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时代，礼乐一体。孔子一直主张“礼乐兴邦”。君子的人格理想，在孔子看来应该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也就是说“六艺”之中不仅有秩序规范，同时也有君子精神遨游的寄托。他本人精通音律，一生与音乐相伴相随。当年周游列国时，写过《将归操》，表达自己对家乡故土的思念之情；当他路过幽谷，看见兰花生于杂草乱丛之中，写过《猗兰操》，以兰花的高洁明志，感慨自己的生不逢时。这些琴曲，都是坎坷十四年间此一时彼一刻内心的真情流露。
根据情怀和寄托的不同，琴曲也有不同的称谓。《新论·琴道》中说，君子一生会有不同的境遇，“遭遇异时”，有顺境也有逆境，有高兴也有沮丧。如果他“穷则独善其身”，虽贫困而不失操守，这种坚持之下写出来的曲子叫做“操”，听起来就像是鸿雁清越悲泣的声音；顺畅发达时，“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这个时候弹的琴曲就叫“畅”。“操”多为悲音，“畅”则多是通达之声。
《庄子》里也有好几处写孔子抚琴的，比如过匡城时被宋人包围，他独自抚琴时气定神闲；比如在杏坛弦歌鼓琴，有渔父闻音下船而来，两人纵论天下大道。在孔子的生活中，琴始终不离左右。
《史记》里记载了一桩孔子学琴的故事。孔子在鲁国向著名的琴师师襄子学琴，一首曲子学了十几天，还不要求学新曲子。
师襄子就跟他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咱们往前学吧。”
孔子说：“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我是了解这个曲子了，但尽善尽美的演奏技巧，依然还未学到。于是再悟再练。
又过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现在已得到其技巧了，咱们往前学吧。”
孔子说：“丘未得其志也。”我弹奏的技巧已很娴熟了，但依然未能把握曲中的深意，不知道寄托何在。于是继续悠悠习曲。
再过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已经得其志了，可以学新的曲子了。”
孔子说：“丘未得其为人也。”我终于明白它的寄托何在了，但我一定要知道什么人才有这样的寄托。依然继续操曲不已。
直到有一天，孔子豁然长叹：“我终于能看见这个人了！他是一个高瞻远瞩、志向远大的伟丈夫。这个人肤色黝黑、目光如炬，放眼天下，这样一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不是周文王，还能是谁呢？”
师襄子听后立刻离席，给孔子深鞠两躬，说：“您说对了，记得我学这首曲子时，老师曾告诉我，曲名就叫《文王操》。”
在这个故事的《史记》原文中，多次用到一个词——“有间”，就是“过段时间”的意思。过段时间，他说不行，我了解了曲子，但技巧不熟练；再过段时间，还是说不行，技巧熟练了，但不知道寄托何在；再过段时间，又说不行，我知道了其中的寄托，但还没悟出是何人所作。这期间，师襄子一次一次劝说，可以了，往前学吧。但孔子坚持己见，不为所动。一个“有间”接一个“有间”，这是何等的从容！
想一想，今天那些学琴的孩子，从一级到十级，一级一级地赶考。一首曲子刚学会，家长就会跟老师说，能演奏就行了，教新的吧，孩子要考级。这样能学到什么呢？且不说曲中的情怀、寄托，可能连技巧这个层级都没有越过。不把一颗心深深沉浸曲中，怎么能穿越流光，遇见千古之前托付于曲中的另一颗心呢!
精通琴艺，与会弹多少曲子并没有必然关联。范仲淹一生爱好琴艺，但他毕生只弹一首曲子，叫《履霜》，就是人踏过霜雪那种幽岑清寒的意境。人们因此送给范仲淹一个外号——范履霜。是他的悟性太差吗？是他的技巧不熟吗？还是为了标新立异？都不是，只是因为此曲深合心意，足以寄托平生，一曲足矣。
听琴、悟琴，要想深得雅趣，不妨像孔子学琴那样，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让心安静下来，慢慢感，慢慢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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