都是些男女贵族。大半是化了装来的。客人的坐位中间放一张高大 的食桌,摆着金银的怀盘,用黄金与宝石做装饰的水晶壶。厅中央立着一根 大住子,上面“放一个女人的像,头发桂到腰间,头上戴一顶华丽的帽子, 大家吃饭的时候,她乳房中有肉桂酒流出。”三张其大无比的桌子,每张桌 上放着好几样“摆设”,都是庞大的机关布景。好比现在新年里给有钱人家

 

① 这一句是中古时代骑上目称的口头禅,表示尊敬妇女的意思。

 

的孩子的玩具,不过扩大了规模。以好奇心和活跃的幻想而论,当时的人的 确是孩子,最大的欲望是娱乐眼睛;他们拿人生当做幻灯一样戏弄。两样主 要的“摆设”,一样号一个六肉饼,有二十八个“真人”在上面秦乐,另外 一样“是”一所有窗洞有玻璃的教堂,有四个唱诗的人和一口叮叮当当的钟。” 但“摆设”总共有一二十样:一所大型的官堡,壕沟里流着玫瑰花露,塔顶 上站着仙女梅吕西纳;一个用风车发动的磨坊,几个弓箭手和射弩手在那里 射喜鹊;一只桶埋在葡萄园里,流出一种苦酒,一种甜酒:一只狮子和一条 蛇在沙漠上搏斗,一个野人骑在骆驼上,一个小丑骑着熊在巉岩与冰山之间 奔跑;一口有城市与宫堡环绕的湖:一条满载货物的船抛下锚停在那里,船 上有绳索,有桅杆,有领港员;一个用泥土和铅砌的美丽的喷水池,周围用 玻璃做成小树,花叶俱全,还有一个背着十字架的圣·安特菜,一个玫瑰花 露的喷水池,雕像是一个裸体的孩子,姿势和布鲁塞尔的玛纳冈比斯喷水池 上的一样。你看了这些“摆设”,简直以为走进了一家卖新年玩具的铺子。 但有了这些五花八门的摆设还嫌不够,他们还要看活动表演;所以另外 有十几个节目,节目与节目之间,教堂里和大肉饼上奏起音乐,使席上的宾 客除了眼睛有得看,耳朵还有得听:钟声大鸣;一个牧童吹小风笛;几个儿 童唱一支歌;人们轮流听到大风琴,德国号,双簧管,唱圣诗,长笛合奏, 由六弦琴伴奏的合唱,小鼓合奏,打猎的号角和猎犬的嗥叫。然后一匹披暗 红绸的马倒退进来,两个吹喇叭的“不用鞍子,背对背坐在马上”,前面有 十六个穿长袍的骑士开路,随后出来一个半人半秃鹰式的怪物,骑在野猪身 上驮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支标枪和一个小盾牌;后面是一只人工做的小自 鹿,披绸桂彩,角是黄金的,背上驮一个孩子,穿一件深红丝绒短褂,唱着 歌,鹿唱着低音部分。——这些人物野兽都在桌子四周绕一个圈子。最后还 有一个玩艺儿大受欢迎。先是一条龙在空中飞过,明晃晃的鳞甲把哥特式的 高耸的天顶照得雪亮。接着飞出一只鹭和两只鹰,鹭马上被鹰啄落,有人捡 来献给公爵。临了慕后号角齐鸣,幕启处,埃俄尔卡斯王耶松出台念一封他 妻子梅台的信,然后他斗牛,杀蛇,耕地,把妖怪的牙齿播种,长出一批武 装的人。①宴会到这个阶段变得严肃了:那是一部骑士的传奇,《阿玛提斯》②中的一幕,好象把堂·吉诃德做的一个梦实地表演。厅上出现一个巨人,穿一件绿绸袍子,缠着头巾,手执长枪,牵一只披绸桂彩的象,象背上放一座 宫堡,宫堡里面有一个修女打扮的妇人;象征“圣洁的教会”:她停下来通 名报姓,号召在场的人参加十字军。于是金羊毛骑士③带着几个侍从宫出来; 他颈间挂一根镶嵌宝石的金项链。手里拿一只活的山鸡。勃艮第公爵手按山 鸡起誓,愿意帮基督教讨伐土耳其人;所有的骑士都跟着他发愿,每人有一 篇誓约,文字仿照西班牙的骑士小说《迦拉奥》的体裁:这就是历史上有名 的“山鸡之盟”[一四五四]。宴会用一个带有神秘色彩与道德意味的跳舞会 结束。在音乐声中,在火把照耀之下,一位白衣太太肩上写着名字,叫做“上

 

① 希腊神话:埃俄利特族的英雄那松为了要有回被叔父篡有的王位,带了五十位英雄到高卞契特去取金羊毛。他靠了梅台之力,制限了铜蹄的牛,叫它们耕地,把龙的牙齿种下, 生出许多巨人,都被他杀了。他 终于打败守护的巨龙,取得金羊毛。

② 《阿玛提斯》是西班牙的一部骑士小说,主角阿玛提斯是爱情专一的流浪骑士的典型。

③ “好人腓利普”根据希腊神话于一四二九年在布鲁日创立金羊毛骑士会。招纳品德高尚的贵族做会员,称 为金羊毛骑士。

 

帝的恩宠”,向公爵朗诵一首八行诗,临走留下十二个妇女,代表十二美德: 信仰,慈悲,正直,理性,节制,刚强,真实,慷慨,勤谨,希望,勇敢,④ 每个女子由一位骑士陪随,骑士身穿暗红短褂,缎子的衣袖上绣着花,钉着 金银首饰。

  十二个妇女和骑士跳舞,替比武的优胜者夏德莱公爵加冕,到清早三点, 场上宣布有另一次比武的时候,舞会才结束。——节目太多了:感官和想象 力为之麻木了;这些人对于娱乐只是贪嘴而不会辨别味道。这一阵热闹和许 多古怪的玩艺儿给我们看到一个蠢笨的社会,一个北方民族,一种才成形而 还粗野幼稚的文化,他们虽与梅提契同时,却缺少意大利人的高雅大方的趣 味。但两个民族的风俗与想象力,实质上并无分别;象佛罗伦萨狂欢节上的 车马和豪华的场面一样,中世纪的哲学,历史,传说,在这里都成为具体的 东西;抽象的教训化为生动的形象;美德变做有血有肉的女人。结果就有人 想把这种种东西画成图画,做成雕塑;而且所有宴会中的装饰已经是浮雕和 绘画了。象征的时代让位给形象的时代;人的精神不再满足于经院派的空洞 的概念。

要观赏生动的形体了;人的思想也需要借艺术品来表现了。 但尼德兰的艺术品不象意大利的艺术品,因为精神的修养和趋向都不一样。上面两个代表教会与德行的女人念的诗都幼稚,平凡,空洞,毫无生气,全是陈辞滥调,一连串押韵的句子,节奏和内容同样贫乏。但丁,波特拉克, 薄伽丘,维拉尼,在尼德兰不曾出现过。人的精神觉醒比较晚,距离拉丁传 统比较远,禁锢在中世纪的纪律和麻痹状态中比较长久。他们没有阿弗罗厄 斯派①的怀疑主义者和医生,象彼特拉克所描写的:也没有复兴古学的近乎异 教徒的学者,象洛朗·特·梅提契周围的那般人。

对基督教的信仰与感情,这里比威尼斯或佛罗伦萨活跃得多,顽强得多,便是在勃良第宫廷奢华淫逸的风气之下还照样存在。 他们有享乐的人,可没有享乐的理论;最风流的人物也为宗教服务象为妇女服务一样,认为那是荣誉攸关的大事。一三九六年。勃艮第和法国有七百贵族加入十字军,生还的只有二十七个,其余全部在尼科波利斯战死:蒲 西谷①把他们叫做“受到上帝祝福的幸运的殉道者”。刚才你们看到,利尔那 次大吃大喝的宴会结束的时候,大家都郑重其事的发愿,要去讨伐危害宗教 的敌人。还有些零星故事证明早期的虔诚并未动摇。一四七七年,纽仑堡育 个人叫做马丁·侃采,到巴雷斯泰恩去朝圣,数着卡尔凡山到波拉多②的屋子 有多少步路,预备回来在自己的住家和当地的公墓之间造七个站③和一座卡尔 凡山;因为丢了尺寸,他又去旅行一次,回来把工程交给雕塑家亚当·克拉 夫脱主持。法兰德斯象德国一样,一般布尔乔亚都是严肃而有点笨重的人, 生活局限于一乡一镇,守着古老的习惯,中世纪的信仰和虔诚比宫廷中的贵

 

④ 作者说是十二美德,但只举了十一个。

① 阿拉伯的名医兼哲学家阿弗罗厄斯(Avtrrhes ,1126—98)主张物质 不灭,运动无终极,阿氏学说在中 世纪与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北部极有势力。

① 法国元帅蒲西谷就在那一次十字军战争中被土耳其人俘虏。

② 卡尔凡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耶稣就在这座山上钉死:彼拉多是审 判耶稣的罗马总督。

③ 据后期基督教传说,耶稣上卡尔凡山之前,曾在路上停留十四次,后人称为“十四站”。又中世纪时路 旁造的小十字架或小纪念建筑,亦称为“站”。

 

族保持更牢固。这一点有他们的文学为证;十三世纪末期他们的作品有了特 色以后,只限于表现内心的虔诚,重视实际的和城邦本位的布尔乔亚精神: 一方面是宣扬道德的格言。日常生活的描写,以当时真实的政治与历史为题 材的诗歌;另一方面是歌颂圣母的抒情作品,神秘而温柔的诗篇。总之,日 耳曼的民族精神是倾向信仰而非倾向怀疑的。尼德兰人有过中世纪的托钵僧 和神秘主义者,有过十六世纪的反偶像派④和大量的殉道者以后,一步一步的 接近新教思想。倘若听其自然,民族精神发展的后果可能不是象意大利那样 的异教气息的复后,而是象德国那样的基督教思想的中兴。——其次,所有 的艺术中以建筑为最能表现民众在幻想方面的需要;而法兰德斯的建筑,到 十六世纪中叶为止仍然是哥特式的,基督教的,意大利的和古典的式样对它 不生影响;风格走上繁琐与萎靡的路,可并不变质。哥特式的艺术不仅在教 堂中居于统治地位,在世俗的建筑物中也占统治地位:布鲁日,罗文,布鲁 塞尔,列日,乌特那特各地的市政厅,说明这种艺术受人爱好到什么程度, 并且爱好的人不限于教士而包括整个民族;他们对哥特式艺术忠实到底:乌 特那情的市政厅开始建造的时候,已经在拉斐尔死后七年[一五二七〕。一 五三六年,法兰德斯出身的“奥地利的玛葛丽德”当政的时期。哥特式艺术 还开放最后和最细巧的一朵花:勃罗教堂。——我们把这些征候归纳起来, 再在当时的肖像画上研究一下真实的人物:捐献人,①教士,市长,镇长,② 布尔乔亚,有身分的妇女,都非常严肃,规矩,穿着星期日的服装,内衣洁 白,脸上冷冰冰的,表示有一种坚定深刻的信仰;那时我们会感觉到十六世 纪的文艺复兴在这儿是在宗教范因之内完成的,人尽管点缀现世的生活,并 没忘了来世的生活,他用形象与色彩方面的创造,表现活跃的基督教精神, 而不是象意大利人那样表现复活的异教精神。

法兰德斯艺术的双重特性,是在基督教思想指导之下的文艺复兴;于倍·梵·埃克,约翰·梵·埃克,劳日·梵·特·淮顿,梅姆林,刚丹·玛 赛斯所表现的就是这样,一切其余的特征都从这两个特征出发。——一方面, 艺术家关心现实生活;他们的人物不再是象征,象老的圣诗本上的插图,也 不是纯粹的灵魂,象科隆派画的圣母,而是活生生的有血肉的人。人身上用 到严格的解剖学,正确的透视学;布帛,建筑,附属品和风景上面的极细小 的地方,都描绘无遗;立体感很强,整个画面非常有力,非常扎实,在观众 的眼中和精神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后世最伟大的作家并不超过他们,也不一 定比得上他们。显而易见,那时的人发现了现实!蒙住眼睛的罩子掉下了, 几乎一下子懂得刺激感官的外表,懂得外表的比例,结构,色彩。并且他们 喜爱这个外表:他们画的神和圣者都穿着金线滚边,钉满钻石的华丽的长袍,

 

④ 在拜占庭帝国治下,八世纪时基督教会内部有一个反对崇拜圣傍的宗派,称为反偶像派,势力极盛,至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重新抬头。

① 法兰德斯人往往出资请画家作画捐献教堂,把本人或家属的肖像放在画内:美术史统称之为捐献人的肖 像。丹纳书中称为受赠人,显见是一时笔 误,兹一律改正。

② (原注)可参观盎凡尔斯,布鲁塞尔,布鲁日各处和美术馆,以及一般的三 叠屏,上面往往画着整个家 庭,(文艺复兴初期的宗教画,常画成三叠、五 叠的屏风式,意大利教堂中亦常见;但在法兰德斯尤其流 行,且不限于文 艺复兴初期,此种图画实际仍固定在墙上,不过每叠均有框子分隔,使画 面成为界限分 明的几个景色。——作者所谓”上面往往画着整个家庭”, 是指捐献人一家的肖像。)

 

披着金银铺绣的绸缎,戴着灿烂夺目的刻花冠冕;①勃艮第宫廷中的一派奢华 都给搬上画面。他们还画透明平静的河水,明亮的草原,红花白花,青葱茂 盛的树木,满照阳光的远景,美丽的田野。②他们的色彩特别鲜艳,强烈;单 纯而浓厚的色调依次排比,象波斯地毯,不用中间色而单靠颜色本身的和谐 作联系;还有大红披风上的褶缝,天蓝长袍上的皱裥,镶黑边的铺金裙子, 绿的帷幕象夏天大太阳底下的草原,强烈的光线使整个画面显得热烘烘的, 带些棕色;这是每样乐器发挥出最大音量的音乐会,声音越洪亮,音色越正 确。画家觉得世界很美,便把它安排为一个盛大的节日,真正的节日,跟当 时举行的一样,照到的阳光只有更明朗;但决不是什么天上的耶路撒冷,渗 透着另一世界的光线,象贝多·安琪利谷画的。他们是法兰德斯人,决不脱 离尘世。他们认真细致的照抄现实,照抄所有的现实:包括盔甲上嵌的金银 花纹,玻璃窗上的反光,地毯上的绒头,兽皮上的细毛,①亚当和夏娃的裸体, 一个主教的满面肉裥的大胖脸,一个市长或军人的阔大的肩膀,凸出的下巴, 巨大的鼻子,一个刽子手的瘦削的腿,一个小孩子的太大的脑袋和太瘦的四 肢,当时的衣著,家具。这些形形色色的描写,说明他们的作品是对于现世 生活的歌颂。——但另一方面,他们的作品也是对基督教信仰的歌颂。不但 题村几乎都与宗教有关,还充满着一种为以后同类的画面所没有的宗教情 绪。他们最美的作品不是表现宗教史上一桩真实的故事,而是表现真实的信 仰,主义的概要;于倍·梵·埃克心目中的绘画,同西摩纳·梅米或丹台奥·迎 提[十四世纪意大利画家]一样,是高等神学的说明;他的人物和附属品尽管 是真实的,也还是象征的。劳日·梵·特·淮顿在《七大圣礼》上画的大教 堂,既是一所真正的教堂,也代表神秘的教会;因为教士在祭坛前做弥撒的 时候,基督就在吊架上流血。约翰·梵·埃克和梅姆林,往往画一些圣者跪 在房内或走廊底下,一切的细节,技术的完美,都给人逼真的感觉,但宝座 上的童贞女和替她加冕的天使,叫虔诚的观众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更高级 的世界。对称的人物是按教会中的等级安排的,所以姿势强直。于倍·梵·埃 克的人物不动声色,目光凝滞;这是神明生活的永恒的静 止:到了天上,功 德圆满,时间停止了。在梅姆林的笔下,人物因为信仰坚定,有一种特别安 静的气息;生活在修院中的灵魂只有一片和平:修女纯洁无比,柔和之中带 些优郁,只知道一味服从。眈溺于幻想,睁大着眼睛望着,可是一无所见。 总之,这些是供在祭坛上或小圣堂里的图画,不象以后的作品供诸侯贵族欣 赏,而诸侯贵族认为上教堂只是例行公事,对于宗教画也要求奢华的异教场 面和角斗家式的肌肉。相反,早期的法兰德斯绘画是向忠实的信徒说话的, 或者暗示他们一个超现实世界的形象,或者给他们描写一种虔诚的情绪,或 者表现荣耀听归的圣者到了清明恬静的境界,或者是受到上帝恩宠的人的谦 卑与温柔。德国十五世纪的神秘派神学家,在马丁·路德以前的拉斯布鲁克, 埃卡特,道雷,亨利·特·苏索等等,很可能赞成这种画。——这是一个奇 怪的现象,似乎跟宫廷中的刺激感官的节目和豪华的入城典礼毫不调和。同

 

① (原注)例如于倍·梵·埃克的《上帝与童贞女》;梅姆林的《圣母,圣女巴尔勃与圣女凯塞琳》;刚丹·玛赛斯的《基督下葬》等等。

② [原注]例如梅姆林和他一派的《圣·克利斯朵夫》,《耶稣的受洗》;梵·埃克的《神秘的羔羊》等。

① [原注]例如约翰·梵·埃克的《圣母,捐献人和圣·乔治》;刚丹·玛赛斯在盎凡尔斯画的三叠屏等等, 还有于倍·梵·埃克在布鲁塞尔画的《亚当与夏娃》,在《神秘的羔羊》中跪在地上的布尔乔亚,

 

样的情形见之于丢勒的作品:他画的圣母表示他宗教情绪非常深刻,同他在《马克西密里安一家》中描写的浮华世界毫不相称。因为这是日耳曼人的乡 土;社会的繁荣和紧荣带来的精神解放,不象在拉丁国家那样使基督教崩溃, 反而促成基督教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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