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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天录》 作者:王晴川

四、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

夜色初临,小轿子悄然进入京城之西一所僻静的宅院。
“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妙啊,三法司朝臣、锦衣卫和东厂这一轮博弈,全都因你而起!”陈阁老看到吕方进来,起身朗声而笑。陈东阳在英宗年间便已入仕,孝宗时累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为当朝首辅,辅政多年,门生遍布天下,直到正德年间钱彬专权,陈东阳才告老还乡。
吕方看这位三朝老臣已满头银发,犹自腰板笔直,心下欢喜,忙长揖问候。陈阁老将深邃有神的目光牢牢凝在他身上,拈髯微笑道:“钱彬这狗才竟敢自老夫手中将清钰劫走,好,那老夫便出山,跟他锦衣卫斗上一斗!”他已年近古稀,还是声若洪钟。
听得吕方说罢三法司会审的前前后后,陈阁老不由凝眉沉思,半晌才低笑道:“先生可知道你遇到的那位玉帮主是谁?”吕方摇头苦笑:“这位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是位手段高明、连朝廷高官都忌惮他三分的江湖好汉。”
“朝廷高官哪里会忌惮什么江湖好汉?”陈阁老的目光熠然一闪,冷笑道,“嘿嘿,能让三法司和东厂太监心惊肉跳的人,天下仅有一人,那便是当今圣上!”吕方愕然愣住,道:“皇上,这……”这时才猛然想到那玉帮主虽是草莽中人,但举止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嘿嘿,玉帮主,王上加点,非皇而何?”陈阁老说话间双手拱了拱,“元和天子神武姿,连这神武帮的名字,都有一股吞吐八荒的皇气。他给你的这黄巾,乃是他随身携带之物,看似毫不起眼,却是成都贡品‘铁梗银荷’绣,配上这金黄底子,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敢用。东厂孙公公也算万岁身前近臣,自然见过这黄巾!”吕方兀自将信将疑,道:“既然身为天子,怎地还扮成江湖武人,更派人跟那些锦衣卫厮杀?”
陈阁老眼露痛楚之色,苦笑道:“咱这位正德皇帝自幼好武,其英锐之性可说古今皆无,连塞外的蒙古兵他都敢去厮杀,扮那江湖豪客派人杀退锦衣卫,又算得了什么?”他说着长长一叹,“想必是万岁觉得紫禁城太憋闷了,所以他三次出关,两游江南,更曾在豹房内赤手搏猛虎,近来在京师郊外的回龙峪忽然驻扎了两万边军,听说那是供皇帝操演阵法所用。嘿嘿,无缘无故地将数万边军调来京师,这也是石破天惊的玩法啊……”
吕方听陈阁老说了正德皇帝的这多轶事,对其古怪行径才觉得似懂非懂,暗道:“原来只是为了解闷,这位皇帝便如此飞扬跳脱!”犹豫着苦笑道:“这么说,万岁兴致一起,说不定便会扮作神武帮的帮主,四处游乐?”陈阁老听他毫不客气地说皇帝“四处游乐”,不由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点头叹道:“确实如此,万岁极少呆在紫禁城中,在豹房内呆闷了便会微服而出。吕先生以一人之力对抗钱彬,京城坊间早已哄传,万岁爷必然也听到了风声,这才赶来看热闹,只怕是一时兴起,才命人将你救下。”
“万岁扮作神武帮的豪客,从锦衣卫手中将我救下,那便是觉得我状告钱彬大有道理,”吕方疑惑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下令,将钱彬下狱?”陈阁老哼了一声:“老夫料想,万岁救你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你这状告钱彬的大胆狂生到底何许人也,那时他即便对钱彬生疑,也只是一二分而已。但听了你说的钱彬勾结宁王之语,对钱彬的疑心,便增至四五分了。但万岁极是顾念旧情,又是绝顶聪明,断不会莽撞下令捉拿钱彬。”
“墨无极推断得对,你只是虞晟一枚试探的棋子!”陈阁老盯着呆愣的吕方,沉沉地笑起来,“这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是以虞晟拿你来试探万岁对钱彬的态度。而万岁让你再去击登闻鼓,更给了你这护身锦帕,实则也是拿你做了一枚试探的棋子,试探一下钱彬的态度。虞晟说得不错,万岁不怕钱彬贪污,只怕他不忠。若是你这枚棋子投出,钱彬阵脚大乱,那便说明其居心叵测。若是钱彬毫不惊慌,那便说明他忠君不二,问心无愧,万岁自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视其为心腹。毕竟,万岁要找钱彬这样一个花样百出的玩伴,也大是不易……”
吕方这才明白什么叫“老谋深算”,一时定在那里,想不出还能说什么。陈阁老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又道:“三法司和东厂认出了万岁那银荷锦帕,不敢去碰钱彬,只将钱伯仁传了来,这又是第三个试探,探探万岁的心思,但他们还不敢太过得罪钱彬,只得将钱伯仁打了四十板子了事……只因谁也不清楚,钱彬在万岁的心内,到底倒是没倒?”
仿佛看到一张厚重无边的黑幕,劈头盖脸地裹下来,却又躲闪不得,吕方终于长嘘了一口气,沉声道:“阁老洞若观火,晚生驽钝,实在看不透这官场上的重重厚幕,我只要钱彬伏法,让清钰得救!请教阁老,可有什么高见?”
陈阁老微微一笑:“老夫前两日请墨大侠去钱彬那厮的府内打探,已有了些计较,最终定夺,还要先等墨大侠的消息。”原来墨无极在当日进京前,便与陈阁老相约来京,共抗钱党。在送吕方去了登闻鼓楼后,墨无极便赶来与陈阁老商议对策,又依陈阁老之计,去密探钱府,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吕方听得心头发紧:“原来墨兄已去了两日,怎地还没有救下清钰?”
直到入晚,墨无极也不见踪影。吕方心中挂念,叹道:“墨兄独闯虎穴去救人,这差事可比我告状要险难百倍,但愿他别遇上什么凶险。”陈阁老却拈髯笑道:“墨无极去救的也不是旁人,说不定清钰便会做他的如意佳偶,这个险,原也该去冒的!”
吕方的心咯噔一下猛跳,颤声道:“阁老此话怎讲?”陈阁老哈哈大笑:“前日老夫与墨无极闲谈,才知他年过而立,却一直未有入眼的良配,当下便允诺,待得大事一了,便亲自出马做媒,将清钰许配给他。呵呵,关毅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这个主自然是做得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笑声也忽地一沉,“况且将清钰许配给了墨无极,东侠才会倾尽全力。”
吕方霎时定在了那里,双唇哆嗦,竟说不出话来。陈阁老见他神色古怪,忙道:“老夫决非莽撞之人,先前早已旁敲侧击地探听明白,原来墨无极一见清钰,便也觉十分中意,这岂不是天作之合么?”吕方才缓过神来,苦笑道:“这事……还须与清钰商量才好。”
陈阁老拈髯笑道:“那是自然。听墨无极说,吕先生还认了清钰为义妹,到时候这杯喜酒定是要喝的。”吕方木然笑了笑,心内却泛起阵阵揪痛:“不错,墨大侠磊落英武,又有显赫家世,原是胜我这穷书生百倍。他们郎才女貌,我这做哥哥的该当替清钰欢喜才是。”虽然这么想,心内却似给一把看不见的刀狠狠割着,阵阵撕痛。
眼见夜色已深,陈阁老便安排吕方在宅子内住下。又苦候几乎一整天,到得入夜时分,墨无极才匆匆赶来。
“昨晚在钱府遇到了西门钧。”墨无极淡淡地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给他和他那群手下缠上了,奔波了一日,才将那群奴才甩开……”吕方虽知他必然无恙,但想到他独自一人遭遇西门钧率领的一众高手,也自替他忧心,待听他说出在钱府探来的讯息,不由更是心惊。
“连着两晚都是毫无所得,当真让人丧气,”墨无极苦笑道,“好在听了陈阁老的话,今晚再去打探,终于探出了一道机密消息。”吕方忙道:“是清钰的消息么,她可受苦了吗?”
“今晚我才知道,原来清钰不在钱府,一直被西门钧亲自看押。”墨无极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低叹道,“我说的机密消息不是这个。今晚我看到了钱彬和西门钧密议。那钱彬因钱伯仁被抓,似乎甚是恼怒,更有些惶恐,将西门钧唤来,计议良久,最终却命西门钧将一封密信亲自送到真定府。”
“真定府?”陈阁老的老眼熠然一灿,“钱彬莫非要联络宁王?他们还说了什么?”吕方闻言一震,墨无极已点头道:“这信确是给宁王的,钱彬放心不下旁人,只让西门钧亲自送走。他们说的话含混不清,我只听清楚了一句,钱彬曾道,明日我便要将万岁送到回龙峪……”
“钱彬又给西门钧赐酒壮行。西门钧走前曾对钱彬道,清钰还在他手中。”墨无极眼射怒焰,沉声叹道,“我得知了清钰的消息,心内大喜,便跟着西门钧出了钱府,只盼顺藤摸瓜,寻到清钰,再暗中下手搭救。只是一时大意,在路上被西门钧发现了踪迹,他身周还有几个硬爪子,我没敢硬拼,只得暂且退回。”
吕方一阵痛楚,道:“只怕清钰还要受苦几日。”墨无极腾地立起,昂然道:“西门钧曾对我道,你若要救人,明日午时便去乱云谷。我若不去,便再不得当东侠之称!墨某已应了他。”
“墨大侠做得极是!你若昨晚就拼斗西门钧,那倒是误了大事了!”陈阁老叹道,“西门钧既已跟你订了战约,便不会再为难清钰了。最要紧的是这钱彬,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边绕室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回龙峪,宁王,密信……”他蓦地顿住步子,低呼一声,“这钱彬莫非要铤而走险?”
屋内霎时一静。陈阁老的老眼中已蒙上了一层忧色:“那回龙峪的边军,全归钱彬指挥。这些年他对边军恩威并施,着实树了几个亲信,特别是让这些边军来京,更让这群边军对其感恩戴德,唯命是从。他将万岁诳到回龙峪,千军万马,变生肘腋,谁能防备?”
吕方惊道:“阁老是说,钱彬要纵容边军刺杀万岁?”陈阁老沉吟道:“断断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刺杀,万岁还是钱彬的挡箭牌。他决不敢刺,而是……困!千军万马操演阵法,或是射箭歪了,或是万岁的御马给惊了,总之是想个法子,让万岁受伤。那时候他是万岁身边的唯一红人,榻前照料,便会设法让万岁病势沉沉,再以万岁之名发号施令……”一股夜风透窗拍入,三人都觉脊背生寒,心底一阵战栗。霎时屋内悄寂无声,过了片晌,才听陈阁老幽幽的声音在屋内徘徊:“他当真敢这么做?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他敢的!”吕方怒张双眸,道,“若非如此,他此时联络宁王作甚?”墨无极顿足道:“形势至此,已再明白不过。钱彬,他要联络宁王谋反,先将万岁困住,再请宁王出兵。自真定府出兵,指日可到京师。那时候万岁又在钱彬手中……”
吕方悚然道:“不错,钱彬心怀鬼胎,给万岁那方锦帕这一试探,必已心惊肉跳,那钱伯仁被抓之后,终于让他慌了手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钱彬这样的佞臣,若是给万岁见疑,那岂非生不如死?他让西门钧亲送的密信,定是约定谋反时日,让宁王发兵前来……”
他说的这些,陈、墨二人都已心内盘算过,听他一口气喋喋吐出,更觉心内咚咚急跳。陈阁老的眼中已满是血丝,终于摇头道:“老夫这推断其实还有两处极大的漏洞,其一,钱彬那密信真的是相约谋反么?若不是,那又如何?其二,即便眼下钱彬阵脚大乱,但他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冒如此夷平九族之险,仓皇起事?”
他这一拈髯沉吟,墨无极也冷了下来。陈阁老定了定神,才道:“当务之急,便是夺回那封书信!这事便只着落在墨大侠身上。”他那幽深的老眼盯住墨无极,“西门钧身兼联络宁王的重任,却为何要跟你定下决战乱云谷之约?”
墨无极冷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即将远行,最怕我在他途中偷袭,索性先以武林规矩将我拘住。乱云谷,西卫摩天是要置我于死地!”陈阁老道:“决战西门钧,你有几分把握?”墨无极淡淡道:“便一成把握没有,我也要前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吕方沉声道,“但愿墨大侠以破釜沉舟之心一战,哀兵可致必胜!”墨无极扬眉一笑:“决战西卫,墨某该用那大勇之刀!”陈阁老点一点头,又对吕方道:“先生请拿老夫的书信,去联络我的门生虞晟,请他设法奉劝万岁,千万莫要随钱彬去回龙峪。”吕方不料这虞晟也是陈阁老的门生,但想起虞晟,便觉一阵厌恶,沉吟道:“阁老还是亲自前去吧。”
陈阁老苍眉紧蹙,摇头道:“老夫还要亲自去寻东厂太监孙公公,让他们留意京师城防。若是京师城防被钱党操控,那咱们真就回天无力了。”他说着仰起头,老脸上已挂满了泪痕,望天拱手长叹,“只盼皇天庇佑,万岁可别有闪失……”
虽然吕方对这位跳脱胡闹的天子不以为然,但听得满头白发的陈阁老这句涕泪横流的一声感喟,不由在心底沉沉地一叹。忠诚,无论何时,这都是一种让人敬畏感动的力量。
赶到虞府时已是夜色深沉。
毕竟是师徒名分,有了陈阁老的书信,虞晟也只得深夜接见吕方。再与吕方私见,虞晟的脸上却无丝毫尴尬之色,依旧谈笑风生。
“恩师所见不错,”虞晟听罢吕方的一番长谈,低叹道,“你在大理寺状告钱彬的三日间,听说钱彬日日都去豹房跟万岁哭诉,到底万岁还是信他多些啊。本官今日得到了消息,午后不久,万岁已随钱彬走了。呵呵,钱彬和万岁戎装乘马,并辔而行,盔甲交错,远远望去,竟让人难以辨出谁是天子啊。”摇头低叹间,又隐隐地透出无限的羡慕来。
吕方心内一颤,忽地冷笑道:“想必便是听到了万岁对钱彬恩宠不二的风声,你们才匆匆结案的吧?”虞晟苦笑两声:“有杨关毅和柳峻的前车之鉴,满朝文武谁敢再莽撞啊?恩师的推断大有道理,但诸多紧要处都是凭空臆测,缺乏凭证。此时还是不可妄动。”
吕方双眉一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岁若是稍有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么?”眼见虞晟还是蹙眉沉思,吕方不由大喝一声,“请大人即刻去将追万岁回来,迟了只怕就不成了!”
虞晟猛地回过神来,望着吕方,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贸然前去,若是子虚乌有,那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再说,万岁已经出发了,此时我即便再调拨人手,经办诸般手续,也决计追不到的。”
吕方呼呼怒喘,大吼道:“你……你胆敢置万岁安危于不顾?胆小怕事,妄为人臣!”厉声咆哮间,震得灯烛光影微微摇晃。
虞晟脸色一白,忽又笑道:“你说得也是!身为人臣,岂能临事畏缩,但这事情太大了,本官不便出头。”他掀起窗子,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要下雨了,这场雨或许能让万岁的行程耽搁下来。我给你两匹快马,安排人手带路,且看你追得上万岁么?”
吕方一愣,道:“你让我去?便追上了万岁,那些侍卫,又岂能让我近前?”虞晟冷笑道:“莫忘了,你身上有万岁钦赐的铁梗银荷绣锦,到时候只说你是玉帮主的门徒,或能近得前去。”
自虞府出来,冷雨已在苍黑的夜里烟霾似的乱飘。吕方本想去寻陈阁老再商议商议,转念又想,若是果如虞晟所说,钱彬真的没有谋反之心,难道还要白发苍苍的陈阁老来担待么?
“走吧!吕方啊吕方,自你踏上进京告状的这条路后,便早已没有回头之路。”仰起头,万千雨线正绵密地当头劈落下来,灰蒙蒙的苍穹上云烟滚动,他不禁一声长叹,“万事便由我吕方一人担当吧。”
一股悲愤昂扬之气又再蹿起,他又大笑道:“嘿嘿,没有回头之路,却又如何?”这一笑声音挺大,惊得那给他带路的小吏一个哆嗦。二人冒雨一路狂奔。任由狂风冷雨呼呼地拍来,吕方只是咬牙狠催坐骑。
疾奔了半夜,天边耀出一丝鱼肚白,那雨终于停了,又奔了近两个时辰,便看见了大队人马碾过的车辙马痕。远处鼓声震天,一队人马正迤逦而行。虞晟的手下遥遥望见那连绵蔽日的大旗,便说什么也不敢再走了。吕方只得独自打马追上去,刚赶上那队伍的尾巴,早有一众侍卫将他拦住。虞晟算计得不错,“玉帮主门下弟子”的招牌和那铁梗银荷锦帕一出,果然引得叱问他身份的侍卫改容相敬。吕方被人带到了那销金大龙纛旗前。
“朕认得你……天下第一的倔人吕方,”正德皇帝一身戎装,仰头大笑间,满身金甲耀出一片刺目光华,“朕可没收你做弟子,居然胆敢冒充我神武帮弟子!”
一旁的钱彬已作色大喝:“大胆吕方竟冒充天子门生,罪该万死,来人……”正要吆喝人拿下吕方,正德皇帝已一笑摆手,懒洋洋地道:“何必这么无趣。吕方,你大老远又跑来做什么?难道又要告状?”
皇帝这一发问,千余侍卫和统领将官立时都肃然静立,一时只有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和马蹄子不安的踏动声。一片冷寂中,吕方朗朗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万岁,回龙峪去不得!钱彬勾结宁王,意图谋反,万岁若是贸然深入回龙峪,千军万马中变生肘腋,可就万难防备!”
众侍卫近臣料不到吕方上来便如此痛斥钱彬,仿佛给突如其来的惊雷震住,一时都呆住了。钱彬忙自马上匍匐滚落,哭叫道:“万岁,冤枉啊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蓄意构陷……”叩头连连,脸上泪水纵横,这泪水半因作态,半因惊骇。
“钱彬,起来吧!”正德帝的眉毛抖了抖,笑道,“这两天你已跟朕哭了多次。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朕的脾气么,还怕旁人的啰唆?”听了天子笑言,钱彬又连连叩头下去。几名近臣摸清了皇帝心思,许多人抢着跪倒,纷纷道:“吕方心怀叵测,以诬告大臣邀宠,实该严惩!”“吕方妖言惑众,不杀不足以正朝纲……”随正德帝远游的,大多是钱彬党羽,一时间众人纷纷抢上前跪倒,或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或满面悲愤,声色俱厉,都是要将狂生吕方处以极刑。
这些近臣一跪,霎时间甲胄纷响,千余侍卫将士尽皆跪倒。迎风劲舞的旌旗下,只有正德帝昂然端坐在金眼火龙驹上。这么一衬,默然跪在他马前的吕方便显得万分孤弱无助。
钱彬那涕泪纵横的脸上却涌出些坦然宽厚之色,仰头道:“万岁,吕方其实只是个狂生,头脑昏聩,不知进退,万岁仁厚圣明,还是不要加罪这一介狂生。”正德帝终于又笑了:“吕方,便瞧在钱彬的面子上,朕不治你的罪,告状这玩意儿不好玩儿,弄不好要掉脑袋。你去吧。”难得这时候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意,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好玩儿的游戏。
一笑之际,正德帝拨马便走。两旁侍卫近臣见皇帝上马,也纷纷上马。钱彬翻上马背时斜睨了一眼吕方,目光中既有得色,更有一股森冷的煞气。吕方却猛地向前两步,一把扣住正德帝御马的辔头,大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
这一吼訇然乍作,惊得正德帝和身周近臣都是一凛。那金眼火龙驹一声惊嘶,前蹄飞纵,正德帝在马上不由一个趔趄,侍卫慌忙拽住那马。
“大胆!”正德帝怒喝声中,已挥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在吕方脸上。咫尺天颜,雷霆大作,连钱彬都变了脸色。几个近臣本待叱喝吕方惊驾,但见了正德帝那阴森苍白的脸孔,都吓得作声不得。
一片冷寂中,吕方却昂起挂着血痕的脸,依旧嘶声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正德帝冷冷地盯着他,右掌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钱彬等人在旁瞧见,都是心头暗喜。众人都知道,这位皇帝平常虽如顽童般嘻笑怒骂,却也如孩子一样喜怒善变,当年曾一怒之下,下旨廷杖一百四十六名大臣,当场便打死了十一人。
天子一怒,岂止千刀万剐?这道理吕方如何不知。四目对视,他看到正德帝那寂寞的眸子变得暴戾起来,一股烈焰隐隐滚动,吕方的身子也突突发颤,心底却又有一股刚勇之气腾了起来:“养浩然之气数载,难道还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畏缩失措么?”
胸中豪气横亘,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吕方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眸,仰头叫道:“万岁,草民有证据,那证据便在西门钧身上。昨晚钱彬和西门钧密谋,钱彬命西门钧去宁王处送密信……请万岁下旨,速速查捕西门钧,搜出那密信,便知详情!”
仿佛一连串的霹雳从天劈落,一众近臣全呆愣在那里。钱彬更是五脏俱震,脸色如纸:“我与西门钧密议这事机密之极,吕方如何得知?”那晚西门钧在钱府外的大街上遇到了墨无极,连西卫也不知墨无极曾夜探钱府。此时忽听吕方在天子身前喝破此事,饶是钱彬恃宠而骄多年,也不禁身子发颤。
“钱彬,”正德帝握剑的五指蓦地松了,望过来的目光中已微露狐疑之色,“西门钧呢?”钱彬的身子簌簌一震,垂首道:“万岁,西门钧奉命出巡,不在此间。”他大喘了两口气,声音又哽咽起来,“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诬蔑儿臣……”情急之下,钱彬只得扛起了自己这“皇帝义子”的招牌。“西门钧不在此间?”正德帝却冷笑着打断了他,漫不经心地道,“来人,速去传西门钧来此!”两匹快马立时如飞而去。
“吕痴,这回你可是将自己的脑袋赌上了,”正德帝似乎忽然间又发现了一个极好玩儿的游戏,悠然道,“西门钧若没有那密信,你可就得……伏法!这赌头的游戏,你敢不敢玩?”吕方的身子颤了颤,昂首大叫:“草民甘愿赌头!”正德帝哈哈大笑:“你是朕见过的最敢玩的人。带上他,走!”几个近侍都有些糊涂,低声问:“万岁,咱这是回京,还是去回龙峪了?”正德帝一鞭子横抽了过去,冷笑道:“朕还没尽兴,怎地回京,自然是去回龙峪!”钱彬听了这话,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吕方的心中一片凄寒,蓦地情急智生,大叫道:“万岁,眼下西门钧该在乱云谷,听说今日午时,东侠墨无极要在乱云谷约战西门钧。”
“东侠西卫的大战?”正德帝的眼芒顿时亮了起来,大叫道,“这才真是热闹啊!乱云谷离此多远的路程?”那“神武帮”的莫道人举头看看日色,苦笑道:“乱云谷离此不足百里,但只怕赶过去,也过了午时。”
正德帝微一沉吟,便扬眉道:“走!这热闹不可不看。错过了,让他们再打一场!”当下便命众侍卫将官原地待命,亲自带着钱彬、吕方和莫道人等“神武帮”近臣飞马便走。『极度电子书下载http://www.jidubook.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钻过一道山口,带路的人向正德帝启奏,已到了乱云谷了,看天色才堪堪过了午时。吕方心内阵阵发紧,也不知墨无极和西门钧那一战到底打过没有,举目环顾,但见四处石壁高耸,谷内都是杂木深林,秋风穿梭间荡起阵阵松涛。众人正游目四顾,冷寂寂的山谷中猛听得两道雄浑的啸声骤然响起,声若天河怒涛,一下子便将杂沓的马蹄声淹没了。众人听这两道啸声越拔越高,竟似无止无休,都觉心内狂跳,均想:“天下竟有这等声势的啸声!”
正德帝却仰头大笑:“好!这才够气魄……”只是给那啸声掩着,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钱彬惊道:“可别惊了圣驾,只怕有些凶险,咱们且撤了吧。”正德帝并不搭理他,已纵马向啸声处奔出。
转过几道羊肠小道,猛见前面的山崖上现出两道人影。那二人一边狂啸,一边快如飞猱般向上飞纵,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直向山顶飞掠而去。正德帝等人远远看着,均觉目眩神驰。吕方也觉这几乎非是人力所为,这时才看出墨无极的真本事。
片刻间墨无极和西门钧已跃上峰顶,对望一眼,均是仰天大笑。正德帝犹要前行,但那小道已到了尽头,战马再难向前,便只得勒马远观。正德帝要看真杀实砍,命众人都在树下观瞧,不可露了踪迹。
山风呼啸间,墨无极和西门钧的襟袍猎猎起舞,但二人凛然凝立,却都不出手。正德帝等人虽是远远观望,犹觉一股凛冽的杀气当头压来。
“当年京师一晤,墨兄的养气功夫已登峰造极,”西门钧低沉的笑声破风传来,“不料今日竟是返璞归真的大化妙境,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可喜可贺!”墨无极淡淡笑道:“本门心法以天地浩然之气为根基,我近日与挚友推敲儒家至理,才得尽悟这天地一气之道。”二人虽是随意谈笑,但玄功贯注,远远传出。崖下的正德帝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西门钧笑道:“跟你推敲儒理之人,想来便是吕痴吧?”墨无极道:“正是!”西门钧冷笑道:“跟个腐儒在一处,能参透什么至理?泰山墨家实在是技穷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冷森森的全是寒意。
众人一凛之际,猛见崖顶跃出一道金色剑光,精芒耀目,直向墨无极罩去。墨无极冷叱声中,横划一刀。那金色的剑芒触上黑沉沉的刀光,立时散开了。二人虽是各自只出了一招,却如月映江波,光影随波而化,意蕴绵绵,变幻无尽。远望的正德帝等人都曾学过武,一见之下,均觉眼界大开。莫道人等一众“神武帮”高手更是眉飞色舞。“好刀法,”西门钧霍然收剑,沉声笑道,“惜乎变通不足,未臻化境。今日你我这一战之后,墨家必会从此除名!”钱彬听得心头一振,只盼着西门钧立时一剑刺死墨无极,只恨此时正德帝就在身旁,难以招呼。
二人瞬间疾拼了数招。西门钧身形飘忽,剑光流转如电,墨无极则且战且退,只将雁翎刀一刀一刀地劈下,犹如山横峰垂,极是刚硬简捷。莫道人紧着给正德帝解说战局:“剑有儒雅之贵气,刀有草莽之霸气。西门统领的剑法妙在千变万化,汪洋恣肆。墨家刀法则最重气势,如高山峻岩,全以气胜。可怪的是今日这墨无极连战连退,便少了一股气势……”
激战之中,西门钧蓦地朗声大笑:“墨兄,奇正相生的道理你只晓正中奇,奇中正,却不知奇中奇,正中正之法!这才是剑髓真意!”剑法展开,金色剑芒骤然铺张开来,层层叠叠地将墨无极紧紧裹住。
正德帝等人离得虽远,也全给那舒张升腾的剑意慑住了,一时间心神摇曳,神气如丧。猛听得墨无极大喝一声:“你也接我一刀。”这一刀在退无可退之际挥出,端的气势磅礴。西门钧只得退了一步,墨无极瞬间连劈三刀,刀刀重若劈山,竟迫得西门钧连退三步。
远观的莫道人正要为墨无极喝彩,猛见错步飞退的西门钧振腕递出六剑,这六剑形如牡丹绽放,将墨无极头脸心胸尽数包裹在内。莫道人不由赞道:“退中疾攻,剑剑神妙,如梦如幻,想不到西门钧真悟出了剑髓真意!不知墨无极这天地一气,撞得翻西门钧的剑髓真意么?”
“撞翻西门钧?”钱彬翻起白眼,冷笑道,“姓墨的能撑下五十招便算万幸……”一扭头,蓦地低呼道,“吕痴,那吕痴子哪里去了?”
吕方已乘着正德帝等人如痴如醉之机,悄然奔出了好远,直向那山崖下冲去。飞奔出半里之地,那紫褐色的山岩已在眼前,他长吸了一口气,手足并用地向崖顶爬去。
跌跌撞撞地跃过两道巨岩,吕方猛然吃了一惊。但见迎面山腰处,一块十余丈高的山岩上横伸出一根歪脖子老松,一个窈窕女子玉腕紧缚,被吊在粗大的松枝上,竟是杨清钰。两名锦衣卫立在山岩上,正仰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适才吕方随正德帝等人在树下远观时,给那几块高大山岩阻住,直到奔到此处,才看到杨清钰被缚于此。
“清钰!”吕方惊呼出声,眼见杨清钰悠悠荡荡地悬空挂在树上,秀发长裙随风飘摆,随时可能跌到十余丈高的山岩下,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胸口。杨清钰也看到了他,忙叫道:“大哥,你莫过来!”吕方大叫道:“好妹子,我来救你!”拼力向那巨岩爬去。
墨无极这时已给西门钧的连绵快剑逼得退到崖边,听得吕杨二人的惊呼,才自崖顶探头看到了杨清钰的险状,心内剧震之际,左肋剧痛,已中了一剑。墨无极厉喝声中,一抹刀光翻卷上来,化作圆滚滚的乌黑圈子将绵绵剑招尽数封住,怒道:“这便是阁下的奇中奇、正中正?”
西门钧狞笑道:“这丫头乃是你我的赌头,墨兄只管安心应战!”墨无极惊怒交集,蓦地大喝一声,凌空跃下,疾向那横伸的山岩扑去。西门钧哈哈大笑,如影随形般横掠了过来,半空中长剑飘忽游走,已将墨无极的要害尽数罩住。墨无极飞坠之中,已随手抓过几块碎石射出。那两名锦衣卫眼见吕方爬上,正待挥刀砍下,不想那碎石电般射到,惨呼声中,齐齐翻身倒地。
高手相拼,争的便是这一线之机。西门钧乘着墨无极飞石之际,长剑已如星驱电掣般刺到,墨无极只觉左肩剧痛,登知肩骨已碎。“这都是命!”墨无极心内一惨,“爹爹说得是,墨家万万不可去碰西门钧,东侠斗不过西卫。”眼见西门钧的长剑如蛆附骨般连绵递到,只得拼力挥刀苦苦抵挡。二人凌空横掠间,刀剑疾飞,墨无极肩头肋下都有串串鲜血连连飞溅出来。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大吼在山岩间响起:“西门钧!钱彬奸计败露,伏法便在眼前!你且看看,万岁已到了,亲自来拿你来啦!”吕方这一怒吼倾尽全力,在危崖乱石间回响不休。
“万岁已到?”西门钧心神剧震,不禁纵目远眺,正瞧见乱枝掩映间正德帝那匹红缎子一般的火龙驹,霎时间头脑轰然一响,“果然是万岁!他怎会来此间,难道钱彬真的事泄了?”只这么一犹豫,乌光乍闪,墨无极的那把刀已凌空劈落。西门钧的目光才遥遥地接在正德帝身上,便觉一片血色自头顶滑落,他拼力挥出一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血色模糊了一切,这黏黏的血红跟正德帝那腥红的大氅恰是一般颜色。
胜负顷刻逆转,远远观战的正德帝君臣一阵骚乱。钱彬更觉墨无极那把刀似是狠斫在自己的心尖上,惨呼一声,软倒在鞍头。
吕方手忙脚乱地将杨清钰放了下来,劫后余生,两个人都喜极而泣。
西门钧那垂死一击仍是凌厉非凡,长剑刺透了墨无极的左肩。墨无极没有拔出肩头的长剑,摇晃着走向西门钧的尸身,慢慢蹲下去,稳稳地从他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
“真真是险中求生!”
这是虞晟十日后对乱云谷一战的感喟。他和陈阁老都没有算错,钱彬果然没有造反的胆量,那封自西门钧怀中搜出的要送给宁王的密信,到底不是约请宁王造反的,只是钱彬请宁王将二人往来的书信烧毁,并让宁王小心隐忍。
不过这已足够了。当时在乱云谷中,正德帝拈着信只扫了两眼,便大骂道:“黠奴,竟敢如此!”立时喝令将连呼冤枉的钱彬拿下。
剩下的事情便全顺理成章,不出十日,钱彬及其一众亲信便全被抓入狱。虞晟和被抓的刑部尚书柳峻等人皆被皇帝下令褒奖。含冤而死的青州知府杨关毅也被追复原官,其妻更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虞晟更因筹划有功,受了重赏。连险胜西门钧而身受重伤的墨无极都得了正德帝钦赐金牌,听说也要在近日调入锦衣卫委以重任。
特别是陈阁老竟被皇帝钦点为谨身殿大学士,出任首辅,整肃朝纲。这三朝元老又要东山再起,一时京师居所的府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官吏门生络绎不绝。
被褒奖的人中,居然没有吕方的名字。
“万岁的心思老夫理会得,”花厅内的陈阁老眼望吕方,意味深长地叹道,“朝廷不想让告状者得封赏。且万岁对钱彬还是有些旧情,钱彬因你而入狱待死,万岁对你还是有些衔恨的。”
“无妨,”吕方掸了掸雪白的衣袖,微笑道,“吕方冒死告状,本就不是为求封赏。”陈阁老望着这张坦荡的脸孔,慨叹道:“先生真有古人风骨!请先生且回青州,过得些时日,老夫自会竭力举荐先生。”吕方摇了摇头,笑道:“晚生驽钝,官场上的事情是参不透的。此间大事已了,晚生还是回去教书。”
墨无极身受重伤,要在京养病,陪伴杨清钰回乡之任,自然落在了吕方身上。只是这次杨清钰可算是衣锦还乡。朝廷钦赐给杨关毅“铁血尽忠”的匾牌,又派了一队官军鸣锣开道,端的风光无限。
一路迤逦而行,杨清钰恨不得一步飞回家门,吕方却盼望这一路永远也走不完。终于赶回青州,杨府的宅院已是粉刷一新,洋溢着一团喜气。重又到了自己的家,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杨清钰忍不住扑过去搂住母亲,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先生是……”杨夫人痛哭半晌,心神稍定,才想起招呼一旁静立的吕方,“噢,你便是吕方吧?”吕方深深一揖,道:“青州秀才吕方,见过夫人。”杨夫人打量了他几眼,忽向身边的丫环点了点头。那丫环立时捧上一盘白银。杨夫人的声音已变得四平八稳:“先生护送小女回乡,高行大义,无以酬报,这点薄礼万望先生笑纳。”
杨清钰大惊:“大哥屡次救我性命,母亲怎地只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护送回乡?况且大哥这高傲性子,又哪里会收她钱财?”她站起身来,低叫了声“娘”,还没说话,不料吕方忽地笑了笑:“盛情难却,那便让夫人破费了。吕方这便告辞。”竟颤抖着手,接过了银两,又慢慢转过头,向杨清钰点头笑了笑。四目相望,杨清钰察觉到吕方那双深邃的眸子有些闪闪的潮湿,似乎强抑着什么。对视的一瞬,便有一股难言的东西直射入她的心底。杨清钰一时芳心扑颤,心神恍惚间,只呆望着吕方默然出门,竟忘了跟他道别。
直到他萧瑟而又有些倔强的身影拐出房门外,杨清钰才低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追,一旁的杨夫人已冷冷道:“站住了!以后跟吕方这痴人还是少往来,你爹这辈子便吃亏在一个痴字上。那个墨无极倒还不错,人家已托了陈阁老送来书信求亲了,听说万岁对他挺看重,近日便要擢升锦衣卫统领呢。不过柳尚书那边也来了信,送来了人家公子的八字。陈门杨柳两青天,你爹已去了,剩下这柳尚书也该风光了。比起墨无极这一勇之夫,刑部尚书的公子可就非同一般了,今后咱娘俩还得指望刑部柳大人啊……”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杨清钰却觉胸中憋闷之极,此次进京九死一生,她再也不是那个软弱娇柔的女孩了。想到吕方几次不顾一切地拼死相护,她但觉芳心似给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已随着他远去了。
苍茫的暮色中,吕方已一拐一拐地走远,孤傲的眸子一直远眺着那轮沉浑的落日,步子慢而沉稳。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吕方却懒得回头,依旧缓步向前。手上忽地一阵温软,被什么牵住了,扭回头,他才看到杨清钰那张宜喜宜嗔的面孔。因为一阵疾跑,那玉颊上闪出两抹胭脂般的霞色,更增了几分清丽。
“小妹,”吕方的双唇哆嗦了一下,强笑道,“你还来做什么?”他的手缩了缩,但杨清钰的手却抓得更牢。
“大哥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了么?”她痴痴望着他,微红的双眸中隐隐又有泪光在闪。吕方的胸口轰地一热,在心里萦绕千万遍的那道笑语又腾了起来,但他咬了咬牙,终于苦笑道:“可大哥我,这一辈子只能是个穷书生……”
夕阳直射在她皎洁如玉的脸颊上,映得她脸上的霞色更浓了,她的目光却愈发坚毅执拗。
“我不管!今生今世,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刹那间,幽红的残秋晚照化作了他一生中最灿烂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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