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如我少年时代的作品：

　　桃花岂识人消息。

　　药气微闻绣幙垂。

　　（门前一树桃花岂知天涯道路上恋人的消息？卧病的年轻妻子，庭院恬静，绣帘低垂，飘来微微煎药的气味。）可以说是谦虚胜过与病魔搏斗的顽强。

　　我母亲晚年，因支气管炎，每年秋天至来年春天过半之间卧床不起。受儿媳和孙女的良好照顾，尽管家境贫困，儿子在远方，亦没有一点牢骚。虽长期躺在二楼小房间的病床上，有衣橱，有桌子，有窗户，她一生的岁月并没有白过。听窗外的田野上与道旁的人声，只觉得人世是如此的真实，且充满了值得感念的事物。

　　历史上的大人物，乃至我母亲这样一介平民，都因为谦虚而使病痛变得柔和舒缓，死亡亦复如此。

　　孔子说好生，亦即是好死。汉诗中多有感慨悼念死亡的诗，是因为觉得活不够。现在这个世界日益简慢，死后什么都与自己无关，无论如何只要贪婪地活着就好，现代人对死的无感是史上不曾有过的。这个时代，还有像“ジャ─ナル日报社”水野社长一样的人，双亲亡故后已过十年，还能不间断地每天早晨请来尼姑诵经，这使我肃然起敬，亦使我感到人世的庄严。

　　死是生的余韵，越好的歌，余韵越是柔和。熊本县的民谣《五木摇篮歌》，歌词已不记得，意思是：“我是个贫寒人，只怕等不及和心爱的男子共跳盆舞就会死去。我若死去，谁为我哭泣？松树上的蝉为我鸣叫，或过往的行人在我的墓前献一束花。那会是什么花？是清丽的桔梗花。”这般与人世相亲，情意无尽，即便死亦非消逝，不过是隐去而已。

　　日本神道不说死，而说隐。又伊势神宫每隔二十年重建一回，永远总是新的，这就是文明的极意。

　　动物的死只是结束，唯有人的死是可以有所为。明治天皇在位期间，不仅祀奉着日清日俄战争的战死者，亦祀奉着西南事变中西乡隆盛一党的战死者，连南北朝时代的忠臣楠木父子这样隔了几个时代的亦仍受尊重，甚至连叛西乡隆盛（1827—1877），通称吉之助，号南州，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政治家，明治维新领导人，与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深受朱子学、阳明学思想影响。西乡身经百战，后于1877年（明治六年）以“清君侧”为由发动西南事变，兵败身亡。又相传西乡于事变后流亡到台湾，不知所终。

　　楠木父子一门忠烈的事迹，在日本历史垂范千古。楠木正成（1294—1336），明治时代起尊称为大楠公，为镰仓幕府末期至南北朝初期的着名武将，一生竭力效忠后醍醐天皇，于凑川之战阵亡。他在败战前留下“七生报国”的誓愿，被后世奉为忠臣与军人的典范，视之为武神。其子楠木正行被尊称为小楠公，为南北朝时期的武将，继承父志与足利尊氏对抗，最后仍在足利大军优势兵力下败殁。楠木父子的结局都是在兵败之时与同胞手足互刺而死。

　　乱者如平清盛、足利尊氏之流亦不被漠视。我想，当今日本人若珍重人生，若想重建人世风景，首先要珍重大东亚战争的战死者。

　　不染以上生老病死之苦者，就是如来身了。

　　要度四厄这个灾难，决不是靠征服，而是靠谦虚以待。幕府末期，日本的大厄大难是西洋列强的入侵。当时看来，要征服这场灾难，应是除了攘夷别无他法，但明治维新却靠着谦虚硬撑过来。即以维新来使自我“明明德”，对西洋则认为不妨开港。又当时幕府末代的庆喜将军对京都的天皇诚惶诚恐，敬畏有加，朝廷亦无罪厚待庆喜，完全是谦虚所致。

　　孔子曾遭厄于陈蔡之间的匡地。匡地民众错把孔子认作素有积怨的阳虎，将孔子团团围住准备惩罚，当时弟子中有英勇盛名的子路气得要出手还击，被孔子阻止，孔子亲自下车，坐在路旁的桑树下弹琴。不久误解自明，包围的阵势散去。据说即使这样，仍被围困三天，道阻粮绝。

　　面临灾难，避免当下冲撞，宜虚身以对，求得安然度过才是本领。

　　尾崎士郎说过，撞了墙也要哼着歌想法子闯过去。这就是他小说写法的变幻自在。歌舞伎《劝进帐》这出戏里的辨庆撒谎闯关，我们也并不会认为那是犯罪。

　　所以我们至今还教幼儿礼仪，以此养成柔顺谦虚，乃是使这个孩子一生无灾无难、逢凶化吉。

　　灾厄之壁就像过海关，身上业多，要被扣留，只有什么也没带的人才能顺利通过。又历史的灾厄也是对人类的考验，与其击破它，不如通过才是实在。可是今日受到考验的人类，只有击破灾厄这个错觉。

　　当然，有时对于麻烦之物，绝对要对准时机当下击破。汉高祖刘邦反秦起兵之初，一日傍晚与数十个壮士一起步行，途中遇见一条巨蛇横于道上，“这可麻烦啦！”

　　众人皆惊，止住脚步，刘邦当时虽已喝醉，却说：“壮士所行，何足惧哉！”便拔剑直前，斩蛇开路。这就是有名的“汉高祖斩蛇起义”。后来日本受蒙古侵犯时，祖元禅师亦如此告诫北条时宗：“莫妄想，只管勇往直前！”这刚强无畏与柔顺谦虚是一种德行，同样是无私无欲。

　　但是征服却是私欲满满，之所以令人以为是豪勇，不过是当下击破的阳刚美德之错觉而已。

　　日本人的阳刚来自婴儿的纯真无邪。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实惊叹于日本民族的诗意和纯真无邪，竟是如此的天然。这是因为日本民族没有“业”。业的有无最能从一个民族的宗教里表现出来。

　　基督教的原罪、佛教说的无明都是业，日本的神道则没有那种业。

　　现在的人自造灾厄之壁，并且自己去碰撞。那么不要造让人自撞的墙壁不就行了吗？但对西洋历史而言到底是不可能，而东洋文明却是自然而然懂得避免造壁自撞。

　　日本人家的房间，只要拉开隔扇就能相通，且任何一个房间都通向走廊。即便有墙壁，亦完全没有西洋建筑那样造作的墙壁和门窗带来的麻烦。日本房间的隔扇与走廊的随处可以出入，叫“大道无门”。

　　在中国，与日本人家及神社建筑中的“无”相同的有以前的天子明堂。明堂开向天下万国，与日月山河无隔，毫无麻烦的地方、走不通的地方及令人感到拘束的地方。

　　这般不造“业”的民族是吉祥的，这就是中国和日本几千年以来乃至今后永不衰亡的原因。

　　苦厄中的非得在输赢中取胜这一桩，只不过是征服之类小格局的想法，远不及杀身成仁来得意义重大。楠木父子最后因无法击破敌阵而殉死，西乡隆盛亦虽在西南起兵中败阵，但保全了忠义，其人生乃掷地有声。作为女子，静御前在源赖朝面前表现出的不屈不挠，乃至旧时民间女子临出嫁，娘家父母授以可揣在怀里的匕首，表示守身如玉，视身如神，大厄当前不惜以死相殉的决意。这样的厄和劫对人生而言，成了音乐的节，在中国弹曲唱歌叫度曲，度厄亦如度乐曲。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人物，矶禅师之女，源义经之爱妾，静是她的本名，御前是古代日本对贵族妇女的尊称。静的舞艺精湛，人称白拍子（白拍子是静御前（1165年—1211年）静御前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人物，矶禅师之女，源义经之爱妾，静是她的本名，御前是古代日本对贵族妇女的尊称。

　　静的舞艺精湛，人称白拍子（白拍子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女性的一种歌舞，跳这种歌舞的舞女亦称白拍子）。源氏兄弟相争，赖朝为了追捕义经而四处追寻，最后发现义经藏于吉野而前往捉拿时，却只抓到了静，在送往京都后就被送去镰仓审问，同时也被迫在赖朝跟北条政子面前表演，静故意在诗歌中提到义经甚至称赞义经，而引起赖朝愤怒。但由于政子的劝解，赖朝只有言不由衷地加以赞美。静后来生了义经之子，却被赖朝派人杀害。丧子后的静与母亲返回京都，此后事迹不见于史册。

　　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女性的一种歌舞，跳这种歌舞的舞女亦称白拍子）。源氏兄弟相争，赖朝为了追捕义经而四处追寻，最后发现义经藏于吉野而前往捉拿时，却只抓到了静，在送往京都后就被送去镰仓审问。同时也被迫在赖朝跟北条政子面前表演，静故意在诗歌中提到义经甚至称赞义经，而引起赖朝愤怒。但由于政子的劝解，赖朝只有言不由衷地加以赞美。静后来生了义经之子，却被赖朝派人杀害。丧子后的静与母亲返回京都，此后事迹不见于史册。）及至如今，杀身成仁的精神几已没人理解，在电视上听高校女生说滑翔机驾驶失败与登山冒险失败的惨死“不是很好吗？”只觉得她们是对上述美德的错觉。若能明明德，广布大义于天下，则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亦可强大起来。

　　以上称作度厄。借老子的话来说即是：“吾所以有大患（厄），为吾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