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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吼天录》在线阅读 > 正文 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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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天录》 作者:王晴川

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登闻鼓是由锦衣卫和六科给事中轮流职守,这两日间恰好都是锦衣卫轮值,虞晟便安排吕方在府内安歇养伤。第三日正是六科给事中职守的日子。临行之际,虞晟亲自给吕方敬酒三杯,以壮声威。三杯烈酒滚入腹中,吕方只觉肺腑发热,长长一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登闻鼓楼设在皇城大明门以北,便在那条著名的丁字形长廊尽头的长安右门外。过了长安门没有多远,便是进出紫禁城的承天门了,是以这登闻鼓一敲,往往震动紫禁城。因此朝廷明令不是重大冤屈及机密重情,不得击鼓。
晌午时分,大明门外的棋盘天街正热闹,士民工贾熙来攘往,各种叫卖喧嚣织出一派繁华气象。吕方缓步而来,本也没人留意他,直到他一步不停地直向长安右门走去,才引得众人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
身边一侧是绛红色的皇城南墙,一侧是起建于宣德年间的官署高墙,都肃穆得让吕方气紧。他的腿上杖伤未愈,步履缓慢却又沉稳,一步步地向长安右门外的那座登闻鼓楼逼去。
“快看,那人要去登闻鼓楼啦!”不知哪个百姓喊了一声,许多人立时围拢过来,远远观望。吕方才要上登闻鼓楼,忽听有人大喊道:“慢着,慢着……”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跑来。
要知这登闻鼓早在大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便已建在此地,但因规矩颇多,所奏所闻甚至会惊动皇帝,便有蒙冤的百姓、官吏也不敢妄击登闻鼓。有时几年间也不会有人击鼓,这奉命守登闻鼓的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实则都是摆设一般的闲差。不料这大晌午头的,却有人要公然登楼击鼓。那小吏惊慌中更有几分好奇,一迭声地喝道:“何人登楼,有何冤屈,可知我大明登闻鼓的规矩?”
“青州秀才吕方登楼,”吕方整整衣衫,朗声道,“状告锦衣卫统领钱彬及其义子钱伯仁!”
那小吏的眼珠子险些自眼眶中掉下来,颤声道:“你胆敢状告钱大人……告他什么?”吕方朗声道:“钱彬纵容藩王,复其护卫亲军,坏成祖立下的规矩,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现有奏折在此!”那折子在虞晟的指点下早已写好,取出来稳稳递了过去。那小吏接折子时双手都微微发颤,叫道:“好,这折子自会依规矩上奏,这登闻鼓你且不要敲了,免得惊动圣驾。”
吕方蹙眉道:“若不击鼓,怎能上达天听?”那小吏还未言语,忽见街角有几个锦衣卫疾奔出来,领头那人大喝道:“什么人?胆敢诬告钱大人!”那小吏满脸赔笑:“李三哥,按规矩这登闻鼓今日可不该您当值啊,怎地……”那李三哥一把将他拨开,冷笑道:“没你的事儿!这刁民早该整治,咱们奉钱大人之命要拿他下镇抚司大狱,好好审问。”
锦衣卫跋扈惯了,那给事中小吏如何敢拦。四五个锦衣卫上前揪起吕方便走,吕方愤声叱骂,却哪里拗得过这几人。棋盘天街上正聚着大群百姓指点围观,给那李三哥一声大喝,骇得全散了。众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押着吕方前行,所经之处,街上百姓慌忙躲闪。
忽听一阵乱喊,一匹惊马竟从街角蹿出,如飞般直向那群锦衣卫撞去。众锦衣卫齐声呼喝躲闪。正惊慌间,不提防那匹马下忽地翻上一人,探掌抓起吕方,横放马上,拨转马头,纵蹄便奔。李三哥惊怒交集,嘶声怒喊:“要造反么,来人,给我……哎哟!”话未说完,也不知哪里飞来一件暗器,正射入口中。李三哥满口咸酸,吐出来时,才见是一块烧饼,还带着自己两颗血淋淋的门牙。
吕方心下惊奇,但见那骑马的汉子脸蒙黑巾,一时也难以过话。棋盘街上买卖行人极多,这汉子却骑术甚精,纵马奔腾,或绕或跃,竟没撞翻一道摊铺。那些锦衣卫这时才醒过味来,纵声狂呼,自后奔来。今日这棋盘天街上的锦衣卫出奇的多,招呼几声,便拥出数十人持刀带剑地自后奔来。
不想众锦衣卫才追出几步,也不知街边的哪间酒楼中忽地飞来一串飞石,凌厉紧急,打得当先的几名锦衣卫头破血流,惨呼倒地。“有埋伏,放箭!放箭射那贼子!”后面拥来的锦衣卫手忙脚乱地扯下背上弓箭,乱箭齐发。那骑马汉子挥动马鞭击打乱箭,却仍给一支箭斜刺里射到,直钉在吕方的大腿上。
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长笑,一道青影横空掠来,直撞入锦衣卫人群中,东一拍西一按,片刻间便将十几名锦衣卫拍翻在地,跟着将那几张劲弓揽在手中,转身如飞而去。这一下倏来倏往,当真如入无人之地。众百姓远远围观,都是暗自喝彩。
几个愣头青的锦衣卫犹不甘心,气喘吁吁地又向前追。猛见乌光闪动,一串暗器迎面飞来,几人齐声惨呼,全都跌翻在地。乌光掉到地上,众人才瞧清,正是那青衣人将夺去的劲弓折成碎木飞射而来。青衣人哈哈大笑,身形电射,几个起落,便没入人群之中。
吕方早被那黑巾汉子带着冲出了棋盘街。转过两个街角,又有四五匹马奔来会合,众人一路奔到一处僻静角落,齐齐勒马等候。这时吕方才忍痛回身,向那汉子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相救,请教各位好汉大名!”那汉子笑道:“救阁下全是咱们帮主的旨令,你且听帮主吩咐。”说罢便给他除下腿上的箭镞。幸喜那箭是斜射过来的,没有入骨,但吕方这腿上前有刀伤,后挨杖刑,现在又添了一处箭创,虽给那汉子敷上了伤药,仍是痛得他浑身打战。
片刻后四五个豪客拥着一位紫衣少年纵马奔来。众人见了那紫衣少年,齐齐扯了头上的黑巾,躬身叫道:“帮主!”那少年一笑摆手:“痛快痛快,这一通闹得爽快!”那青衣人忙躬身道:“帮主,此地还不太平,这一通闹,只怕会惊动了巡城御史,咱们是否再换个地方?”这人正是夺下众锦衣卫劲弓之人,此时撤去头巾,竟是个道士。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遥遥传来,这一啸气势十足,经久不息,恍惚间震得那日色都似暗了一暗。那道人立时低声道:“只怕是西门钧到了,他若赶来,可就有些麻烦。”那少年扬眉冷笑:“他来了,乐子更大!莫老道,你不总说要会一会西卫吗?”那莫老道神色微变,拱手笑道:“帮主既然吩咐了,那便会一会也无妨。”
那少年帮主嘿嘿笑道:“你去跟他挑战,约他晚上子时在这京师正阳门外一决高下,本帮主到时自会去瞧个热闹。”莫老道咬了咬牙,长长一揖,转身如飞而去。
吕方心头一热:“这群好汉居然敢挑战锦衣卫的首领‘西卫摩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奇人。”正要谢过那少年帮主,那少年却摆手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给那些俗人赶上,终是一番麻烦!”众人纵马再行。
一路驰到郊外,进得一间古庙,几名帮众前呼后拥地给那帮主铺好了蒲团。那少年帮主大笑几声,当先席地坐下。吕方忙上前道:“多谢大侠相救。请教大侠尊姓大名?”
那帮主哈哈地笑起来:“我乃神武帮帮主,你唤我玉帮主便是。”近前细看,吕方才发觉这玉帮主似是二十多岁年纪,英挺的眉宇间跃动一股玩世不恭之气,但纵声大笑间,眉目间又隐隐流出一抹孤傲寂寞之色。他心内称奇:“这群好汉神通广大,这玉帮主居然做了他们的帮主,此子年纪轻轻,又不知是何等身手了。”
“你便是吕方,胆子挺大,也敢对抗官府?”玉帮主斜睨着他笑道,“你这人有趣啊,本帮主就是爱热闹,喜欢胆子大的人。”吕方正色道:“吕方胆子虽大,却从未对抗过官府,倒是阁下……以帮派横行于京师,未必见容于国法。”他这句话在心中盘桓良久,此时痴性一发,说得颇不客气,那几名豪客顿时勃然作色。
玉帮主却笑道:“我以帮派横行?哼哼,要不是我,你早被锦衣卫抓去了。”吕方叹一口气,道:“这也是我大明的不幸。锦衣卫横行不法,实与帮派匪类无异。”他生性耿介,说来说去,犹有鄙夷玉帮主这些江湖帮派之意。玉帮主摇摇头,苦笑道:“你这人太倔强,比传说中的就有些无趣了。嗯,你今日要登楼击鼓,到底为了何事?”
吕方蹙眉沉吟。玉帮主道:“咱们今日只是在棋盘街闲逛,恰巧撞见你这小子直闯登闻鼓楼,朝廷立这玩意儿多少年了,一直闲着。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有多大的冤屈?”吕方只觉胸腹间一阵阵撕裂的微痛,沉了沉,终于仰天叹道:“我要状告钱彬,他勾结宁王,意图作乱。”
玉帮主居然神色不变,冷笑道:“你这话有何凭证?”吕方沉沉地笑道:“宁王的卫队业已恢复,这便是凭证。”玉帮主微微一愣,低声道:“也是,此事也不难探察清楚……”
忽听砰的一声,那破庙门给人撞开,莫道人踉跄奔入,不及摘下脸上罩的黑巾,便吐出一口鲜血来。玉帮主等人齐齐吃了一惊,一个高瘦汉子忙上前扶住了他。莫道人喘了几口大气,才苦笑道:“启禀帮主,西门钧退了,属下无用,跟他对了一掌。”玉帮主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才对了一掌便输了,无趣无趣,那约会定了么?”莫道人叹道:“这约会没等属下定,却给另一个人抢来,将西门钧引走了。呵呵,这人竟是东侠墨无极!”
“墨兄来了!”吕方又惊又喜,“他将西门钧引走,所为何事?”
玉帮主眼芒闪烁,喜道:“东侠墨无极?他要跟西门钧比武吗?这热闹可越来越大了。”莫道人干笑道:“这墨无极只说,请西门兄移步,有要事相商,便将西门钧引走了。属下追踪片刻,忽然担心帮主挂念,便急急赶回。”玉帮主呸了一声:“本帮主用你挂念?追丢了人还敢狡辩。”
莫道人大惊,忙道:“属下有罪。”玉帮主冷冷道:“我神武帮的规矩可不能改,有罪认罚,回去一顿吃三十个馒头!少吃一个,便自断一指!”吕方听他说的规矩好笑无比,偏这惩罚又极是狠辣,心内更觉好奇。
玉帮主又望着他道:“吕方,那钱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死活也要告他?想博个名声吧,你们这些读书人不好求个名儿么?”吕方觉得他清冷的目光中颇有些嘲弄之色,心内蓦地腾起一股酸楚,冷笑道:“吕方只是个设帐授徒的穷秀才,要这些虚名何用?钱彬鱼肉百姓,祸害社稷,朝廷中的忠耿之辈,杨知府被他暗害了,柳青天被他下狱了,文武百官皆不敢言。”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这一番艰辛险难只怕也要白白耗费,更悲于杨关毅之死,一时声音不由哽了,却仍颤声道,“……吕方偏要登楼击鼓,拼却一死,也要为天下人愤声一吼。”
玉帮主眉毛掀动,意有所动,随即却笑道:“便为这个,阁下就不怕掉了脑袋?”吕方冷笑道:“呵呵,我这一介穷酸,又何惧一腔热血?阁下纵横江湖,自然不得理会咱们天下百姓的辛苦……”玉帮主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说得确实在理。只是,书呆子,你这登闻鼓到底没有击成,若是再让你去击一次鼓,你还敢不敢去?”
吕方扬眉道:“便是再击十次,吕某又有何惧?”玉帮主直盯着他,目光变幻,忽地低笑起来:“好,有胆魄!”看吕方腿上隐透鲜血,便自怀中取出一幅黄帕子,对手下人道,“给他缠上吧。难得有这样的直肠汉了……”吕方苦笑两声,正要道谢,忽觉腹内一阵抽动,立时奇痛难忍。玉帮主奇道:“怎地了,难道那箭上有毒?”吕方面色惨白,摇头道:“是……是肚里面太痛……”话未说完,一头栽倒。
蒙眬中只听玉帮主叫道:“孙一针呢?快过来看看。”吕方这时已说不出话,恍惚间只觉一人过来在自己身上鼓弄,片刻后那人苦笑道:“不是箭伤!他口中有酒气,似乎给人在酒内下了毒,还好下毒的人不是行家,属下身上带着解药……”
“毒?”吕方心底又是愤懑,又是奇怪,“是谁给我下的毒呢……”头脑渐渐昏沉,终于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腹一热,一股暖流慢慢游入体内。他身子一震,慢慢睁开眼来,才见早已夜色沉沉,眼前火光闪耀,墨无极正在他胸腹间推拿。吕方不由苦笑道:“墨兄,你怎地来了?”墨无极叹道:“适才有个蒙面汉子寻到了我,说有位故人等我,便带我来到了此处。”
吕方知道必是那玉帮主遣人寻来的他,心内对这神武帮更多了几分好奇,游目四顾,却已不见了神武帮那群豪客的踪影。墨无极缓缓收回按在他腹上的手掌,道:“吕兄,你怎地昏倒在此地?”
“好像是中了毒。”吕方挣扎起身,兀自觉得头脑昏沉,苦笑道,“墨兄见多识广,帮我断断……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便将自己遇险后入虞晟府上将养,分别后直奔登闻鼓楼的情形说了。
“这事再明白不过,”墨无极目光闪烁,沉声道,“给你下毒的人必是都察院虞晟!他给你壮行的酒中放了慢性毒药。”吕方身子微震,道:“他为何要给我下毒?”
墨无极寻思片刻,才沉吟道:“其一,你受他所托前去击鼓,只怕事后会扯出他来,他毒死了你,是为了灭口。其二,他似乎早料到你会落在锦衣卫手中,毒死了你,也是给那锦衣卫的首领钱彬栽赃。无论如何,你只要击了登闻鼓,声闻九重,皇帝也该知道了,你老弟的身份便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物不明不白地死在锦衣卫手上,皇帝过问起来,那便是钱彬的一通麻烦了。”
吕方料得他所言不差,心中对虞晟的鄙夷倒大于愤恨,只觉这官府中的虞诈阴暗实是远出自己所料,郁郁地叹口气:“墨兄怎地赶来京师了,清钰已安然到了忘忧山庄了?”墨无极神色一暗,低叹道:“惭愧,清钰被西门钧派人劫走了……我赶来京师,便为了她。”
吕方身子一颤,头脑立时清醒过来,忙惊问缘由。墨无极沉声道:“咱们分别之后,我护送小姐到了忘忧山庄,将她交给了陈阁老,这一路倒也甚是顺当。不料我出了忘忧山庄的那天,忽在客栈中接到陈阁老派人送来的急信。原来几个锦衣卫的狗贼想必探知了我护送小姐的意图,虽然不敢明着跟踪,却待我离开忘忧山庄后,便进庄将小姐劫走了……”
“锦衣卫还向陈阁老留下了西门钧的话,让你我都须向钱彬那厮低头。”墨无极的声音有些萧瑟,“钱彬想必跟你说过他要立威吧,这立威,便是让你去他府上负荆请罪!”
“清钰被抓了……钱彬立威……负荆请罪……”吕方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难受,强抑了片刻,忍不住沉沉地一声长叹,“我原本信这世上有个天理,有个王法,但这时才知天理和王法,到了咱小民头上……竟是如此虚软无力,什么也抵挡不了!”想到杨知府在夜色中灼灼如火的眸子,吕方的心就阵阵发紧,他拼力压抑着声音,但这低低哽咽更显痛切。
“我一路赶来京师,适才已寻到了西门钧,本来好言相求,让他放人,他却言语傲慢,执意不肯。”墨无极双眉紧锁,忽地长叹一声,“吕兄,自古民斗不过官,不成……你就服软了吧,况且清钰眼下落在了他们手中……”吕方静默片刻,摇头道:“此时已没有退路了。我吕方和杨知府状告钱彬,天下皆知,便是我此刻服了软,钱彬也不会真的放过我们,依着锦衣卫的狠辣手段,风浪平息后必会将我和清钰斩草除根,非如此,不足以显其威风。”
此时他心神渐渐凝定清晰,刚硬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沉声道:“钱彬当这天下人都是任他宰割的羔羊,嘿嘿,再温顺的羔羊,逼急了也必有个性子!墨兄,为了救清钰,不如你我兵分两路。”墨无极平生痴好武学,却非机变世故之人,闻言忙道:“吕兄有何妙策?”
吕方苦笑道:“我这笨人哪里想得出什么妙策。我只是觉得,此时你我退寸,则钱彬必会进尺!咱们越是进逼,钱彬越会心生忌惮,清钰反越是安稳。不如我去搅乱形势,让钱彬的心思全放在我身上,墨兄身在暗处,正好乘乱救出清钰。”墨无极蹙眉道:“吕兄说的搅乱这形势,莫非还是去……”
“不错,还是去击登闻鼓!”吕方缓缓站起身来,“今日给那小吏拦住,这登闻鼓竟是半途而废。”拖着伤腿,慢慢地向外行去。墨无极叫道:“吕兄,你难道还不明白,虞晟让你去击鼓,只是将你当作一枚棋子。你这棋子一旦击了鼓,那便必死无疑,便是锦衣卫不杀你,虞晟也要杀你灭口。”
吕方一震,顿住步子,低叹道:“虞晟确是拿我做了一枚必死的棋子,但他说得也不错,若要扳倒钱彬,只有去击登闻鼓,将钱彬勾结宁王之事大白天下。登闻鼓一击,钱彬说不定会方寸大乱,墨兄才有可乘之机。为了清钰,我也要去击鼓告状!”
墨无极意有所动,却终是摇头道:“清钰被抓,全因墨某疏忽。相救清钰,还是着落在墨某的身上。”眼见吕方默然不语地又向前行,忍不住怒道,“吕方,明知是条死路,你还偏要去送死,这不是傻子么?”
吕方扭回头向他笑道:“墨兄,眼下钱党自忖胜券在握,全不将咱们放在眼内,正给了我一线之机。此时他们定然料不到我还会去而复返,再赶去击鼓!嘿嘿,钱彬作威作福多年了,天下百姓士大夫都已忍得惯了,忍得顺了,我偏要吼上一吼,告诉世人,再不该忍下去了!你说得是,我就是个傻子,但这普天下都是精明伶俐之辈,吕某便甘愿做个傻子吧!”
墨无极一愣,瞬间竟觉被他那凛凛的目光拿住了,这情形倒颇似当日被吕方身上的大勇之气撼动了相仿。吕方却仰起头,苍苍凉凉地冷笑一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钱彬可以杀了我,剐了我,但他灭得了我的形躯,却灭不了我这匹夫之志!”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墨无极喃喃低语,一抬头,只见吕方萧瑟的背影正投入浓浓的夜色中,蓦觉一阵肺腑发热,大叫道:“好,吕兄,我送你前去!”
赶回京师,天已经蒙蒙亮了。墨无极挟着他,悄没声息地掠过城墙,直奔到长安右门前。
“吕兄,”墨无极盯着前面登闻鼓楼那若有若无的灯光,低声道,“我替你去引开那几个小吏,剩下的事,便全看你的了。”吕方沉声道:“墨兄,无论如何,你定要救出小妹!”墨无极缓缓点了点头。淡淡的晨曦中,两人对望一眼,肺腑都是一热。
墨无极的身子蓦地腾起,直向那鼓楼扑去。片刻后,楼内便响起一阵混乱,几个小吏被一道黑影引了出来。一群人骂骂咧咧,追逐着那黑影向东而去。吕方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眸,瞧见墨无极的身影终于如一缕青烟般消逝在暗影中,不由长吸了一口气,飞步向鼓楼奔去。
那鼓楼像一只怪兽,正张着黑黝黝的大口等着他。几步疾奔,让吕方腿上的杖伤箭创又撕痛起来。“死也要奔进那鼓楼!”墨无极已走,他吕方将独自面对钱彬,操纵朝政、无所不能的钱彬,而他吕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切的希望只在那能震动九重的登闻鼓。吕方双眸喷火,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追墨无极的几个小吏已有人看到了吕方的影子,忙大呼小叫地奔了回来。
楼内漆黑冷寂,只闻双脚飞踏在楼梯上的咚咚声,恰似战鼓急鸣。吕方只觉胸中豪气升腾:“拼了吧,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为天下人登楼一吼,虽死何憾!”拔步向上,腿脚竟出奇地轻快。
楼上已现出一缕淡淡的晨晖,那鼓大得惊人,几乎八尺见圆,一眼打见,几乎让吕方以为是孙结巴老汉磨坊内的磨盘。他一把抄起满是灰尘的鼓槌,重重击下。他使的气力极大,咚咚轰鸣的鼓声震得自己耳膜作响。
“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可我这枚必死的棋子偏要惊破这黑漆漆的天地!”他一槌一槌地狠狠槌下,竟似要把满腔的激愤和憋闷都倾泻在鼓槌上。鼓声隆隆震响,在寂静的黎明中远远传出。
几个小吏才追上楼梯,便听得鼓声大作,吓得腿全软了。登闻鼓如此轰鸣,紫禁城内的人必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时辰,惊动了圣驾谁敢担待?
小吏们气喘吁吁地奔上楼,看清了吕方那铁一般的脸孔,不由怒叫起来:“你……又是你这疯子!”
熬到了午后,吕方终于被推入了大理寺的大堂。
那大堂正中一字儿排开了四条桌案,三法司的三位首脑肃然端坐,给吕方下了毒酒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也赫然在列。跟吕方四目相对,虞晟那张干瘦的脸微微一颤,随即又变得波澜不惊。
在被羁押了半日后,竟等来了大理寺三堂会审,吕方也料不到,会有这么隆重。大堂中间还端坐着一位太监,正是来自东厂的大太监。大明东厂太监的势力一直雄厚,只是在本朝刘瑾之乱后,因正德皇帝喜欢玩乐,钱彬受宠,锦衣卫的权势反居东厂之上。今日这位东厂太监驾临大理寺三堂会审,且居中而坐,便更显得颇不正常。
开堂之后,挺过了那一通繁琐程式,吕方的心神才凝定下来,就钱彬之罪侃侃而谈。他昨日就呈上去的折子正在三法司的三位首脑和东厂太监的手内流转。
听完吕方一番慷慨激昂的痛诉,四个高官窃窃私语片刻,那太监才尖声喝道:“吕方,你说了半天,全都是没有凭证的空话!妄议朝政,指责重臣,当真胆大包天!”吕方心头发热,扬眉正待争辩。那太监已扬手重重拍下惊堂木,喝道:“大胆滥诉刁民,诬蔑朝廷命官,给我打!”
两旁差役抢上来,便将吕方按倒在地。吕方厉声抗辩,挣扎间襟袍已给差役撩开,他腿上绑着的那张黄绸帕子立时显露出来,一大片的金黄颜色在堂内闪耀。那东厂太监眼尖,立时惊呼道:“且慢!你这黄巾从何得来?”他这一喝,虞晟等人也将目光全凝在那黄巾上。吕方愣了愣,依稀想起是自己昏倒前,那玉帮主命人给自己缠在腿上的。他却不愿对这些高官多谈那神武帮的好汉,便道:“吕某受了些小伤,此物乃是一位江湖朋友所赠。”
“江湖朋友?”那太监的眼珠子险些滚落在地,“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样?”吕方笑道:“人家才二十多岁,可不是老人家,相貌么,可说得上极是英武……”那太监已一迭声地叫道:“将这黄巾呈上来,呈上来!”
那巾子色如黄金,上面绣着银色的残荷,虽给鲜血染了,仍能见那绣工非凡。那太监捧着黄巾,脸色阴晴不定。虞晟在旁也是长眉紧锁,四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那太监才高声道:“吕方,兹事体大,你的状子须得仔细勘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吕方听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和蔼起来,心下奇怪,微一沉吟,朗声道:“钱彬义子钱伯仁在青州打伤人命,青州知府杨关毅秉公执法,却被陷入狱,更在狱中遭人毒手。可怜杨知府为民申冤,却被诬畏罪自杀。草民想请公公和诸位大人作主,给杨知府洗雪冤屈,请将案犯钱伯仁绳之以法!”这些话在他胸中盘桓已久,此时朗声而谈,气势如虹。
曾经审问过吕方的刑部侍郎听他又提起“钱伯仁”,不禁身子一震,低声跟那太监嘀咕了片刻。那太监颇不耐烦地将手一摆,涩声道:“那钱伯仁不知是否已回京师,且将他传来,咱们后日开堂再审!”
连大堂上的差役全有些奇怪:“这位公公胆子好大,难道还要传那钱彬的干儿子钱伯仁到堂?”
退堂之后,吕方便给留在了大理寺,衣食住行都有差役专门照顾看管。吕方也觉得奇怪:“在堂上,自那太监看到了黄巾之后,便对我变得客气了许多。这神武帮的玉帮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单是他,那东厂太监对“玉帮主”更是好奇,这两日之间竟又亲自两次赶来,向吕方打听他这位“江湖朋友”的相貌。吕方虽见他言辞和善,却也不愿吐露众豪杰对抗锦衣卫之事,只说是江湖上萍水相逢,又略略说了几人的形貌。那太监听得“玉帮主”和“神武帮”之名时神色微变,默然而去。
这两晚间,吕方独处一室。静静的夜里,他常常思念杨清钰,念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带给自己的那如火的温暖,念起那坎坷的山道,自己握住的那动人的绵软。他有时强制自己不要想她,但那双清炯炯的眸子却总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第三日下午,钱伯仁居然真被人抓到了堂上。
三法司高官都深谙官场上避重就轻的秘诀,撇开钱彬勾结宁王之事不问,都喝问起钱伯仁打死孙结巴老汉的事情。钱伯仁起初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之状,但随即便被堂上的气势压住,声音渐渐虚软起来。虞晟这时显出了他的雷霆手段,喝声凌厉,一句句的追问全如剥肉剔骨般的咄咄逼人。钱伯仁的腰越来越向下弓去,胖脸上也凝满了汗水。
又是一阵商议,那太监脸上全是为难之色,跟虞晟又低声嘀咕几句,最终拍下了惊堂木,尖声喝道:“钱伯仁仗势欺凌乡里,误伤人命,重责四十。”钱伯仁大惊失色,连呼冤枉。两旁差役已抢上前将他按倒了就打。这一轮过堂,吕方终于扬眉吐气,但三法司对钱伯仁的责罚也就到此为止,随后便匆匆结案。任是吕方如何抗辩,三法司高官和那东厂太监只是不应,拍案退堂。退堂之前,命人将那幅黄巾又还给了吕方。
退堂后,又是一整日被拘在大理寺内。吕方在屋内怔怔地坐着,眼望那绣着银荷的锦帕,心底万千疑惑,既奇怪为何三法司对这玉帮主如此忌惮,更不知这一轮过堂之后,三法司到底要怎样处置钱伯仁。
漆黑的夜里,他眼前又浮出杨清钰的倩影。“傻大哥……我这辈子再不会为旁的人流泪了……”静夜之中,杨清钰那脆生生的笑又在耳边萦绕,吕方的心就是一阵抽动:“小妹,你还好吗?墨兄是否救了你出来?”黄昏时分,一名差役匆匆赶来告知吕方,这案子暂且这么结了,请吕方立马走人。吕方奇道:“岂能如此草草结案,那钱伯仁打伤人命,便只是四十板子了事吗?”那差役冷笑道:“只是暂且结案,钱伯仁还押在大理寺呢,日后若是再审,自然会唤你来过堂。”吕方还要再问,那差役已不耐烦起来,一迭声催促,将他“送”了出来。
怅怅地走出大理寺,吕方依旧眉头紧锁,抬起头来,只见天上是一轮惨白惨白的日头。给那白花花的日光抚摸着,吕方不由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暮色四垂,街上没几个闲人,一个下人悄然奔来,哈腰低声道:“吕爷,陈阁老知道您在此过堂,特遣小人来这候着先生。”吕方喜道:“陈阁老,他老人家也到了京师?”那下人一笑,指着那一乘小轿道:“请吕爷上轿,阁老正等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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