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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吼天录》在线阅读 > 正文 二、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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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天录》 作者:王晴川

二、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方和杨清钰本来就极少交谈,自那日后,两人更是无话。这一日行到日色西斜,杨清钰才从车中探出头来,轻声向吕方道:“大哥,歇歇吧。”吕方听她忽然改口唤自己大哥,竟有些受宠若惊,连道:“惭愧,吕某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敢当小姐的称呼。”杨清钰忽地垂下头去,低声道:“吕大哥,若不见外,便唤我一声小妹如何?这般小姐小姐的唤,好不生分。”吕方心中一荡,终于笑道:“好!今后,你便是我吕方的小妹了!”望着那双略显忧郁的明眸,只觉心中一阵甜蜜。
话音甫落,忽听一声响箭呼啸而过,斜插在前面一棵老树上。两人一凛之际,道旁那黑幽幽的密林中已蹿出十余名乘马豪客。这些人全着黑衣,打扮得利落齐整。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昏黄的夕光下,众黑衣人环抱的长刀显得异常的闪亮。领头的那虬髯汉子捋髯大笑,一众喽啰则催马呼啸,群马绕车狂奔,哨声起伏。
吕方的心一阵阵地发冷,单掌紧紧攥住了那把裂云刀。“大哥,”杨清钰不知何时已闪到了车前,低声道,“呆会儿,你便给我一刀。我,决不要落在这群人手中。”吕方听得她低柔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冷定毅然,心内更是阵阵酸痛,忽然一转眼,却见打从自己来的路上远远过来一个大汉。吕方心中猛地一惊:原来已经被贼人缀上了,这般布置严密,却哪里还逃得出去?
那大汉看着距树林尚远,转眼却已到眼前。这人三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虽是默然端坐,却有一股凛冽的英豪之气扑面袭来。那大汉走到骡车前停住,朝吕方微微一笑,又向虬髯汉子说道:“这位兄台,借个路可好?”
“那汉子快快滚开。”一名盗匪凶性大发,抡刀便要向那大汉砍去。“住手!”那虬髯魁首忙大喝一声,拱手笑道,“这位兄弟,老子瞧你决不是过路的。明人不做暗事,莫不是你也听了钱大人的千金赏,要来分一碗水喝?”那大汉慢悠悠地笑道:“钱大人的千金赏,那是什么赏赐?”
“何必装糊涂?”虬髯魁首大笑道,“这书呆子和这漂亮妞,早有人出了价码,拿了人头的,三百两黄金,拿了物件的,四百两黄金,拿了活人的,五百两黄金。咱们刚围住了猎物,你老兄却来横插一手!罢了,飞马帮素来仗义,来者有份,便分你二十两如何?”不知为何,这跋扈凶悍的盗匪魁首竟似对这大汉极是忌惮。
吕方心头一苦:“原来不过是三千两银子,眼下这价码竟涨成了五百两黄金,呵呵,这钱彬当真是出手阔绰,手段通天啊。不知他说的值四百两黄金的那物件,又是什么?”
“二十两黄金,呵呵,”那大汉眯起眼,悠然道,“当真不少啊!”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陡地身子疾伏,吕方骤觉手臂微麻。跟着人影疾晃,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倏忽腾起,如飞隼击空,惊蛇划波,猛听那虬髯魁首厉声叱喝,拔刀横挥。刀光疾闪,却没有一丝兵刃交击的脆响,只是嘶嘶的一团诡异风声。便在群盗呼喝声中,大汉已一跃而回。“呵呵……”那虬髯魁首蓦地嘶声低吼,“你果是泰山墨家……”声若牛喘,再也说不下去。他身旁豪客看他身子摇摆,忙伸手去搀他。那魁首喉头猛地喷出一蓬鲜血,跟着魁梧的身子栽倒马下。群盗哄然惊呼。
看那大汉兀自颤巍巍地立着,手中横握一泓秋水,吕方这时才惊觉手上空空,原来这大汉适才夹手夺过裂云刀,随即疾扑过去,一刀砍死了那魁首。他拔刀、飞扑、出刀,全是快如电闪雷击,那魁首猝不及防,竟被一刀断喉。吕方心头一冷:“好快的刀啊,这大汉却又是谁?”
一个盗匪紧盯着大汉腰间刀鞘上挂着一个饰物般的火红小葫芦,颤声道:“泰山桃木葫芦,阁下可是……可是墨家子弟?”那大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点头,道:“在下墨无极!”
“横压泰山墨无极!”那盗匪一个哆嗦,定了定神,才苦笑道,“原来是东侠驾到,失敬失敬!既是东侠借路,我们理当让开的。”吕方心也一震:“原来这人便是‘东侠西卫’之一的横压泰山墨无极,想不到竟是如此年轻英武,拔刀于陌路,这才是大侠风范!”那群盗匪转眼间走了个干净,吕方喜形于色,拱手朗声说道:“多谢墨大侠相救。”
墨无极却一叹,脸色渐渐阴沉,道:“不必谢了,我是专程来找二位的。”吕方观他神情,心中一凉,声音猛地低下去:“原来你也是来‘寻’我们的,你也是受了钱彬的赏赐来的吗?”
墨无极道:“惭愧,那人不是钱彬。钱彬搬不动我。墨某只是有诺于人,不得不来!请两位自缚手脚,跟我进京。”
“有诺于人?”吕方猛觉胸中蹿起一股怒火,踏上一步,朗声道,“敢问阁下,所谓侠者,便只是轻生重诺之辈么?”墨无极颜色一寒,冷冷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辈行侠江湖,最重的便是一个‘信’字。”
吕方扬眉大笑:“可笑可笑!若是如此,所谓侠者,不过是个没心肝没魂魄的蠢物。”墨无极少年成名,横行江湖十余载,创下东侠之名,经行之处备受尊崇,此时听得吕方破口指摘,墨无极双眉骤紧,眼内精芒如电般射出,森然道:“你便是人称吕痴的吕方?”话一出口,一股威猛之气当头横压过来。
“吕某是个痴人,却还有心肝有元气,阁下却不过是一具失了元气的木偶罢了。”吕方依旧笑声朗朗,“心怀天下、不计荣辱者为义!义所当为、奋不顾身者为侠!阁下自称东侠,却不晓大义,甘为大奸驱使,还大言不惭地推说什么有诺于人?只这一个‘诺’字,便对得起阁下心中的良知么?”最后一问愤声吼出,竟也豪气凛凛。
不知怎地,他这奋不顾身地大声叱喝,竟说得墨无极脸色微变。墨无极的目光越来越冷,山道间的气息渐紧,吕方只觉胸口似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抵住,呼吸都艰涩了。沉了沉,墨无极终于仰头嘘出一口气,悠悠地道:“你说得是。”
他这仰天一嘘,吕方顿觉压力立减,但墨无极又摇了摇头,叹道:“只是墨某实是身不由己!既然来了,便不得不出手。”吕方才升起来的期冀立时被这声长叹劈得粉碎,却犹执拗地道:“钱彬搬不动墨大侠,那搬得动墨大侠的那人到底是谁?”
墨无极的脸色紧了紧,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西卫摩天。”二人心神一震之际,他已一拂衣襟,长身而起,冷冷道:“我只是欠了西门钧一份情,便砍下一刀,二位若接得下,在下这便告辞。”
“只是一刀?”吕方的眼眸不由亮了起来。山风蓦地萧杀起来,扑打在吕方身上,竟如针刺般的痛。他不知那是墨无极刀气催发,眼见身后的杨清钰也瑟瑟轻抖,吕方陡觉肺腑发热,怒喝道:“墨大侠,我来接你这一刀。”斜刺里飞步踏上。
他喝声才出,墨无极那一刀已然扬起,刀若利电划空,厉芒刺目。吕方怒气勃发,拽出裂云刀来,不管不顾地合身扑上。他从未习武,这一刀全然不合法度。但不知怎地,墨无极的眼中竟闪过一丝讶色,手中的雁翎刀斜挥而出。吕方只觉浑身如被怒马惊牛急撞了一下,五脏剧震,一头便栽倒在地。墨无极已横刀指向吕方的胸口,这一刀并不迅猛,却凌厉骇人。“住手!”杨清钰蓦地嘶叫一声,飞扑而上,挡在了吕方身前。
雁翎刀骤然顿住。眼前是一双纯净姣好的凤目,此时裹了泪,更如烟雨迷蒙,楚楚动人,墨无极愕然一震。因杨清钰一直躲在吕方身后,墨无极也没细瞧她的模样,此时蓦然四目对视,他的一颗心竟给这双明媚的眸子灼了一下。
杨清钰叫道:“墨大侠,求你别杀他,你要砍,便砍我吧。”吕方身子发颤,想叫她闪开,但一口热气淤在胸口,竟喊不出声。
墨无极顿了一顿,才将目光从杨清钰身上移开,盯着吕方道:“你这身内气,是什么功夫?”适才吕方贸然冲上时,一股说不出的雄豪之气随之撞来,竟让墨无极为之一凛。墨无极虽勉力将他震飞,实则这一刀因刀气摧折,威力尚不及第一刀。他一惊之下,只当吕方也是个高手,斜挥出刀,将吕方震倒。
“内气?”吕方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呵呵冷笑,“这不是内气,是勇气,大丈夫的养勇之气。浩然正气,寓于寻常之中,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贲育失其勇,哈哈哈哈,古人不余欺也!”他久读孟子养气之说,更因禀性耿介,自然身怀了一股凛冽意气。这股深蕴体内的意气原本连谭英扬之流也无法察觉,偏偏墨无极的武功修为已达神照通幽的化境,神气外放,竟能感知,更为这股浩然之气撼动了刀气。
听得吕方信口诵出苏东坡的这段文辞,墨无极只觉胸口似被热浪拱了一下,那把稳如泰山的雁翎刀竟微微地抖了起来。吕方只当他还要再砍,忙叫道:“妹子,你且闪开。”杨清钰却俯身挡在他身前,哭叫道:“大哥,他要砍便来砍我……”
“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墨无极却缓缓收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世间……确有一股力量,胜过刀剑……”他凝望着地上的吕杨二人,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天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才深深地看了吕方和杨清钰一眼,飘然离去。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沉沉地压了下来。吕方仰在冰冷的山道上,杨清钰就横卧在他身旁,二人此时都是难以动弹。
深秋的山风到了晚上更是寒冷,像一股股冰水般往人的骨子钻。这时强敌骤去,吕方才觉出腹内痛如刀扎,回思适才墨无极一刀劈来,五脏六腑便觉被天雷劈中一般难受。他的口角已渗出了鲜血,迷迷糊糊地觉得体内的精力魂魄都要远离自己而去。
他的身子突突发颤,吃力地扭头望向杨清钰。杨清钰也在望着他,柔柔的目光中满是怜惜和眷恋:“大哥,你怎么样了?”吕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喘息道:“小妹,我只怕要不成了……冷……好冷啊……”
杨清钰听他声音渐低,心内如被掏空了般难受,急喊了两声,便费力地向他挪去。墨无极见她是个女子,这一指点穴力道极轻极柔,只封住了她腰下双腿的气力。杨清钰双臂使力,缓缓地向吕方爬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吕方忽觉一抹带着幽香的温暖将自己围住了,睁开眼来,只见杨清钰已挪到自己身上。“大哥,你要挺下去,”她声音幽幽的,轻柔中又带着几分毅然,“为了我,你也要挺过来。”说着,将他紧紧抱住。似花似露的少女馨香拥了过来,让吕方的心神渐渐振奋起来。身上一团娇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醉人。
凄冷深寒的夜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那如花气息的温香中,吕方竟神奇地熬了过来。渐渐地,他竟不再觉得那么冷了,身上也有了生气。
就这样,过去整整一夜。
一抹晨曦划破幽暗的苍穹,杨清钰只觉双腿发热,那穴道终于解了。她摸索着爬起,艰难地将吕方扶起。二人回到骡车上歇息片刻,吕方也觉气力渐增。看到吕方奇迹般地站起身来,杨清钰揪紧了一夜的芳心霎时松下来,欢呼一声,眼泪又滚了下来
见到杨清钰那似喜似嗔的婆娑泪眼,吕方忽觉一阵手足无措,呼吸也骤然发紧,身子突突发颤。杨清钰惊问:“大哥,你的伤又犯了么……”吕方忙道:“我、我这是欢喜的。”杨清钰奇道:“你欢喜什么?”吕方道:“小妹,你这眼泪可是为我流的么?”
杨清钰破颜而笑:“傻大哥,自然是为你流的啊。”顿了一顿,柔声道,“我这辈子……只怕再不会为旁的人流泪了……”声音细若游丝,暗淡的晨光中,仍能看到她皎洁的玉面上闪过的一抹嫣红,万分醉人。吕方欢喜得双手发颤,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是,是……我也是如此……”霎时只觉浑身腾满了气力,些许的伤痛也烟消云散。
两人情知此地不可久留,忙赶着骡车,再向前奔。
好在山路将尽,过了一段下坡路,便是一片平坦大道。行到一条岔路前,吕方忽地心生一计,将骡车内的行李都取出来,又在那大青骡的后臀上轻扎了一刀。那骡子吃痛,驾车狂奔下去。二人却改走另一条路。
“那些江湖宵小追来,当会给这骡子耽搁一段工夫!”吕方呵呵地笑着,将那包裹在背上提了提。杨清钰还担忧他的伤势。吕方道:“昨晚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了,但现下却好了许多,料来那墨无极没下狠手。”沉了沉,又道,“我倒觉得,这墨大侠不似个坏人。”
杨清钰小嘴一翘,道:“天底下的好人很少,坏人可多得很。”吕方苦笑道:“既然坏人多,那咱们便乔装改扮改扮吧。”两人都没什么江湖阅历,所谓乔装改扮也是草草行之。各自在脸上抹了些土灰,对望之下,都觉好笑。
匆匆前行多时,便又赶到了一处大集镇上。吕方眼见杨清钰不耐久行,便掏出银钱,买了一头青驴给她代步,自己仍快步前行。行到日色西斜时,忽见杨清钰的珠泪又滚落下来,吕方忙温言探问:“又思念令尊了吗?”杨清钰揉着泪眼点了点头,又轻啜道:“想爹爹,还有娘……”
吕方见她要哭,忙道:“小妹,咱们可还是亡命天涯,切勿露了形迹。”杨清钰紧咬樱唇,连连点头,但沉了一沉,终究呜的一声,那号哭还是从喉咙里挣了出来。见她雨湿芍药般的一副娇怯怯模样,吕方忽觉一阵深切的无奈和痛楚:“我只是个又笨又穷的文弱书生,无力给她报仇雪冤,也无力给她安宁,甚至无力护着她的周全。”
直赶到那集镇尽头时,已是暮色沉沉,吕方才寻了家偏僻的客栈打尖。正自吃饭,忽听门外青驴一声嘶鸣,跟着两道极轻极轻的叱喝响起。吕方一凛,忙抢出来,却见那青驴惊了一般乱纵乱叫,四周却无旁人。吕方心底狐疑,踅回来草草吃了饭,正要走,忽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冷冷坐在了桌前,竟是墨无极。
杨清钰眼见墨无极神出鬼没地又再现身,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墨无极却转头望了她一眼,眼光中出奇地带着一丝暖意。
吕方沉沉叹了口气,黯然道:“阁下还不肯放过我们?”墨无极摇了摇头,忽道:“店小二,打一坛好酒来。”跟着站起身来,道,“杨小姐且在此处安坐。吕兄,你出来,咱们聊聊!”大踏步便往院子中行去。
杨清钰芳心一颤,低声道:“你别去。”吕方淡淡道:“躲不过的,怕他什么。”这店铺挺小,门外却极是开阔,几棵青柳在百草萧瑟的深秋中独显苍翠之色。墨无极跟吕方端坐在柳下的青石上,各自端起身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先将一碗酒倾入喉中。吕方放心不下杨清钰,扭头向店内观瞧,见杨清钰也俏立门边,远远地向自己这边张望。
“吕兄莫要担忧,”墨无极头也不抬地道,“墨某在此,旁人决计不敢动她分毫。”他声音低缓,却带着一股睥睨千军万马的豪气。吕方才点了点头。墨无极忽地探手在他胸前按了按,释然道:“昨晚我那道磊落真气收得及时,未给吕兄留下祸根。惭愧惭愧,吕兄莫怪。”吕方听他言语间大是客气,心内更是疑惑。
墨无极已自背后揪住个皮囊来,扬手甩在地上。吕方见那皮囊内竟滚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顿时一震,惊道:“这是……”
“这是魔天七煞中的疑神、疑鬼。”墨无极端起了酒碗又尽一碗,“适才我才赶来,便见了这对恶人前来造次,我便引他们到了别处,取了他们的人头。”吕方想不到这片刻功夫,墨无极便斩了七煞中武功极高的疑神疑鬼二煞,心内又喜又疑,道:“墨大侠为何要杀他们?”
墨无极却笑问:“你可知这魔天七煞的最后一人是谁?”吕方摇头。墨无极一字字地道:“便是剑摘太白西门钧。”
“西卫摩天?”吕方自心底打了一个寒战,“江湖中最可怖的杀手魔天七煞,竟由锦衣卫大统领亲自挂帅。这‘西卫摩天’,实则该是‘西卫魔天’!”忽又疑惑道,“先前墨大侠曾说道,你赶来此间,便因与西卫摩天有诺在先,不得不出刀助他。此时为何杀他属下?”
“那人情是我三年前欠下的,”墨无极沉沉叹了口气,道,“那时舍弟抱打不平,误伤人命,不想被杀的那厮是个狗官的奴才。嘿嘿,越是家大业大,越怕得罪官府,那狗官先将舍弟收监,又乘机构陷,打起我墨刀山庄二百亩熟地的主意。当时我动了真怒,要料理了那不知好歹的狗官,正没奈何时,西门钧恰好途经泰山,便遣人给那狗官捎了话,那狗官不敢得罪锦衣卫和钱彬,立时放人,更登门致歉。”
吕方的眉峰越蹙越紧,心内憋闷无比:“这官府,竟昏聩污浊至此。在官府面前,横压东岳的大侠也是如此软弱无力。”
“此事之前,我跟西门钧只算交情平平,因这事我才上京致谢。西门钧对我极力拉拢,要我入他锦衣卫效力,我没应他,他竟笑言要与我比试一下身手。”墨无极眸子内精芒闪动,“算起来西门钧是跟家父一辈的人物了。当年家父在世时,便曾叮咛过我,万万不可与此人动手,说到东岳墨家,决计斗不过官府。嘿嘿,便因此,我也没跟他比,只说欠了他个人情,许诺他日为他出刀一回。”
吕方点头道:“原来这便是墨大侠来此的缘故,但墨大侠怎地又斩杀了西门钧的手下‘疑神’‘疑鬼’?”墨无极笑道:“只因我放过了你们……适才与疑神疑鬼激战,墨某原本要刀下留情,奈何这二贼手段阴狠,败后还要偷袭,墨某为求自保,失手将其宰了。呵呵,也好,既已得罪了西门钧,那便索性得罪到底。”
吕方扬眉赞道:“墨大侠舍小信而取大义,这才是大侠行径。”
墨无极摇头叹道:“我算什么侠义!几日前那几名官差寻到我东岳墨家,说是接到了西门大人的飞鸽传书,求我出山来收拾‘畏罪自杀的赃官’杨关毅后人。可恨我蜗居山庄,不闻天下大事,真信了他们的话,以为杨知府只是个假青天真贪官,这一路上明察暗访,才知杨青天的赤胆忠心,但仍拘于那一语之诺,不得不来。直到昨日听得吕兄那一通当头棒喝,才让我觉出自家的畏缩苟且来!嘿嘿,什么狗屁‘东侠踏岳’,实是井底之蛙。”
吕方叹道:“墨兄闻过则改,这才是古来大豪杰的行径。只是墨兄为了我们得罪了西门钧,他若再来寻你的麻烦,你又当如何?”
“西门钧早就想找我的麻烦了!他遣人送信,让我出山来抓你们,便是居心叵测,事若成,则我失义于天下;事若败,则我失信于官府。”墨无极方正的脸上腾起一抹刚毅之色,冷笑道,“江湖中人都想知道‘东侠西卫’这一刀一剑,到底孰强孰弱,可我这草民却一直没这胆量跟他锦衣卫的大统领比试。但现如今,我也好想跟他见个分晓。这还得多谢吕兄的那一通骂,给了我一股内气!”吕方奇道:“什么内气?”墨无极扬眉大笑道:“浩然之气,富于寻常之中,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好,吕兄骂得好!干!”
又一碗酒热辣辣地滚入腹中,吕方也觉豪气升腾,转过头去,见杨清钰还倚在门口怅望,忙招手唤她过来。
听吕方说起墨无极竟能拔刀相助,杨清钰也是欢喜无尽,但她对这墨大侠似乎颇有成见,只向他微微点头示谢。墨无极倒甚是细致,在杨清钰走来前便将那人头藏起,免得惊动佳人,此时更弯腰致歉,说了许多好话。见他如此客套,杨清钰倒有些不好意思。
跟吕方又对饮一杯,墨无极才道:“吕兄当真要进京?”吕方点头,道:“我定要进京告状!”墨无极忽道:“只是令妹却不该同去冒险。”吕方端碗的手微微一颤,仰起头,沉沉的暮色中只见墨无极那漆黑的双眸愈发显得幽黑深沉。
吕方忽地长吸了一口气,道:“墨兄,我求你一件事,求你将小妹送到忘忧山庄陈阁老那里,若墨兄有暇,再麻烦你去刑部一遭,先同柳青天知会一声。”墨无极眼芒微微一闪,还未言语,杨清钰已低叫道:“大哥,你说得什么话啊?”
吕方低下了头,道:“大哥本是个穷书生,只因激于心底的那个理字,赶来京师告状。我手无缚鸡之力,比匹夫之勇还不如,原只想一心赴死,决无他顾。大哥是将死之人了,那些江湖恶人强徒和锦衣卫,我都不怕,”他说着昂起了头,声音发颤,“只怕你……有丝毫的闪失。”
杨清钰嘤的一声呜咽起来,双手捧面,泪水从指间渗出。墨无极动容道:“吕兄放心,墨某定会将令妹平安送达京郊外的忘忧山庄。吕兄也要保重。”吕方点头道:“我这笨书生走到这里,已明白了许多事,我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到与杨清钰分别在即,吕方心内苦闷,端起酒碗便喝,闷声不语地连喝了三大杯,只觉身周万物都在飘摇转动。他心中一阵阵撕扯般的暗痛,随即又想:“吕方,你这一进京便是跳入了火坑,哪里还能再照顾清钰啊?”
“小妹,你且跟着墨大侠去!”吕方拼力张大一双醉眼,望着暮色里的杨清钰,只想将这张脸深印在心底,颤声道,“但愿咱兄妹……还有再见之时。”杨清钰又啜泣起来,已说不出话。
墨无极的眼眶也有些潮了,忽地低叹道:“吕兄,不成……你别去京师了!你一个人,断断斗不过钱彬的,这条路九死一生。”
吕方苦笑着仰起头来,望着头顶铅块般滚动的浓云,悠悠地道:“钱彬之辈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数年来贪暴凶虐,上至百官、下至庶民,皆不敢言。天下人之大不幸,便是已习惯了贪虐者的欺压凌辱,定要有个人站出来,望天一吼,将天下人惊醒。”
“望天一吼,醒天下人!”墨无极陡觉心内百感交集,拍案赞道,“先生此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吕方笑道:“这道理还是杨知府教给我的。杨知府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小弟便做这第二人吧。嘿嘿,有墨兄替我照顾舍妹,我再无后顾之忧,京师便是火坑洪炉,我也要跳进去告状!”
墨无极连连点头,忽道:“吕兄根骨出奇,身手矫健,不如留下两日,我传你几式绝招,也好防身。”吕方知他身为武林宗师,这一传授必是非同小可,却仍是笑着摇头:“自古成大事者,凭的是大勇,而非武功!在我眼中,挺身拔剑,终非大勇。小弟平生尊崇横渠先生之学,只须明了天地一气、万物一体之理,又何须学那些武功末技?”
他号称吕痴,言语中总带着几分痴气,不想墨无极也是嗜武成狂,心内总念着武学之道,听了他的话,猛然间若有所悟,低叹道:“天地一气,大勇之刀!这道理正可与我墨家的武学相互印证!”狂喜之下,眉毛掀动,大笑道,“吕兄,咱们再干。”
秋风四起,杨清钰的泪眼在暮风中更加模糊了,迷离中只见两人举杯痛饮。杨清钰在旁痴望着两个男人豪气纵横地推杯换盏。在她眼中,他二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横压泰山的豪侠,却全是元气凛凛,生机勃勃。
兄妹二人洒泪而别。
吕方想到这些江湖杀手多半跟墨无极一般,精于蹑足追踪之术,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也难瞒过这些人的耳目,索性一袭青衣,大摇大摆地向京师便行。
不料这一路竟是平安顺当,一路无话,这一日已到了京城郊外。他见路边一家酒肆倒还洁净,便大步而入,正要点菜,那跑堂上菜的小二已哈腰笑道:“这位爷,您的酒菜早已备好,小的候了您好久啦。”他一口京片子听来甚是亲切,吕方却满腹狐疑,奇道:“我的酒菜?我何时点过酒菜?”
店伙计赔笑道:“您不是吕爷吗?不辞辛苦,进京告状,天底下人哪个不知您吕爷大名!这顿酒菜是另有贵人给吕爷安排的,请吕爷定要赏光!”吕方越听越奇,蹙眉道:“你若不说是哪位贵人安排的,这酒菜我便不吃。”那伙计满面为难,只得低声道:“那贵人的名讳,小的也不知,只知道人家是——官爷!”
“官?”吕方心中一动,“是了,墨兄脚程快些,他必是已见了柳青天了,这酒菜想是刑部安排的。”一念及此,心中释然。跟着那伙计到得暖阁,但见桌上八菜一汤,甚是丰盛。吕方暗赞刑部官员想得周到,这一顿饭非但吃得酒足饭饱,更对告倒巨奸增添了不少雄心。
再赶了半日的路,终于到得了京师。虽然墨无极说过,锦衣卫已四处抓他,但城门外并没有吕方想象的自己的画影图形。顺顺当当地进了京城,吕方回望身后高大的城门牌楼,不禁心绪起伏,忽然痴性发作,向着城门拜了三拜。进出城门的百姓见他举止怪异,均是侧目指点,掩口微笑。
其时正值大明中叶,正德年间天下殷富,京师更是满目繁华。吕方顺着大道前行,左右顾盼两旁那花色百出的买卖店铺,只觉眼花缭乱。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吕先生,小人高天,可把先生盼来了!”一个中年人宽袍大袖,打扮得如同富商模样,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
吕方料不到刑部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自己才入京师,便已有人来迎候,也拱手笑道:“有劳高先生久候。咱们这就去见大人么?”那高天摇头道:“先生一路辛苦,自午后便疾赶了四十里路,劳累无比,还是先找个地方喝茶。”吕方听得他连自己路上的行止都说得准确无比,心内更是佩服,笑道:“既然大人早已安排妥当,我便全听安排就是。”他跟高天询问墨无极的事情,高天只笑言“不忙”,拉着他进得一家奢华无比的大酒楼。
喝的茶是正宗的杭州狮峰龙井,茶色青碧可爱,入口则满怀清新。只是吕方出身贫苦,不晓茶道,连灌了一大壶,才擦着汗笑道:“这口渴终是解了!”高天含笑不语,又安排上菜,诸般酒菜穿梭般摆上,尽是吕方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吕方疑惑着不敢落筷,在高天殷勤相劝下才开怀畅饮。
这一顿酒菜直吃了半个时辰,眼见还有新菜不住摆上,吕方终于打着饱嗝停下筷子,道:“先生,吕某没甚功劳,柳青天无须如此破费。”高天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狡黠光芒,冷笑道:“谁说是柳青天了?这顿酒菜,连带你在京城外的食宿,全是钱大人的安排。”
吕方大吃一惊,腾地立起,瞋目喝道:“钱彬?你是这狗贼派来的!”高天给他这声怒喝惊得一晃,定了定神,才冷笑道:“你这吕痴子真是痴到了家!若非钱大人放你进京,你这厮孤身一人,半道上早死了十七八回了!眼下你酒足饭饱,快跟我去见钱大人!”
“吕某大好男儿,一身清白,见那钱彬奸贼作甚!”吕方愤声怒喝,这时才猛然惊悟,“也只有钱彬掌管锦衣卫的通天手段,才能将我的行踪把握得如此清楚。”想到自己被这群奸人耍弄,蓦地痴性发作,大叫道:“在下便是吃沙吞土,也不吃这奸贼的分毫酒菜。”伸手入口,在喉咙上一阵抠弄,跟着哇哇狂吐起来。
高天又惊又怒,跺着脚连连喝骂。吕方将一顿酒菜吐出不少,又端起酒壶,灌口酒在嘴中漱了,一口喷出。见高天手忙脚乱地逃开,吕方仰头大笑:“钱彬,你这恶贼祸国殃民,天怒人怨,吕某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吕某进京告状,便没想活着回去!嘿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呵呵,你要去寻柳青天么?”高天才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好啊,刑部衙门在哪里,我可以指点给你!”吕方不理高天的指手画脚,转身大步下了酒楼。寻思着杨知府跟自己说过那柳青天的住处是在长安街东侧,便快步赶去。
其时明朝以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为“三法司”,刑部受理天下刑名,都察院主纠察,大理寺主驳正。刑部作为百姓上诉的主审衙门,下设十三清吏司,受理复审各省上诉案件。跟杨知府同为陈阁老门生的柳峻主持刑部,执法严明,素有“柳青天”之称。三法司衙门在正统年间新建于宣武街西的阜财坊内,柳青天的大宅便在这被称为刑部街的长安街东侧。
吕方大步流星地赶到那里,却见柳府大宅外混乱一片。几名锦衣卫正气势汹汹地进出宅门,府内连呼“冤枉”的哭喊声伴着锦衣卫的叱喝声不住传来,一众闲人好奇地探头观望,都被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厉声喝开。
“柳大人难道出事了?”吕方的脑袋嗡地一响,快步奔去,听得几个闲人议论才知,原来昨日锦衣卫已将刑部尚书柳峻逮捕下狱。“这……这是怎么回事?”吕方胸中满蕴悲愤,大步上前,对那守门的锦衣卫喝道,“敢问柳大人所犯何罪?”那锦衣卫倒给他的气势慑住了,冷笑道:“何罪?这是万岁爷亲下的御旨,柳峻还在镇抚司大狱里面呢,你有种便去镇抚司大狱里去问他!”
“万岁圣旨?”吕方心内又悲又疑,“万岁到底因何要将柳青天下狱?”怔怔发愣之际,那锦衣卫骂骂咧咧,将他一把搡开。
一股怒火猛地自心底蹿起来:“告状!柳青天虽然被抓,刑部还应有主事的吧!”吕方掉头便往长安街西侧奔去。刑部已经散衙,只门外立着几个守值的衙役。吕方抄起鼓槌便击鼓喊冤。
阜财坊内的刑部大堂冷寂寂的,透着一股慑人的阴森。
“你是青州府秀才吕方?状告何人?”
“状告……钱……”吕方的心内忽然打了个转,将那“彬”字硬生生咽下,杨关毅只让他将折子交给柳青天,请柳青天定夺参倒钱彬之事,自己硬生生状告钱彬,实是全无实凭。灵机一动,他仰头喊道:“状告钱伯仁!”这一仰头,才看清端坐在阴郁大堂上的那个刑部官员,好冷好冷的一对眸子。
“状告钱伯仁何事?青州府衙如何结案的……”那双眸子冷幽幽地罩着他,待听他细述了一番案情,那人才冷笑道,“嗯?既然此案已经发由大理寺重审,三法司自有安排,你胡乱来刑部击鼓作甚?来人,重笞五十!”
这过堂竟是异常的干净利落。大堂上端坐的刑部官员只略略听吕方说出个大概,便动了刑。但被打的决非被告者钱伯仁,而是千辛万苦赶来告状的吕方,他成了“滥诉刁民”。而钱伯仁,压根就没有被传唤到堂。拖着双腿挨出刑部衙门,吕方已疼出了满身的冷汗,但心内更觉阵阵无处申诉的凄冷和憋闷。
“阁下还走得动吗?”不知何时,那高天已笑吟吟地溜到了他身前,低笑道,“钱大人要见你!”吕方挺直了身子,铁青着脸道:“还是那句话,吕某大好男儿,见那奸贼作甚!”
高天笑道:“是么?或许你还能见到你一位老友,一位美貌姑娘!”吕方心内一沉,冷冷道:“你们抓了杨小姐?”高天向身后的轿子一指,冷笑道:“早知道你要挨打,已给你备了轿了。如何,见不见你这位老友?”
轿子抬到一处飞檐凌空、彩绘梁栋的豪宅后门前,稳稳停住。跟着高天进去,但见身周楼阁参差,园林清丽,自阴森可怖的刑部衙门来到此地,吕方恍然生出天上人间之感。
宏敞华丽的花厅内,悠然坐着一人。吕方微微一愣,这钱彬居然比他的干儿子钱伯仁还要年轻几岁,而且全没想象中的颟顸贪婪,相貌称得上是器宇轩昂,眉宇间更有一股雄放的豪气。
“你便是那痴人吕方?”钱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吕方冷冰冰地逼视过去,道:“你便是那大奸钱彬?”忽觉膝弯剧痛,已给人猛踹了一脚。吕方刚挨过刑,双腿无力,一下子栽倒在地。身后那人还待痛打,钱彬挥手拦住:“本侯爷还会跟个痴人一般见识么?”他盯着吕方的眼神如猫戏鼠,“吕方,你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寻常武夫便能碾臭虫般碾死你,但你却顺顺当当地进了京,你不奇怪么?”
吕方颤巍巍地自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道:“是有些奇怪。”钱彬的脸上闪着光,道:“西门统领早就报来了消息,有个姓吕的书生要进京告我,那时候本侯还不大在意你这号人物,后来又得报,你这厮竟一路连破了几个黑道人物的拦阻,连鸡鸣、狗盗那几个狗才都丧在了你手里,本侯才觉得你好玩儿。”这一口京片子脆生而慵懒,显出跟他那英挺相貌不配的顽劣来。
吕方依旧冷冰冰地盯着他,道:“好玩儿?”
“你不爱玩?”钱彬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玩图个乐么?万岁爷就好玩儿,本侯也好玩儿,这才有幸给万岁建那豹房,陪着万岁玩……多少年了,朝廷的公侯将相见了我都要全力巴结奉承,你一个穷书生居然敢来告我!嘿嘿,这岂不好玩儿?更好玩儿的是,西门钧那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搬出了‘东侠踏岳’来挡你,而你,居然说反了墨无极那厮!这事着实轰动了江湖!”
“这简直是好玩儿之极!”钱彬脸上光彩越来越胜,仰头大笑一阵,“本侯才发了话,黑白两道,谁也不得拦你!不但不拦,还要好吃好喝,一路接你进京!只因本侯改了主意!”
他说着双眉一扬,挺身站起,冷哼道:“朝里面多少人想打本侯的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我早就盼着有个人来告我,好给那些鸟人些颜色看看,可惜那些鸟人全将满肚子花活窝在心里,嘿嘿,杨关毅多年来要整我,眼下死了。柳峻跟杨关毅勾勾搭搭,眼下也给关了,正好你又跳出来告我,好啊,本侯正好拿你立威,让天下看看,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伙跟本侯作对的下场!”
厅内诸多锦衣卫全陪着钱彬大笑起来。吕方却默然立着,一言不发。待那些人笑够了,他才哧哧两声冷笑,一字字地道:“你立不了威!你会伏法!”
不知怎地,这个文弱书生淡淡的一句话竟让钱彬蓦地觉出一阵心虚,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让他觉出一阵无从着力的虚软。
钱彬拧起双眉,冷笑道:“法?你信王法?”吕方道:“我信王法,我更信天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股无从着力的虚软又弥漫过来,钱彬猛地吸了口冷气,鼓气喝道:“天网恢恢?本侯就是天!官做到本侯这个份儿上,早就无敌于天下了。”他一笑,身周那些锦衣人忙跟着大笑起来,四下响应的笑声甚有气势。
“你不是要看看天理吗?”钱彬给这些响亮的笑声增添了无尽的底气,大叫道,“好,高天你带他去见识见识咱锦衣卫的天理。”狂笑声中,钱彬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角瞥见吕方依旧沉稳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这种沉稳让钱彬的笑声稍微虚软了一下,心底闪过一念:“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方才醒了过来,慢慢地才看清,自己早被人抛在了大街上,又觉浑身湿漉漉的,原来已给冷水淋得净湿。想来是高天一伙将自己打昏之后淋了冷水,抛在了此处。
他挣扎着站起,只觉身心俱痛,尤其是心底的痛,那是一种心志裂碎后的惨痛。他历经万险地远道而来,甚至别离心头爱侣,进京告状,这时却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告状,甚至那盏明灯,满心期盼能给自己和天下人作主的柳青天也给抓入了大狱。
想到杨知府在黑沉沉夜色里向自己跪倒的身影,他心内就是阵阵的惨痛:爱女远行,生离死别,但杨知府不拜照顾爱女的谭英扬,却给我吕痴叩头,这一跪实是重逾泰山啊。
一股怒火噌地蹿上顶门,他仰天大骂:“钱彬,你这狗贼……自古大奸,都只能逞凶一时,任你如何凶蛮残暴,也必有恶贯满盈之时……”痛骂良久,才发觉自己早已不在钱彬那阴森而广大的豪宅附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无边的夜色里踉跄前行,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地大骂着。
蒙蒙眬眬地,只觉有几个人影围拢了上来,吕方裂开胸前襟袍,哈哈狂笑道:“狗贼!你们要立威么?吕某无智无勇,却有一腔热血,这便来吧!”几道黑影默不作声地飞快围拢过来,一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吕方拼力挣扎,那人忽地在他耳边低喝一声:“吕兄莫急!咱们是都察院的。”吕方心内一亮,也停了喊叫。那人架着他如飞前行,另几人散在四周,或回顾断后,或前行打探,举动都是小心翼翼。
在深沉的夜色里七拐八绕,众人便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跟着启开窄小的后门,进得一座深宅。这宅子甚是广大,但院内全是黑沉沉的,只一座花厅内亮着灯火。在幽深的暗夜里,那灯火也显得有气无力。
“这位莫不就是吕先生?”屋内端坐的一个精瘦干练的文士,一见吕方入内,便即含笑而起,拱手道,“委屈先生了,形势非常,咱们也不得不如此小心。”吕方整整衣襟,默然坐下。那人命人上茶,然后才自报家门:“不才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盼先生久矣!”
吕方眼神一亮:“竟是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长官,专事举劾大臣奸邪、小人结党的朝廷大员!”吕方忙拱手还礼,道:“不知大人唤草民来何事?”虞晟慨然道:“天下皆知,吕先生为民请命,甘冒奇险入京状告钱彬,义行壮举,使人感佩。”吕方叹了口气:“大人的话实在让晚生汗颜,今日晚生刚在刑部挨了痛打。呵呵,吕某只觉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报国之地。”
“恕我直言,”虞晟笑了笑,“先生这样贸然去告钱彬,断然告他不倒。”吕方忙道:“请大人指点。”
虞晟沉吟道:“听说杨知府曾冒死搜罗钱贼贪赃枉法的铁证,此物现在何处?”吕方微一犹豫,仍自怀中取出了那秘录的副本递过去,低叹道:“可惜正本落入钱彬奸党的手中,此信内涉及的机密只怕也被奸党察知。”
接过秘录,默然展读良久,虞晟才叹道:“杨知府忠肝义胆,实令我辈叹服,可惜杨知府这么做,却不能置其死地。钱彬为万岁宠信,以奇技淫巧邀宠,在万岁眼中,便有些贪贿之行,也只算小恶,不会受到重责。况且此信既已落入钱彬手中,钱贼必有对策。靠这个,只怕难以扳倒此獠了。”
吕方想到杨知府一番心血化作泡影,心内一阵凄凉,黯然道:“虞大人莫非另有良策?”
“良策谈不上。”虞晟悠悠一叹,才道,“钱彬日夜陪着万岁玩乐,多年来早被万岁视为忠心不二之臣。倒是我辈这些久读圣贤之书的朝臣,非但不能变着法子讨万岁欢心,更时常扮起面孔以圣人之道劝谏万岁,早为万岁厌烦啦。在万岁心中,钱彬是处处为了皇上着想的股肱手足,我们这些朝臣,则是处处跟万岁作对的烦心冤家。”吕方听他语意萧沉,也不禁叹了口气。天下皆知,当今这位正德皇帝贪好玩儿乐。
“是以要扳倒钱贼,第一要紧的,不是让万岁洞悉其贪敛钱财,而是让万岁知晓他并不忠心!”虞晟的眼芒闪烁,一字字地道,“最好,还要让万岁对其生疑。”吕方心中一颤,这时才觉出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大有学问,决非自己一个穷书生所能测度,忙道:“愿闻其详。”
“先生听说过宁王么?”虞晟本来很低的声音又细了数分,“宁王的护卫亲军已于近日恢复了,办这事的便是钱彬……”
这位宁王朱宸濠乃是当今大明最著名的宗室,其出名之处便是他的勃勃野心,不但在其封地、有“塞北江南”之称的河北真定府,便是各地的消息灵便之人都知道他的野心。(作者注:史上宁王封地在南昌,本文化为真定府,纯为小说家言)
本朝成祖皇帝曾严令各地藩王不得再有护卫亲军,以防藩王拥兵谋反,偏偏这位宁王朱宸濠胆大妄为,竟花钱贿赂了钱彬和几位朝中重臣,恢复了自己的护卫亲军。亲军恢复之后,宁王暗地里招兵买马,甚至在其封地内自称国主,更将其令旨称为“圣旨”,行多僭越。
一支藩王护卫亲军不断扩充,此事原本难以掩藏,但众朝臣或收了宁王厚礼,或畏惧钱彬权势,全都不敢多言。天下皆知的事,便只有天子一人不知。这其中关键,听虞晟娓娓道来,吕方才略知一二。
虞晟长叹一声:“嘿嘿,吕先生也该知道,万岁虽然方当盛年,可惜至今未添皇子,这也是我辈臣子万分忧心之事。钱彬这厮之所以纵容宁王,实则是在万岁之后,又将宝押在了宁王身上,赌这宁王能继承皇……”他说到一半便猛然顿住,只幽幽地冷笑道,“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将这事让万岁知晓,定会对钱彬生疑!”
这都察院虞晟的法子比之杨知府的果然更加简捷有力,钱彬所依仗的只是皇帝对他的信赖,若是这信赖一去,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吕方的眸子也不禁亮了起来,拱手道:“虞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我这穷书生,能做什么?”
“眼下钱彬大权在握,我们都察院还须韬光养晦,不能直接力抗这权奸。”虞晟满面愧疚之色,“此事还非老弟不可,今日之吕方,已是名动天下的奇人了。你若出面状告钱彬,揭发此事,定能震动朝野。钱彬统领锦衣卫,纵其爪牙横压在我三法司之上,朝廷中忠耿之辈莫不深盼扳倒此獠。嘿嘿,眼下,是时候了!”
从虞晟那淡淡的笑容里,吕方嗅出了些狰狞的味道。他已隐约明白:相较杨知府铁血丹心的为民锄奸,眼下这虞晟对付钱彬,似乎更多了些朝臣倾轧、权势相争的味道。争就争吧,终究还是同仇敌忾的正义之战,吕方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既是为民请命,吕某决不畏缩。这一回,该当去哪里告状呢?”
“刑部的柳青天已被捕入狱,顶上来的刑部侍郎乃是钱彬爪牙。大理寺卿章大人是有名的和事佬,三法司都倚仗不得啦。”虞晟紧盯着他,“眼下先生只剩下了一条路了,长安门外的登闻鼓!”
“原来大人让晚生去击登闻鼓,告御状!”吕方长吸了一口冷气。登闻鼓的规矩起自魏晋时代,本朝太祖对此愈加重视,特立登闻鼓楼,允许百姓及官吏击鼓沉冤。只要是击鼓所奏之事,十有八九都能上达天听。但朝廷为防有人诬告,对击鼓者又另有诸多限制,若击鼓中诉不实者,更会杖责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处。
虞晟道:“此事颇有凶险,先生敢不敢?”吕方昂然道:“吕某此来京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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